大雍朝每三年一科考,秋闱放榜后由顺天府尹主持开设鹿鸣宴,一为那些高中的举人庆贺,二为谢师宴。
这一年的鹿鸣宴设在了英国公府千香园中。
这些举人里有几个拔尖儿的都是从英国公府的族塾里考出来的,又因这英国公昔... 大雍朝每三年一科考,秋闱放榜后由顺天府尹主持开设鹿鸣宴,一为那些高中的举人庆贺,二为谢师宴。
这一年的鹿鸣宴设在了英国公府千香园中。
这些举人里有几个拔尖儿的都是从英国公府的族塾里考出来的,又因这英国公昔日曾是詹事府詹事,论理当今的太子殿下也该敬他一声先生,自致仕后,闲来无事便会在族塾里教教学生,他有个极出息的嫡子,年少时三元及第,现今已是大理寺少卿,也不过才二十又一,寻常得空了,也会替他代课,是以从族塾里出来的举人自是要还师恩。
傍晚时园中响起鼓乐,颂《鹿鸣》曲,由近及远飘开,席间上首英国公正襟危坐,自他以左以右分别按尊卑坐着教授过那些举子的先生。
顺天府尹围看一圈,不见了几个学生,就是小公爷也没到场,他不仅心急,让手下治中速速带人去请小公爷,并又给随身通判使眼色,令他去找寻那缺席的学生。
这时节刚过了秋,天渐渐冷下来,但这千香园内仍开着各色奇花异草,山石林立,自成一派风光,自山石上远眺,即见一片宽阔水塘,水上残荷落败,另有衰枯凄凉之感,水边却有四五个身着青衿的学生,正是顺天府尹要找的举人,他们围住一个身量稍矮,身形纤弱的少年人,那脸白的通透,唇红如丹砂,是个貌若好女的小公子。
通判认得他,他是永康伯的庶子,名儿叫沈清烟,光长了副漂亮惹眼的皮囊,是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这鹿鸣宴可没有他的席位,竟没脸没皮的进了园子,可别带坏了这些新科举人。
通判匆匆下了假山往秋海棠林里跑去。
这厢的水塘边,讥讽声不断。
“沈清烟,你怎么有脸来蹭鹿鸣宴,也不嫌自己丢脸?”
“丢脸什么?就凭这脸也能卖的几个钱。”
说着一圈人轰然大笑。
沈清烟颤着睫毛,涨红脸道,“我没有蹭鹿鸣宴,是、是表兄让我来的。”
她很慌的四处看,不见她的表兄,如果表兄在场,这些人根本不敢欺负她。
那为首的荀琮阴恻恻道,“小公爷跟你算什么正经表亲,打秋风还真把自个儿当根葱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因愤懑而糜艳的脸,啧嘴笑,“你想参宴也不是不行,把衣服脱了,让我们看看你是男是女。”
跟着有人起哄,“是男人就让你坐席,是女人就让你挑个人坐腿上。”
又是一阵讥笑。
沈清烟面露惊恐,后退了一步,眼睛里的泪珠子直落,“我要告诉表兄!”
她哭的眼尾通红,看起来又可怜又可欺。
那些人盯着她,眼里有她看不懂的东西在流动,她本能觉出危险退到水塘旁边。
这时从林子里跑来通判,叫他们赶紧去参宴。
众人便再无暇顾及她,纷纷转道去上宴,走动间不知谁推了她一把。
沈清烟歪着身子一下栽进水塘里。
她不会水,在水里挣扎着叫救命,可那几个举人都急着参宴,走在最后的荀琮扫她一眼,神色复杂,随后便走了。
沈清烟整个身体往水下坠,眼看着要沉塘了,就在她快脱力时,岸上忽然站着一人,垂眼俯视着她。
沈清烟看清他的脸,呜咽了一声,“表兄……”
被她喊表兄的人面无表情。
沈清烟在水里连灌了好几口水,拼着最后一口气,伸出白皙纤粉手指揪上了她表兄的衣摆,她快没力气了,只能求着,“……我错了,你别生我气。”
可她的表兄还是无动于衷。
沈清烟终?????于耗不住劲,一点点往水里沉,沈清烟的手也从下摆上滑落,沉入水中的那一刻,窒息让她的意识逐渐被剥离,她可能真要死了。
耳边忽听重物落水声,然后她被一只手托抱出水,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给她渡气,她突的心口一涌,喝进去的水慢慢从嘴边吐出来,她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棵秋海棠树下,枝头的海棠花开了许多,花瓣也落了许多,她不知在这里躺了多久,身上尽是秋海棠花瓣,她的头还在晕眩,等慢慢恢复过来,才见离自己一步远的青汉墨玉石凳上,坐着一个俊美如玉的男人,他的肩头也落了不少海棠花,他身量很高,即使坐着,光看他冷漠的神色,也极有压迫力。
他身上的那件玄色织金螭纹裰衣在滴水,这么冷的天,他没表露一丝冷意。
沈清烟忍着身子软爬起身,眼眶发红的瞅着他,不见他露一丝怜悯,便大起胆子先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后,一点点挪到他脚边,忍着羞涩抬腿坐到他腿上。
沈清烟的面上闪过羞耻,但更多是怕冷,缩在他的怀里汲取着热度,小声的唤他,“表兄。”
可太冷了,她冻的嘴唇呈紫,两只手怯怯的往垂在身侧的大手里钻,她忽然仰起头往男人嘴唇上亲,亲了一下再亲一下,随后就发觉对方的眼底闪过嘲讽,她最终受不了的哭出来。
“我没错!”
她叫嚣着没错,可是眼泪越来越多。
等到她发觉这个男人是真的不愿再对他好,她又开始胆怯,慌忙抱住男人的脖颈,仰着脸咬他的唇,很细很细的叫着他,“表兄,表兄。”
她得不到他的回应,倏地贴着嘴边的唇,满心耻辱,嘴上却很依恋的唤着,“顾郎……呜呜呜……我想换衣参宴。”
她把眼泪都擦到对方的衣襟上。
她快哭昏过去,男人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将脸托起来。
所有见过沈清烟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她有一张好脸,哪怕她再没用,再窝囊,再愚蠢,只要见到这张脸,似乎一切都会变了味。
她哭的正起劲,五官都似浸在红粉里,染上了一层绯,束发的红缎绳早在她落水时就散了,她此时很狼狈,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侧,衬着这张含水似烟的脸分外女气。
沈清烟哭停了,张着满眼水雾,将秀气的眉毛蹙成结,她不喜欢表兄这样看自己,仿佛她是藏在阴暗中的脏东西,会被表兄扯出来丢在太阳底下,让她无所遁形。
沈清烟颤了颤,不敢乱动。
男人阴沉着眸冷视她,未几骤然朝她衣襟伸手。
沈清烟吓得挥开他,身子一踉跄倒地上,她紧紧揪着自己的衣领,“表兄你也想欺负我吗?你、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她的表兄看着腿膝处她坐出来的水渍,神色愈冷。
沈清烟想爬起来跑,可是她腿脚无力,她蜷缩成团,做出很凶的表情,眼睛里却是泪,逞强道,“我是男人!”
石凳上的人眼底凝着黑,过了很久发出轻笑,这笑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沈清烟。
沈清烟还未琢磨出来,他陡然从石凳起身,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沈清烟汲着泪一遍遍道,“我是男人,我真的是男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都帮我的,我看错你了。”
她眼睁睁看着那人将她扣住,拨开她攥着衣领的手,伸手撕扯她的衣服。
昨个夜里落了场雨,也没消去这夏日里的暑气。
沈清烟杵在廊下,雪肤生汗,身上穿的那件银红轻纱斓衫湿了后背,她一直弯着背等候,双腿也发麻,她天没亮就候在这福寿堂了,祖母却一直没准她进去请安。
若是以往她必是没胆子偷偷抱怨,可今儿她父亲催的紧,让她先来拜别祖母,再去她姨娘那儿一趟,后头父亲就要送她去英国公府族塾。
她若在这里耽搁迟了,不定还能见着姨娘。
所幸没会子功夫,里头出来个丫鬟,规规整整的给她行礼,“六少爷,老太太夜里蹬被子着了凉,现下起不来身,老太太让免了今儿的问安,省得晒坏了您。”
沈清烟揣着袖子,想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话,最终只能哦一声。
丫鬟便推进屋,啪的拉下竹帘。
沈清烟瘪了瘪唇,转头朝外走,刚出院子不久,便碰上二房嫡子沈浔,不冷不淡的打了个照面。
沈家几个爷们里,沈清烟排老六,这沈浔正是她五堂哥。
沈清烟就见他进了福寿堂,刚才还对她冷冰冰的丫鬟此刻笑的极谄媚,将他迎进屋里。
沈清烟咬着唇,未几心底憋住气,去了她姨娘的院子。
柳姨娘一早得了消息,瞧见她顶着大太阳进门,那脸晒的白里泛红,跟涂了胭脂似的,一股子脂粉气,柳姨娘忙叫丫鬟打了水进屋,叫她的书童雪生去她院里取干净衣裳。
沈清烟十岁后,就被拨了院子,跟姨娘分开住,早年有嫡母管教,后头嫡母去世了,她父亲便亲自来管她,也没准柳姨娘来插手她的教育。
柳姨娘出身不好,原只是个歌姬,被永康伯沈宿看上后就一直养在府外,说的不好听些便是外室,沈宿当时没想纳她进门,可他后院里那些个姨娘都没给他生出儿子,就是他的正妻也只得了一个嫡女。
这后面顺理成章的,柳姨娘在外面生了沈清烟,把她扮成男娃,直长到五岁,沈宿才松口让她们娘俩进门,对外也只说沈清烟是庶子,鲜少有人知道这件登不得台面的事。
待雪生取来衣裳,屋门一关,柳姨娘给沈清烟脱衣衫,直见她身上湿透了,内里的裹胸布也沾了汗,将肌肤都勒出了红痕。
柳姨娘止不住心疼,“在家里好歹自在些,你父亲又要你争气,回头去了人家府上,那族塾里都是男人,你更要当心,夜里少不得松开揉揉,断不能勒坏了。”
沈清烟唔着,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柳姨娘不放心的提点雪生,“你跟着她,可别叫她稀里糊涂被人占便宜。”
雪生赶忙嗯声。
柳姨娘叹了口气,她这女儿自来是个笨的,她早看出来,若不然也不会挑了个机灵的丫头雪生,一早扮成男娃就为给她掩护。
柳姨娘拂水给她洗脸,她们母女生的像,沈清烟比她年轻时还要标致,眉眼艳丽,秀鼻红唇,整张脸越长越添艳气,身子也发育的颇好,柳姨娘也舍不得拘着她,闲时过来这屋便让她解了布喘口气。
沈清烟如今才十七,这个年纪的少年也有长得女像的,倒不担心她会被人怀疑身份,可要再大些,就难免会有人生疑,谁家的儿子十八九岁都得变声。
“你父亲送你去读书也不是坏事,我叫人打听了,能进那英国公府的族塾多是官宦子弟,正好你同他们做了同窗,若能遇着个愿意护着你的,那姨娘也不担心以后东窗事发。”
柳姨娘见她穿好衣裳,遂拉她坐到凉席上,给她整理发髻,又递来一杯凉茶,含笑道,“这读书的事儿姨娘不指望你能成什么气候,姑娘家也不可能考科举,能识得几个字也算明理,可别像姨娘这样,傻乎乎的就被你父亲哄去做外室,给他当妾他都嫌弃。”
“像你大姐姐那样,高嫁给侯府做世子夫人,那才风光体面。”
沈清烟的嫡姐沈玉容及笄不久,就被镇远侯府定了媳妇,当时京里人人都称赞她嫁的好。
沈清烟把这话记心底,嘟哝道,“我知道的。”
“姨娘有?????句话要告诉你,咱们家好歹是伯爵府,攀个侯府也不难,但像英国公府这样的豪门望族,断不能肖想。”
沈清烟说着省得。
柳姨娘还欲和她说些体己话,前头有丫鬟进院子,急着喊沈清烟出门。
柳姨娘便没再多说话,送她出门。
沈清烟下了台阶又扭头,看她拿着帕子擦眼泪,嗫嚅着道,“姨娘,我空了会回来看您的。”
柳姨娘点点头,“快走吧,别叫你父亲等急了。”
沈清烟便出了永康伯府,门口又碰上沈浔,一脸的阴郁,狠狠瞪她一眼,都不跟她说话便径自进府去了。
沈清烟摸不着头脑,上了马车。
永康伯沈宿见她缩头缩脑坐在身旁,沉着脸道,“不成器的东西,站如松坐如钟的道理也要我来教你?”
本来就热,再教他这么一训,沈清烟才凉快一点又吓出了汗,急忙挺直背。
沈宿对这个庶子骨子里是疼的,毕竟只她一个儿子,将来的爵位也要交她手上,自然免不得望子成龙,即便知道她没出息,还是想着让她受些好的教导,厚着脸皮去了趟威远侯府,那世子是他的亲外甥,又和小公爷同在大理寺,这才让她有机会进族塾。
“你进了那地方,万不可再想着家里,明年便要开科考,我是想着你下考场去练一回。”
沈清烟不自觉抖了一下,且不说她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就是她这身份也不能入考场,大雍对科考向来重视,入考场前学子还得脱衣检查,防止舞弊,沈清烟要真进考场,当先就过不了脱衣这一关。
她怯懦的望沈宿,小声道,“……儿子想再学一年。”
沈宿冷哼一声,“你个不中用的畜牲,让你去参加科考又不是让你去死,你怕个什么劲?再学一年,就只能等三年后再考了!”
沈清烟眨了眨眼,把头低下,脸侧细汗流出,如坐针毡。
沈宿往她肩膀拍了拍,心下觉着她太瘦弱,这肩担不起一点重量,沈宿摇了摇头,知会她,“英国公府的小公爷十八便连中三元,我也不指望你像他那样有本事,只叫你去见见世面,你即进了人家族塾,自然要事事向他标榜,记得唤他表兄。”
沈清烟是听过这位小公爷的,有个极正派的名儿,叫顾明渊,凡她在外,时常听人说起他,又是什么龙章凤姿,又是什么才学渊博,还得圣人器重,才二十的年纪就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沈宿要她也这么厉害。
可她又没这本事。
沈宿道,“你以为那族塾是那么好进的?你祖母让我把你二叔家的浔哥儿一起送进去都不行,你只给我记仔细了,多亲近同窗,和他们处好了对你以后自有好处,至于小公爷更是要敬重,你若是得他点拨,我也不愁你这不开化的脑子了。”
沈清烟回想起沈浔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不觉有几分幸灾乐祸,凭他得祖母疼爱有什么用,她才是沈宿的儿子,她也只得意片刻,又萎顿起来,进了族塾,听姨娘话要攀高枝,还得远离小公爷,父亲又要她多加敬着小公爷。
她真不想离家……
——
英国公府的族塾设在栀子花巷,和英国公府只隔了这条巷子,过了墙延边靠着一排学舍,供入读学生们居住。
沈宿送沈清烟过来安顿后,便匆匆去拜会英国公了。
沈清烟初来乍到,没个熟人问路,在那大院子里七转八转,雪生抱著书跟在她后头嘀咕,“也没个下人指路,再这么走下去,都赶不上早课了。”
沈清烟也很心急,她才进这族塾第一天就迟到,势必会在先生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四处走了一圈,愣是在林子里转不出来,她忽的就有些难过,挑了块石头坐倒,埋着头哭。
雪生知道她想家,可也不能耽搁,道,“您别哭了,有人过来了。”
沈清烟抱着胳膊哭的伤心,“我想回家,想姨娘……”
雪生拉她起来,“真有人,在您后头站着呢。”
沈清烟当即僵住,慌忙胡乱抹眼泪,一回头果见不远处有人看过来,是个青年人,身形高挺,面若冠玉,正皱着眉头盯着她。
沈清烟有点脸红,也不管刚刚自己多丢面子,从石头上站起来,很拘谨的冲他笑了下,讪讪道,“我不认得去学堂的路……”
青年人扫过她通红眼眶,敛了神色。
沈清烟举起手向他作揖,她在家里也有西席教学,该懂得礼数还是懂得。
她的一双手甚是细秀白腻,根根指尖掐着粉,她的脸才刚哭过,脸侧的汗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粉扑扑的漂亮,身上又穿的白底粉红紫软缎直裰,身前平坦,正像是放在闺阁里娇养出来的小公子。
青年人受了她这一礼,收回目光,冷淡的踱步绕进小道。
沈清烟也不嫌他冷淡,跟在他后面很小声的问着,“你也是来英国公府读书的?”
那人像根木头,她说什么都不理会。
沈清烟有点气,“你怎么不理人啊?”
这话正说完,他们走出了那片林子,不远处便是学堂,上首的牌匾上提着学达性天,字迹苍劲老道,一看便知笔力。
从前她只在家中念书,京里倒是有国子监,但人数众多,京中有些权势的人家倒也会送儿孙进去,只不过是混混日子,正经读书的还是要自己家里请人,不然就像英国公府这般,有能力开设族塾,族中大儒授课,自有好学向上的人家求着上门。
沈清烟见他仍不理自己,干脆撇下他自顾走,这还是她头次来别人家读书,这么大的学堂,堂内坐着几十个学生,堂外还有候着许多书僮,雪生也不能跟她进去,把书递她手里后便蹲守在门外。
她一进门,便感觉所有目光都盯向她,各有探究,她本就胆小,陡然有这么多人看她,立刻如刺针芒,缩着肩低下头,小步小步往后方的座位挪,注意力全在周遭同窗身上,竟不知脚下忽伸出一条腿,她猝不及防绊倒,那腿又缩回去,她整个人摔到地上,书也撒了一地,登时惹的哄堂大笑。
沈清烟是个鲁钝的,只当自己不小心绊到桌椅才摔倒,脸涨红,忍着腿疼蜷在地上捡书。
这时那青年进堂,眼在她身上停了停,随后走到案前坐下。
瞬时满座学子起身,拱手弯身向他行礼,“谢小公爷授课。”
沈清烟大张着眼,一脸错愕,原来他就是小公爷,他这般年轻就能给他们做先生了,她却连走路都走不好。
她跪在地上被同窗嘲笑,他坐在案前供学子瞻仰。
她在这一刻竟无端觉得自己卑微如蝼蚁。
沈清烟耷拉着脑袋,灰溜溜的起来,耐着腿疼走到写着她名字的座上。
前方案上的顾明渊道一声坐,嗓音如玉石相碰,冷冽而浅淡。
众学子倏地坐下,又只剩她一人站着,她局促坐倒,身子歪歪斜斜的,引得周围几人侧目,她越发窘迫,本想装作若无其事,可那些目光太过扎眼,她只能埋着头,畏畏缩缩的翻开书页,直到顾明渊略过她开始授课,钉在她身上的目光才都收回。
满室只闻顾明渊解读文章,间或会叫一两个学生起身应答。
沈清烟听着便有种恍惚感,从前在家中,西席讲学时多只是按部就班的上课,他们几个堂兄弟在座下爱听不听,总有那么几个不老实的跑出去鬼混,西席也不敢拘束他们,只一味捧着,要说正经学到什么,也只是?????些皮毛装饰罢了。
哪能像这样,还有先生会来讲文章,虽然她也听不大懂,但也是很有些佩服顾明渊的,这人真像她父亲说的。
了不得。
顾明渊已点了一众人,恰见她两眼发直,微一拧眉,便冲她沉声道,“你来说说‘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何解?”
沈清烟从座上起来,绞尽脑汁也是大脑一片空白。
“……学生不解其意,还请先、先生答惑。”
她说完就发现顾明渊的神色有点变化,那眼神看得她抬不起头,旁人好歹能答上两句,轮到她却是个傻的。
所幸顾明渊也没说什么,让她坐下,自己把话解了一遍,又另布一篇策论留作课业,这半日堂课便下了。
——
沈清烟住的学舍靠西面最后一间,临着高墙,白日里难见太阳,又无绿荫遮挡,这会子正值苦夏,屋子里闷热的没法住人。
沈清烟卷着袖子,露两截白生生的腕子,半松衣衫歪靠在昙花小榻上,脸上汗津津的,伤了的那只脚踝搭在杌子上,手里攥着毛笔,两条细眉直皱,愣是让她也想出不少能唬人的东西写在纸上,洋洋洒洒满纸,她觉得自己这样已算极用功了。
她姨娘都说了,读书不用太费神。
她手支着腮,转头往窗户外瞅,隔着窗纱可听到外头有嬉闹声,片刻屋门从外面推开,她急忙抹下袖子,整理衣冠。
雪生撅着嘴进屋里,手里只有半碗冰,忿忿道,“厨房一群狗眼看人低的老货,小的要一桶冰,却只给这么点,说什么用冰紧张,老爷又不是没给钱,就是给先生的束脩都有近百两,真把咱们当叫花子打发了。”
那半碗冰还化了不少,沈清烟又渴又热,忙就着她的手咕了口冰水,身上的热才算消了点,可也管不了多久,她脚腕还有点肿,需要冰敷,屋里原该有冰盘祛暑气,也没人送来,这半碗冰根本不抵事。
“少爷,您身子骨经不得热,缺不了冰,得想个法子治一治这些刁奴,断不能让她们觉着您是好欺负的。”
沈清烟闷闷的,若在家中,用冰这种小事根本不需要她费神,自有人送进她的院里,虽说她父亲待她严厉,祖母也对她不亲,可下人却都敬着她,绝不敢短了她的用物,但这也是在府里,出了府,整个燕京城里的王侯公爵中,他们伯爵府根本排不上名号,像她父亲就是个从七品的僧录司右阐教,全靠着祖宗庇佑才承袭的荫官,没实权,京里像她父亲这样儿的荫官不在少数,大多是看祖上功绩后辈也沾光,那也比她父亲的品阶强。
她如今到了英国公府上,这族塾里估摸着数她家最末,那些同窗她也不是没偷偷观察过,个个儿镶金带银的,她父亲都说了,这族塾不是一般人能进的,想来都是不能得罪的人,这底下奴婢看人下菜,不欺她欺谁。
“英国公府的下人,我哪儿能治的了他们。”
雪生忙放下碗,悄声道,“您这回能进族塾,全是小公爷看在您的大表哥面子上,您只要跟小公爷处好关系,不愁这底下人没得治。”
雪生眼珠子落到她写的那篇策论上,小心叠好收整,道,“少爷,您不是要交策论给小公爷,可不能耽搁了。”
沈清烟睁着圆而媚的眸子,想想也是,顾明渊还等在后堂,据说今儿是他休沐,才有空来族塾授课,寻常时候他当值,难得有机会听他授学,她也算是走运了。
毒日头降了些,雪生撑着伞扶沈清烟出门,这里比不得家中,到了门外便可见到来往学生,鲜少有像她们这样举着伞遮阳的,倒是也有学生眼睛瞄着两人偷笑,她们急着去后堂,不曾注意这些。
去后堂要绕过校场,好些人在踢蹴鞠。
沈清烟一瘸一跛沿着小道走,难免羡慕这些学生,她姨娘不许她跟这些人离得太近,又要她攀高枝,自是玩不得蹴鞠这样坏了女儿家身份的东西。
她们快走过校场,入后堂,一颗蹴鞠球骤然被踢过来,十分精准的打掉遮在她们头顶上的伞,沈清烟吓得腿软,头顶的太阳晒下来,连眼睛也晒花了。
那校场走来几个学生,为首的生的有几分邪气,个儿高她不少,笑起来却不像是个好惹的,“你是沈六?”
沈清烟有些怕的点头,还不忘跟他们行了礼,“不知几位兄台姓甚名谁。”
话落那些人哈哈大笑,无一人回答她。
沈清烟尴尬的紧。
雪生在她耳边嘀咕,“这几人小的都打听清楚了,跟您说话的叫荀琮,他兄长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姑姑进宫做了娘娘,除了小公爷,谁见着他都要敬一分;站他边上的是承恩侯嫡次子赵泽秀……”
沈清烟还是头次跟这些权贵子弟碰面,不知要如何跟他们相处,不过那荀琮倒是个识礼的,笑道,“不小心踢掉了你的伞,可别置气。”
沈清烟低头看那把伞,被球砸了个窟窿,不能用了,但她也不能不原谅人,软嚅道,“不碍事的。”
荀琮笑一声,带着那几人折回校场。
沈清烟揪着衣袖,问雪生,“他们是不是好相处的?”
雪生担忧的没回她,拉着她进后堂,这时却听那几人高声在说什么“兔儿爷”。
沈清烟也听不懂,便不在意的带着雪生上了台阶,雪生不便进去,候在门外。
小厮引着沈清烟入堂,让她稍等。
这堂屋各个角落都摆了冰盘,沈清烟是个小心眼的,数了一遍,足足有六个,可她屋里一个都没有。
谁看了都会心里不舒服。
沈清烟暗暗记着雪生的话,她必须跟顾明渊交好,先前是她不对,不应该对他不敬,这后头她都把他当祖宗敬着。
一个婢女端着一碗漉梨浆入内,正正好放在她面前的案桌上,沈清烟在家中也爱吃漉梨浆,解暑还清甜,她只当是婢女送来招待她的,她心觉这里的下人很懂规矩,又因在这热天里走来,早渴的耐不住,伸手够着勺小口小口往嘴里送。
她边吃着还有闲心瞅那只碗,这碗粉彩缠枝,宛若一朵莲,触之生凉,真是高门权贵,一只拿出来招待客人的碗都比她用的饮具金贵。
那婢女惊愕的看着她,正要开口出声,顾明渊从后方阁门出来,他睨过沈清烟,冲那婢女示意出去,婢女便只得福了福身退出屋外。
顾明渊踱到椅子边坐倒,等着她吃完。
大凡是京中有些身份的人家,吃喝上都甚讲究,礼数更是要周到,沈清烟也自小就受过礼教,食不言寝不语,她都一一遵循,她的脸比一般少年要姣美,唇瓣饱满艳红,吃着这碗浆水后,那唇沾了水,愈加娇艳欲滴,她的五指纤细,扶着碗,在其衬托下,显得肌肤柔润雪白。
顾明渊又不自觉皱起了眉,转过头拿起手边的书翻阅。
沈清烟喝完了漉梨浆,才发现他坐在书桌旁,换了身素色薄绡宽袍,她赶忙起来跛着脚走近,将自己的策论递交给他,审度着他神色,很怯声的跟他套近乎,“请表兄指点。”
顾明渊没有掰正她这不伦不类的一声表兄,接过她的策论一观,那本已皱起的眉更是打结,过了片刻,他似恢复平静,随意指出了几个明显错误,便打发她走。
沈清烟难得脸皮厚一次,杵在他跟前给他道歉,“表兄,我上次没认出您……”
顾明渊翻了一页书,“没事。”
沈清烟看不出他的不耐烦,又踌躇道,“……表兄,我、我的脚肿了。”
她怕他不信,也顾不得男女大防,连忙蹲身撩起衣摆,褪了一点鞋袜,给他看自己的脚踝,那脚踝很细弱,遮在衣服里的肌肤白的让人侧目,像是一只手就能握在手心里,可她脚踝一圈青紫发肿,是之前摔地上后扭成这样的。
惨不忍睹。
顾明渊移开眼,“你回去,自有大夫来给你看伤。”
沈清烟觉着他好说话了,便敢提着胆子跟他告状道,“表兄,厨房下人不给冰,我住的屋子太热了,我想要冰。”
顾明渊敲了敲窗户,他的小厮庆俞进门,他道,“带沈六公子去厨房取冰。”
沈清烟便高兴的出了门,让雪生同庆俞一道去取冰,她自己回屋等大夫给自己看脚。
这厢后堂清净了,先前的丫鬟进堂收起那只被沈清烟用过的碗,呐呐道,“小公爷,这碗……”
顾明渊薄唇翕动,“扔了。”
这碗由宣德出产的青花釉里红瓷制成,每年上供到京里不足百来个,除却送进宫的,也只有像顾明渊这等公爵权贵才会沾手。
——
沈清烟的脚腕看过大夫后,将养了几日慢慢好转?????,那些下人也没再敢少她什么,这事儿上,她觉着顾明渊真是个好人,倒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不近人情。
顾明渊来学堂只教了一天课,之后两天是英国公顾淮山亲授,顾淮山其人陶醉文章,倒不常跟学生洽谈,沈清烟混过了那两日,只是她也没自在多久,这学堂内周塾师赶着日子来给他们讲课,周塾师是个老学究,做学问极认真,这族塾惯来由他授课,盯着手底下的学生一个也不放过。
那日沈清烟还想像糊弄顾明渊那般糊弄周塾师,胡乱上交了功课,谁知却招来周塾师劈头盖脸一顿骂。
“东拉西扯,狗屁不通!”
“你若是没有上进的心思,就趁早家去,敷衍了事像什么话?我记得你明年要下考场,你父亲也盼着你能过了童试,凭你现在的态度,也不用费神了,你是考不上秀才的!”
沈清烟在家里虽怕父亲,可也是娇养长大的,哪里受的了一通训斥,四周还坐着她的同窗,她委屈极了,“学生没有敷衍,学生也是用了功的。”
她为着完成功课,也熬了半刻钟,诚然她是对付着过去的,可也没想敷衍啊。
周塾师原本看她眼泪汪汪,又是个不懂事的小公子,还有些心软,此刻一听她狡辩,气的让她伸手领戒尺,又罚她抄书十遍,这才散了堂。
沈清烟看着自己肿起来的手,难过的差点哭出来,愣是瘪着泪,坐在案几前收书准备下学。
“沈六,你还没过院试?”赵泽秀问她。
沈清烟只嗯了一声,并没在意他的话,她的那几个堂哥也都没过院试,就是沈浔也才明年入考场,她还小,又是姑娘,原本便不可能去参加院试。
荀琮似笑非笑,“那你父亲倒是有几分能耐,走了谁的门路,才把你给塞进来。”
沈清烟不懂他话里深意,但记着他的身份,父亲和姨娘叮嘱要跟这些人交好,以伯爵府的门第攀交定是低了。
她转念想到了顾明渊,她总归叫顾明渊一声表兄,她有些微怯意和心虚,小小的露出笑容,腮边浅浅梨涡浮现,语气里有着旁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天真。
“小公爷是我的表兄。”
荀琮从那梨涡移开目光,眼含着鄙夷,“我怎么不知道英国公府有你这门亲戚?”
沈清烟还不上话。
赵泽秀似是好心提点她,“我们明年考秋闱,你可得抓紧了,别到时候院试都过不了,赶不上秋闱又得等上三年。”
这话沈清烟听明白了,他和荀琮都已过院试,比她这种没过院试的要有本事的多。
沈清烟是笨,可不是什么都不懂,便闷着头不作声,只想收好书回学舍。
“你是小公爷的表弟,顾二爷是小公爷的庶弟,他明年也考院试,你不如多请教他,没准他能指点你过院试,”赵泽秀道。
顾二爷顾明祯也在学堂里念书,他比顾明渊小一岁,却比不得长兄天资卓越。
沈清烟看了眼顾明祯,对方冲她笑,眼睛里像藏了钩子,笑容粘腻,让她看着发怵,匆忙起身走出学堂。
——
沈清烟在学舍内哭了半宿,还得抄书。
雪生在旁边研墨,劝着她,“周塾师又不知您是姑娘,您别把他的话放心上。”
“周塾师往后都会盯着我的,”光想着之后一直会被打骂,沈清烟就不想呆在这里,“要是姨娘能来接我就好了。”
雪生抓了抓头发,“老爷也不可能让柳姨娘出府。”
柳姨娘从前是外室,沈宿纳她进门后,就勒令她不许出现在人前,唯怕叫人翻出来这桩丑事。
雪生看她伤心,想着法子道,“这功课的事儿还得找小公爷,有他帮衬着,周塾师看到您进步了,肯定不会再说您。”
沈清烟发愁,“可表兄不常来学堂,我怎么找他?”
正说着,学舍外忽听见急促脚步声,雪生反应快,赶紧一口气吹掉蜡烛,开了点窗闸,隔着缝见荀琮带头的几个学生抹黑出了院子。
雪生小声道,“小的跟过去瞧瞧。”
沈清烟拉着她道,“我也去。”
雪生便和她悄悄跟出门,一路跟着那些人到了角门,角门守着一个小厮,像是经常有的事,见着他们连忙开门,放他们出去。
沈清烟一时惊愕,她想起父亲说过,进了这学堂不能往外跑,也就月末有一天假,放他们回家看望父母,像这样偷跑出去,照着学堂里的规矩,抓到了必要受罚。
雪生咽了咽口水,“少爷,咱们回去吧。”
“……不。”
沈清烟提着胆子走到角门前,摆出气势来,“本少爷和他们是一道儿的。”
小厮连忙点头哈腰的开了角门,送她们出去。
两人站在栀子花巷内,沈清烟窃喜道,“雪生,我们回去找姨娘!”
她欢欢喜喜的往巷子外跑,正巧一辆马车驶进来,车头挂着灯笼,上面印着顾字,顾明渊的小厮庆俞坐在车板上,甫一跟她碰面便喊出声,“沈六公子,您怎么在这里?”
沈清烟当即定住,身子发抖,想往回跑,可她已被庆俞看见了脸,那车里是顾明渊,她明个儿就可能挨一顿打。
“我们少爷想、想找小公爷,”雪生替她回答。
庆俞转头朝向车门,恭敬道,“小公爷,您要不要见沈六公子?”
里头沉寂了许久,透出顾明渊极淡的一声,“让他上来。”
沈清烟被请上了马车,她小步小步垂着脑袋进到车内,拘谨的叫了声表兄。
顾明渊让她坐,她坐到他左手边的矮凳上,两手揪着衣袖很是紧张。
她跑了这一路,出了一身汗,同在这封闭的狭窄空间内,她身上挟裹着一股浸在水汽里的潮湿香气,汗沿着她的脸庞滑到那小巧下巴,她有一副极好的皮囊,雪白艳丽,骨肉糜香。
顾明渊转过眸,用竹签挑了挑桌几上的烛心。
沈清烟心内忐忑,偷偷看他,没在他脸上看出愠怒,她没话找话道,“表兄,您是刚下值吗?”
火舌吞噬尽竹签,顾明渊拿起一块白帕擦拭手指,缓慢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沈清烟不禁想起被周塾师训斥的情形,满肚子委屈,眼泪啪嗒啪嗒落,“表兄,我被周塾师打了。”
她抬起打肿的手给他看,那只手原先他也见过,手指如葱,纤细若柳,这会子打狠了,手心犹如充血,红的可怜。
“周塾师还罚我抄书,”她哽咽道。
顾明渊眼望到她脸上的泪,有片刻停顿,须臾拧起眉未置声。
沈清烟哭起来头脑发昏,一味的跟他吐诉,说的颠三倒四,“父亲送我来读书是盼着我好,我没有不珍惜,可我以前在府里,西席教的没学堂里难懂,那么多文章要学,我姨娘都说了识字是为的明理,呜呜呜,我想我姨娘……”
顾明渊侧睨着她,难得想起来她家里,永康伯就这一个庶子,大抵都能猜的出是宠到大的,京里多的是这种被溺爱长大的王孙公子,一身的纨绔习性,但甚少有像她这样比姑娘家还娇气的性子,时人讲究风骨,男儿有泪不轻弹,她这哭的没完没了,嘴里还记挂着自己的姨娘。
顾明渊的脾性不论人是非,若换个嘴上不知轻重的,定会耻笑她窝囊没用。
顾明渊的手指敲了敲桌子,示意她停。
沈清烟噙着眼泪忍住哭,小心翼翼的瞅着他手里的帕子,“表兄,这帕子可以借我抹一下脸吗?”
顾明渊将帕子放到桌几上,她连忙伸手拿过,细细揩着脸,举止温软不显粗鄙。
“这帕子回头洗干净了,我再还给表兄,”她敬声道。
一块帕子没什么了不得的,经人手的东西顾明渊断不会再留用,但他没表露,只道,“你若不愿待在学堂,我可以跟你父亲说明。”
沈清烟霎时惊怕,慌道,“不、不是的……我愿意待在学堂。”
炉子上的水烧开了,顾明渊提起紫檀茶壶,往杯子里斟茶,“你想如何?”
沈清烟心底回忆了一遍先前雪生告诉她的法子,仰起脸注视他,烛火衬着她眼底还未干的泪,明明是谄媚姿态,却又楚楚可怜。
“表兄学富五车、文采斐然,我想表兄来教我做周塾师的功课。”
顾明渊眼微垂,待到杯中茶水过半,他提茶壶的手停了停。
沈清烟一直注意着他的举动,察觉那只修长的手短暂停顿,便主动去接他手里的茶壶,她也懂些人情世故,求人办事,肯定要做小伏低,伺候人的活儿她没做过,也见过。
黄铜小炉边挂着钳子,沈清烟捏着钳子笨拙的夹起炉子边摆放的青玉做成的盖板,盖住炉顶,再将茶壶放上去。
这种不费神的事儿她做的极好。
沈清烟昂起下巴,眼眸弯弯,面上是一副等他答应的欢快神情。
只可惜这殷勤她献错了,并没有在顾明渊的面上得到一丝满意的反应,顾明渊表情?????略阴沉,眼神定着她。
沈清烟便畏怯起来,眼睫抖了抖,细小声问他,“表、表兄是我做错了吗?”
顾明渊端起杯子抿了口水,道,“我很忙,你可以去请教你的同窗。”
沈清烟顿时失落,随即想到可能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不小心惹他不快了,她以前在府里,姨娘是跟她说过,一些有身份的人习性古怪,服侍不好便没了好脸色,就譬如她父亲,明面儿上看极正经,常训诫她规正凛方,还不许她跟底下丫鬟亲近,可他自己房里倒有好几个通房丫鬟,后院的姨娘也不少,谁若是让他不如意了,就是姨娘也得挨骂受罚。
沈清烟谨慎的瞅瞅顾明渊,他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贵气,长眉深眸,面庞清俊,身姿也挺拔,这可是小公爷,官阶也比她父亲大,架子势必也大,即便他喜怒不形于色,但肯定是个很难奉承的,诚然她唤他一声表兄,他也对她有所照拂,可他生气了。
她还是老老实实认错的好。
“是我刚刚做错了才惹的表兄不快,表兄别见怪。”
顾明渊嘴唇微微翘起,像是笑,神情却很漠然。
沈清烟摸不透他想的什么,心下记挂着她的功课着落,还欲再求一求他。
可顾明渊已不给她乞求的机会,凉薄道,“你懂不懂什么叫分寸?”
沈清烟一瞬滞愣。
她的瞳孔大而乌黑,睽睽视人时会显得懵怔纯然,给人很好骗的感觉,像她这种长相漂亮,生性呆蠢的人,若非生在伯爵府里,可能早就沦落到腌臜地里去了。
顾明渊很不喜她这种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她父亲没把她教导好,他自然也不会白费精力在她身上。
沈清烟慢慢醒过神,从他话里听出了一点点不对味,傻傻的回答他,“我知道分寸的,表兄您觉得我哪里不懂分寸了?”
她说完没得到他一丝心软,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这回她真懂了,他是在拒绝她,他不想教她。
她一瘪唇,眼眶里的泪沿着眼尾垂落,突的起身,翁着声飞快道,“我不求你教了。”
然后将那条擦过眼泪的帕子放到桌上,很硬气的起身冲他作揖,再拉开马车门,径自从车上爬下去,也不要庆俞扶。
雪生看她颤着身,想哭还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只得搀她往回走,悄悄问她,“是不是小公爷没答应?”
沈清烟嗯着,没绷住泪,又不想给自己跌份,挺直薄背,带着雪生跑进了角门里。
顾明渊放下车帘,眼眸微觑,那处角门寻常时候不容易发现到,进了这族塾,连奴仆婢女都不许带,便是要这些学生在学堂里好生念书,沈清烟来族塾时间不长,这些守门的小厮不可能跟她相熟。
更像是她偷偷跟着谁出来的。
顾明渊挑起那块帕子丢进炉口,将熄灭的炉火唰的窜上来,不一会儿将帕子烧成灰烬。
马车行道英国公府的仪门,顾明渊下来,庆俞自去明德堂和英国公夫人禀告他已从署衙回府,顾明渊身边还候着另一个小厮扫墨,他低声道,“你去请周塾师过来一趟。”
——
自那日沈清烟在顾明渊这里没求的他指教,周塾师布下的功课每日里她需的花上很多功夫竭力去完成,仍不能让周塾师满意,三不五时便招来他的斥责。
她在学堂里一日比一日难熬。
这日她又被周塾师扣下来罚背文章,直背到天黑,周塾师才勉强放了她。
学堂内仅剩她一人,她疲惫的坐倒,慢腾腾的收著书,忽见顾明祯从门外进来,两人一对眼,沈清烟便觉他目光一亮,沈清烟本能畏惧他,叫了一声顾二爷就想抱著书跑。
顾明祯拦在门口,舔了舔嘴,笑嘻嘻道,“沈六爷这又是被周塾师罚了?”
沈清烟后退一步,她想喊雪生,这会子学堂里没人,下人进来不会有事的,可她不敢得罪顾明祯,只能硬着头皮道,“顾二爷,我还有功课要做,不能在这里耽搁了。”
顾明祯一脸心疼,“这不得熬到深夜,睡不好觉,小……”
他还伸过来手。
沈清烟直怕的退回座上,抖着声跟他严肃道,“顾二爷,我真没功夫跟您扯闲,请您让道儿。”
“沈六爷何必怕我?我又不吃人,”顾明祯收敛了嘴脸,做出温和模样,他跟顾明渊长得有三分像,不及顾明渊俊挺矜贵,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阴郁轻浮的气息。
他笑道,“我是看你总被罚,好心来指教你做功课的。”
连日来挨罚被骂,突然有个人说来帮她,沈清烟禁不住心里松动,可也担心他会趁机干什么坏事。
顾明祯看她犹豫,很大方自然道,“你若害怕,只管叫你的书童进来。”
沈清烟心头那点顾虑顷刻消失,忙跟他道谢,再朝外喊了雪生进学堂,有雪生在,她才敢和顾明祯坐到一起,照着他说的写,周塾师的功课也不再难做,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写完。
沈清烟忙不迭跟他道谢,私心里对他的提防少了,高高兴兴冲他拱手道,“以后有劳顾二爷了。”
顾明祯眯着眼,瞧她笑起来时,脸颊粉润冶艳,双眸含着感激,急忙连回了几个好说,嘿嘿笑出来。
沈清烟陡然又升起警惕,和雪生忙不迭离开了学堂。
“您要是怕顾二爷,咱们以后像今儿这样,散课后在学堂请他指点功课,私下不与他结交就是,”雪生出主意道。
沈清烟深以为然,她姨娘常说防人之心不可无,防着点总没错。
自打有顾明祯辅教,沈清烟课业进步明显,周塾师对她颇为嘉奖,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孺子可教,沈清烟也慢慢适应了在这里的生活,偶尔顾明祯会找借口让她跟自己回学舍,顾明祯虽是英国公的庶子,进了这学堂一样要住学舍。
沈清烟自然不会进他的学舍,总能寻到理由推拒了,但时间一长也会感到愁烦,往往这个时候,她就怨怪起顾明渊来,如果他能教自己,就不用有这么多顾忧了。
族塾这边过了有二十来天,这日清晨,沈清烟早早听雪生说过,今儿顾明渊休沐,他定会来学堂授课,果然她才到座上,学子们皆肃静,片刻即见顾明渊施施然入内坐到案前。
沈清烟此刻再见他便想起那日在车里他说过的话,他觉得她没分寸,还不想教她。
她又没做错什么。
他不想教,她还不想喊他先生呢。
于是这半日堂课上,沈清烟一直堵着气,偏偏顾明渊像是没在意般,仍如之前那般点她起来作答,她也仍说不知,这回顾明渊眉头都没皱一下,就让她坐倒,本来她想气他的,反而把她自己差点气哭。
堂课后,顾明渊依旧让学生们写一篇策论交上来。
学堂里学生们陆陆续续出去。
赵泽秀瞧见顾明祯坐到沈清烟身旁,跟他打着暗腔,“顾二爷手段高明,看来不久便能如意了。”
说罢和荀琮二人对过眼神,荀琮乜着沈清烟笑的阴阳怪气,没多说一字,带着几人走了。
顾明祯暼一眼沈清烟,没见她听出来,和往常般教她写出规整的策论,随后叹了口气,“这篇策论保不准能让我大哥满意,到时若被我大哥数落,沈六爷可别怪我。”
沈清烟正生闷气,心想着人家可不会管她写的好与否,她没所谓道,“小公爷贵人事忙,哪里管的着我?”
这话有些气性,她之前常把顾明渊是她表兄挂在嘴边,现在表兄也不叫了。
顾明祯观察她神色,试探着道,“沈六爷也和我大哥闹的不快了?”
也?沈清烟不免疑惑。
顾明祯瞬时做出难受样子,“我这大哥自小就会装模作样,说话做事从来最爱摆架子,看着大度实则心思狭隘,我在他手底下吃过不少亏,说起来我和他还是亲兄弟……”
原来顾明渊连自己的兄弟也这般苛待,沈清烟心下的郁气登时消了不少。
顾明祯又跟她说了不少顾明渊的坏话,才舒坦的和她分道扬镳。
沈清烟不愿见顾明渊,让雪生去交了策论。
顾明渊盯着那篇策论一眼认出是顾明祯的写法,不由眸色发沉,沈家这个小少爷不知何时跟顾明祯搭上。
他想起两年前,这京里有户人家送了个十六岁的学生来读书,未过半月,就被顾明祯给糟蹋了。
下学后,沈清烟不常出学舍,白日里身上束着裹胸布,也就晚间在自己舍内解了布有片刻自在,昨儿月事刚走,这时候若能再吃上府里做的点心,真是极舒坦了。
沈清烟唉了声,从小榻上翻下来,雪生看她发髻乱了,便索性散掉束发的缎带,她还未满二十,不到及冠的年纪,不能戴冠。
雪生按着她坐在窗边,拿来梳篦给她梳发,她的头发又长又密,乌黑如藻,脸白唇红,光瞧着就打眼,雪生情不自禁道,“?????少爷真好看。”
沈清烟愣愣的啊了声,她脑海里对自己的样貌是没多少想法的,以前她跟姨娘住在外头,那时候父亲不常来,姨娘常常看着她念叨,说她生的不像父亲,以后有的愁了,她后面被父亲接回府里,也常听府里下人说过,她父亲相貌堂堂。
那她必是不如父亲的长相了。
雪生笑道,“少爷,这学堂里的公子您瞧着哪个好?”
沈清烟鼓了鼓唇,未答。
雪生道,“小的私底下偷偷观察过,这些公子的家世都好,您若有心怡的可得早做打算。”
“没有心怡的,”沈清烟老实回答她。
雪生把梳篦放回奁盒里,用一根湛蓝细绳将她的头发松松扎在脑后,才慢慢道,“荀公子还有赵公子在学堂里算出众的,可小的看他们不像好相与的,至于顾二爷,他虽对您多有照顾,但小的总觉得他图谋不轨。”
雪生低头看了看沈清烟,她也不知在想什么,左右在房里不怕,雪生才跟她说着掏心窝子的话,“要小的说,这些人都比不得小公爷,小的看人就没错过,小公爷生性是冷淡了些,可能让这么多学生信服,显然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若不是柳姨娘说高攀不起他们英国公府,小的是盼着您能跟小公爷亲近,就是跟他打好关系也有好处呢。”
沈清烟听她提起顾明渊很不快,“他不是好人!”
雪生只得打住话,正怕她会跟她生气,学舍外响起脚步声,雪生急忙到门边开了点缝朝外看,倏地闩好门栓冲沈清烟道,“少爷,顾二爷房门前候着好几个小厮呢。”
沈清烟好奇的趴到窗台上,贴着窗纱往外瞄,这种窗纱薄如蝉翼,用来挡蚊虫,又好通风,沈清烟瞪着眸子看向顾明祯住的那间屋,她住的偏,顾明祯却住在显眼亮堂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那屋前的几个小厮她见过,常跟着顾明渊,这会儿守在门前,莫不是顾明渊过来了。
像是验证她的想法。
顾明渊从那屋里出来,神色森严可怖,跟在他后面的庆俞手里提着一个包袱,沿着抄手游廊走过来,经过她的窗前时似不经意斜过,正好和她的视线对上。
头发松散,她两手撑着下颌,袖子滑到臂弯处,木呆呆的看人,窗纱遮掩下,仍见那两只胳膊莹白柔腻,碎发浮在鬓侧,懵懂娇态。
少年姝色莫过如是了。
呆笨的看不出好恶,终将会误入歧途。
顾明渊收回视线,快步下游廊出去。
庆俞提的包袱里掉出来一个黄豆大小的金珠子,发出清脆铃声,庆俞赶紧捡起来塞包裹里,小跑着离开。
沈清烟赶紧下了窗台,跟雪生道,“我就说他不好,都进顾二爷房里抢他的金子了。”
雪生讪讪道,“……小的听着像铃铛。”
沈清烟也懒得计较是金子还是铃铛,她现在潜意识里把顾明渊想成坏人,就觉得是顾明渊抢人财物了。
她对顾明祯报以同情,打着哈欠睡下了。
——
自那晚顾明渊来过学舍后,顾明祯在沈清烟面前甚少调笑了,也不再变着法邀她进学舍,让沈清烟安生了几日。
眼看着近月末,沈清烟越发想念柳姨娘,数着日子等假。
这日晚,她把周塾师交代的功课温过一遍,确定明儿若被问到不怕答不出,才准备洗漱。
雪生神秘兮兮进屋,对她悄声道,“少爷,他们又跑出去了。”
沈清烟登时来了精神,急着要出屋。
雪生不放心道,“再有几日就能回府,这夜里出族塾也不安全。”
“父亲让我别念着家里,就算有假他大概也不许我回去,我太想姨娘了,”沈清烟失落道,她都快一个月没见她姨娘了。
雪生便再不舍得拦她,陪她摸出屋,一路去了角门,还如之前那般,跟那守门小厮充大爷,小厮自是恭敬的开门。
两人轻轻松松走出族塾,沈清烟小小的拍着胸口呼出气,跟雪生笑一下,还没笑完,就见巷子里站着几个人,正是荀琮一伙人。
沈清烟身体打了个颤,想退回角门,可角门已关上,她推都推不开。
“你跟着我们出来干什么?”荀琮问她。
沈清烟结结巴巴,“没、没干什么……”
“看门小厮说,你上回也跟在我们后面走的,看不出你胆子不小,”荀琮哼道。
沈清烟冷汗直冒。
赵泽秀却笑了,“沈六,你也像我们一样出来玩的?”
沈清烟连忙顺着他给的台阶下,“是、是的。”
赵泽秀立刻道,“横竖都是出来玩儿,你不如随我们一道。”
沈清烟想回绝,就被顾明祯打断了。
“都是同窗,我们还能卖了你不成。”
随后几人半劝半强迫带着她去了附近的一家酒楼。
沈清烟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这酒楼里男男女女都有,喧闹不已,她还在这里看到了三房的四堂哥沈泽,就坐在大堂里,跟个女人嘴对嘴喂酒。
沈泽明显也看到她,擦擦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再一见她身边站着的那几个公子哥,立时露出一副笑脸想迎上去,哪知他们根本没给他眼神,就是沈清烟也装作没看见他一般低下头跟在他们身后上了二楼雅间。
雪生被拦在楼下没法上去。
沈泽暗暗恨道,什么事儿都让老六占了,大伯让她上英国公府的族塾,她还巴结上了这么几位爷,怎么想怎么气人,在外边儿都不跟他打声招呼,以后等她袭爵了,还有什么好日子过,他突的狠拍手,大伯管她最严,她偷跑出来跟人喝酒,叫大伯知道了,非得扒她一层皮。
这么想着,沈泽得意的哼着小曲儿出了酒楼。
雅间内,众人坐倒,沈清烟坐在靠门边,旁边是顾明祯,舞姬鱼贯而入翩翩起舞,各人身旁都有婢女侍奉,唯独沈清烟和顾明祯两个没有婢女近前。
沈清烟很不喜这种场合,顾明祯入内后,看着她的目光让她胆寒,她几乎是如坐针毡。
“沈六爷,来陪我喝杯酒,”顾明祯亲自为她斟酒,身子也极其亲昵的往她这边斜。
沈清烟连连摆手,“……我不会喝酒。”
荀琮像听到什么笑话,目露讥诮,“沈六,你连酒都不会喝,你是男人吗?”
“娘们儿像最叫人恶心。”
话落引得周围其他人一片大笑。
沈清烟再迟钝也听出了这话里的恶意,他说她是娘们儿像,她明白了,原来这些人并不想当她的同窗,打从她进学堂,他们就厌恶她了。
她站起身硬邦邦道,“我要回去了。”
他们讨厌她,她也不想再讨好这些人,就算以后父亲和姨娘说她,也不是她不对。
“沈六爷喝了酒再走啊,”顾明祯笑道,还想伸手来拉她。
沈清烟急忙背过手,一抬头就见在场的几人都看着她,顾明祯说的这杯酒她不喝,根本走不了。
她急于拜摆脱这样的困境,忙端起酒一口喝了,喝完重复道,“我要回去了。”
然后她也不管那些人有没有听进她的话,挪步往外走,可是她突然头晕了起来,站都站不稳。
“沈六爷这就醉了,还真不会喝酒,我来扶着你走吧,”顾明祯这时似极好心的上手要扶她,眼睛粘在她发红的面颊上,止不住咽口水。
沈清烟推搡着他,满眼惊恐,“不、不用,我自己会走。”
两人推搡间,沈清烟叫了声雪生,可是雪生不在这里,这里的人都在看戏,顾明祯眼看着快要把她抱进怀里,只看她面若桃花,身娇体软,一时激动,说出了轻佻的话,“心肝儿,叫我啊,我疼你”。
他又遗憾道,“只可惜那缅铃叫我大哥收走了,不然真想给你用用,保准让你以后都死心塌地跟着我。”
沈清烟不知缅铃,只听语气猜到不是好东西,她忽然来了力气,猛地一把将他推开,眼中大颗大颗泪珠往下落,试图震慑他,“你敢这么对我,表兄不会饶过你的!”
这话又招来在座几人的笑声,顾明祯蹲在她面前,眯着眼注视她,“我大哥太冷情了,沈六爷这样的可人儿他可不会看在眼里,你不是想和荀琮他们结交吗?现下不正好有这个机会。”
他暗示的过于明显,要她自己主动送上门。
沈清烟睁大眼,眼看向荀琮,对方猝然愣了下,很快露出嫌恶。
恐惧和迷茫让她开始混乱,她害怕,她想叫救命。
就在顾明祯怡然自得以为她要投怀送抱时,雅间的门骤然被推开,传来雪生一声少爷,沈清烟猛地看向门外,视线里只见着顾明渊的身影,他像是在看她,神态冷冽。
她骤然爬起来,踉踉跄跄跑到他跟前,仰起细颈巴望着他能给自己主持公道。
“表兄,呜……他们欺负我……”
顾明渊不是一人来的,周塾师也在场,英国公府的族塾由他司塾,这些学生归他管教,他是最重礼?????教的老先生,最见不得人失仪,沈清烟哭红了眼只巴巴儿的盯着顾明渊,嗓音又软,跟顾明渊抱怨别人欺她,身子还摇摇晃晃,一副醉像,眼看着就要栽顾明渊身上,没一点书生意气。
周塾师没好气的冲雪生道,“还不快把你家公子扶走!”
雪生看出这情形不对劲,赶紧半抱半拉着沈清烟退到后方。
顾明渊的身姿挺拔犹似一棵竹,侧脸俊挺漠然,沈清烟眼睛里涌满了水汽,她只看得见周塾师在冲他弯身行礼,随后顾明祯灰头土脸的被他的仆从请出雅间,她心里一解气,闭眼再不醒人事。
——
沈清烟一觉睡到第二日清早,起来后就听雪生极夸张的形容昨夜情形。
“小的昨夜在楼下等的都快哭了,小公爷和周塾师一起进了酒楼,小的赶紧求他救您!小公爷眼都不眨一下,上了二楼一抬下巴,让那几个在楼下拦小的的狗奴才推门,真是威风极了!”
她还有模有样的学着顾明渊抬下巴的姿态,不伦不类的,逗的沈清烟捂嘴笑,沈清烟揣着袖子转着眼,她想回忆昨夜发生的事情,可也记不清多少,还有点头疼,就记得她差点被顾明祯调戏了。
好像顾明渊帮她出了气。
沈清烟撇撇唇,有点怪自己没骨气又有点开心。
这回他救了自己呢,那她是不是要去跟他道谢。
她把心里的想法跟雪生说了,雪生也鼓励她。
“这回是顾二爷做的过分,没准小公爷因着愧疚又愿意指导您功课。”
沈清烟甚为同意,心里盘算着等他来学堂,挑个合适的时候拜谢他,到时候再觍着脸求求他,说不定就能让他松口呢。
雪生端来醒酒汤让她喝,又跟她说了其他人。
“那几位去酒楼的公子昨夜都在校场挨罚,顾二爷也被小公爷带回府里,据说国公爷发了好大火,到现在还没回学舍呢。”
沈清烟哼了句活该,雪生服侍她洗漱完,缘着心情好,特意穿上那件她最喜欢的销金珊瑚红宽袖纱衫,这衣裳是她姨娘做的,原先就穿过一回,后来她父亲嫌颜色花哨,不准她再穿,她就一直藏在柜子里,这次偷带到学堂,才有机会穿出去。
没多会,周塾师跟前的小童过来传话,直说因她也是偷跑的学生,又念在她是被人带去的,只罚她去东墙的篱笆院那里帮着花匠去种两个时辰绿植,还不许书僮代罚。
沈清烟哼哼唧唧说自己是无辜的,周塾师不该罚她,可小童传完话就跑了。
沈清烟见识过周塾师的严厉,哪儿敢到他跟前讨骂,只得遵着话去东墙那儿的篱笆院。
篱笆院有些年头了,经久失修,沈清烟到地方时,见着一个花匠在修木桩,地上还有几株花苗未种进土里,那花匠显然早早得过周塾师的传话,跟她笑道,“劳烦沈六爷两个时辰了,先把这花苗种进坑里吧。”
土坑他都挖好了,毕竟是个伯爵府的小公子,哪儿真敢让她做累活,周塾师的意思就是让她吃吃苦头,晓得错了就好。
只是花匠高估了她的能耐。
土坑是挖好了,沈清烟搬着花苗往土坑里放,埋土时不会用铁锹,撒了自己一身土,她的纱衫也不干净了,泥土沾在衣服上,她嫌弃极了,手拍了拍,也没把泥土拍干净。
花匠在一旁看她这么折腾,差点笑出来,正巧英国公府那头管花草的管事过来叫他回府里去修一修几位主子院里的花草,花匠原就是英国公府的下人,临时来学堂做活,这修剪花草的活计算是闲差了,花匠干脆让沈清烟停了种花苗的活儿,让她跟着自己去了英国公府。
沈清烟还是头次来英国公府,之前也听她父亲说起过,英国公府是京里排得上名号的府邸,真见到直叫她开了眼界,这府邸极为开阔,府中庭院楼阁巍峨峥嵘,过道随处可见花草树植,青葱翠欲,雕梁画栋,比沈清烟家中不知要繁华奢侈几许,他们入内后几步就能见一丫鬟小厮,各自做活,甚少有人闲话扯笑。
在这种地方,沈清烟也不敢大气乱说话,只跟着花匠走,花匠自不会真带着她到处修剪花草,先领她到了一处名为静水居的院落。
沈清烟小小的观望了下,这院子比她这一路走来更冷清些,里头没什么人,据她猜,这定是个什么丹房佛堂,她是知道的,有些富贵人家会在府里修一处院落屋舍供着出家人,好能保家宅平安。
沈清烟这里暗自猜测,那院里出来个小厮,正是常跟着顾明渊的扫墨,沈清烟一脸讶然,这不会是顾明渊住的院子吧。
堂堂小公爷,住的地方这般简陋。
沈清烟在心里悄悄嘀咕一句怪人。
“沈六公子,您是来找小公爷的?”扫墨笑着问道。
沈清烟面露窘迫,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花匠不知她昨晚上遭遇,替她解围说她犯了点错,周塾师罚她做苦力,这才领她来静水居,让她来院子里修花草。
扫墨当即引沈清烟进院子。
静水居不小,这里面树木繁多,花草甚茂,看得出来时常有人打理,沈清烟蹲在地上,拿着花剪修枝桠,这确实不是累活,可顶着太阳时间一长,也受不了,晒红了她的脸,颊边都是汗,她时不时要抬手抹汗,手上的灰沾到脸上。
扫墨看她狼狈,心觉得这罚的也够狠了,周塾师是个严师,这位沈六公子看起来细皮嫩肉,实在不经罚,这要是哪里磕着碰着,到时免不得会让外人以为,他们英国公府族塾里的先生不把学生当人看。
“廊上也有盆栽要修理,您进廊里吧。”
沈清烟上了屋廊,凉意自隔扇窗透出来,她深吸了口气,想进去凉快凉快,遂故意问扫墨,“表兄在家吗?”
“小公爷一早上值去了,午时才回来,”扫墨道。
主人不在家,她岂能登堂入室,只得卸了这心思,安安分分的蹲在窗子附近的栏杆边,将一盆蔷薇剪得犹如狗啃,扫墨脸直抽抽,心想着得亏小公爷对这些花儿草儿的不在意,不然这小公子免不得又惹祸。
沈清烟剪了会儿盆栽,没人跟她搭话,甚无聊,不知不觉趴在栏杆上打起盹。
顾明渊进院子就见她靠在栏杆上睡迷糊了,脸被日光晒出了酡红,鼻尖点点细汗,睫毛一动一动,外露出的后颈白如凝脂,那层皮肉好似嫩的能掐出水,偏半个身子凭倚在那儿有种柔弱无骨的慵懒,那身珊瑚红纱衫曳地,错眼会误以为她穿的是裙子。
扫墨跟顾明渊小声说了她受罚的事。
顾明渊慢慢上了台阶,有小厮上前挑起门前的珠帘等他跨过门槛。
扫墨忙推了把沈清烟,沈清烟从睡梦中醒过来,一眼见他站在门边意味不明的看着自己,磨磨蹭蹭站起来,嘟囔着叫了声表兄。
她脸上落了灰印子,眼睛里还有刚睡醒时的水意,叫他表兄仍是一脸惺忪。
无缘无故的,顾明渊记起了昨晚看见她的场景,她不知被灌了几杯酒,顾明祯满脸□□的看着她坐在地上,那架势似乎在等她自投罗网,可她在一见到他后,立刻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哭着说被欺负。
怯懦惊惧,满眼都是期盼,希望他能替自己做主。
顾明渊当时在想什么,他在想两年前顾明祯惹出来的那桩丑事,那个被顾明祯糟蹋的少年郎自甘堕落,成了顾明祯的契弟,在学堂跟人争风吃醋,最后被送回家中,人彻底废了。
终究是不一样的,永康伯的小公子只是人笨了点,没有眼力劲,是非对错还能分的清。
沈清烟有点紧张,她身上脏兮兮的,不应该这么不得体的站在他面前,这会子要是开口谢他。
他这么讲究的人,估摸着会嫌她晦气。
她只能唯唯诺诺的绞着衣袖,跟他解释道,“不是我要来这里的,是花匠师傅叫我来干活的。”
话停后她又觉着他肯定以为自己在撒谎,她睡觉都让他看到了,她为了自证清白,伸出一根细细的手指指着旁边的蔷薇花,唧哝着,“我没骗您……”
那盆蔷薇花被她剪的七零八落,扫墨在一旁没眼看,就没见过这么老实的公子哥,做错事了还自己指出罪证。
“把这里收拾干净,”顾明渊冲扫墨道,转而进了门。
沈清烟瞬间咬起嘴唇,缩回手指把头低下,拖着脚步让到旁边,看扫墨叫人把那盆蔷薇挪走,他们闷不吭声的打扰完再退走,剩她一人在廊下无所适从。
两个时辰过了,花匠带她回了学堂,她这一身脏衣裳也没法去别处,匆忙往学舍赶,快进院子时,就听见里头有学生在说话。
“你们昨儿是没见到,那沈六跑到小公爷面前娇滴滴的唤着表兄,就差往他怀里扑了,小公爷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啧啧,上赶着都没人?????要,小公爷是他哪门子的表兄,亏得是个男人,这要是女人还不得变着法儿往小公爷床上爬。”
“还是小公爷为人坦荡,这换作我,管他男女,就冲那张脸,我也愿意死一回!”
沈清烟站在门外浑身发颤,咬紧牙关,眼泪直打转。
那几人发出笑声,随即又说到其他事儿上。
“这次顾二爷只怕是回不来学堂了,我听人说国公爷动了家法,估摸着得去掉半条命。”
“顾二爷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两年前招了那孙家三爷做契弟,又在学堂里同别个人卿卿我我,惹出乱子后被国公爷收拾了一顿,孙三爷也被孙家领回去,据说当晚投了河,救上来后人也痴傻了。”
沈清烟手撑着院墙,两腿发软,顾明渊若和她父亲说了昨晚的事,她也会被父亲领回去。
她只怕也活不成了。
“说来蹊跷,以前咱们爷几个也常从角门溜出去,都没被逮到过,偏偏昨儿晚带了沈六就被周塾师给抓到。”
“这谁清楚,左右咱们都被打了一顿,就他没事儿人。”
随后又讥诮了几句才散开。
沈清烟慢吞吞的进了学舍,耷拉着脑袋,经过荀琮窗前时,看见他蹲在门前磨匕首,他还抬起头死死瞪着她,“看什么看?”
沈清烟瑟缩了下,扭过头往自己屋子走。
身后屋门砰的一声关住。
沈清烟松了口气,回到自己屋里。
“少爷累着了吧,小的去打水给您洗洗,”雪生看她一身泥土,人也跟失了魂似的,忙端来椅子让她坐下,捧着盆出门去接水了。
沈清烟蜷缩在椅子上,抱紧腿把头埋下。
雪生端水回来就看见她这副样子,赶紧过来轻声问道,“少爷,是谁又欺负您了吗?”
沈清烟沉默了好久,才绷不住哭腔道,“我不想跟他道谢了。”
雪生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顾明渊,哄她道,“少爷别哭了,不道谢也不打紧,小公爷那样的人物不定能记起学堂这边。”
沈清烟眨下眼睛,泪水滚落,嗯了声。
她以后都对他敬而远之。
雪生服侍她褪下脏掉的衣衫,换好衣裳,才笑道,“少爷,跟您说个好消息,老爷托人递了话,一到了假就接您回府,您就能见柳姨娘了!”
若在平日,沈清烟听到这个必定欢天喜地,眼下她却直心悸,“我不想回家了。”
雪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奇道,“您不想见柳姨娘了吗?”
沈清烟茫然了片刻,立刻蹲地上捂住脸,雪生还想劝,她自己断断续续哭出来,“我惹了祸,不回去父亲一定会骂姨娘,要回去的。”
雪生想劝又好像劝不了,只能哄着她起来,“看您累糊涂了,先歇歇吧,用过午膳再睡会儿,下午是周塾师的课,您得打起精神来。”
沈清烟点一下头,洗过脸后,午膳只用了小半碗,在屋里又睡了半个时辰,才稍稍平复情绪,去学堂上课。
她来的算早,学堂内没几人,等到她到座前,甫一坐下,椅子骤然不受力,砰然散架,她也一屁股落地上。
正好荀琮和赵泽秀几人进来,一眼看她捂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赵泽秀笑道,“沈六,咱们学堂里的桌椅板凳可都是鸂鶒木做的,弄坏了你得赔啊。”
沈清烟没见过鸂鶒木,但也听过鸂鶒木干多结瘿,白质黑章,木质极结实,材质珍贵无比,沈清烟身子轻,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坐断。
可现在椅子确实坏了。
沈清烟垂着头抿紧唇,视线定在椅子的四条腿上,都被人锯了半截,要断不断,怪不得她会坐坏。
沈清烟眼望过他们,咬牙道,“这不是我弄坏的。”
这时候学堂里已经来了很多学生。
“你说不是你就不是了吗?”荀琮冲那些学生扫一周,扬声道,“你们都在场,这椅子是不是他弄坏的?”
他在学堂里向来横着走,一发话立刻有学生响应。
“就是他坐坏的,我亲眼看到他坐坏了椅子!”
“我也看到了!自己做了错事还想赖账,永康伯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儿子!”
一瞬间整个学堂里都是指责她的声音,无一人愿意为她说话。
沈清烟僵立在那儿,怔怔的看着他们,他们义愤填膺,仿佛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她又看向罪魁祸首,荀琮懒洋洋的靠在窗前,面带着轻蔑,她张了张口,还是重复着,“不是我干的。”
也没人听她的。
她霎时间又想哭。
可到了时辰,周塾师进来学堂,学生们便都规矩的坐回座上,只她一人站着,周塾师看她要哭不哭的,又见她的椅子坏了,数落了两句,便让小童去搬新椅子。
那小童搬着椅子过来,身后跟着庆俞,就立在门外。
周塾师出去跟他说话,未过片刻回来授课。
沈清烟坐下来,耷拉着脑袋,也就没看见庆俞经过窗户时看了她一眼。
挨到下学,沈清烟在这里一刻也呆不下去,匆匆理好书袋往出走,过荀琮和赵泽秀时,听见一声冷笑,她不愿意再理会,想赶紧离开。
“娘娘腔,”荀琮嗤笑道。
沈清烟在家中时有父亲管教,她从不敢忤逆父亲,父亲叫她好好跟这些人相处,她想过要把他们当朋友待,但他们瞧不上她,她是软弱,现在就差被人指着鼻子骂,她又岂会不气?
她转过身,颤声说,“我没得罪你!”
荀琮一愣,也摊手,“我说你了吗?”
沈清烟握紧手指,眼睫上下不停抖动,她知道不能哭出来,哭出来对方会更得意。
荀琮抱着胳膊起身,踱到她身边,瞪她,“是不是你通风报信的?”
“……我、我没有。”
荀琮离得太近,沈清烟本能后退一步,落在他眼里就是做贼心虚,他面露凶相,“你最好自己滚出学堂,否则我让你后悔莫及。”
沈清烟吓得不敢回嘴,小跑出了学堂。
回学舍后,雪生告诉她,“小公爷身边的庆俞带人来学舍,把顾二爷在这里的东西全部带走了,小的猜,顾二爷以后不会再来学堂,您也不用怕了。”
沈清烟没吱声,进到里间关了门,隔着门对雪生轻声道,“我不想听到他了。”
雪生唉一声,没再多说话。
这头庆俞向顾明渊交了差,思忖再三多嘴一句道,“小公爷,奴才刚刚在学堂看见沈六公子跟学生们起争执了。”
顾明渊停了小刀,将手中快要成型的木雕置于书桌上,顿了顿,随口问道,“为的什么事?”
庆俞便把看见的情形说了一遍,之后添一句,“荀二公子跟赵二公子看起来是故意为难沈六公子。”
顾明渊深着眸回忆起将顾明祯带回来的情形,顾明祯口口声声称是沈清烟伙同他设局害他。
那荀琮和赵泽秀大抵也会记恨沈清烟。
若真如此,沈清烟就是无辜被波及了。
——
翌日午后,英国公要去赴老友的约,顾明渊正好下值的早,便替了他的课。
沈清烟自昨日受了气后,便不敢再那么早来学堂,是近开课时才进学堂,坐下不久,顾明渊开始授课。
这学堂的书桌上摆着笔架,沈清烟如往常一般伸手拿毛笔,却只见笔架里不知被谁放了只死鸟,上面爬满虫子,连着她的毛笔上也有,她陡时惊恐的将笔一扔,人也吓得起身。
满座人都转头看着她,就是顾明渊也在她身上定眼,看她像是被吓着,脸都白了,在原地战战兢兢,眼是垂着的,只看的见睫毛还在颤。
沈清烟一时手足无措,不由自主的抬起眸望着他,眼底漾着水,雾蒙蒙的带着乞求,旋即又意识到他可能不会搭理自己,顿时又把头底下。
自暴自弃的想,说不定他还嫌她扰乱学堂授课,要罚她。
“没事就坐下,”清冽的声音不带一点波动。
沈清烟忽然松了口气,坐下来之后打死也不敢碰笔架。
顾明渊眼飘过她桌上的笔架,继续讲课。
下学后,沈清烟飞快抱住自己的书,一溜烟跑了。
荀琮和赵泽秀一脸得意的出了学堂。
等到学堂内没人了,庆俞进来走到沈清烟桌前,从书架里翻出死鸟带走了。
——
荀琮和赵泽秀一日比一日要变本加厉,起初还只是在学堂里欺她,后来她住的学舍内常出现死蛇、死老鼠,甚至有时半夜忽然会听到凄厉的叫声,往往吓得她彻夜不眠,白日里也没精神听课,又缺了顾明祯指导功课,被周塾师抓到过几回打瞌睡,又兼不满意她交上来的功课,接连几日都逮着她训斥。
沈清烟有苦说不出,只能默默忍受,人都日渐消瘦。
静水居这里,顾明渊听着庆俞汇报近来学堂里发生的事,沉默了良久,他出声道,“你明儿去学堂一趟,跟周塾师知会一声,让沈六公子每晚戌时来静水居做功课。”
隔日正赶上月末,伯爵府按时过?????来接人。
沈清烟有一个月没回府了,她父亲正上值不在府里,甫一入府,她本想先去见她姨娘,可福寿堂的老嬷嬷等在前堂,照着规矩,她得先去福寿堂拜见祖母。
这会子照着时辰,祖母应该已经起身,老嬷嬷引着她进了福寿堂,一眼就见祖母和沈浔坐在桌上用早膳。
老太太冲身边的丫鬟秋月道,“烟哥儿回来大概还没用早膳,添双筷子。”
这秋月向来对沈清烟没有笑脸,这回倒是奉上筷子,跟沈清烟陪着笑道,“老太太特地让厨房做了六少爷爱吃的鹌子水晶脍和玫瑰粥,您快坐下尝尝。”
沈清烟坐到沈浔的右手边,兄弟两个互不吭声,沈清烟只想赶紧喝完粥,早早回姨娘院子。
老太太看她吃的快,慢条斯理的笑道,“瞧瞧这孩子,在学堂里呆了一个月,都饿得狼吞虎咽了。”
沈清烟分辨不出话里的意思,只能继续闷头吃。
老太太等着她吃了那碗玫瑰粥,才笑眯眯的问她,“那学堂里的先生可真比咱们府里的西席厉害?”
沈清烟老实的嗯了声。
老太太脸上的笑淡了淡,露出愁容,“这要是咱们府里的族塾,你们兄弟都能上,偏只能你一个去,你五哥哥却被耽误了。”
沈清烟眼眸看了看沈浔,沈浔也横着她,说起来他们兄弟生的没一点像的。
沈家三房里,三老爷沈钰是庶出,沈清烟的父亲沈宿和二老爷沈辉是老太太生养的,沈辉最像沈清烟的祖父,这沈浔肖父,浓眉大眼,身形高挑健壮,沈清烟却是瘦弱貌美,男生女相,和他站一起自然就被比下去了。
沈清烟还是庶出,柳姨娘又不是什么光彩的出身,虽说明面儿不表露,暗地里老太太也没少给她们脸色看,老太太心眼都偏到沈浔身上。
沈清烟收回目光,低头不语。
老太太一阵唉声叹气,“你如今出息了,好歹要帮衬着兄弟,这府里若能出两个有功名的孙辈,我以后去地下见你们祖父脸上也有光。”
沈清烟木讷的问她,“祖母想让孙儿怎么帮衬?”
老太太先是黑了下脸,旋即还是笑道,“你在那学堂里呆了也有一个月,总和那里面的先生熟了,跟他们求求情,让你五哥哥也进去学习,这不是顺手的事儿?”
沈清烟放在膝上的手指攥成拳,她就知道,祖母今儿突然对她和蔼可亲定是有事儿找她。
“周塾师每日授完课就不见人,孙儿在他面前说不上话。”
老太太听到她推拒,立刻脸色不好,放下筷子,搭着秋月的手进到房里,片刻功夫秋月笑盈盈的冲她和沈浔道,“老太太精神头不好,已经躺下小憩了,二位少爷用过早膳就请回吧。”
兄弟俩便都离了座,一前一后出福寿堂,沈清烟气不过,冲沈浔道,“五哥哥,是不是你怂恿祖母说这话的?”
她气起来的时候两腮鼓起,眸子瞪圆,雪粉脸孔在日光下清晰可见微小绒毛,像只兔子,毫无气势。
沈浔抱着胳膊瞅她半晌,呵笑,“我用得着怂恿祖母?”
也是,他是祖母的心头肉,祖母事事都为他考虑,甚至还动过让沈宿过继沈浔为嗣子的念头,一子顶二门,这种事在京里也是有的。
幸好沈宿没同意,沈清烟这个庶子,是沈宿看着长大的,即便嫌她懦弱,也没想过不让她袭爵。
沈清烟心底对沈浔很是忌惮,她是个姑娘,一想到往后身份暴露,这伯爵府势必落到他手里,那时岂会有她的好日子。
“即便我进不去那族塾,明年科考我一样能比的过你,倒是你。”
“等大伯回来,自求多福吧,”沈浔悠悠然走开。
沈清烟心里直咯噔,顾明渊果真跟她父亲说了那晚的事儿。
她回来时就已有想法,若是死了,她就化成厉鬼去找顾明渊报仇!
当下她只急着去见姨娘。
沈清烟进了柳姨娘的院子,才知她病了,脸色看着差,人也瘦了,直把沈清烟看的难受,泪水汪汪的。
柳姨娘搂着她,笑道,“姨娘是着了寒,又不是什么大毛病,倒是你,怎的在学堂过的不好,把这小脸瘦出尖儿了。”
她是情愿沈清烟胖些的,瘦了更显出漂亮,漂亮过了头哪是好事。
沈清烟摇摇头,报喜不报忧道,“没有的,学堂里先生都很好,同窗也很友善。”
雪生搁边上欲言又止,到底没插话。
柳姨娘被她起了话头,眼向雪生看过,雪生去门外看了一圈说没人,柳姨娘才问她,“可有看对眼的?”
沈清烟不敢看她,软声道,“都还不熟。”
柳姨娘笑她,“这都同窗一个月了还不熟?”
沈清烟唇角下垂,不做声,她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些人。
柳姨娘敛了笑容,语重心长的跟她说,“不是姨娘要逼你,你如今大了,一年比一年危险,趁着现在你父亲还没想给你娶亲,赶紧找个好夫君才是出路,明年过后你父亲可能就要给你议亲了,到时且不说你姑娘家的身份,再有个别的什么出来,咱们娘俩都活不成。”
沈清烟知道紧要,可她说的她没明白,“姨娘,还有什么别的?”
柳姨娘脸微僵,只说,“你别问那么多,你只记着姨娘说的,姨娘断不会害你。”
这话刚落,丫鬟进屋里忙道,“六少爷,老爷回府了,您赶紧过去。”
沈清烟一下发颤,喊了声姨娘,心头愧疚又难过。
柳姨娘推推她,“快去见你父亲,这么大了还怕。”
沈清烟规规矩矩给她躬身行礼,随后便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去见她父亲。
沈宿等在堂屋里,一见她来,立即肃声喝她,“逆子!还不给我跪下!”
沈清烟乖乖跪地上。
沈宿看她气不打一处来,“我送你去族塾,是让你去好生念书,你倒好,学了些纨绔习性,还偷跑去酒楼喝酒,手伸出来!”
沈清烟愣了老半天,才回味过来哪儿不对,“父亲,我没去喝酒,是、是……”
“还敢顶嘴!伸手!”
这肯定不是顾明渊说的,那晚他看的清楚,他就是说,也只会说她跟顾二爷如何如何,眼下看,定是谁在她父亲挑拨离间。
沈清烟一下想到了刚刚沈浔在她面前幸灾乐祸的样子。
沈宿看她一脸不忿,火大了,拿起竹板拽过她的手来打,听她呜呜哭出声,嘴里还说着不是自己想喝酒的,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沈宿气急了,打了十下让她去跪祠堂,柳姨娘过来求情都遭了他一顿骂。
沈清烟这一日过的极惨,离开伯爵府时还被父亲警告,再有下次就把她的腿打断。
沈清烟回学堂后跟雪生抱怨就是沈浔害她的。
雪生有点迟疑,“会不会是四少爷告的状,那次四少爷也在酒楼里。”
沈清烟气鼓鼓的不相信,她又没得罪四哥哥。
就是沈浔干的!
沈清烟生气了好一会儿,周塾师的童子过来请她,沈清烟还以为自己又犯了错,提心吊胆的跟在童子后面去见周塾师,到了才被告知。
顾明渊要亲自辅导她功课,今晚戌时得过去。
沈清烟原先盼着他教自己,可近来在学堂被荀琮欺负狠了,学生们的讥笑、顾明渊的冷漠,她都记在心底。
她跟周塾师说了不想去,周塾师吹胡子瞪眼,让她自己去跟顾明渊说。
就这么着,沈清烟还是去了静水居。
直到了顾明渊跟前,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顾明渊在看周塾师布给她的功课,半天不见她有话,便道,“没话说就坐过来。”
沈清烟见识过他的冷淡,本来也是他说自己忙的,现在又假好心。
“您这么忙,学生怕打搅您。”
沈清烟看他侧了点脸,眼神都没给她,有点气上,但也没胆子直接说自己不愿意让他教,伸出两只有点红肿的手,咕囔着道,“学生手受伤了……”
“学生膝盖也青了,不敢跟您坐一起。”
连表兄也不叫了。
顾明渊望过,不甚在意,置了书叫一声扫墨。
扫墨进书房来,顾明渊指着她道,“给他上药。”
扫墨哎一声,忙去顾明渊的房里拿药。
片刻扫墨带药进来,请沈清烟坐到旁边一张梨花矮榻上,要先给她上药。
沈清烟只得坐倒,先伸出手,她有一双极好看的手,手指芊芊,肌肤玉润莹秀,手型小巧秀气,连着细白腕子,很适于握在手中把玩。
扫墨暗暗赞叹,沈六公子的手比他这双粗糙黝黑的手娇嫩多了,他连忙往身上擦擦,才准备上手。
“让拂冬进来服侍他,你替我跑一趟永安侯府,把这副画送去给他们世子。”
顾明渊递给他画,沈清烟看着他出去,再进来个低眉顺眼的婢女,婢女小心为她手上抹好药,随后恭敬道,“还请沈六公子褪一下裤子,奴婢再给您膝盖上药。”
第九章
沈清烟瞅一眼顾明渊,他没看自己,正提着?????笔在写东西,沈清烟是不想脱裤子的,但她都说了膝盖,总得露膝盖出来。
要不然这话圆不过去。
她没听拂冬的。
先拉了脚上那双蝴蝶掐金锦缎小毡靴,再脱掉袜子,露出一双雪足,玉润粉秀,左边那只脚的脚踝处生了颗嫣红小痣,犹如雪里红梅。
沈清烟探手撩开下摆,开始卷里面的裤脚,她的腿慢慢露出来,白腻修长,随着裤子往上,越来越见凝脂肤,这般蜷坐在榻前,仅见着天真柔弱,滋生出了蚀骨媚态。
是只有在香闺深处才能窥得的春色,很容易遭人掠夺。
那书桌前,顾明渊忽然放下笔,目不斜视的出了书房。
奇奇怪怪的。
沈清烟快速把裤子捋到膝盖,任拂冬给自己搽药膏,拂冬手脚快,涂完药膏叮嘱她晾会儿,便退出了书房。
沈清烟抱着腿四处乱看,只瞧这书房摆设当真简陋,只有几排书架,整整齐齐的堆著书,临书架边提着一副字,苍劲锋锐,正和学堂牌匾上的字迹相同,沈清烟再不愿想,也猜的到那牌匾是顾明渊提的字。
有的人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顾明渊有显赫家世,相貌出众,博学多才,还写的一手好字,他身上的每一点都让她羡慕仰望。
也让她自惭形秽。
东侧墙上横挂着一副《骷髅幻戏图》,形状可怖,放在这书房里,莫名的森冷,沈清烟打了个寒噤,赶紧把裤子放下,穿好靴子,正犹豫着要不要走。
顾明渊推了门进来,踱回书桌前。
沈清烟琢磨着就是走也得跟他打声招呼,眼下她托了受伤的理由,怎么也得休养两日,或许他不耐烦了,就不愿再教她。
沈清烟站到他跟前,老实巴交道,“学生得养养。”
顾明渊未答这话,指着她的功课道,“按着我批写的做,三日后带过来给我检查。”
沈清烟抠着手指,问道,“您不是不愿意教我吗?”
顾明渊沉顿,须臾回答她,“你若不想学,可以回去。”
沈清烟立马蔫了,想起这几日来因他的缘故遭人非议,又被荀琮等人欺负的无力反抗。
这学堂是英国公府开的,她一直知道,只要讨好了他,便不会在学堂里过的有多差,那些学生也会看在他的面子上放过她。
她忽的难过起来,眼里流出来泪,轻轻的啜泣着。
她在顾明渊跟前哭过三次,前两次是想姨娘想家,这第三次却是委屈。
委屈极了,脸上都是泪,秀气的鼻尖哭的一抽一抽,顾明渊再懒得想起她这几日的遭遇,也在她的哭泣里回想了一遍。
他静默的等着她哭完。
沈清烟哭过后便好受一些了,又怯怯的抬起脸看着他,“我还能叫您表兄吗?”
湿红的眼尾、睫上挂着水珠,软糯逢迎,她的眼底有期盼,更多是对他的敬畏。
这种目光顾明渊也不是没在别人身上见过,这京里多的是人巴结他,他从没理会过。
沈清烟满心雀跃,眨了下眼,很轻的试探着叫他,“表兄。”
顾明渊未答声,薄唇抿住。
他没答应也没不准她叫,她就要叫表兄。
反正她不想再被那些学生欺负吓唬了。
她只想求的他的庇佑。
——
自当晚沈清烟从英国公府回学舍后,顾明渊亲自教导沈清烟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学生们惯会见风使舵,自没人敢再取笑她,就是荀琮和赵泽秀也收敛了,她房中没再出现过吓人的东西,甚至还有学生有意想与她攀交。
过了六月,暑日还是热,学舍里供给学生的冰盘过夜就化没了,沈清烟被热醒,往外叫雪生,不见雪生回声,便下床披着衣裳到外间,正见雪生捧着一盘子蒲桃进屋。
蒲桃不是一般人能吃的起的,沈清烟长这么大也就吃过几回,她姨娘曾说,这种东西只有宫里和富贵人家可享用,他们伯爵府也就是靠着祖宗风光,传到她父亲这一辈,家中虽有吃有喝,想挥霍无度已没金银支撑了,若不然她父亲也没可能一心要她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沈清烟咦着声,“哪儿来的蒲桃?”
“是刘三公子让书僮送来给您吃的,”雪生笑道。
那刘三公子刘章是永定侯的庶子,是个混头,平日里在学堂不学无术,先前常跟着荀琮他们一路,他家中有蒲桃也很正常,只是没想到还能往学堂里送。
沈清烟对他没有好印象,“干嘛给我送蒲桃?”
雪生道,“您现在是小公爷管着,他们还羡慕不来,就是来巴结您的。”
沈清烟听着便得意起来,开心道,“我才不要他们巴结呢。”
嘴上说着不要,手却伸过来拿蒲桃吃,吃了一个又吃一个,冰甜可口,她心里想着,她现在可以堂堂正正的叫顾明渊表兄,顾明渊还只教她一个人,是她一个人的先生。
往后多的是人巴结她。
她吃了不少蒲桃,给雪生留了些,记起来今儿是顾明渊的课,便赶紧去上学了。
沈清烟在学堂里看见荀琮阴森森的盯着她都没发怵了,还有人同她打招呼,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
只是她也没得意多久,下学后顾明渊把她留下来,让她跟着去了后堂。
进门后顾明渊坐到藤椅上,沉着脸看她。
沈清烟站在他跟前觉出畏惧,可又不知道他生的哪门子气,只敢细细的问,“……表兄,我做错事了吗?”
顾明渊默了许久,道,“我教授你功课,不是让你借着我的名义在这里狐假虎威。”
沈清烟登时明白过来,今早刘章给她送蒲桃的事已经让他知晓了,她有点不高兴,这有什么的,她只是吃了人家的蒲桃,又没干坏事。
她还是怕他的,没敢顶嘴,只小声道,“我、我不知道这样不好,蒲桃都被我吃掉了……”
顾明渊冷声道,“没有下次。”
他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嘴馋虚荣,可能还会撒谎。
沈清烟唇角垂下,再有埋怨也只能应着是,她以为有了靠山就能耀武扬威,没想到还不能让别人巴结她。
想想就要气了,气了也只能憋着。
顾明渊没再揪着不放。
吩咐婢女道,“让厨房送两碗香薷饮来。”
沈清烟听着两碗,那就也有她的,立刻便气消了,她有表兄,也不稀罕旁人巴结。
顾明渊让她在这里做课业,转头进内室稍作更衣。
沈清烟和庆俞、扫墨悄悄打听过,顾明渊极爱洁,尤其在这夏日里,半日就得换衣沐浴。
真是沈清烟见过的最爱干净的男人了。
沈清烟写完了课业,又喝了婢女端来的香薷饮,开始犯困,这屋里的隔间备着张罗汉小床,顾明渊不常坐上面,有时困顿,会歇在内室。
婢女很有眼力劲,顾明渊没说让她回,那便不能放她走,遂扶她进隔间,为她褪了外穿的青衿,取下束发的缎带,让她睡下,轻声道,“小公爷有阵子才得空,您先歇着。”
“表兄做什么事儿去了?”沈清烟眯着睡眼问。
婢女道,“小公爷跟周塾师去了花厅,想是有要紧事。”
沈清烟便被她哄睡着了。
婢女带上门退走了。
沈清烟这一觉睡得极踏实,后堂有什么动静都不知。
顾明渊回来时,没见着人,桌上有她留下的课业,他查看过,满纸错答,她不聪慧,也不勤奋,来学堂这么多日都没长进,先前她父亲来英国公府拜会,极其恳切的说着希望她能学有所成,明年入考场也能得个名头。
依着她现在这样,就像周塾师说的,童试都过不了。
顾明渊眉头皱紧,放下纸张,转步进内室,过隔间时发觉那门是虚掩着的,脚微转,伸手推开了那道门,蓦地一眼见罗汉床上睡着沈清烟。
她侧卧着,身上盖着薄毯,薄毯逶迤往下,腰肢塌陷,显出玲珑脆弱的弧度,腰细如柳,仿佛一手便可掌住。
开门的响动将沈清烟从睡梦中吵醒,她揉了揉眼睛,艰难坐起身,长发散落在周身,衬的那张脸愈加娇白软媚。
太像女人。
沈清烟一看到他,睡意倏然惊没,慌忙用手揪住薄毯缩在床角,漾着眸叫他表兄,叫完想起来自己身上还穿着衣裳,没必要这么慌张,又放松了身体坐直,尴尬道,“我等困了才睡的。”
顾明渊良晌才道,“课业重做。”
说罢便出了隔间。
沈清烟想抱怨都没得抱怨,起来后由他教着重写了课业。
日落时她才从后堂出来,一身轻的回了学舍,学舍静悄悄的,她浑不在意,只想着赶紧回去休息,今儿课业做完,顾明渊准了她不去静水居,她可以随意在房中玩耍,她早闷的受不了了,只想着回屋解了裹胸布,让自己舒服些。
才从长廊过了两间学舍,将走到抱厦前,忽然一只手将她拖进抱厦里,紧接着她被摁在桌上,一把匕首扎在她耳边一寸处,随后便是咒骂声。
“小娘养的杂种!你敢让周塾师断了我?????家中送来的衣食,我杀了你!”
沈清烟看清荀琮那张凶狠可恶的脸,瞬时吓住,匕首离她太近,他若真冲动起来,她小命难保。
偏偏她被扣住,还动弹不得,气也喘不过来。
自然的,也怂了,两只眼看着荀琮,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不是我,我下学后一直呆在后堂里做功课,表兄可以给我作证的。”
她身量不及一般男子高大宽阔,生的单薄个儿也不高,这也是学堂里学生们瞧不起她的缘由,没一点男子气概。
真正触到她,便会发现,她其实骨肉匀称,绵柔羸弱,似乎手重些就能捏碎她。
一旁赵泽秀将荀琮拉开,“也不是什么人都像小公爷那样吃他那套,周塾师不是他能胡乱魅惑的,算了吧。”
荀琮还看着她不发一言。
沈清烟从桌子上下来,脚都在发软,不敢看他,目光移向赵泽秀,在赵泽秀眼神里看出了轻视,虽然胆怯,却还是为自己辩解,“我没魅惑谁,你别乱说。”
赵泽秀一噎。
荀琮的手抬起。
沈清烟看他架势还想拿匕首,慌忙贴着墙跑了出去,她真是卯足了劲,一躲进屋里就急着让雪生赶紧闩门。
雪生闩好门,她才拍着胸脯跟雪生说荀琮差点杀了她,抬起下颌给她看勒痕。
这学舍内也有护卫,英国公府专门抽调出来辖管学生,毕竟都是世家子,全聚在一起难免会发生打架斗殴。
但荀琮狡猾的很,把她抓进抱厦,那儿偏的很,护卫根本发现不到,她只能自认倒霉。
他骂她小娘养的。
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雪生替她褪下裹胸布,让她能喘口气,一日下来,总这么勒着身子受不了,身前是一圈红印子,需要慢慢按揉才能消掉。
雪生劝她,“荀公子家世显赫,一般人都得罪不起他,少爷往后见着他躲远些,他就算看在小公爷的面子上,也不可能总揪着您不放。”
沈清烟得她这一提醒,心里打起了主意,“他想杀我,我要跟表兄说。”
雪生迟疑着,“可也没人瞧见……”
沈清烟有自己的小九九,先前她不知分寸时,跟顾明渊要冰,顾明渊都给了,现在她都懂分寸了,还是顾明渊自己要给她做先生,她被欺负,顾明渊肯定要给她出气的。
还有先前荀琮和赵泽秀在学堂联合学生们排挤她,她都要跟顾明渊说。
顾明渊准她修养三日,时候一过,自有庆俞来接她。
彼时赶上英国公的寿辰,英国公府里宾客盈门,庆俞领着沈清烟自角门过回廊,一路绕过前院,但不凑巧的是,他们在穿过月门时,碰上了英国公顾淮山领着一众人闲游,其中就有她父亲,只是她父亲跟在那些人后面,低眉折腰,全然没有在她面前的森严。
这一碰了头,沈清烟慌忙给他们行礼,顾淮山自然要问起来,庆俞便顺势说了顾明渊给她指导功课,沈宿当即一阵欣喜,忙上前来冲顾淮山恭维了一番,这原是件小事儿,顾明渊虽不是族塾内正经先生,也时有授课,学生来请教再正常不过,顾淮山没当回事,领着众人进万香园赏夜去了。
但沈清烟得小公爷指点这样体面的风光着实让在场的老爷们艳羡,他们都有儿孙,谁不想有个好先生能在学业上领着上路,这一晚沈宿都觉着面上有光,回府后二老爷三老爷问起,他也没避讳的说了,甚至破天荒的去了柳姨娘的院子。
一晚上时间,整个伯爵府都知晓了沈清烟在英国公府的族塾,深受小公爷厚爱,甚至能得他亲自教导。
这头沈清烟进了静水居,先被请进了书房,扫墨说顾明渊还在前院待客,估摸着还得等些时候才能回院子。
沈清烟百无聊赖的呆在书房内,背着手站在书架旁巡看,这书架上都是些枯燥乏味的儒史政经,她又转向书架旁顾明渊所提的那副字,先前她只扫了一眼,感触到笔力极好,这回再看字。
轻风惊槁木,神鸟坠高枝。
沈清烟感觉到后背生寒,不再看那副字,转过身跑到窗台边,掀了窗户朝外看,正见顾明渊的卧室门半掩,扫墨手捧着水盆要入内。
她喊了声扫墨小哥,赶紧从书房出来,直到了卧室前,悄声问他,“表兄回来了?”
“小公爷刚回,吃了几杯酒正在屋里歇着,沈六公子是不是等急了?”扫墨笑道。
沈清烟摇摇头,攥着手指好一会儿,心下自有想法,表兄这会子喝了酒,她作为他的学生进去服侍他,是应该的,等到他心神松散,再与他说一说荀琮欺负她,指定能讨到个结果。
“我进去侍奉表兄,扫墨小哥你忙别的去吧,”她伸手接过水盆,笑盈盈道。
她向来是个笨的,头次看起来机灵些。
扫墨寻思着学生侍奉先生是古往今来就有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孝敬些才对。
扫墨仍有些不放心的叮嘱她,“小公爷吃过酒正热,您缴了帕子给他擦擦,小公爷最忌讳人碰他,您可别脱他衣裳。”
不脱衣服怎么擦?
这也就是沈清烟心里嘀咕,嘴上乖巧的答应着,捧了水盆进屋里。
她这才是第一次看清顾明渊住的卧房。
站外边儿看,只看出来这屋舍古朴精简,入内才觉出微妙,当先嗅到甘松香气,香韵浅浅,甚是好闻,是从靠墙边的香案上钧瓷香炉里燃放出来的。
旁边立着十锦槅子,上头摆了不少珍贵器物,她没敢多看,只认得墨玉周鱼,她父亲屋里摆了个青花玉周鱼,说是镇宅用的物什,只是青花玉比不得墨玉珍贵,这镇宅的能耐定也比不得墨玉周鱼。
沈清烟暗羡着,绕过四扇乌木云头山水屏风,恰见那榉木攒瑞兽凉榻上睡着顾明渊。
桌上点着灯,光影打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沈清烟看不出他醒着还是睡着,犹豫着喊他,“表兄。”
没动静。
想来是睡过去了。
沈清烟便将水盆放到杌子上,慢腾腾的坐到榻上,侧着身瞧他,他闭着眼了,浓长眉毛舒展,比平日看着要亲和些。
沈清烟这时有胆量揪他衣袖,扯了扯,还是没把他扯醒,她嗅了嗅空气,能闻到一点点酒味,他可能喝的太多,一时叫不醒了。
那她伺候他,他也看不见呢。
可是她现在伺候了,没准明儿个他能记起来,她再跟他告状,他总会向着她的。
沈清烟赶紧拧干毛巾,单腿跪坐在榻前,伸着手给顾明渊擦脸,这样离近了看他,有些许晃神。
她知道他长相出挑,京里出了名的俊俏,早前听她父亲说,原先他高中会元,入殿试后颇得圣人称赞,差点成了探花郎,是后头圣人惜才,才保住了状元的头衔。
沈清烟用毛巾细细擦拭着他的眉眼,高鼻再到削薄的嘴唇,她有点愣,他的唇太薄了,她姨娘说过,男人的嘴唇薄,人也薄情,女人跟着他会倒大霉。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只是想着他是挺没人情味的,像庙里的神仙菩萨,不苟言笑,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众生。
他这样的人以后娶夫人定也是娶一个菩萨似的夫人,两个菩萨才能过好日子,她是万万不敢乱想他的,姨娘说不要肖想英国公府,她出身不好,能攀上个侯府便已是极好的结果了,姨娘是为她好,不愿她走自己的老路。
她又把学堂里的学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没记住几个,只记得荀琮那几个做的混账事,一肚子气生起来,若侯门官宦子弟都像他们那般,要她怎么去找夫君?这些人顽劣不堪,只要一想到自己以后的夫君可能是这种人,她想嫁人的心思都没了。
她小小的为自己叹气。
为顾明渊擦好脸后又拧了把帕子,瞧他颈侧有汗,估摸着热的慌,便小心捏着帕子一点点揩去,直触到他衣襟,停了停,眸光犹疑着。
扫墨说不能脱他衣裳,他身上那么多汗,她不脱完就是,脱一半,擦完再穿回去,他都睡的这么沉了,也不可能醒。
她伸手摸索到他腰上,手指勾住他腰带上的结想要拉开,甫一动,一只手牢牢将她的手腕攥住。
沈清烟心跳如鼓,颤颤巍巍看向他的面庞,果然他睁开了眼,眼底如寒星冷月。
沈清烟挣都不敢挣,不自觉咬住唇,垂下头身子发颤,怕他责罚自己。
过了半晌不见他松开,甚至察觉出那只手收紧,复又抬头,他仍是冷冷的看着她。
沈清烟又把头低回去,青白着脸怯软嗓声,“……我是看表兄流汗了,才想给您擦身的。”
话落,她顿觉手腕处一松,她不敢看他,抱着手下了榻。
未几就听榻上似动了下,榻上人哑着声问,“谁准你进来的?”
“我只是想孝敬表兄,?????”她绵绵的解释着。
“有什么事?”他问。
沈清烟只踌躇了片刻,就迎着他的目光求道,“荀琮今儿说要杀我,还骂我,先前在学堂里,和他一起的学生也欺负我,表兄您帮帮我……”
“你想要我怎么帮你?”顾明渊又问出来。
沈清烟忍着怯喜,很小声道,“……想要表兄给我撑腰。”
也不知是不是她眼花,在她说完这句话后,顾明渊眼眸里的光晕微微有变化,是一种她说不出来的情绪,只让他这么凝视着,便感到羞耻,再无勇气与他对视,低垂下头,余一截俏白秀颈露在他眼下。
室内太安静了,她有几分惴惴不安,悄悄翘起眼眸,正好被他眼神捕捉到,她无促了会儿,没等到他发话,便挪到榻前,极细极轻的叫着他,“表兄……求您了。”
她在家中时,若惹了父亲生气,就这样跟他求饶,回回都能让父亲心软。
是姨娘教她的,姨娘说这是撒娇,很多人都吃这套。
顾明渊闭上眼再睁开,缓慢从榻上坐起来,她就杵他跟前,两人有点近,室内的香似乎更浓郁了,她慢半拍的后退到放水盆的杌子边,将手里的帕子轻轻丢回水里,帕子沉入盆低,她听到顾明渊回她。
“学堂内有执杖师傅,学生做了错事,自有师傅来教训。”
沈清烟一阵失望,咕咚着,“我没证据,他把我拽进了抱厦里,没人看见。”
但凡她有证据,她肯定去跟执杖师傅告发荀琮,她来寻他,不过是想要他替自己报仇。
她想了想,把下巴抬上去,给他看颈上的那圈红痕,那是荀琮用手掐出来的,环在颈项上,衬的白肤愈加绵软惨艳,她还抱着手在身前,那只手腕方才被他握在手心里,柔软温凉,只不过他力道重了点,手腕上也被握出一道红,指印清晰,像是被谁轻薄过,莫名浮现出一种暧昧缭绕。
顾明渊移开眼,意识到一件事。
她没有喉结,声音也娇细。
但这个年纪的小少年,是最雌雄莫辨的时候,再过个一年,她身体抽长,男人的样貌应该会慢慢长出来。
燕京城里富养出来的孩子总是娇气,多的是比姑娘家还黏人的小子,像她这种没出过家门,头次来学堂读书的小公子,多数都要有人给依靠,不然是在学堂内结交同窗,不然是寻求高位者照应。
她在学堂里受学生排挤,缠着他要报复别人,要他给自己撑腰,她也想让别人高看自己。
分明是怯懦懦的性子,骨子里也蔫儿坏。
“荀琮和那些学生做过的恶事,我会交代给周塾师,由他处理。”
在学堂这么久,沈清烟多少也清楚点儿,族塾里司塾的是周塾师,顾明渊不能越俎代庖。
但她不太乐意,才想埋怨。
顾明渊道,“你父亲送你来学堂,是让你学习还是让你跟人逞威结仇?”
沈清烟叽咕着学习。
顾明渊从榻上起来,沈清烟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同转到十锦槅子前,他在其中翻找出一块紫石砚给她,那方砚有他的手掌大小,通体晶莹温润,质地坚硬密实,砚台上刻了一个小小的渊字,旁边有小字,玉汝于成。
这是他的砚,他给了沈清烟。
沈清烟紧紧抱着紫石砚,扬着头仰望他,他立在她面前,身后是桌灯光影,他的脸白如琉璃,眸中映着柔光,他身上那股威压仿佛消失了。
沈清烟心跳如鼓,语无伦次的唤着他,“表兄……先生……哥哥。”
她不知道喊他什么,她想得到他的回应。
然后她听到一声低沉的嗯声。
她忽然欢欣雀跃了起来,忸怩着红起脸,蓦地羽睫微动,想起姨娘跟她说过的话,她不必要好生读书,她没法去科考。
如果顾明渊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收回现在给她的一切?
她当即怔住,随后讪讪的问他,“如果明年我没高中,您还会认我吗?”
“尽力而为,不成还有下次,”他说。
沈清烟并没有因他这句话而高兴,无论多少次,她永远也不可能考上,这只是个谎言,能骗外人,骗不了她自己。
她会让他这个先生丢脸,她成不了才。
她仍是轻嗯着,装出快乐的模样,极其宝贝的摸了摸紫石砚上的字。
顾明渊没喝多少酒,走动间已神识清明,他的目光恢复沉静,那缕柔倏然消失,沈清烟在心里叹气,果然喝醉酒才有好脸色,酒醒了便是没人情味的冷脸。
但他确实会护着她。
沈清烟有微微松快,至少在学堂里,她不用怕再被人欺辱,等到明年……明年再说明年,没准船到桥头自然直。
——
也不知顾明渊同周塾师是怎么说的,之后在学堂里,荀琮和赵泽秀为首的几人都不再逮着她欺负,平日里看都不看她一眼,就是路上碰见,也不与她打声招呼,也算各自安好了。
七月暑气仍在,沈清烟已经很能习惯在学堂的生活,在学堂上完课,晚间再去英国公府,英国公府的下人们一看见她便知她是来找顾明渊,守门的小厮都主动开门来迎她。
这日晚,她刚从学堂里出来,走在栀子花巷里,庆俞跟她笑道,“小公爷今儿要晚些下值,您先进静水居等会子。”
沈清烟了解的,顾明渊是大理寺少卿,这么大的官儿必然公务繁忙,迟些才正常。
两人才出了栀子花巷,要转到英国公府右侧的角门时,正见一人候在那儿,离近了才看清竟是沈泽,手里还提了个鸟笼子,里面是只画眉鸟,见着人便叫,叫声甚悦耳。
沈泽冲她嘿笑,“六弟,我等你这么长时间,还以为你不出来了。”
眼望向她身后,不见雪生,是个面生的小厮。
沈清烟揣着手到他跟前,左看看右看看,没什么人,她便回头瞅一眼庆俞,“庆俞小哥,这是我四哥哥,我同他说两句话。”
庆俞退到一旁。
沈泽拉她近前,“六弟,你现今得小公爷青睐,四哥哥才腆着脸来找你,你是清楚的,你三叔自来有抱负,没奈何施展不开,他明年也想入科考,可他这么大岁数了,我这个做儿子的心里不踏实……”
沈清烟瞠目结舌,“四哥哥,你不会想让三叔给表兄当学生吧!”
“怎会?你三叔那么大年纪,也拉不下脸在小公爷跟前充学生。”
沈清烟也觉着对,诚然顾明渊是她先生,但她叫他表兄呢,三叔长他一辈,这要是再给他做学生,不是乱了辈分吗?
“六弟在小公爷跟前说的上话,若能让小公爷把你三叔引荐给国公爷,那四哥哥往后都对你感恩戴德了,”沈泽笑道。
沈清烟听明白了,她三叔这是想给国公爷做学生呢,可三叔都老大不小了,这叫她怎么跟顾明渊说,没得惹顾明渊不快。
她推拒着道,“四哥哥,这不行的……”
沈泽磨了磨牙,仍笑道,“怎么就不行了?这不是你随口就能办到的事儿?”
沈泽恨得牙痒痒,先前在酒楼她故意装看不见他,现在这点小事还推三阻四。
他们三房是庶出,永康伯的爵位被大房袭了,二房好歹是嫡出,至少能混个荫官,他们三房处境尴尬,没官没爵位,这些年全靠着大房、二房接济。
头都抬不起来,现如今还得看大房这个庶子的脸色。
沈泽面上带着笑,急忙将鸟笼往她手里推,“我听说国公爷爱逗鸟,这画眉鸟是我花了好大价钱才买到的,极有灵性,六弟你替我送给国公爷,四哥哥承了你的情,断不会对你忘恩负义。”
沈清烟可不敢接,手一松笼子跌地上,那只画眉唰的飞出笼子,受了惊似的冲着沈清烟的嘴唇啄了几口,直让她哎呦一声叫出来,眼看着嘴唇流出血。
画眉鸟扑腾着翅膀飞了。
沈泽立时黑起来脸,“算我看错了六弟,连自家人都不帮一把。”
沈清烟捂着嘴巴,真被他给架住了,脑子转半天还不出话,傻乎乎的回他,“我跟表兄说一声就是,四哥哥别气了。”
沈泽这才舒坦了,和她闲话了几句,就挥袖子走了,沈清烟才后知后觉的想明白,她应该硬气点回绝的。
这下好了,摊上事儿,嘴巴也破了,四哥哥都没跟她道声歉,只顾着让她办事。
她憋住气,跟着庆俞去了静水居,拂冬看她嘴破了,便拿来膏药给她涂抹。
这厢外院顾明渊回府了,庆俞跟顾明渊提了沈清烟四堂哥来寻她,两人还折腾跑了一只鸟,再没旁的。
顾明渊慢步到书房,将推开门,就听见沈清烟嘶嘶轻叫着,“拂冬姐姐你轻一些,太疼了。”
入目就见拂冬托着沈清烟的下巴,两人靠的异常近,顾明渊瞳色暗沉,?????正欲出声。
拂冬这头听见响动,陡时放下手,瞧出他神色不对,连忙弓着身向顾明渊行礼,“小公爷,奴婢是看沈六公子嘴唇伤了,在给他抹药。”
沈清烟也愣愣的点着头,嘟起正红肿的唇瓣给他看,“表兄,我被鸟弄伤了嘴。”
拂冬顿时面露尴尬,这小公子是真不会看人脸色,说出来的话真叫人误会,若不是看他单纯,真以为是在故意说荤话。
她悄然退出书房带上门。
顾明渊注视着那破了皮又红的惹眼的嘴唇,微凝眸又转过脸,踱到桌前看她功课。
沈清烟站起身,小步到他身边,纠结了一小会儿,鼓足劲儿跟他软软道,“表兄,国公爷还收学生吗?我三叔想拜国公爷做先生。”
也许是没听清,她看着顾明渊面无表情的回了句什么,她便又重复了一遍原话。
然后就见立在桌前的男人慢慢侧过眼,她看清了他眼底那一抹讽刺,真真切切的扎在她身上。
沈清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她预想过这话说出来可能会被他斥责,这不是什么好话,英国公已经致仕了,来学堂授课是闲暇时的乐趣,沈泽的请求俨然有些蹬鼻子上脸。
她小心翼翼的解释着,“是、是四哥哥叫我问您的,我没有想法的。”
顾明渊从乌方木笔架里抽出一只毛笔,点了墨在白纸上写下立身行己。
沈清烟瞥了眼那字,没甚感觉,却从他侧容中感知到淡漠,有点怕他不教自己了,匆促的跟他认错,“表兄,您别怪我了,我再不乱应着别人……”
顾明渊低眼垂望她,她昂着脸,眼里是懵懂和紧张,她不是怕他置气,她只是怕自己被他弃教,失去了庇佑,她会重新被人欺负。
她以为自己的想法藏的很好,其实一眼就能看穿。
他蓦然将那张纸上的字划掉,随后放到灯火上,一下燃尽。
“做功课吧。”
沈清烟心放一点,刚想如平时般坐到他身边,他忽的起身出去了,留她一个在书房里。
沈清烟也想跟出去,扫墨守在门边道,“沈六公子好生做功课,小公爷还有公务要忙。”
沈清烟便当真以为他忙,安安分分的坐回去,等到做好了功课,扫墨来收功课,她才意识到不对,过了些时候,她的功课又被扫墨送回来,上面密密麻麻批改过。
若顾明渊真忙,怎么有功夫这么快给她批好。
她忙问扫墨,“我能去找表兄吗?”
“小公爷吩咐说,您以后过来都在这书房做功课,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写在纸上,小公爷会给您答复的,”扫墨客气笑道。
那就是不愿见她了。
沈清烟登时难过,从座上起来,很诚恳的告诉扫墨,“我犯错了,扫墨小哥,你带我去找表兄,我想跟他说对不起。”
扫墨略为难,“天色不早了,小公爷已经睡下,实在不好带您过去。”
沈清烟垂着头半晌,眼泪落了滴出来,她飞快抬手抹,随后拿起功课道,“劳烦扫墨小哥送我走。”
扫墨隐隐同情她,还是送她离开了,待到回去跟顾明渊回话。
“小公爷,奴才送沈六公子出府了。”
他迟疑着到底没忍住,私心补了句道,“沈六公子走时哭了。”
顾明渊手里已经刻出了一个成型的游龙,放下刻刀、洗手。
从她父亲到她的四堂哥,都是趋炎附势之辈。
她天性纯稚,在这种家族里也染上了贪婪攀附的劣性。
她不懂自立,也没人教过她,她站不起来,习惯了依靠他,以后也只会依靠他。
这样的人不管便可能堕落。
喊他一声表兄,实则敷衍,以为有了他便天地无忧。
他不可能保她一辈子。
——
沈清烟回学舍后哭了很长时间,一宿未睡,隔日起来时,两眼又红又肿还疼,雪生给她用热水敷了好久才勉强消下去一点。
雪生背着她的书袋一起去学堂,入座后,她从书袋里拿出紫石砚,极珍惜的用帕子擦了擦,摆放到桌上,再拿出笔来备好。
自从那次她在书架里看见死鸟后,就没再碰过,平日里用的文墨都是她自备的,后来顾明渊给了她这块砚,她存着炫耀的心思,日日带到学堂内显摆。
她望着砚,突然眼里又湿润了,倒是忍住没哭,伸手将砚轻轻塞回书袋中,她舍不得了,这么好的东西本来就应该藏起来,以后他也不会给她好东西了。
半日课下了,她背著书袋回去,远远见素日和她不对付的荀琮几人绕过学舍往周塾师住的小楼那儿去,她偷偷跟在后头,只听除去荀琮外,有几人在说话。
“你们瞧见没,沈六那小子今儿在学堂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被谁抛弃了?”
“还红着眼睛,嘴儿也不知被谁咬破了,怕不是被人玩了就扔吧。”
“莫不是小公爷真被他勾上了吧?那紫石砚可是小公爷给他的,沈六不会真有兔儿爷那般的天赋异禀?”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自觉喉结滚动。
这是沈清烟第二次听到兔儿爷,头一回她没听懂,这回她猜到了,他们觉着她是被人玩的。
这帮下三滥的花花公子!
她气的抓起一块石头,冲着其中一人砸过去,正砸到对方后脑勺,转瞬就听到咒骂声,她只来得及略过荀琮厌恶的目光,就被雪生拉着拔腿就跑。
那几人还想追,赵泽秀叫住他们,“周塾师要开课了,省得回头挨骂。”
“若非小公爷私下跟周塾师提了,给咱们补学往年秋闱考题,爷们儿几个定有空去找那沈六算账!”
荀琮不耐烦的道了声走,率先进楼里,那几人便也跟着入内。
——
两人进屋后,沈清烟红着眼睛让雪生把紫石砚收起来。
雪生照着她的话将紫石砚收起来,对她道,“您别管他们说的,在背后道人是非,嘴上定会长疮烂洞!”
沈清烟点点头,没精打采的躺到榻上。
雪生见她闷闷不乐,便安慰她道,“小公爷只是一时气,您别太担心。”
沈清烟摇着头,“他不会理我了。”
以后在学堂里,多的是人恶意讥笑她,要是再被她父亲得知,惹恼了顾明渊,她可能得被父亲暴打一顿。
她这时恨起沈泽了,都怪他给自己找麻烦!
往后他再想让她帮什么,她都不帮了!
雪生挠着头,“小公爷若不理您,干嘛还准您去做功课,依小的看,小公爷八成是想让您长长记性。”
沈清烟道,“我都道歉了……”
雪生道,“小公爷看着冷,但小的猜他是个心软的,您晚上脸皮厚些跟他哭。”
她顿了顿道,“小公爷给了您一块砚,礼尚往来,您也送他一个东西,这不就气消了。”
沈清烟当即被她开解了点,喜滋滋的想着要送他什么。
顾明渊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她也没金贵珍宝给他。
两人在屋里想了好半会,终于敲定她要给顾明渊做个扇套,这还在夏日,出行都要带扇子,凡富贵公子,谁身上都得带个扇套,称的上时兴了。
但扇套也不是轻易好做的,沈清烟不会女红,全靠着雪生教,可这等手艺活本就不是一日可成的,她绣出来的扇套丑的拿不出手不说,还扎了一手针眼。
这么一连几日,她什么也没干成,正当气馁时,雪生出了个主意,她绣好扇套,沈清烟送给顾明渊只说是自己绣的,左右她手上有伤,这假还是做得的。
沈清烟便揣着雪生做好的扇套,每晚去静水居,她很难再碰到顾明渊,进了书房后扫墨会看着她,院子里偶有走动,她只能听到仆婢小声唤着小公爷,并不见那人说话。
即使她很焦急想见他,也知道不能再触怒他,她只能认认真真做着功课,等他批阅。
一直到有一晚,桌前灯台上的蜡油滴落在她指头上,将她的手指上刚结好的痂烫破,淌出来的血在纸上染出出一点红,她木木的发着呆,最后瘪住唇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表兄,你别不理我……
功课很快被扫墨收走。
她木木的坐着,心想刚刚不应该写那句话的,若是他看了更烦她就完了。
到时候连这静水居她都没法来了。
这也只是她的担忧,没一会儿扫墨过来,面带笑容道,“沈六公子,快随奴才去见小公爷。”
沈清烟心底七上八下,但哪怕是被表兄训,也比被他漠视好。
她乖乖跟着扫墨去了顾明渊的卧房。
这回她再进来,是由人引到卧室内靠左的一间隔房,进去才看见这里头藏了许多书,比书房还像书房。
顾明渊靠坐在摇椅上,神色如常,正看着她的功课。
扫墨悄然带上门走了。
沈清烟在原地站了会儿,不见他发话,便自觉走至他跟前,等他看完功课,他偏过脸,目光睨过她的手指,上面还有血迹,更多是针眼,他收回视线,似随意一问。
“手怎?????么了?”
沈清烟嗫嚅着,“破了。”
这是废话,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手破了,她应该说是为他绣扇套绣伤了手,这样就能让他感动。
雪生是这么教她的,可是她嘴太笨了,不会说。
顾明渊起身往外走,她像条小尾巴跟在他后头,直越过了门,到外室,他从柜子里摸出一瓶膏药,准备叫人进来给她抹药。
沈清烟突然朝他伸出那根伤了的细指,这是她在他面前头一回这么胆大,意思很明显。
想要他给自己涂药。
顾明渊没动。
沈清烟看不出他的神情,就在快失落的缩回手时,他拧开瓶子,探出手给她手指抹药,她的手润白秀美,指尖轻碰到会有极细腻的触感。
很娇。
很软。
顾明渊瞳色幽深,倏然抽手,接着便见她轻轻哭泣,“我以后都听表兄的话,会好生学习……”
她拉开自己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个扇套,递到他面前,满脸泪痕,眼含期盼,望他会收下这份礼。
这扇套做工很精细,用的暗八仙纹混金线绸缎,扇套口端穿着玉珠并一些玛瑙饰物,取样不俗,恰合他这个身份的人配挂。
这扇套她做不出来,世家的公子哥不会碰针线活,像这种随身小物大多是丫鬟或者绣娘来做,有在家中受宠的,家里的姐姐妹妹也常会给他们做这些。
永康伯府再差,大小也是个伯爵府,沈清烟是伯爵府未来的伯爷,这样女儿家的物什她父亲断不可能允许她接触。
他望了她一眼,她的睫毛在抖,眼底是不会隐藏的怯虚,愚笨、乖顺。
她没说是自己绣的。
他便作不知,伸手接了扇套。
沈清烟腼腆的跟他笑,颊边梨涡浅映,和着脸上的泪会让人错以为。
她对他很依恋。
“去洗脸,”顾明渊将药膏放回抽屉。
沈清烟卖力的嗯一声,便自己跑到外头,叫扫墨打水给她洗脸。
等她再回卧室,顾明渊也没赶她走,她在这里改好了功课,打着哈欠,只差睡着,最后被庆俞送出了英国公府。
这一晚后,沈清烟在静水居解禁了,倒是越发自在,顾明渊在时,她可以随意进出顾明渊的卧室,她确实如她所说的那样,很听顾明渊的话,也更用功,只是长进不大,她还是呆呆笨笨的。
转眼又到了月底,沈宿亲自过来接人,原是想借这个机会跟顾明渊感谢一番,只是不凑巧,没赶上顾明渊休沐。
父子俩难得和气,沈宿路上与她交代了一些与顾明渊的相处之道。
什么要敬如亲父、随身侍奉等等,沈清烟听听就抛之脑后,在她看来,顾明渊是她表兄,她才不要顾明渊当她爹呢,父亲那么严厉,她私心里觉得。
顾明渊很温柔。
这头沈清烟回府后,府里几位主子爷都过来奉承寒暄了一番,沈清烟被夸的飘飘然,多少是得意的。
期间沈泽过来探她口风,她都很有底气的说不行,哪儿还怕惹他不快。
沈泽原还想激她,说了几句刺话。
只是这次随便他怎么说,沈清烟都鼓着腮不愿意再去为三叔触顾明渊的霉头了。
沈泽碰了一鼻子灰,把这口憋气忍下,只想着有一日要叫这老六吃一吃苦头。
永康伯府这三房里,数大房人丁最少,只一个庶子沈清烟,还有一位嫡姐和一位比她大一岁的庶姐,都出嫁了,二房除了嫡长子沈浔,还有几位年纪小的庶子庶女,倒也算是枝繁叶茂,这三房是庶出,原就不受重视,但这三老爷很能生,除却夭折的那一对双胞胎嫡子,还有个比沈泽大的庶子,不中用,早早成家后就分出去自己过活了,更别提后院里旁的庶子庶女。
府里设了宴,这一大家子爷们儿分成好几桌,时不时有人来给沈清烟敬酒,无非是说两句好话,沈清烟不会喝酒,但沈宿说了,她现今是顾明渊的学生,以后入仕了,这人情往来自然有,这又在家里,便要她学着喝酒。
几杯酒一下肚,沈清烟有些头晕。
二老爷沈辉冲沈浔笑道,“看你六弟酒力不胜,还不快去扶他回院子休息。”
沈宿抚着胡须道,“你们兄弟是该亲厚些,以后也有个照应。”
剩三老爷一家人在另一桌添闷气。
沈浔便离座,过来托住沈清烟的手腕,他身形一僵,他一直知道他这不中用的六弟有一副好相貌,只是过于娘气,没成想这腕子也绵软无骨,还真比女人都娇弱。
沈清烟被他扶回自己的小院子,刚一进去,他就飞快放开手,沈清烟踉跄了一下,醉着眼看他,脸红扑扑的艳丽。
沈浔别过眼,冷哼一声要走。
沈清烟被他这态度给气着,“五哥哥,你别以为我醉了就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是二叔叫你扶我,你拿我撒什么气?”
沈浔道,“你借着小公爷的势在府里充大爷,也不怕小公爷知晓了,有你什么下场?”
沈清烟被他说的心慌,只嘴硬道,“表兄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说我。”
沈浔呵笑,转身便走。
沈清烟不想输了气势,朝他背影道,“表兄对我极好,五哥哥再羡慕也没这样的好先生教你!”
只是沈浔根本不理会,直接走了,沈清烟窝着气,直又记起她先前回府遭父亲打就是他告状的。
难免也怕他跑去顾明渊那儿耍什么阴招,酒都吓醒了一半,父亲他们还在吃宴,她想立刻回学堂,恐怕不行。
她只能先回屋等着,躺床上眯着眼半梦半醒,迷糊时,耳听到房门开了,有人蹑手蹑脚进来,她以为是雪生,直到那人往床上爬,一股香粉味扑鼻而来,她登时睁眼,入目竟是祖母身边的丫鬟秋月,两人大眼瞪小眼,秋月先向她抛了个媚眼,娇羞的告诉她,“六少爷,老太太已经把奴婢指给您了,奴婢一定伺候好您。”
说着便想脱她腰带。
她之前面对沈清烟都吊着眼睛看人,这陡然热情,让沈清烟根本招架不住,直被她压在床头,眼看着真要被扒衣服。
恰时柳姨娘进门,一看这阵仗,赶忙跑过来拽开秋月,拦在沈清烟身前道,“秋月姑娘胆子未免太大了,烟哥儿还在读书,伯爷管的紧,自来不许丫头往她房里去,你是老太太院里的人,最懂规矩,怎的也这般糊涂?”
秋月面上闪过慌张,旋即镇定道,“老太太看六少爷院里人少,将奴婢给了六少爷,奴婢看六少爷醉了,才想着给他更衣,好让他睡的安稳些。”
她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她是老太太给沈清烟的通房丫头,柳姨娘这个身份没资格管到她。
柳姨娘面带笑容,没与她硬怼,只跟沈清烟道,“烟哥儿,你才回来,咱们娘俩都没说得上话。”
她给沈清烟递眼色,沈清烟立时板起脸对着秋月道,“你出去。”
秋月脸一讪。
沈清烟道,“我使唤不动你了?不然我自己跟祖母说,不要你了!”
秋月忙不迭退出屋,还想偷听,雪生守在门前,她只得去了耳房。
屋内,沈清烟抱紧柳姨娘,头埋在她怀里叫姨娘,柳姨娘拍着她的背道,“有姨娘在,别怕。”
沈清烟嗯嗯着,嗅到她身上的香气,小声说,“姨娘,那些同窗都讨厌我。”
柳姨娘摸了摸她的脸,“你现今是小公爷的学生,我听说他人品贵重,你若在同窗中没遇着好的,小公爷应有好友,人说物以类聚,他的好友里若有你中意的,也不能错过了。”
沈清烟点了点头,“我记着姨娘的话。”
柳姨娘看她乖的很,不免笑起来,“你父亲近来常来我院子,要是我肚子争气,给你生个弟弟出来,就不愁那些了。”
沈清烟张着水汪汪的眸子,也很高兴,“有了弟弟,我以后就能一直陪着姨娘了。”
柳姨娘笑容里发苦,“傻孩子。”
——
宴席过后,沈清烟就一刻也不想留在府里,急忙忙回了学堂,缘着沈浔那几句话,她心底虚的慌,天还没黑,就进了英国公府。
她在书房呆了有小半个时辰,顾明渊下值回来了,他不是一人回来的,同行的还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相貌算俊朗,虽比不得顾明渊姿容出众,但眉眼看着温和。
二人径自去了茶厅。
沈清烟没敢往前凑,只找扫墨打听,才知这青年是永安侯世子徐远昭,现任东宫詹事府洗马,是个沈清烟没听过的官名,但能跟顾明渊做同窗,必定也是个有本事的。
扫墨没同她呆多久,便被叫去做事了。
沈清烟躲顾明渊屋里,白日酒喝过后也没歇息就回来了,她犯起困,可能还有点酒劲没缓过来,糊里糊涂爬到那张枸木雕架子床上,一倒头缩进角落睡了过去。
这边顾明渊见完?????客,去书房没看到沈清烟,扫墨跟他说沈清烟没带功课过来,今儿学堂有假,约莫周塾师没布功课,她过来转一遭就回去了。
忙碌了一日,他也有些累,沐浴后天彻底黑了,窗台上挂着一盏朦胧小灯,到他观阅了一遍卷宗,灯油也差不多耗尽,灯火渐渐熄灭,他按了按眉心,在黑暗里熟门熟路的来到床边,褪了衣衫,仰躺进床,再一闭眼,渐入梦。
快睡沉时,身上忽然一重,他霎时没了瞌睡,反应过来那是条腿,身侧还有脑袋往他怀里挤。
温热软香贴上了他的脖颈,鼻尖正抵在他下巴上。
那人近乎趴在他怀里,抛却了所有的礼义廉耻,腿搭着他,懒懒的还真会让人以为是爬错床睡着了。
顾明渊早年间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丫鬟爬床的事,只他母亲盯的紧,怕影响他学业,只要逮着丫鬟爬床,都会打一顿再发卖了,这后面就没丫鬟敢闯他卧房了。
“下去,”顾明渊道。
那人仿佛惊了一下,头刚挪起,顾明渊翻身下床,摸到火折子点上灯,寒着面扭头看床上人,乍然眸光凝住。
床上睡着沈清烟,迷糊着醒过来了,发髻散乱,脸侧沾着碎发,她抬起潮红倦懒的脸,容色近妖,水眸缭绕,用混有睡意的嗓音呢喃唤他。
“……表兄。”
她这一声表兄把她自己彻底从朦胧意识中唤醒,用胳膊支起上半身,她的身体还没回过劲,整个人软塌塌的,鬓发零落在肩头,雪色面庞上显出不知愁苦的娇红。
顾明渊看她爬下床,身段细而柔,踮着粉嫩白秀脚尖,左边脚踝上小小红痣媚的烧人心,她很快穿好鞋袜,最后在他面前站好,竭力恢复成好好学生的模样。
晚灯的映照下,顾明渊瞧清了她眼尾有枕头边缘硌出来的一条印痕,她确实只是在床上睡觉,假不了。
“表、表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睡床上了。”
过了七月,夏日的热气有所降下,但屋里仍放了两个冰盘,入夜后室内温凉,睡下身上要盖毯子,沈清烟身子弱,抵不住冷,缩在角落里开始还睡的香,后头冷了找不到取暖物,正好顾明渊体热,她在睡梦中才一头扑他身上汲取热源。
沈清烟自小被她父亲当成男儿训导,很多女儿家该注意的东西也没人和她说过,她姨娘不能插手她的事,也就只告诉过她,她是个姑娘,要和男人离远些,以防叫人发现了端倪。
她刚刚往顾明渊身上钻。
沈清烟偷瞄了眼顾明渊,没看出他神色变化,又往自己身前瞅了瞅,很平坦,雪生说她这处大了不少,必须要多缠些布才能裹平,但是也很闷呢,常常透不过气。
沈清烟估摸着他没瞧出来,左右在他看来她是男人,两个男人睡一起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我有事要跟表兄说。”
火折子燃尽,顾明渊还是未置一词。
沈清烟紧张兮兮的揪着衣袖,“因着表兄教我,现在我回家中,家里的叔叔哥哥都敬着我,今儿五哥哥说,我借着您的势在府里装大爷。”
她小小声的叽叽咕咕着,“我没有,是他们自己非要敬我酒,我又没逼他们。”
她就像开了话匣子,把不开心的东西全倒给了顾明渊,“祖母还把秋月给了我,凶巴巴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她。”
话里全是小孩子气,是真把他当自己的表兄了,什么话都敢说。
但她没等到顾明渊回话,遂抬头望他,一眼看进他眼底,她看不透那里面凝聚着什么,只莫名感到畏惧,心下以为他是听了她说的才这般冷然,便缩着肩想后退,还欲跟他表明自己无辜,没想靠着他作威作福。
顾明渊缓慢道,“你喝酒了。”
“我回学舍沐浴了,身上不臭的,”沈清烟怕他嫌弃自己,主动举起手到他面前。
淡淡香韵,撩人而不自知。
顾明渊脚步一转,“出去。”
沈清烟哦了声,仍揣揣道,“您不能怪我的。”
“没怪你。”
贪慕虚荣、蒙昧无知,依权仗势,这本就是她的秉性。
沈清烟得了这声,心里面腾升起喜悦,顾明渊真的疼她了,她才没必要担心沈浔说她坏话,以后她遇上谁要挟欺负她,她都跟顾明渊说。
她忽地想到学堂里那些人骂她兔儿爷,她瞅了瞅顾明渊,一身清正玉秀,这种脏话没得污了他耳朵,她暗暗下定决心,下次那些人再敢背地里说这种污言秽语,她就跟他们打架!
有顾明渊,她才不怕得罪这些纨绔子弟。
她欢快的出屋子,廊下正好有拂冬过来,瞧见她头发乱了,便拉着她进耳房为她梳发。
不一会儿,二人出来,站廊下有说有笑,声音隔着窗户穿进屋内。
“拂冬姐姐的手真巧,我家雪生就扭不出这样的小辫。”
“沈六公子嘴甜,您长得这般俊秀,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
顾明渊俯身吹灭烛火,躺回床,外头的声音压小,听着她细绵绵的羡慕他,“表兄好有福气,有拂冬姐姐侍候,我要有表兄这样的福气就好了。”
拂冬与她开玩笑,“沈六公子不是常过来,奴婢也能侍候您。”
之后声儿停了,外头静悄悄。
沈清烟走了,她不喜欢她祖母给的丫鬟,嫌弃丫鬟凶,却觉着拂冬好,甚至都能为一个丫鬟羡慕起他,无论是他还是拂冬,跟他们接触她都不知避讳。
黏人亲昵过了头。
顾明渊下了床,踱到窗前,推开窗冲守在门边的拂冬道,“你进来。”
——
学堂的日子慢慢过,快月中时,柳姨娘托人带信来,她怀上了孩子。
沈清烟激动坏了,想着等姨娘生下小娃娃,就可以离开学堂回府做姑娘,但这也就是想想,雪生嘱咐她,切不可在顾明渊面前袒露身份,这后果太严重,她承受不起。
沈清烟也知道其中利害,很果断的表明一定会守住秘密。
随柳姨娘那封信来的,还有柳姨娘做得一小包糖冬瓜,这还是偷偷塞进来的,要是被周塾师知道了,指定挨打。
糖冬瓜是沈清烟最爱吃的零嘴,她舍不得一个人独食,分了一点给雪生,便想带去英国公府给顾明渊尝尝。
晚间她进了静水居,看到拂冬在院里指挥着丫鬟们打扫收拾院子,她记得拂冬的亲善,原是也想给她尝一口糖冬瓜,可才叫了声拂冬姐姐,拂冬便生疏的与她笑笑,抱着理出来的夏被绕进后头的倒座房。
沈清烟抿着唇疑惑,拂冬姐姐怎么了?
只是这也就片刻让她愣神,庆俞招她上廊檐,递给她一个木制怪东西,“沈六公子,这是小公爷小时候的小玩意儿,叫莫奈何,小公爷让给您拿着玩儿。”
沈清烟撇撇嘴,顾明渊把当她小孩子了,这有什么好玩的。
她还是接到手里,噔噔跑进屋里,随意挑了把藤椅坐倒,开始琢磨起莫奈何来,它是由许多小木棍拼架在一起的,任她怎么拧,也拧不动。
顾明渊进来就见她在跟手里的莫奈何较劲,他进了隔房没打搅她。
沈清烟自己转了半天,愣是一个没撬动一根小木棍,她想了想,觉得没劲极了,这连怎么玩的都不知道。
她拿着莫奈何到隔房里,见顾明渊手拿著书,不好出声,便搬了杌子坐到他身旁。
顾明渊放下书,垂眸瞧她手里的莫奈何。
沈清烟把莫奈何塞他手里,叽哝着,“不会玩儿……”
顾明渊随手拨弄着木棍,修长指节在各个关节处抽按,不过片刻,莫奈何就在他手中散成一堆小木棍,沈清烟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他又将那些木棍嫁接组合,重新恢复成原样。
沈清烟微张着唇,胸腔内涌出自卑来,这只是顾明渊幼时玩过的东西,她甚至不如他幼时,她永远也赶不上他的步伐。
顾明渊将莫奈何还给她,示意她解。
沈清烟还是不会,手指乱按一气,莫奈何纹丝不动,她突的泄气,“不会……”
她比不过顾明渊天资聪颖,她父亲说她不开化是对的,她仿佛生来就缺了那份灵气,以前姨娘老担心她被人哄骗,虽然姨娘没说,其实她猜的到,姨娘也觉得她笨。
越与顾明渊相处,她就越能体会到,自己有多拙劣,顾明渊博古观今,清贵高节,她却是鼠目寸光,就连她自己的身份都是假的。
顾明渊微顿,未几覆在她手上,带着她来解莫奈何,很慢很轻快,一根根小木棍被抽走,再散了,再被他带着组合回去。
被他包裹住手的感觉太安心,安心的让她愈加坚定,她长这么大唯一做对的一件事,就是拜了他做先生,喊他一句表兄,她在这一瞬产生了妄想。
她想喊顾明渊一辈子表兄,想让他只给自己做先生,若他是她?????父亲那该有多好。
可也只是这一瞬,顾明渊放开了她,面容沉静,没多话,仿佛刚才他们两手交握是幻觉,他甚至没有笑一下。
沈清烟却自觉得他只是面冷,她把自己的荷包打开,拿出小包糖冬瓜,给他看,“表兄你吃过这个吗?”
顾明渊出生在英国公府,从小长到大见过的吃食,南来北往都有,他不贪嘴,对吃的并不在意,但进他口的都是贵物,这种小食不会被允许送到他面前。
沈清烟献宝似的跟他说,“这是糖冬瓜,用冬瓜片做的,是我姨娘最拿手的……”
她说到这停顿了下,眼神有点灰暗,呐呐道,“以前和姨娘住在外头,父亲不常来看我们,姨娘手里没有钱,但是我嘴巴馋,姨娘便自己给我做零嘴,糖冬瓜是最便宜的。”
她说罢有须臾缄默,等回过神才发现顾明渊神色不明的盯着她。
她后知后觉自己说漏嘴了!
柳姨娘是外室出身,她是外室子,她的出身见不得光,父亲曾耳提面命的让她不要在外人面前说出过往,柳姨娘和她的出身都会给父亲蒙羞,如果被人告发到圣人面前,父亲的荫官都会保不住。
沈清烟慌乱道,“表兄,你别、别……”
她猛然红起眼,竟不知要怎么求他。
顾明渊低下头,“我什么都没听见。”
便是放过她了。
沈清烟心尖暖洋洋的,捻一根糖冬瓜到他嘴边。
顾明渊下意识张嘴咬住,怔愣,再松口吐出来,沉下来脸没给她眼神,“我不吃这些东西。”
大抵是感受过了他的温暖,再见他这番冷态,不愿信他说的,沈清烟结巴道,“你明明……”
顾明渊没让她说下去,“功课呢?”
沈清烟噎下了话,拿出功课,他依然认真的为她讲授,只是态度更冷然。
沈清烟再笨拙,也觉察出了不对劲。
等到功课教完,她还不死心的问着,“表兄你真不吃吗?”
“不吃,”顾明渊起身出去。
沈清烟僵住身,过了很久才将那包糖冬瓜放回荷包,收起功课往出走,庆俞送她出去。
一前一后过角门,将入学堂时,她忽念起拂冬来,还有庆俞、扫墨平日都对她很照顾。
反正顾明渊也不吃。
她从荷包里拿出来糖冬瓜,仔细的分了四份,自己留一份,剩下的三份让庆俞带回去分给拂冬和扫墨。
这才耷拉着脑袋回了学舍。
庆俞捧着糖冬瓜回静水居,没有立刻分给扫墨他们,先到顾明渊跟前汇报。
顾明渊看着那点零嘴,伸手捡了一块放入口中,过分甜腻,像她这个人。
他一点点吃掉,再拿起一块吃进嘴里。
庆俞便默默退离。
——
沈清烟回去后,一直心神不宁,夜里也辗转反侧,后头她自个儿胡乱猜测,跟雪生把在顾明渊那儿发生的事儿全说了。
“他是不是听了那些话,瞧不起我了?”
雪生眯着睡眼,“少爷别瞎想,小公爷不是那种人,糖冬瓜又不是宝贝,哪能人人都爱吃?”
沈清烟想想也对,他那等身份,当然吃不得这样的便宜货。
思虑一放松,她就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隔日依然如平常般过,倒是有件乐事,原来族塾有规定,中秋学堂准了两日假,让学生们都回府过节。
沈清烟晚上进静水居时,和往常般,遇见拂冬想和她打招呼,但拂冬对她很是恭敬疏离,敬过礼后就避让开。
沈清烟纳闷了点,心想着可能是拂东姐姐自个儿藏着事,便在顾明渊教她功课时,随口问了一句。
顾明渊竟像未听到般,指导她做好功课。
沈清烟再是个心大的,也感到他有些疏离,但她已习惯了亲近他,本能将这份疏离给忽略了,眼见他要起身走,伸着指头揪住他衣袖,眼巴巴的道,“表兄,学堂准我们中秋回府,有两日假,到时我就不能来静水居了。”
顾明渊低眸看过她,在她眼底看到了念念不舍,她已越发的粘缠,他应该呵斥她,但终归默了,自她手里拽过衣袖,嗯一声算作答复。
沈清烟关注他的神态,不冷不热,并未因她不来静水居面上情绪有起伏,她不免失望,待一细想,不过是家去两日,又不是生死隔离。
顾明渊挪坐到珊瑚圆椅上看公文。
室内烛火摇曳,显映出温馨来,沈清烟跟着起来,坐到他身边,手支着下腮,衣袖滑落,露一截皓腕出来,问着顾明渊,“表兄休沐吗?”
顾明渊微偏头,长眸斜着她,视线里她懒散的歪着身,看得出体态纤秀柔软,但坐姿着实不正,像没了骨头般需要旁物支撑。
顾明渊还是回答了她,“休一日。”
“那我在家中呆一日,后面来静水居陪表兄,”沈清烟自作主张道,她姨娘怀孕了,只能将养着,她不敢打搅她,父亲又严苛,她在家中两日少不得要挨他说,还不如早早回学堂,在静水居多自在。
顾明渊按住手里的公文,淡淡道,“你该回去了。”
沈清烟奥一声,闷闷的望他,也没得来他一眼,只得出了隔房,往前走了小半截路,鬼使神差的,她忽然转过步子,进到顾明渊的卧室,在那金漆雕花衣架上见到了顾明渊的官服,绯红显贵,旁边挂着腰带,上边儿缀着个黑金云纹扇套。
却不是她送的那一个。
沈清烟脑袋嗡的一木,她调头走回了隔房,轻推开门,立在门边问顾明渊,“表兄,我送你的扇套呢?”
顾明渊没抬头,“收起来了。”
沈清烟啊着声,心底找了个借口,顾明渊是舍不得拿出来戴,珍藏起来也很好。
她轻轻合上门,踱步走了,房内顾明渊隔着窗望她,背影清瘦,腰细肩窄体薄,和庆俞走一起,都不及庆俞高,倒是规矩了些,没和庆俞有过多触碰。
沈清烟路上跟庆俞悄悄打听过,顾明渊中秋休沐那日,永安侯世子徐远昭递了请柬来,邀他去会茗居品茶。
那就是有应酬了,怪不得他不说呢。
沈清烟便没顾虑的离开了。
至中秋,沈清烟回了伯爵府。
自上回见柳姨娘,这次再看人,属实瘦了一大圈,柳姨娘躺在床上,面容憔悴蜡黄,沈清烟杵床前不敢碰她。
“我怀你的时候,头三个月也这么遭罪,你在我肚子里折腾来折腾去,后头就乖了,”柳姨娘不在意的笑道。
沈清烟点点头,忧心忡忡道,“姨娘,不然就不要它了,我一辈子是男人,父亲也发现不到的,父亲要给我议亲,我不愿意他总不能逼我。”
柳姨娘抿嘴笑笑,“傻话。”
“……我要是男人就好了,”是男人姨娘就不用受苦了。
柳姨娘摸她的头,轻声道,“男人有什么好的。”
她止住话,又转了话头,叮嘱她,“你如今有小公爷照应,我不担心,只你好生跟着他,他是贵人,你以后的夫君、你自己都得仰仗他,断不可把他得罪了。”
沈清烟便笑道,“姨娘放心,表兄待我很好。”
柳姨娘勉强定心,自枕头下摸出一块玉珏给她,让她收好。
那块玉珏,通身剔透莹润,一看就知道是块好玉,她姨娘不受宠,手头也没什么好物,也就是她有顾明渊做先生后,父亲才来姨娘院子,这才得了块玉珏,就要给她。
姨娘总是最疼她的。
沈清烟将玉珏塞香囊里,寻思着回头让雪生给她打个络子挂腰上,哪儿都带着。
片晌屋门打开,进来个长脸水蛇腰的丫鬟,手里端着热腾腾的药近床前,陪着笑道,“六少爷,您赶紧起身,柳姨娘该喝药了。”
沈清烟瞧着柳姨娘,柳姨娘笑道,“老太太怕我跟前的人伺候不尽心,特地将水珠姑娘拨给了我,你没甚事就回去歇歇,姨娘这里不留你了。”
沈清烟想说祖母对她们不好,这个丫鬟指定也不会真心对她,可是柳姨娘暗示她离开,她只能离开。
——
到底是中秋节,府里设了中秋宴,热闹了一天。
到晚间才歇,那秋月还总在沈清烟面前搔首弄姿,被她数落了一顿赶走。
快歇下时,窗户门被拉开,探进来沈泽的脑袋,“六弟,这就睡了,四哥哥带你出门找乐子去?”
沈清烟叫他话引起了兴致,从床上翘起来道,“四哥哥带我找什么乐子?”
沈泽招呼她出来,说两句奉承话,“也不是什么乐子,只我有几个朋友,都知道咱们府里你最出息,想跟你认识认识,见识一下你的风采。”
沈清烟耳根子软,谁要是夸她两句,她就觉着别人好,沈泽先前害她被顾明渊冷落,但细想想他也是孝顺,没什么错的。
“我不去酒楼的,”自那次在酒楼差点被顾明祯占了便宜后,她就对酒楼发怵。
沈泽笑嘻嘻道,“四哥哥能带你到那种地儿?就是爷儿几?????个找了间闲宅吃吃茶、谈谈心。”
她便不设防的出屋子,探头看来看去,胆小道,“不会被父亲发现吧?”
沈泽拉着她走,“怕什么?这大过节的,大伯还得会客,哪有功夫管你。”
雪生怕她昏头,跟她后面小声说,“少爷,您不是还要小的给您打络子?就别往外跑了。”
沈清烟刚要回头,沈泽将她一拽,“一个破络子哪儿值当憋屋里,爷们儿家可不能磨磨唧唧的。”
雪生看着他们跑,直跺脚,只得追了上去。
——
沈泽带着沈清烟在小巷子内乱窜,一直进了一条名叫双桂巷的小巷子,里边儿没几户人家,直到了一间青砖盖成的屋门前,沈泽敲了敲门,屋门开了点。
沈泽先进,扭头催她,“六弟快进来。”
沈清烟一入内就见院子里坐着顾明祯、刘章等人。
沈泽正对着顾明祯点头哈腰,“您想见我六弟,我带他过来了。”
沈清烟登时惊恐,回身时门已合上。
雪生被搁在门外。
刘章拍着沈泽给他打眼色,“顾二爷跟你这兄弟一见如故,咱们边上去,别打搅了他们。”
沈泽连忙应着,随他进了角屋。
顾明祯眯着一双眼狠狠盯着沈清烟,“沈六爷这么怕我,做了什么亏心事?”
沈清烟背贴着门,只顾朝外叫雪生。
顾明祯朝她走近,“我被我父亲罚了两个月禁足,去了半条命,全赖沈六爷所赐,我竟不知你真有能耐让我大哥神魂颠倒,你勾结我大哥害我,我总得要点补偿。”
他一把抓住她,将她拖进了屋子里。
沈清烟先是叫雪生,后开始哭着叫顾明渊,眼看着她哭的喘不上气,顾明祯又嘴里叫了声“心肝儿,爷恨不得死你身上。”
他急不可耐的脱衣裳,沈清烟眼尖看他腰上有伤痕,在他扑上来前伸手挠了他一爪子,疼的他趔趄,她趁机跑出屋。
院子门被雪生砸开,地上躺着一脑门血的小厮,沈清烟提着下摆跑出来,两人手拉着手往出跑。
那沈泽眼看她跑出去,一拍大腿,愣是没敢追,倒是顾明祯手忙脚乱套上衣物,咒骂了一声,大步冲出去,他今儿就是死也要办了这个兔崽子!
雪生对这京里哪条街哪条道都熟络,后方有顾明祯追,她们两个姑娘跑不远,离这儿不远处是会茗居,她牵着沈清烟往那方向跑,正见顾明渊从会茗居出来。
顾明祯原想追上去,一见着顾明渊,当即缩回巷子里。
沈清烟太怕了,在看到顾明渊的那一瞬,她的眼里就只有他了,她脱开了雪生的手,骤然跑过去想也不想抱住他的胳膊,才喊出表兄救救我。
顾明渊身体僵硬,猝然要拂开她的手。
沈清烟仰起头瞧顾明渊,顾明渊凝视着她眼中泪珠,她在发抖害怕,她的皮肉嫩,手腕上勒出了两道青紫手印。
将抬起手指要挥开她,终究按捺住了。
沈清烟慢慢镇定下来,才注意到周遭,顾明渊不是一人在,与他同行的有好几位公子,大都不认识,但荀琮还有赵泽秀二人赫然在场。
沈清烟脸上都是泪,和那两人对视后,只见着他们错愕过后,都撇开脸装不认识她。
沈清烟又把目光转向其他人,他们都盯着她看,她只面熟那位永安侯世子徐远昭,对方一脸笑眯眯的,看得出来极好相处,沈清烟有点窘迫,放开顾明渊的胳膊,想和他露个笑,但又笑不出来。
她下意识移开视线,望到了那几人中衣着打扮最贵气的公子哥,虽相貌堂堂,但眼神不善,沈清烟脖颈发凉,悄悄往顾明渊身后缩。
“没想到兄长还有个这样的表弟,”那公子似笑非笑道。
顾明渊朝他拱手,“让您见笑了。”
公子哥打量着他身后的沈清烟,随后敛住笑,转身走,其余人都微俯身,他上了马车。
沈清烟踮着脚尖偷看,在京里,能让顾明渊这么敬着的,五只手指都能数出来,这人还叫顾明渊兄长,必定身份极尊贵。
“小表弟赶紧擦把脸,”面前递来手绢。
沈清烟一抬眸就见徐远昭和善的笑脸。
她手拿住,小声与他说谢。
徐远昭便朝顾明渊作了作揖,提步上了那贵人的马车,马车朝东城方向驶去,沈清烟驻目眺望过,捏着手绢抹去脸上的眼泪,欢快的想着,徐世子真是个温善的好人。
庆俞将马车赶来,顾明渊先上马车,回视着她,“上来。”
夜色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声调又低又冷。
沈清烟忙踩着马凳上去,进车里坐下,很仔细的叠好手绢塞进袖中,这手绢脏了,等洗干净再让顾明渊还给徐世子。
她做好这些,再看顾明渊,他半垂着眸,睫毛长而密,眼睑下有一片影,脸微偏,在灯下一半阴一半明,更显冷肃俊美。
“手腕怎么回事?”他问。
沈清烟立时委屈起来,“我四哥哥说带我出来找乐子,他把我骗去见顾二爷……”
顾明祯禁足两个月,赶上中秋,英国公一心软,就准他出门了,这才解禁,他就出来找沈清烟的麻烦。
沈清烟半身趴在桌几上,下巴抵着胳膊,张大水润眸子道,“表兄,我怕他还来找我。”
“不会,”顾明渊道。
沈清烟得了他这声保证,心知他回去定会教训顾明祯,注意力也就去了别的地方。
“表兄,刚刚那人是谁?为何叫你兄长?”
顾明渊慢慢掀起眸,目光凝着她,未答。
沈清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们那么多人在会茗居喝茶,连荀琮、赵泽秀都能去,凭什么她不能去,她父亲让她结交贵友,这么好的机会断不能错过了。
“表兄,下回你同他们吃茶能带着我么?我、我也想吃茶。”
她的神态率真,话却虚伪,她不是想喝茶,她想攀附他人。
“不行,”顾明渊回绝了她。
沈清烟想再求他,手指攥到他袖上,刚要吱声,却见他迅速拨开她的手指,她怔了怔,表兄这是……嫌她吗?
她缩回手,怯怯的向他示好,“表兄不让我去我就不去,我都听表兄话。”
她满眼里都是他,面庞乖柔,很怕恼了他。
顾明渊一刹那皱眉、别开脸。
沈清烟便没胆子再开口,沮丧的低垂着脑袋,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
马车一路到永康伯府。
沈宿正是气头上,他听沈清烟院里的丫鬟秋月说,沈清烟偷偷跑出去厮混了,还想等她回来一定要狠狠打一顿,哪知顾明渊带回沈清烟,气也消了,更是要摆宴招待顾明渊,被顾明渊婉拒了。
等到顾明渊走后,沈清烟跟沈宿告状,直说沈泽骗她出去,差点遭人欺负,还好顾明渊救了她。
沈宿就这一个庶子,如今她又有顾明渊教导,自是看的比眼珠子还重要,当晚就让三房老爷拿了沈泽入祠堂,只是这沈泽狡猾,一晚上都没回府。
沈宿答应了沈清烟,待他回府,一定罚他,让他给她赔礼道歉。
只是这答应隔日就歇了,原来那永定侯府派了媒人来府里为刘章说亲,谈的是三房嫡女沈明月,刘章虽是永定侯庶子,但门第上看也是沈家三房高攀,永康伯府还能借此攀上永定侯府,这样好的姻缘,沈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过了沈泽。
沈清烟等不来父亲应允的一切,哭了一场,在柳姨娘的劝慰下回了学堂。
——
英国公府醉柳院内。
顾明祯跪着受罚,鞭子抽的他跪不稳,下人还在数着鞭数,直数到三十,他彻底栽在地上,满身是血。
面前停住一双脚,他听到顾明渊沉冷着声道,“再有下次,你就不用留在府里了。”
顾明祯勉力撑起身,又倒回去,仰头即见顾明渊俯视着他,犹如在看蛆虫,他这个兄长生来太过耀眼夺目,他们这些庶子都比不过。
再嫉恨都比不过。
顾明祯哼笑着,“大哥装什么?”
他艰难爬起身,兄弟俩面对着面站着,他甚至不及顾明渊高,他咧着嘴笑起来,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他刚进学堂,我就看上了。”
他神色痴迷,“他长的那般勾人,哪个男人会放过他?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大哥难道不想吗?”
顾明渊神色不动。
“他夜夜呆在大哥房里,大哥是怎么教他做功课的?是不是让他坐在怀里,手把手的给他指教?他哭起来那般漂亮,大哥让他哭过么?”他说着难掩妒忌,他差一点就得手了,那等尤物,是男是女他都想沾一手,可却被顾明渊给截了,他看着他们夜夜在静水居,怎能忍?
顾明渊转过身,“继续打。”
顾明祯又被摁在地上,鞭子打的再也爬不起来,他拼出劲嘶吼道,“母亲迟早会知道!”
顾明渊脊背挺直,慢步踱了出去。
顾明渊如往常般在书房呆了半个时辰,沐浴、躺下闭眼。
意识朦胧中,耳?????畔响起阵阵娇怯哭泣,一声声的叫着表兄,带着痴黏,水汽似乎弥漫在室内,眼前忽然清明了。
她缩在他怀里,被他捏着下巴一口一口的亲吻着,蹙着眉不耐这凶狠,想逃被他捉住逃避不开,腰撑不起来,脸上一片红,睫上挂着水珠,在他的亲吻里呜咽,脖颈后仰,两只手却挂着他的脖子,叫他托起头,裹着她的唇将所有畏怯都吞进肚子里。
她忽然要推开他,才爬走,就被他握住脚踝抱了回来,她哭着喊他。
表兄、表兄……
然后他从床上猛地惊醒,弓着背坐起来,额角全是汗,神识仍停留在那一声表兄上。
他枯坐了一会,从床上下来。
外间守夜的庆俞低声朝里道,“小公爷可是要喝水?”
说话间要入内。
“送水去盥室。”
已是快入秋的天,偶尔热的反复,室内撤了冰盘,夜里热醒也正常。
庆俞便使唤几个小厮抬热水进盥室,片刻盥室内响起水声。
一柱香后,顾明渊换上新衣袍出来,关门。
庆俞进盥室内收拾,竟不见顾明渊换下的脏衣裳,他在里头找了一圈,愣是不见踪影,正摸不着头脑,却嗅到一股衣物烧焦的气味,他循着这味道到唾壶前,探头张望,只见唾壶内的灰烬还亮着火星。
庆俞提着唾壶出去倒掉灰。
未过半刻钟,屋内叫了声扫墨。
扫墨推门进来,见顾明渊盘腿坐在海棠榻上,屋内香气缠绕,让他的面容模糊不清,扫墨走近,弓着背敬声道,“小公爷有何吩咐?”
顾明渊垂首沉默。
扫墨恭顺的候着,等他发话。
“宽衣。”
扫墨愣住,顾明渊自来不习惯人近身,凡在内室,他们这些小厮都不得随意入内,更不用说宽衣这种事,这些年在他跟前伺候,就没见过他准下人近前服侍过。
扫墨虽有诧异,但这种活计本来就是他们这些小厮该做的,可顾明渊仍坐在榻上,一脸冷沉,扫墨不敢揣测他,只得俯身凑近,探手要解他的腰带。
“滚出去,”他面无表情道。
扫墨手一抖,慌忙退出屋,庆俞瞧他惊慌失措,随口问了句,他便摸着脑门糊涂道,“小公爷才叫我宽衣,我还没上手,他就让我滚出来,听着语气还忒厌恶。”
庆俞拍了拍他的肩膀,摇摇头,他遂闭上嘴。
夜色深了,屋内烛火熄灭,榻上人坐了一夜。
中秋一过,天气转凉,就得换秋衫了。
沈清烟从府里回到学堂后,就一直闷闷不乐。
“少爷别不高兴了,老爷这么做总有自己的考量,”雪生用打好的络子穿住玉珏挂到她腰侧,目光不由定在那截细细小腰上,只有近身侍奉过,才知晓沈清烟长了副极其曼妙的身子,肤软身娇,腰细的不盈一握,偏偏身前发育过好,她跟伯爵府里的几位姑娘长得都不太像,他们刚入府时,老太太就不太看的上她,嫌弃她太过貌美。
老太太曾说,貌美过妖,引祸招乱。
这些年,被她父亲严厉管束,性子越发窝囊,不见长进,光脸愈加惹眼,谁都能欺她一下,横竖她怂。
沈清烟爱惜的摸摸玉珏,哼道,“父亲不就是怕得罪永定侯府,四哥哥只攀上了刘章,刘章也不是好东西,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有表兄呢!”
雪生笑起来,“您看您说的胡话,不管是他永定侯府还是英国公府,咱们伯爵府都得罪不起。”
沈清烟叫她点醒,瞪着眸咕噜噜转,“我要是能认得比表兄还厉害的贵人,是不是父亲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任我受气了?”
雪生一时搭不上来,以她浅薄的见识,比小公爷还厉害的人物,这燕京城内怕是没有。
“您别乱想了,赶紧去学堂吧。”
沈清烟心底还念着贵人,顾明渊不愿意带她去吃茶,她是见不着贵人的。
她记得昨儿晚顾明渊避嫌般的拨走她的手,她又没干坏事,仔细想想,估计还是因顾明祯之故,顾明祯怎么说也是他二弟,他又是她先生,他回去教训顾明祯,自然心里不痛快,这气可不就撒在她身上了。
回头她与他说说好话,等他气消了,她再探探口风。
沈清烟便要走,雪生临出门道,“少爷可不能在学堂跟那位刘三爷起冲突。”
这个沈清烟是懂的,她父亲有意巴结永定侯府,她肯定不能和刘章交恶。
只是她这么觉着,等到了学堂,还未进门,就听到学堂内的学生们在议论。
“刘章,那永康伯府的三房要爵位没爵位,要官位没官位,你图那沈四姑娘什么呢?”
只听刘章极猥琐的发出笑,“这你就不知道了,那沈六啧啧,他的姊妹能差?”
沈清烟听不出这啧啧是何意,但本能感觉不是好话,她暗暗骂刘章坏胚子,憋着股气刚跨一只脚进门。
“沈六生错了男儿身,合该是个芙蓉帐内藏的货色,要是个女人,就是荀琮你也想弄一手吧,”那刘章得意洋洋道。
沈清烟一下听进耳朵里,她颤着睫望向他们,眼底的气愤并着面上敢怒不敢言的怂像,颇滑稽可怜。
荀琮正和她的目光对上,稍偏了点脸,面上有懊恼,随即又极恶劣道,“我稀得一个贱骨头?”
沈清烟咬牙切齿,两只秀气的手握成拳头,直走到他面前,看到他凶恶的面相,又泄气了,一屁股坐下,给自己开脱着,她才不动手打人呢,他现儿骂她贱。
他才贱!
他嘴这么脏,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她准要跟顾明渊说的,顾明渊都能为了她教训顾明祯,也能教训荀琮!
她这般自己想开了,等到下学后,原想着不回学舍了,直接去英国公府,可庆俞却过来告诉她,顾明渊近来公务繁忙,可能有几日不回府,要宿在大理寺的署衙内,他已知会了周塾师,周塾师会分些时间出来单独教授她写功课。
周塾师太凶了,沈清烟还苦着脸问顾明渊何时回,可庆俞只笑着摇头,竟也说不出个确切的日子。
周塾师接了教导沈清烟功课的担子,他素来严正,又是个最爱训人的,沈清烟回回到他那儿,都要挨上小半个时辰的斥责,又缘着她笨,直把周塾师也气的够呛。
沈清烟便越发的盼着顾明渊能回来。
一直到顾明渊休沐那日,她原本以为顾明渊不会来学堂,可谁知他真来了。
沈清烟巴巴儿的等着下学,便跟在他后头一道去了后堂。
多日未见,沈清烟面对他其实有些怵,毕竟也分不清他是故意不回府还是真忙的脱不开身,若是故意的,那她总得要做小伏低了。
但顾明渊神色如常,叫来婢女,让送些果品零嘴来。
待婢女端着吃食入内,顾明渊瞧她规矩的站着,道了声坐。
沈清烟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敢情他是真忙,那她也就没怕的了。
沈清烟下学后肚子就饿得咕叽叫了,她坐到顾明渊身边,手拿着梅花糕吃的津津有味,婢女还送了莲蓉羹进来,她也来者不拒,舀着勺往嘴里送,直吃的两腮鼓起,樱红色的唇瓣上都沾了碎屑和水渍,她吃相上没姑娘家收敛,却也是伯爵府出来的,坐姿端正,白净长颈微微低下,两只雪耳边落了点小碎发,睫毛上下翻飞,鼻尖秀翘,虽谈不上举止优雅,倒是另有一番娇憨可爱。
一个未长成成年男子的小少爷,色若好女,凭着这副娇美的皮囊,她的一举一动在他人眼里都染上了暧昧勾缠。
顾明渊静静的看着她,等她吃完了,抬起脸,她的唇如水洗般红的动人心魄。
顾明渊眼神发深,那个梦不受控制的闯进他的脑海里,哭泣、娇颤、逃离再抓回。
他忽然将眼睛闭上。
沈清烟用巾布抹过嘴唇,才转向顾明渊,发觉他合着眼,以为他是在打盹,犹豫了会儿还是想叫醒他,“表兄,你晚上还回大理寺吗?”
表兄、表兄……
顾明渊一声未应。
沈清烟见他像没醒,便自言自语道,“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被周塾师骂死了,你再忙也要回来啊。”
顾明渊慢慢睁眼,入目是一张颓丧的脸,她实在会长,即使是这样的表情也自生出娇嗔怨怪的情态。
他在署衙呆了整整十天,十天的时间,够他想好任何事情,他非分桃断袖之流,对男人没甚感觉乃至连触碰都会生抵触。
他端望着沈清烟,她仍张着眸,眸中温软含情,仿似他是她的天地。
这是皮肉之惑,遮尽他的耳目,过后也不过红粉骷髅。
沉溺的人才是痴傻。
顾明渊微勾唇。
沈清烟瞧到他笑,不禁愣了愣,他很少笑,沈清烟没看过几回,但他笑起来时,眉眼温润清贵,霎时俊逸。
沈清烟也不知怎的,有点?????难为情,也就这片刻,随即她自忖他心情好,这时候跟他状告荀琮,正是好时机。
“表兄,我今儿在学堂又被荀琮骂了,他骂我贱骨头,”她气哼哼的,瞅着他要说法,“我又没招惹他,他就是看我不顺眼,亏他都是秀才了,还嘴里不干不净,难道以后他做了官儿也这般骂圣人吗?”
她说话没遮没拦的,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大不敬,忙局促的跟他道,“我没、没想说圣人,表兄你别见怪……”
顾明渊嘴边笑收住,嗯了声没话。
沈清烟揣摩着她已经说了这样生气的话,他断不会饶过荀琮,便暗自开心着,心下还惦记着贵人,只是她没立刻说出来,先落寞道,“表兄不知道,中秋那晚我回家后,原本父亲答应我会罚四哥哥给我出气,可是转天就没声儿了,刘章要娶三房的四姐姐,我父亲为着不得罪永定侯府,就让我憋屈。”
她还小小的叹着气,苦大仇深道,“若是我也得贵人相助,父亲就不会这般对我了。”
她说着偷偷看顾明渊,正好跟他眼神相碰,他目光一动不动,眸底藏着冷意。
沈清烟摸不准他的想头,但他这会子挺好说话的,总不能错过了。
她咬咬牙,对他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妄图求的他同情,“表兄你帮帮我。”
一如当初她第一次说出帮帮她的时候,顾明渊也回她,“你要我怎么帮你?”
沈清烟道,“表兄可以将我引荐给那位在会茗居吃茶的贵人吗?”
贪婪、媚上、撒谎成性。
顾明渊眼中倾泻出讥讽,“不能。”
“……为什么不能?荀琮、赵泽秀可以跟贵人见面,为什么我不可以?”沈清烟问道,她不明白,她也是学堂里的学生,她甚至受他亲授,她比这两人更有资格与贵人结交。
“你没资格站在他面前,”顾明渊浅淡的说出来,随后缓慢起身,再也不看她一眼,进了内室。
沈清烟浑身发抖,想追上去问他,她哪里没资格,明明只是他一句话的事儿,为什么他要这样的……贬低她。
她忽的流出眼泪,再用袖子擦去,垂头丧气的往出走,没走一会,她开始生气,他那么说她,她才忍不下这口气,刚刚的那些果品零嘴她都要带回去跟雪生分着吃,一点儿也不给他留!
她转过脚绕回后堂,却见那婢女端着吃的鬼鬼祟祟绕到后头去。
她不免偷偷跟了上去,就见那婢女进了一间角房,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个布袋,还宝贝似的抱着一只粉彩缠枝的玉碗,沈清烟见过这只碗,是第一次她来这里时,她吃漉梨浆时,就用的这个碗,一看就是个值钱的物儿。
被这婢女给偷了!
沈清烟急忙上前,一把拽住她,“你好大的胆儿,你偷碗!”
那婢女当即吓住,慌忙解释道,“沈六公子误会了,这碗自您用过后,小公爷就让奴婢丢了,奴婢没舍得才留下来……”
沈清烟心口陡然一震,她的眼眶四周通红,瞪起眼道,“你撒谎!”
她不信婢女说的,顾明渊要是真嫌她,一早就不会收她做学生了,定是这个婢女乱说的!
“奴婢再有胆量,又岂敢骗主子?您若是不信奴婢说的,奴婢愿随您去小公爷跟前对峙,”婢女私心不想闹到顾明渊面前,毕竟她是英国公府的家生奴婢,真被顾明渊知晓她阳奉阴违,也没她的好果子吃,她是盼着用这话唬住沈清烟。
可沈清烟是个认死理的性儿,她拉着婢女进后堂,将内室的阁门拍的啪嗒响。
未几,顾明渊打开门,目光从她发白的脸孔移到婢女再移到婢女手中的那只碗,才慢道,“这碗我不是让你扔了?”
那婢女腿一软跪到了地上,连连磕着头,“求小公爷饶恕奴婢,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才偷偷藏下了这只碗……”
顾明渊朝门外候着的庆俞望过,庆俞立即进门,将那婢女带出去。
室内只剩他们两个,隔着一道门槛,他们面对面站着。
顾明渊看着沈清烟,她的眼眸睁圆了,眼里尽是难以置信,须臾眼睛里涌出泪,顺着眼尾往下淌。
顾明渊一直抿着唇,这没什么可以解释的,那只碗是他用过的,被她误用了,扔掉很正常。
沈清烟朝后退了一步,旋即转身跑出了后堂。
顾明渊盯着她的背影,她跑的跌跌撞撞,双肩在颤,大抵是哭的头晕眼花。
等瞧不见人了,他将阁门合上,将一切都隔绝在门外,就仿佛她算不得什么要紧的。
——
后堂外有一片竹林,沈清烟就躲在竹林后面抱着腿直哭,雪生怎么劝都没劝住她,直哭到后面自己把头埋住,一抽一抽的低泣,再默了。
雪生小心拍着她的背,仰头往四周看,不远处是校场,等过了午休,就会有学生过来,到时候看她这样,没准又会遭一顿奚落。
“咱们回学舍吧,快来人了。”
沈清烟点点头,垂着头起身,雪生匆忙用帕子抹掉她脸上的眼泪,但她哭了这么长时间,眼周一片绯红,尤其是眼尾处红的仿佛晕染了胭脂,眼皮也有点肿,耷拉着头根本不看路。
不凑巧的是,将进了学舍的院子,迎面正是荀琮,她一头撞荀琮肩上,荀琮喝了句,“走路不长眼!”
沈清烟捂着头叫这声吓了一跳,不自觉仰起头看他,她眼里还有残泪,雾气氤氲,配着眼尾的红,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怯态。
像是被他吓哭的。
荀琮被她看的一滞,接着便脸色不好的骂道,“别挡爷的道儿,滚一边去!”
若是之前,沈清烟叫他这么骂了,兴许还会嘀咕两句,忿忿不平,这会儿却已无暇再想这些了,颓着身像霜打了的茄子,拖着步子回自己屋去了。
杵院门口的几个学生直瞧她进屋了才回神,赵泽秀啧嘴,“这沈六跟丢了魂儿似的,没劲。”
是真没劲,他们倒喜欢瞧她气急败坏又没胆子反击的没用像。
一行人便往出走,没两步,即见庆俞过来,庆俞冲荀琮行礼道,“荀二公子,小公爷请您去后堂。”
荀琮眼一沉,和那些学生分开,径自跟着庆俞入了后堂。
——
沈清烟回学舍后,翻找出顾明渊给她的紫石砚,一股子气儿的要还给顾明渊,被雪生劝住了。
雪生看她失魂落魄,便故意将洗好的帕子拿给她,问道,“您不是要还帕子给徐世子?要是跟小公爷不来往了,还怎么还?”
“不还了!”沈清烟一口道,她不仅不还了,以后还打算和顾明渊老死不相往来,他嫌弃她,还装的好像对她很好,她再也不信他了!
就这么一想,她又难受起来,掉了两滴泪,喃喃着,“我不要看到他了,以后晚上也不去静水居了。”
雪生只得哄着她说好。
“雪生,这学堂里还好有你……”沈清烟忙抱住她。
离了顾明渊,她会回到被那些混蛋欺负的日子,可那又如何,她宁愿被人欺负,也不想再被他嫌恶了。
这日晚,顾明渊坐在书房内等到上夜,都不见沈清烟过来,庆俞还特地进来问,“小公爷,要小的去学堂请沈六公子吗?”
顾明渊想到了白日里,她脸上泣出来的泪,她是颤着唇的,明明可以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要扔掉碗,但她?????就像哑巴般跑走了。
真伤心了。
所以不愿意再来寻他。
“不用,”顾明渊起身吹灭蜡烛,慢慢回屋去了。
没了顾明渊指导功课,沈清烟又打回原形,整日里懒散颓唐,上交功课被周塾师骂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删删改改再交份更让他生气的功课,倒像个小无赖,周塾师气极了却拿她没办法,私下里去找了顾明渊,顾明渊也只让他多加管教,再没别的话。
周塾师便只得自己下功夫辅导她功课,一老一少只要坐一起就没得消停的,常常在周塾师的小楼里听到周塾师怒气冲冲的吼声。
学堂的日子过得快,一转眼便到了月末,伯爵府来接人,回到家中后,沈清烟先去探望了柳姨娘,这回她再看柳姨娘,柳姨娘已经在床上起不来了,半昏半睡的,腹部鼓起,身形臃肿,但是她的脸蜡黄,整个人的气血都像被什么吸尽。
沈清烟喊了她好几声姨娘,她才慢慢醒转,只是两人尚且说不到半句话,那水珠将守在门边的雪生一把推开,横她一眼,进屋里妖妖娆娆的把沈清烟请出去。
“柳姨娘现下身子重,六少爷可不能打搅她休养,前边儿老爷派人来叫您,别耽搁了。”
沈清烟不放心道,“姨娘都那般模样了,不请个大夫瞧瞧吗?”
水珠捏着帕子娇笑,“六少爷到底是男人,哪里懂女人怀孕的苦,等小少爷出生了,柳姨娘就能恢复如初,现下就是大夫来了,也不敢给她用药。”
沈清烟将信将疑,转身离开了院子,去找沈宿。
沈宿住在漆梧阁,沈清烟进去就见沈宿在挑礼单备礼。
沈清烟瞧他脸色好,便支吾着道,“父亲,您给我姨娘找个大夫看看吧,她瞧着很不好。”
沈宿眉头一皱,没当回事,问起别的,“你跟在小公爷后头有几个月了,小公爷有哪些喜好你该是知道的吧?”
沈清烟看着他漠不关心的神态,骨髓里生凉,“姨娘怀着父亲的孩子……”
沈宿立时拍了下桌子,横眉竖眼道,“哪个女人不生孩子?你个没用的东西,整日姨娘姨娘,你在学堂、小公爷跟前就学的这个?少给我丢脸!”
沈清烟焦急道,“儿子只是担心姨娘,您知会一声,儿子叫雪生去请府医,绝不敢耽搁您的事儿。”
沈宿斥她,“我之前就说,你在外读书,切不可惦记家里,有我在家中,你姨娘能出什么事儿?你要是在读书上有这份心,早就有功名在身了。”
他抖了抖那份礼单,颇恨铁不成钢道,“我若不是为着你,我用得着给小公爷送礼?”
沈清烟紧攥着手指,身体颤抖,“……您为的是您自个儿!”
沈宿叫她这一反驳,噎了半晌,陡然回神后,黑着脸从座上起来,原是想伸脚踹她,但终归是疼在手心里长大的,愣是忍住了,喝道,“你这个畜牲!给我跪下来!”
沈清烟湿着眼跪到地上,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心里只想让父亲同意给姨娘看大夫,连忙向他乞求道,“父亲,儿子错了,您别生气,我知道父亲是为儿子着想,只是儿子不放心姨娘,明年儿子就要下考场了,近来学习紧张,顾不得家里,只求父亲给儿子一个安心,让姨娘看看大夫吧……”
她说来说去都是柳姨娘,把沈宿脸都气青了,“混账东西!你若真有心学习,你还能记挂着你姨娘?我看你在学堂里也是这般敷衍先生,我只问你!你回家中,小公爷给你布下的功课你可做完了?”
小公爷、小公爷!
沈清烟这时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骤然嚎了出来,“儿子已经开罪了小公爷,他不会再教儿子,您也别送礼了!以后不用想着走他的门路!”
沈宿两眼一黑,差点气撅了过去,立刻叫人提来竹板,当先打了她二十下,眼见她咬紧唇都不哭一下,更是气道,“原来我送你进那族塾,倒让你得了自由,尽会顶撞你的父亲了。”
他朝外道,“把烟哥儿身边伺候的那个书僮给我打出去!”
沈清烟这下怕了,忙拽住沈宿的衣摆,哭着道,“父亲,儿子错了,您别赶走雪生……”
沈宿冷哼道,“定是这狗奴才在背后撺掇着你不安分,向前是看在他随你长大,我才允了他进府,到底不是正经家生奴才,趁早轰出去才是正道!”
沈清烟身上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雪生就这么被赶出了永康伯府,沈宿很快挑了个忠厚沉闷的书僮,名儿叫旺泉,让其盯着沈清烟,并且勒令沈清烟去给顾明渊赔不是。
至当晚,沈清烟入了静水居,她不是一人来的,身后旺泉拎着好几个礼盒。
沈清烟立在顾明渊身前,就要往地上跪,被庆俞止住了,她神色麻木,半俯身恭敬道,“学生前日不知轻重,冒犯了先生,还请先生原谅学生的无礼,学生往后定敬先生如生身父亲。”
顾明渊不动声色的望了眼她身后的书僮,想起她原先那个书僮瘦瘦小小,这个倒是健壮。
顾明渊扫过庆俞,庆俞便带着旺泉退出房内。
顾明渊坐到椅上,一如往常般道了声坐下,但她仍站着,显然在来之前哭过,双眸通红浮水,只脸上难得有倔犟,细细的眉毛微蹙,是一副可怜像。
庆俞自外面进来,悄声在顾明渊耳边咕叨着什么,说完他就退走了,还贴心的带好门。
顾明渊的视线自上往下落到她手上,那么只小巧的手,青紫发肿,永康伯倒是狠心,拿自己的宝贝儿子给他出气。
“那些礼你带回去。”
沈清烟刚要应是,他又转了话,“礼放下吧。”
回头他叫人退回去,她不用再挨顿打。
沈清烟却暗戳戳的想着,他也没看起来的高风亮节,还不是收了她父亲的礼,就会当着她的面装清正,左不过是看她笨,好糊弄。
顾明渊与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下去让拂冬给你上药,明个照时来静水居。”
沈清烟压着声应是,退了出来,没一点活泼劲儿,原先跟他独处时,常常与他亲近,人也没上没下的赖着他,如今倒规矩了,仿佛真像她话里说的那样,要拿他当父亲敬重。
她跟着拂冬走过窗下,侧影印在窗纸上,桌灯映照中有种颓靡娇婉的凄楚,很容易引起他人怜惜。
顾明渊眼沉如水,没成想规矩了,还不如不懂事的时候叫人放心。
沈清烟跟着拂冬去了茶室,茶室内备着她爱吃的点心,她规规矩矩坐在桌前,没碰点心,拂冬拿来药膏,小心端量着她的手,轻声叹气道,“沈老爷打的忒狠了,这手得养上几天才能恢复。”
她细心的给沈清烟涂抹着药,沈清烟在她这里得到了片刻安宁。
拂冬抹好药,她就想站起来告辞了,拂冬与她笑道,“沈六公子别急着走,您还没用饭吧,奴婢让小厨房给您做些吃的。”
沈清烟现今吃了教训,已不会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的乱吃这里食物,她慌张道,“我不饿,拂冬姐姐不用麻烦了,我这就走。”
拂冬按她在座上,温笑着冲她眨眨眼,“是奴婢自个儿贴钱给您开小灶。”
沈清烟喉间发酸,唔了声又坐回去,看她出了茶厅,再一会儿端来粥,那碗粥里有些肉肝,不是什么珍贵食材,沈清烟知晓她们做奴婢的手头不及主子宽裕,沈清烟是个公子,却要奴婢花钱给她吃喝。
她有点难堪,可肚子饿得咕咕叫,打从她回府到现在,一整天都没进食。
拂冬把粥放桌上,笑道,“奴婢叫厨房做了这个状元及第粥,希望沈六公子明年下场能一举高中。”
沈清烟拿着勺慢慢往嘴里舀粥喝,吃着吃着开始落泪,她想拂冬这样的好,若她是男人,一定要娶她,可是她没本事,即使是男人,也中不了状元,谁对她好,谁就要遭殃,姨娘病成那样,雪生被赶走。
她仿佛是个祸端。
拂冬给她擦了擦脸,浅笑道,“您若不介意,便跟奴婢说说话,憋心里没得伤身体。”
沈清烟匆促的看她一眼,把头埋低,泪水直落,哽咽着道,“我姨娘怀孕了,身子看起来很不好,我求父亲给姨娘看大夫,父亲把我打了一顿,还把雪生也撵走了……”
雪生一个姑娘被赶出伯爵府,就怕凶多吉少,她没办法救她,她这个时候恨自己没能耐,要是她聪慧厉害,雪生和姨娘就不会受苦了。
拂冬免不得同情她,看她不停发抖,烧了些热茶让她喝下去,她临走时,又塞给她一包如皋董糖,这种糖沈清烟有幸吃过一回,还是她大姐姐从青州那边顺道买回来的,说是江南特产,京里买不到这种糖。
“沈六公子不知,奴婢的娘是老夫人的陪嫁,原先是江南人,如皋?????董糖她惯会做,”拂冬道。
英国公夫人出身江南傅家,实属书香门第,她的父亲当年曾教授过圣人,更是德高望重,据说英国公夫人还是英国公亲自上门求娶的,可以想象这位老夫人受尽宠爱。
沈清烟信了她这话,抱着如皋董糖走了。
拂冬转步过旁边夹道,进了小门,门里靠窗位置坐着顾明渊,拂冬屈膝道,“小公爷,沈六公子吃饱了,现已离开。”
顾明渊抚着手腕上的捻珠,等着她往下说。
拂冬迟疑片刻,将方才与沈清烟的对话悉数禀报了,随后见他数着捻珠的手顿了顿,再然后他缓慢起身,踱回房内。
——
这些年,一直是雪生近身服侍沈清烟,沈清烟早已离不得她,现儿换成了旺泉,旺泉是男人,沈清烟穿衣洗浴都没法用他,
盥室内水花声阵阵,旺泉候在外头,朝里叫了声,“少爷,要小的给您擦背吗?”
里边儿立时传来沈清烟细软的嗓音,带着不耐烦,“不要你!你不许进来!”
她拿着香胰子笨拙的在脸上、颈上、身上擦抹,前前后后折腾了足足一柱香才把这个澡洗完,之后穿衣时还得缠裹胸布,低头看身前绕了一圈红痕,鼓鼓胀胀的疼,晚间在屋里是她最放松的时候,现在那个旺泉在这里,她哪儿敢放松,只能忍着疼缠好裹胸布,将脏的裹胸布收起来,偷偷洗干净放到盥室后方的一个小夹间里晾着,这是雪生以前长干的。
她磨磨蹭蹭着又是一会子,这番下来,她人也困了,爬进床躺了下来,一翻身抱住枕头,心心念念着柳姨娘和雪生,不觉又心尖泛酸想哭。
旺泉在收拾盥室里的衣物要送给浆洗婆子,临出门时又转头问她,“少爷,要小的晚上陪夜吗?”
沈清烟住的学舍不大,外间充做书房,供她温习看书,外间有张梨花小榻,她午间小憩时会歇在上面,以前有雪生在,她能随意乱睡,晚上也常拉着雪生同睡,现在可不能了,她厌烦道,“你睡外边儿,不准进来。”
她竖起耳朵听他奥声,再门打开合上,人出去了,沈清烟才稍稍呼着气,一翻身躺平,她现在连学舍都不想待了。
这时忽听院子有动静,砰咚砰咚声夹杂着喊叫饶命。
沈清烟听声音倒有些像刘章,好奇心作怪,她下地跑窗户边,探头张望,正见刘章被荀琮掐着脖子摁在地上,沈清烟惊了下,他们不是一伙的吗?怎还打起来了?
她尚未想明白,荀琮已收了手,竟回房去了,刘章连咽着口水,随后也回了屋。
这两人还起内讧了。
沈清烟撇撇唇,睡回去。
一夜到天亮,旺泉早早端来膳食,粗手粗脚的给她束好发髻,扯的她头发疼又遭她一阵嫌弃,旺泉是个粗人,在府里挨打挨骂惯了,还跟她笑道,“少爷的头发摸着可真舒服。”
把沈清烟气的都没食欲,吃两块桃花酥便去了学堂。
学堂这里却热闹的紧,刘章放在桌上的书被撕烂了,刘章杵在荀琮桌前瑟瑟发抖,荀琮一脚将他踹在地上,周围的学生都安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一人上前劝阻。
沈清烟事不关己,也低着头坐下,心想着,荀琮这种人真是坏透了,自己人也照样欺负。
那刘章被他踹了一脚也不敢吭声,捡起破碎的纸张坐下,沈清烟能看见他脸上的恨意。
很快周塾师来授课,看见刘章桌上没摆书,当即罚他站了一早上,沈清烟回学舍时,经过刘章的窗边,就听荀琮在里面教训刘章。
“你跟顾明祯干出的丑事,却拉我下水,他沈六跟小公爷告了我的黑状,我回去就被我大哥罚跪祠堂。”
“爷告儿你!你最好赶紧滚回家,不然爷宰了你这个杂种。”
随即屋门一开,沈清烟跟他打了个面儿,只看他两眼冒火,立刻缩着脖子钻屋里不出来。
不过两日,那刘章家里来人,将他领回家,再没见来过。
——
翌日傍晚,一辆马车从英国公府驶向永康伯府,在永康伯府最近的莲池巷边,有两个仆从抬着草席出来,空落着一双惨白浮肿的死人脚,绕道儿朝西面走。
顾明渊叫了声停,示意庆俞去打听。
庆俞下了马车过去。
不久便回来告诉他,“永康伯的一位姨娘病没了,说是临死前还怀着孕,他们府里嫌不吉利,让扔远些。”
西城外是荒郊野地,扔到那儿不出一晚,尸体就可能被野狗吃了。
顾明渊眼神有瞬间放空,意识里是沈清烟那张哭花了的脸。
庆俞见他望着桌上的那盏琉璃灯出神,不由唤了声小公爷,他才缓声道,“你带两人去,让她入土。”
他顿了下,道,“街上找个画师,把她的脸画下来。”
庆俞冲他抱拳,匆匆带了两个侍卫追走。
扫墨在外问他,“小公爷,还去永康伯府吗?”
顾明渊面色阴凉,“你跑一趟,把这礼还回永康伯府。”
马车调头往回走,直快入栀子花巷,马车骤停,车夫在外道,“小公爷,有人拦车。”
顾明渊挑开车帘,只见从前跟在沈清烟身后的那个小书童扑通跪到地上,不停的给他磕头,喉咙里是哭腔。
“少爷自小是小的服侍,她离不得小的,求小公爷发发善心,让小的见少爷一面……”
沈清烟的月奉银子一直是府里几位少爷中最多的,但她从来不管这些,都有雪生替她收着,换了旺泉后,她的钱袋子到了旺泉手里,她还记着拂冬贴钱做的那碗粥,在隔日去静水居前,找旺泉要钱。
白白嫩嫩的手朝旺泉摊开,指尖还带着点点的粉,旺泉看着这只纤手眼都没舍得眨一下,他是小厮出身,先前在老爷院里做活,府里几位爷也见到过,只六少爷生的最秀气,他们底下人都说。
六少爷的样貌,就是放在姑娘堆里,也是最拔尖儿的,回回有人见着六少爷,都飘飘然的吹嘘着,六少爷一个眼神,就把他的魂儿勾跑了。
旺泉喉结不停动着,赶忙从兜里摸出一吊钱递到她手里,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心,柔软娇嫩,登时便酥掉半边身,真像是魂出窍了。
沈清烟拿到了钱,发觉他看自己怪怪的,极让她不舒服,便板着脸道,“我要去静水居了,你别再跟着我!”
这话也不用她说,庆俞一早过来接她了,照着以前的规矩,她的书僮是不能跟着去静水居的,但这个旺泉就像是死脑筋,去静水居也跟着。
旺泉一根筋道,“老爷让小的跟着少爷,少爷到哪儿小的就得跟到哪儿。”
沈清烟被他气的发抖,“你要跟就跟吧。”
她快步出了门,庆俞瞧了眼她身后的旺泉,没吱声,如往常般带他们进了静水居。
沈清烟见着拂冬,急忙给钱给她,拂冬倒是没推拒,笑眯眯的收下了,不过这钱转头就到了顾明渊手里,这事儿沈清烟自是不清楚的。
沈清烟候在廊下,庆俞进书房里传报,片晌再出来时,笑着让沈清烟进去,再拍着旺泉的背道,“旺泉兄弟,我手头有些事,借你这个人替我帮帮忙。”
旺泉自是答应着,随他一起出了静水居。
沈清烟进屋后,一如寻常时候先给顾明渊行个礼,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先生,等到顾明渊让坐,她才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身体绷直,耳边是他清冽浅低的嗓声,沈清烟垂着眸子听,问到她的时候,她才细细的应一声。
顾明渊微微斜眸,她眼尾自然上挑,唇角不笑的时候也是翘着的,顾明渊还记得她笑起来时很有股不知忧虑的娇态,现在看不见了,细眉也拧巴起来,自以为把纠结的情绪藏的很深,其实别人一眼看穿。
沈清烟确实在纠结。
在她看来,自己跟父亲争吵,有很大的原因要怪到顾明渊头上,并且顾明渊不喜她,她还要跟顾明渊道歉认错,更是叫她内心愤懑,这一连几日来静水居,搁顾明渊跟前就像根木头,不哭不笑的,顾明渊跟她说话,她也一副敬着爹的模样,只想用这种法子暗暗跟顾明渊较劲。
可顾明渊总是不冷不淡,从没在意过她的态度。
她原也只想着这么过了一个年头,等来年她不得功名,父亲自然会领她回家,她也不用跟顾明渊两两生厌了。
但自从她听到荀琮说过的话,心内又对顾明渊有种别扭的情绪。
反正不得劲。
“手上的伤好了吗?”顾明渊似随意般问道。
沈清烟便将那只伤手给他看,好的差不多了,就是手指尖尖上还有点没散去的红印子,她的肌肤很白,这红印子烙上头颇显眼,跟在肌肤上打了几道痕似的,又惨又艳气。
她呐呐道,“好了。”
这要是?????换作以前,她定会跟他哭,委屈巴巴的喊着疼,哪里像现在这样乖巧懂事的说好了。
顾明渊默声。
随即门外扫墨敲门道,“小公爷,永康伯过来拜访您,您见吗?”
沈清烟一听她父亲,立刻禁不住颤了颤。
顾明渊瞧过她,慢道,“引他去前堂。”
他起身离开了书房。
沈清烟便歇了劲一头趴桌上,她父亲这是知道顾明渊收了礼,上赶着来巴结了。
左右也没她的事,她赶紧走才对。
她收好功课,推开书房门,没看见旺泉,这么好的时机,她偷摸着要跑,正见扫墨坐在栏杆上跟她笑,“沈六公子要走了?小公爷让您去他屋里待一会儿。”
沈清烟撅了撅唇,心里踌躇着,她功课都做完了,去他屋里干嘛,他还收她父亲的礼,说不得会替父亲来训她。
她学精了,试着探他口风,“扫墨小哥,先……表兄收了我父亲送的谦礼是不是特别高兴?”
“小公爷早把礼儿送回永康伯府了,估摸着沈老爷过来就为的这事呢,”扫墨笑道。
沈清烟登时五味陈杂,错怪他了,那他之前收礼做什么的?
沈清烟脑子转了一圈,觉着自己想明白了,他定是看了那些礼,都不是他喜欢的,就把礼都退回去了!
横竖她父亲没讨到好。
沈清烟心里那点窝气好歹散了些,便听话的进了顾明渊房内,没一会,有人敲门,她道了声进,那门开了,进来一个小厮,穿的英国公府下人衣服,低着头,手里捧着零嘴,看身量又瘦又小。
沈清烟没在意,只当他是进来送吃的,她每晚来静水居,下人都会在顾明渊授课时送些吃食,她都不碰那些的,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顾明渊贪嘴,她要是吃了他的东西,回头又得扔碗扔盘子。
就会表面装好人。
那小厮放下盘子,没动。
沈清烟咦着声,“你怎么不走啊?”
随后她就见那小厮仰起来脸,声音颤抖,“少爷。”
竟是雪生!
沈清烟先是一怔,未几和她抱到一起,两人呜呜着痛哭。
扫墨小心将门带上,任她们两个在屋里。
两人哭过后,雪生跟她说了是顾明渊带她回来的。
沈清烟想想顾明渊替她找荀琮出气,也没收礼,还救了雪生,丢了她用过的碗,好像比不过救雪生这桩恩情,她便做大度状原谅他了。
“看在他救你的份上,我就不与他计较丢碗的事儿了。”
听的雪生发笑。
沈清烟想带她回学舍,被她拒绝了。
“小的现在是小公爷的小厮了,名儿也换了,叫雪茗,要是跟您回去,和那旺泉撞见,他去跟老爷说了,到时您又得挨打,”雪生现在叫雪茗跟她解释着。
沈清烟觉得很有道理,索性她每晚都来静水居,不怕见不着她,有顾明渊在,可没人敢对雪茗怎么样。
如今最叫她放心不下的便是姨娘了。
她琢磨着回头跟顾明渊求个假,她回去看看姨娘,至少能放心些。
她跟雪茗又叽叽咕咕一些时候,才告辞。
路过前堂时,远远见她父亲黑着脸从里面出来,灰溜溜的走了,一看就是没在顾明渊这里讨到好处。
随后顾明渊站到廊外,正和她目光对上,她这会儿倒是没避开,委委屈屈的瞅着他,随后冲他小小的笑一下,可能是害羞了,又低头下来,偷偷朝他看,被他发现了才脸发红的快步跑了。
顾明渊注视着她跑远,蓦地回了静水居。
——
自那日见着雪生后,沈清烟又在顾明渊跟前开朗起来,只是没以前那样黏人,但看得见活泼。
这日晚,沈清烟等他讲完功课,小心翼翼的问他可不可以要半日假,她想回去看姨娘。
顾明渊靠着椅子缄默。
沈清烟只当他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
顾明渊薄唇微启,“去吧。”
沈清烟就这样欢欢喜喜的被顾明渊派马车送回永康伯府。
沈清烟回府是在下午,彼时沈宿尚在当值,府里没什么人,沈清烟回府后一路直奔柳姨娘的院子,半道儿撞见了沈浔,沈浔头一次没跟她横眉冷竖,那眼中隐隐有她看不透的东西在,她一心只想见姨娘,与他打过招呼后就继续走。
正到了院门前,却惊觉那道门换成了香红木门,香红木称的上贵重,沈清烟的院子门就是用这种木材做出来的,早前她姨娘这院子门就是普通木门。
看来父亲那日虽打了她,却是重视姨娘了,他应给姨娘看过大夫吧!
沈清烟便要进院子,正被院门前的一个粗使丫鬟拦住。
“六少爷,这院子您可不能进。”
“这是我姨娘的院子,我为什么不能进?”沈清烟惊道。
“六少爷说笑了,这里住着胡姨娘呢。”
沈清烟没听过这个姨娘,猜是她父亲新纳的姨娘,可这是她姨娘的院子,怎么就住别的女人了?
“那我姨娘住哪儿了?”
这时那屋门拉开,走出来一个衣着风情的女人,正是先前伺候着柳姨娘的水珠,沈清烟张大了眸看着她,她倚在门上,打着扇子,像看不见她,故意问道,“谁在门口吵啊?”
那粗使丫头忙道,“回胡姨娘的话,是六少爷来找柳姨娘。”
沈清烟定在那儿,愣愣的看着那个女人下了台阶,扭着腰到她面前,朝她弯身行礼,然后捂着嘴装哭起来。
“六少爷只怕还不知道,柳姨娘大前儿晚上就去了,可惜了您没赶回来看她最后一眼,柳姨娘临去时都叫着您的名字,可怜见的。”
沈清烟没等沈宿回府就回了学堂。
她去的早,回的也早。
庆俞送她进学堂后,原是要回去复命的,但瞧她走路像个游魂,又不放心,便先让另一小厮跑一趟署衙禀报顾明渊,他自己跟在后面走。
沈清烟这一路都没说话,面白如纸,走路都感觉发飘,旺泉搁后边儿想上前握她的手扶人,被庆俞拉住,旺泉眼还黏着她的手,倒规矩的弓着背。
沈清烟走了一段路,经过篱笆墙时,和荀琮等人遇见,他们显然才从学堂下了,今儿沈清烟没来学堂,都知道。
这些学生还私下猜测沈清烟像刘章那样,回家去再不来了,谁知她在族塾内晃荡,看起来还挺悠哉,这些学生都是士族子弟,腌臜龌龊早有见识,不禁就酸不溜秋嘀咕着。
“傍上小公爷果然就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连课也不用上了,逛园子呢。”
“可不是,当这族塾是他家的后花园了,还上什么学,干脆让小公爷金屋藏娇得了,省得累着这金贵的身子。”
他们的奚落声沈清烟都听不到,沈清烟只是茫然的往前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然后她被一个人从后面撞了,撞的太狠,她脚步不稳,竟一下子趴倒在地上,地上都是石子儿,她的手被磕破,腰间的那块玉珏也因此砸下来碎成了两瓣。
沈清烟心底就像有根弦被折断了,她赤红着眼望着那碎掉的玉珏,忽然一抬头,正见荀琮幸灾乐祸的看着她讥笑。
“谁叫你走路这么慢,走的快只能不小……”
话没说完,他就见沈清烟从地上爬起来往他跟前冲,握着小拳头朝他脸上挥。
荀琮这人横惯了,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堂,只有别人敬着他的份,从没有人敢跟他对着干,沈清烟这一下倒让他愣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的小拳头就打到他脸上了,随后便是她发疯似的对着他一顿锤。
其实她手头力气小,打在荀琮身上跟挠痒痒没区别,甚至她手指肌肤绵软,荀琮被她打的发懵。
在场的众位学生也呆住了,实在没料到她敢对荀琮动手。
荀琮被她打烦了,要伸手掐她手腕,庆俞将两人隔开,微弯着背道,“荀二公子。”
荀琮磨了磨牙,只得放下手,目光凶恶的瞪着沈清烟,只是沈清烟看都不看他一眼,蹲回到地上,颤着手将碎掉的玉珏捡起来,慢慢涌出来泪,大滴大滴的往下落,那两只眼红的像兔子,凄婉苦楚,荀琮觑着她,不经意时见着她手破了,才意识到可能是刚刚那一摔,这贱兔子伤了手,才发疯咬人,他忽觉得跟个动不动就哭的娘娘腔一般见识属实没意思。
他大步绕过沈清烟走了。
其余学生没热闹可看,也都纷纷散去。
是时,扫墨远远从族塾的正门进来,庆俞一见他人,便知顾明渊的意思,得带沈清烟回静水居。
庆俞弯身跟沈清烟道,“沈六公子,您随小的回静水居吧。”
沈清烟蔫头耷脑起来,脸上的泪勉强止住,起身要跟他走,旺泉却拦住他们道,“少爷已有小半日未进学堂,总得让他回去温书,要是缺课多了,老爷问起来,少爷得挨罚。”
“小公爷勉强也能称一句是沈六公子的先生,有小公爷在,沈六公子缺不了课,旺泉兄弟不?????用担心了。”
庆俞是笑着说这话的,话落冷了脸,旺泉连忙道着是,弯着腰退到后头,沈清烟便随着庆俞一起回了静水居,那旺泉也跟着。
直进了静水居,她被安顿在顾明渊屋内,这时顾明渊还没回府,她一个人抱着手里的碎玉呆坐了足足小半个时辰,雪茗陪在她身边,瞧她脸色不好,问都不敢问一句。
直到顾明渊下值回府,庆俞与他说了些沈清烟的情况。
顾明渊还穿着官服,进房后没先惊动人,兀自更衣后,踏着步子走至她面前。
屋里静的什么声儿都听不见。
“你和荀琮打架了,”顾明渊陈述道,眸光凝视在她脸上,她在来时就哭过,眼睫上还落了水雾,面色惨白,粉润的唇也失去了色泽,她缩在那儿,失了活气,像个精致的假人。
顾明渊没等来她回话,见她手上有伤,跟雪茗道,“你给他上药。”
正待他准备进隔房,把这里让给她。
“……表兄,”她的嗓音轻细而低哑。
雪茗擅作主张的没有听他话,悄悄出了屋子,避开旺泉缩旁边抱厦里去了。
顾明渊垂着眸,蓦然挪步,身后的小影子跟着他进了内室,木木愣愣的爬上象牙金丝软榻。
顾明渊找了药膏欲给她涂伤口,她缓缓仰头瞅他,脸上有未干的泪痕,“我姨娘没了。”
她姨娘没了,以后再也没人会像姨娘那样疼她,她成了没有娘的野孩子。
顾明渊抿紧薄唇。
沈清烟开始哭泣,眼泪落在绒毯上,晕染出一片水迹,她的脸都哭红了,眉头皱着,鼻尖通红,她抖着肩膀,毫无一个公子该有的体统,她像是被强硬剥离母兽怀抱的幼兽,失去了自己最大的依赖。
尚未长大,就要被逼着独自舔舐伤疤。
可她这样的无能软糯。
她站不起来。
她需要有人给她依靠。
顾明渊坐在她身旁未动,看她哭的发晕,一点一点的往他身上靠,她像依赖她的姨娘一样,依赖着他,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缩在他胸前,嘴里小声的喊着姨娘,脸埋进了他的衣襟里,温热的呼吸吹在他颈间,泪水将他的衣襟打湿。
他应该立刻将她推开。
但他始终静默着,耳听她的哭泣从小声逐渐放大,她喊着姨娘,最后喊娘,再到后面又哑了嗓子趴在他怀里不断发颤,浑浑噩噩时她把他当成了她的姨娘来撒娇。
“呜呜呜……要姨娘疼。”
顾明渊还是没动。
她没等来姨娘疼她,哭到后面终于昏睡了过去。
过了许久,顾明渊才将她从身上抱下来放到榻上,她眼睛哭肿了,唇也发干,无意识的在梦里叫了声姨娘。
顾明渊看了会儿,目光移向她的手,她还抱着碎玉,手上磨了几道伤,沾着脏,血都凝住了。
他走到窗下,叫扫墨送了热水进来,扫墨进来后见沈清烟睡着,看样子这下午也回不去学舍,便对顾明渊悄声道,“小公爷,那旺泉一直守在外头,问着沈六公子几时回,说怕沈老爷责怪。”
顾明渊淡道,“打发走。”
扫墨会意,放下水盆出去,三言两语哄走了旺泉。
顾明渊坐下来,将沈清烟攥在手里的碎玉抠出来,原来是块玉珏,室内暗,点着灯,这玉珏还是晶莹剔透,即使碎了也看得出是块好玉。
触之温凉,应是用岫岩玉石雕刻成的。
岫岩玉名贵,非寻常人买得到,大凡公府权贵才用的起,她为了这块玉珏敢跟荀琮打架,这玉珏大概是她姨娘的遗物了。
可惜摔成这样,也修不成了。
顾明渊端量了一眼碎玉,发现在玉珏内侧刻了字,非常小,一般时候很难观察到,是这玉珏碎了,才将字露出来。
是个“熙”字。
熙从火,几乎没有女人用这个字来做名,沈清烟还没及冠,也不可能有字。
他沉思了片刻,将碎玉收起来。
随后给沈清烟清洗手上的伤,她睡熟了,这么点动静都没把她惊醒,等到上完药,她仍保持着手里握着东西的姿势。
顾明渊顿然,随即踱出门,须臾雪茗手捧着一个木雕小人进来,轻轻放进她握空的手里。
沈清烟这一觉睡到后半夜才醒,醒来的时候雪茗守着她,她手里还有个小人,眼睛鼻子嘴巴都像极了她的姨娘,还跟她笑,她却没忍住哭了两声,随后也冲小人儿笑了一下,喊她一声姨娘,没有回应,她的难过似乎也真的减轻了。
雪茗用帕子擦干她脸上的眼泪,听她小声问,“我的玉珏呢?”
“玉珏小公爷让人去修了,过两天就能恢复原样,小的再给您打根络子挂腰上,”雪茗道,转而告诉她,“这木雕小人也是小公爷给的。”
沈清烟知道玉珏没丢还能回来,又得了这个小人,心底对顾明渊更添了感激,她姨娘说顾明渊是她的贵人,姨娘现在不在了,顾明渊对她好像比之前好一点。
她要听姨娘的话,好好儿的跟着顾明渊。
——
庆俞将沈清烟送回了学舍,这会子天还没亮,沈清烟抱着姨娘的小人躺在床上,将要沉入睡时,忽觉一阵热流涌出。
她一下从床上爬起来,忙手忙脚的找月事带系身上。
外间旺泉听见里边儿响动,下了榻走到里间门前,鬼使神差的一抬手将门推开。
入目就见沈清烟神色慌张的往床上爬,她睡觉后散着头发,浓黑墨发顺着细腰滑落,那两只白生生漂亮的足一下钻进被褥里,她故作镇定,冷着脸道,“我没叫你!你出去!”
旺泉盯着那张哭过后异常糜艳娇柔的脸,咽着口水,脚步没动,与她憨笑。
“少爷是不是一个人睡怕黑,小的陪您睡吧。”
沈清烟鼓起脸,斥他,“滚出去!”
这个旺泉是她父亲派来的,她只要一看到他就生烦躁,姨娘不在了,才三天时间,父亲就娶了新姨娘,还是伺候过她姨娘的水珠,父亲这般心狠。
连姨娘没了都没叫人来告诉她,她甚至不知道姨娘现今葬在何处。
她当然厌恶父亲的人。
尤其是这旺泉的眼神总是让她毛骨悚然。
好在她这一声呵斥,旺泉虽眼睛还盯着她,倒没敢入内,只道,“那小的在门口守着少爷,少爷别怕。”
他当真关了门,搬过杌子坐在门口,心里却还回味着,亏得是少爷,他才有机会这么近的看到这么美的人。
门关上后,沈清烟睡不着了,缩在床上抱紧小人,小腹一阵一阵的疼,要是以前雪茗在,她还能喝到红糖水,现在什么也没有。
这个学舍,她一点儿也不想待了。
她在紧张怯惧中渐渐沉入睡眠。
醒来后,肚子更疼了,但她必须得去学堂,便一早上忍着,旺泉看她脸白身子微弯,想搀她,被她骂了一顿,她愣是不让他碰,走路上都跟他离一大截,直进了学堂,发觉被荀琮看着她,随后他狠狠剜了一眼,沈清烟方记起昨儿跟荀琮打了一架。
她是有点后怕的,荀琮这人睚眦必报,刘章跟他玩的那么好,都被他折磨了一顿赶回家,她本来就跟他有过节,现下两人梁子彻底结下,他指定恨不得她死。
所幸她还有顾明渊,才不怕他报复,只是……若以后她不甚暴露了身份。
那她一定要捂紧自己的身份,谁也不告诉!
沈清烟慢吞吞坐下,因着腹疼,在桌上趴了会儿,在周塾师来之前坐直身,她竟然看到原先刘章的座上坐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学生,清秀白皙,似乎有点害羞,一直低着头。
是新送进来读书的,不知是哪家的贵公子。
下学后,那学生低着头收好书袋,跑的比她还快。
沈清烟在学堂内稍微慢走了一步,就在那些学生里听到了他的身家背景。
这人叫林逸景,是英国公的妾室林姨娘的外甥,这林家就是个普通人家,林逸景能进这族塾,靠的就是林姨娘。
这些学生提到他的语气里隐有鄙夷,又碍于英国公的面子,不敢说的太过分。
沈清烟是个听话不听音的,又急着走,便也不当事儿的抛之脑后了。
照着往常,她原是要回学舍,但现在她学舍呆不下去,一下学就跑静水居,那旺泉也没胆子不让她去。
荀琮目视着她的背影,须臾转头。
“这沈六可真是一门心思惦记着小公爷,下学后一刻也等不得就往外跑,”赵泽秀难免有几分感慨,一时倒说不清是鄙夷还是其他。
荀琮瞬时面露恶感,“不过是个下贱东西。”
丢尽了士族的脸面。
他一脚踢开座,快步离开了学堂。
——
沈清烟来静水居算早,这里的下人都识得她,任她钻顾明渊房里。
不一会儿,雪茗摸进来,沈清烟缩在软榻上,抱着肚子跟她说自己月事来了,雪茗早算了日子,知道她来月事,便悄悄去厨房自己调?????了红糖水让她喝下,这才好了些。
她跟雪茗发愁,“我好讨厌那个旺泉,他总看着我,我不想回学舍……”
不回学舍是不可能的,雪茗同情道,“老爷让他来盯着您,当下赶不走他,这是永康伯府的家事,小公爷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插手别人的家事,除非这旺泉自个儿犯了错,被逮住。”
那属实不容易,旺泉这人看似老实,但沈清烟就没抓到过他的错处,沈清烟现下也知道想将旺泉轰走没那么轻松。
“不然我去求表兄,我以后跟你睡一屋,”她眨巴着眼笑,雪茗住的是下人房,英国公府的下人可比永康伯府的待遇好得多,雪茗有一间小屋子,不大,将够她一个人睡。
雪茗失笑,“您可别乱说,省得小公爷误会是小的指使您说这话。”
沈清烟便又一阵失落。
雪茗教她,“小公爷疼您,您过会子使个小招赖着不走,他也不会说什么。”
沈清烟眼睛咕噜噜转,立马来了主意。
雪茗一走,她就钻榻上不起身,期间拂冬进来瞧她,她就装睡,拂冬便没叫她,出去跟底下人都知会了一遍,倒没人再进来。
沈清烟原本是装睡,迷迷糊糊就真睡过去了,直听见门的吱呀声,她才醒了,一眼见顾明渊站在屏风旁,他身上还穿着绯红官袍,头戴乌纱帽,挺拔俊雅,一身正气,沈清烟面对他,难免心虚,怕被他一眼看穿。
她支起身,柔柔的喊他,“表兄你回来了。”
屏风前有衣架,顾明渊原本要褪衣换常服,但见她蜷坐在软榻上,面容有几分憔悴,望着他的眼里还有刚睡醒时的水波,绵软软的不得劲。
他转了步子绕进旁边的小间。
沈清烟跟着下了榻,她肚子还疼,走两步路就直不起腰,她扶到隔门边,推开了一点,就见顾明渊刚脱下官袍,在穿一件天青色直裰,因是侧身站着的,这才看清他的腰劲窄,更显肩宽。
比一般男子身量更为出众。
也把他们永康伯府的几位爷给比下去了,真有男子气概。
沈清烟有点羡慕,又有点羞愧,这样的人惯来人人敬重,她却总是想着法儿骗他。
她好过分呢。
门一动,顾明渊迅速穿好衣裳,侧眼看她趴在门边睁着大而妩媚的眼眸瞅他,眼底有不谙世事和以为他察觉不到的小心思。
“怎么?”顾明渊问了声。
沈清烟瘪了下嘴,没吱声,她得想好怎么骗过他。
顾明渊便当作没看见她的那点花头,踱步出来,走几步回头,瞥见她似走不动路般的磨蹭,他也没问,进了隔房,她跟进来后,就窝进了清红漆卷书式手圈椅。
顾明渊坐在凳子上,她的功课刚放上桌,她人也枕着胳膊懒懒的趴在桌边,两人近,她的脸几乎快贴到他手边,轻轻的呼气垂在他手背上,带起一丝痒意。
顾明渊道,“坐直。”
沈清烟没精打采的坐直了,这几个月下来,她每回来月事即使肚子疼也不敢让顾明渊看出端倪,生怕被他揪出什么,今儿真是豁出去了。
顾明渊按步照常给她指点了功课,顺道把昨儿一天缺的课也给补过,听的沈清烟脑瓜子发麻。
顾明渊只用余光一扫,就看出来,她没听进去多少,呆笨且不思进取。
总归是永康伯唯一的儿子,即便碌碌无为,后半生也不至于穷困潦倒。
这读书一道上,能入仕,哪怕没什么品阶,安保太平于她来说也是难得了。
他用竹签拨了拨灯芯,道,“你该回了。”
沈清烟起身出去了。
顾明渊也有些累,慢步往出走,即看她绕了路,不出屋往里间的软榻上爬。
顾明渊神色微沉,“回去。”
沈清烟钻褥子里,手揪褥子边缘,姨娘的小人被她抱着,她怯生生道,“我不想回去。”
顾明渊眉头起结。
沈清烟露出胆怯来,“表兄,我不想回学舍,我打了荀琮,他不会放过我的,他要是夜里报复我,我就死了。”
这一听就是糊弄人的鬼话。
顾明渊冷道,“他不会找你麻烦。”
沈清烟又道,“我不喜欢旺泉,他老不经我允许进我寝室……”
这是真心话,她烦透了旺泉。
顾明渊在脑海里搜索着旺泉的样貌,一时噤声。
果然如雪茗说的那样,他不会插手别人家事,他很分的清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
可沈清烟打定主意,今儿死也不回学舍,她装的病怏怏起来,有气无力的对他道,“表兄,我肚子疼……”
疼是真疼,脸也煞白,虽说有夸大的成分,但也不假。
顾明渊唇线绷直,阴沉的俯视着她。
沈清烟大着胆儿拉他手,她的手指冰凉软嫩,拉住他之后轻轻的扯了扯,想要他坐下来,可他不坐,她就使了点儿力,也没把他拽动。
沈清烟也不气馁,手仍拽着他,重又道,“表兄,肚子好疼呢。”
她不知道这种话有多暧昧。
沈清烟分辨不出他有没有心软,但她想起了她以前来月事时,“姨娘会给我捂捂。”
她又难过了,她真坏,还拿姨娘当借口。
顾明渊的视线落在小人身上,她抱的很紧,仿佛有了这个小人她姨娘就陪在她身边。
可那只是个小人。
沈清烟忽的感到抓着的大手有所软化,她急忙带着那只手一起钻进褥里,乖乖的让它覆在腹部,她的腰肢仿佛都能被那只手掌握住,暖和的让她发懒,她眯着眸翘起唇角,跟他小小声道,“要表兄捂捂。”
像只猫儿,娇的不可理喻。
那股藏在隐晦处的欲念如附骨之疽一有了机会就逃窜出来,想要将他撕扯吞噬。
他猛地抽回手,进里面啪的关门。
沈清烟垂着嘴角,心里猜测他是不是又嫌她了。
可不管如何,她今晚能留下来了,她舒服的翻过身,四肢大张,自在的睡了过去。
只是隔日却倒霉了,原是她急着来静水居,忘了换月事带,软榻的褥子上漏出了一点血迹。
得亏顾明渊平日要上早朝,天不亮就已经离开了静水居,等她醒来,正好是雪茗端了水盆进来服侍她洗漱,她惊慌失措的给雪茗看褥子上的血。
雪茗也唬了一跳,不过很快镇定下来,她取了自己的月事带还有亵裤给沈清烟换好,将脏掉的衣物并着月事带一同裹好,随后换下床褥,想避开院里人悄悄洗了。
不料,到门前就和扫墨遇着,扫墨眼打量着她手里拎着的衣物床褥。
雪茗正绞尽脑汁找由头,扫墨却突然一副男人都懂的神情道,“沈六公子长大了。”
雪茗便只得附和着讪笑,自顾下去清洗了。
这厢沈清烟灰溜溜出了静水居。
顾明渊素来喜洁,屋内一应用物有变动,他都会发觉,软榻上换新,他自是看在眼里,找来几个小厮询问。
沈六公子长大了这句话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当晚,顾明渊授完功课后,沈清烟还想赖在他这里,却遭他极其冷漠驱赶。
沈清烟见识过很多次他这样的神情,她终究忍不住。
“表兄是、是嫌我吗?”
顾明渊站在榻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她正在慢慢长大,女儿像会褪去,他绝无可能陷在皮肉引诱里。
他轻启薄唇,“我是你的先生,你的所作所为可有半分对先生的敬畏?”
什么是敬畏。
这不过是上位者让人心甘情愿匍匐在脚下的压迫。
沈清烟感受到了压迫,她明白了。
顾明渊对她的好是施舍,她把施舍当成了理所当然。
她从榻上起来,没再求他什么,湿润着眼与他作揖,“学生知错。”
顾明渊受了她这一礼,挥袖让她出去。
沈清烟垂眸时落下眼泪,低着头退出房门,顾明渊全当看不见,他是她的师长,给了她庇护,本应保持长幼秩序。
沈清烟回了学舍,旺泉倒是殷勤,忙里忙外的给她送吃送喝,还想服侍她沐浴,被她轰了出去。
沈清烟换下来的月事带自己不会洗,雪茗让沈清烟偷偷带来,如今雪茗在这静水居清闲,给她洗这些东西尚且轻松的很。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沈清烟准时来静水居听他授课,再安安分分的回到学舍。
却说这晚沈清烟从静水居出来,庆俞像往常般送她回学舍,快过角门时,恰见林逸景从西面的一条夹道儿过来,沈清烟和这位新同窗只有几面之缘,都没打过招呼,这还是头次碰面,互相尴尬。
沈清烟先和他笑一下,即见他怔愣,没想太多,便要离开。
谁知林逸景却叫住她道,“沈六公子是从小公爷的院子来的?”
沈清烟唔了声,也随口问他哪儿来,他倒很坦诚道,“从我姑母的院子里过来,她担心我吃不惯族塾里的膳食,给我做了些烧饼。”
他拉开布袋,烧饼的香气扑面而来,他面有羞吓道,“你要不要尝尝?”
沈清烟嘴儿馋,伸手拿了块?????,吃一口,“很好吃。”
林逸景更窘迫,烧饼不是拿的出手的吃食,也就是平头老百姓才吃,往上一阶官宦仕绅不可能碰这种贫贱炊物。
他忽又分别给庆俞、旺泉递上一块,极为温厚道,“两位小哥也尝尝。”
沈清烟便觉着他真是一位好同窗。
她跟庆俞道,“庆俞小哥你回吧,我和逸景一起回学舍。”
庆俞望了望林逸景,对方笑的极和善,他便只能目送着两人离开,回去时如实和顾明渊复述。
顾明渊摩挲着手中捻珠,一直沉默。
他父亲后院里并不清净,那位林姨娘比他就大了两岁,是他父亲前些年在任上时,一场酒局结识的婢女,只说她原是良家子,家中父亲病中,母亲才不得不把她卖去做了婢女,他父亲为着纳她,跟母亲吵了许多回,后面母亲妥协了。
林姨娘进府后,很得父亲宠爱,这几年她家里常来府上打秋风,年前林姨娘给父亲生了个庶子,父亲倒是喜欢,在这种事儿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母亲曾说过,林姨娘的一家是吸血虫,
林家没有好人,沈清烟若与林逸景相熟,终归吃亏。
——
沈清烟和林逸景不过走了一截路,与他相谈时,竟出奇的和他很对盘,一时竟有相逢恨晚的感觉,只是翌日晚,沈清烟去静水居时,被顾明渊告诫了一句。
“离林逸景远一些。”
沈清烟很有不解的问他为什么,却只见顾明渊背着光与她相视,眼中有化不开的浓墨,她的不解得不到回答。
沈清烟便也阳奉阴违的保证着不会跟林逸景有过多接触,只是一转头,她在学堂里和林逸景又相谈甚欢。
转头到了月末,沈清烟一直等着父亲派人来接她回府,上次向顾明渊告假回府,得知姨娘走后,她太过伤心,不愿见父亲,逃避似的跑回了学堂,这么多日下来,她不能再躲着,姨娘的尸骨还不知道葬在何处,她总要去给姨娘上柱香。
可是这天没人来接她,旺泉跟她说,“少爷,老爷递信来,说府里没什么事,您不用回府了。”
沈清烟又气又伤心,她一定要回去问清楚!
她跑出学舍,出了族塾恰见很多学生已被家中马车节接走,林逸景也要上马车离开。
他见沈清烟在门口张望,便问她,“沈六公子的家里没派人来接您?”
沈清烟已顾不得许多,甚至都忘了去求顾明渊,只焦急道,“逸景,你能载我一程吗?”
林逸景很好说话,拉她上了马车。
林姨娘的丫鬟目送着他们离开,才回府跟林姨娘说了今儿看到的,林姨娘颇有些碎嘴,这事儿不出一天就满府里传遍了,只说没成想那永康伯府竟如此穷酸,连接六公子的马车都没有,还要蹭他们林家侄儿的车回去,亏得是小公爷亲授的学生,到底给小公爷跌份儿。
顾明渊下午回府便听到了风言风语,他让庆俞去学堂候着,等沈清烟回来就把她带过来。
跟着他的小厮都看得出,顾明渊这回是真有了怒气。
——
沈清烟回府后,径自去往她父亲的院子,却被告知,父亲已有好些日子歇在胡姨娘屋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绕步往曾经是她姨娘的住处走,经过一片花荫处,有两个婢女在采花,交头接耳的说着话。
“胡姨娘如今有孕了,若给老爷添个男丁,那六少爷可就危险了。”
“唉,那柳姨娘死的属实惨,带着身子在床上,这胡姨娘侍奉她不尽心,惯常糟践她,还当着她的面儿勾引老爷。”
那丫鬟说着停了停,压低声儿,“老爷本就不喜柳姨娘,据说她死的那天,老爷因为六少爷不听话,还将柳姨娘大骂了一顿,柳姨娘当时就吐了口血出来,喊着肚子疼,可老爷愣是不给她看大夫,这才绝了她的命,这人都死了也不给副棺材,一张草席就丢出了城外,估摸着尸首早被野狼给吃了,可怜六少爷还……”
她骤然顿住话,正见沈清烟猩红着眼死死看着她们,两个丫鬟吓得直叫了声六少爷,忽见沈清烟一转身冲进了胡姨娘的院子。
那院里的丫鬟婆子都想上前拦她,她指使旺泉,“把她们都给我轰一边儿去!”
旺泉瞧她生起气来也这般漂亮,当即为色迷,连忙道,“小的都听少爷的。”
他力气很大,一人就能将挡在跟前的丫鬟婆子全推开。
沈清烟冲到门边,一脚将房门踹开。
迎面是她父亲沈宿搂着胡姨娘,两人郎情妾意,恩爱不已。
一见着她,沈宿立刻从柳姨娘身上撒开手,冷着脸道,“我没让你回来,谁准你回来的!”
沈清烟不停的抖着,从胡姨娘的肚子看向他,突然哭着喊出来,“是你们害死了我姨娘!”
胡姨娘立刻像被吓到般,靠到沈宿怀里,“老爷,六少爷吓着妾身了。”
沈宿大好心情被搅和尽,这个庶子在他手里长大,他终归是疼她的,从前她尚且还懂礼数,如今去了学堂,整个人越发不受管束。
他横着眼斥她,“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大呼小叫!赶紧给我滚!仔细我揭你一层皮!”
沈清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以前虽然对她严厉,可从来不舍得让她伤心,她以为,只要她一直是父亲的儿子,父亲就会待她一直好,她和姨娘可以安稳的在府里过活。
可是父亲又变回了她幼时见到的陌生模样,那时他不要姨娘和她,现在他跟这个女人害死了她的姨娘,还霸占了她姨娘的院子。
她突然不管不顾一头撞过来,哭叫着,“这是我姨娘的院子,你们不许住这里,你们走!”
她扑的太急,沈宿不禁后退了一步,一下子将胡姨娘松了手,胡姨娘尚且没站稳,就被她一头撞到地上,登时捂着肚子疼的尖叫起来,“哎呦!哎呦!六少爷这是要我儿子的命啊!”
沈宿火冒三丈,一挥手甩了沈清烟一个耳光。
“我没你这样的儿子!给我滚!”
那一耳光打下来,她的半边脸立时肿起,耳朵也有片刻像聋了一样,她听不到任何声音,眼睛里只看到父亲慌张抱起胡姨娘到床上,地上是一滩血。
随后许多丫鬟婆子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大夫进门给胡姨娘看脉,祖母也慌慌忙忙被人搀进门。
没有人看她,没有人管她。
她不知站了多久,耳朵又能听见声音了,先是大夫在说话,“胡姨娘摔得不轻,这胎保不住了……”
接着便是胡姨娘的哀嚎痛哭。
她僵硬的呆站着,祖母杵着拐杖狠狠地啐着她,“小煞星,碰着谁,谁倒霉!”
她是小煞星,谁和她沾上关系,谁就要出事。
沈宿一脸青黑,胡姨娘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他是有几分期待的,他的子嗣太少了,儿子只得了沈清烟一个,沈清烟又是外室子出身,柳姨娘早年是歌姬,跟他时就不是清白的身子,他嘴上虽不说,这心里却介怀,纵然柳姨娘给他生了儿子也没多少好脸色。
他瞧着沈清烟,那张脸被他打肿了,这些年也是娇养着长大的,她五岁才被领进府里,当时瘦骨嶙峋,动不动就生病,当初也以为养不活了,后面还请了雾灵观的道长来算命,只说他命里无子,水淹命格,需的给孩子命里加些火才能养住,这才往她名里加了烟,这些年平平安安长大,又拜了小公爷做先生,说她不中用,她也给他长过几分脸,等到明年下考场。
她好歹能再给沈家争光。
他这般一想,就歇了要狠狠罚她的心思,仍面上不愈,“还不赶紧滚下去!”
沈清烟慢慢挪步往出走。
出了院子就见府里的几位主子在外头张望,瞧见她又数落了她两句,就是沈泽都假模假样道,“六弟有本事了,连自己父亲的姨娘都敢打。”
沈清烟没看他,直直朝外走,路过沈浔时被拉住,“你走哪儿去?”
沈清烟有点茫然,她半张脸发红,眼眸濡湿,叫人看着怜惜。
沈浔生硬道,“我叫马车把你送回学堂,你别回府了。”
沈清烟脑子里想,可能姨娘走了后,她就没父亲了,她不仅成了没娘的孩子,她还成了没爹的孩子,有一日她身份暴露,她恐怕都活不成。
这永康伯府也不可能是她的,站在她面前的人才是永康伯府未来的主人,她会无家可归。
也不是无家可归,她还有表兄,表兄是她先生,不会不要她。
她的眸子里亮起光,跟他点头道谢,“谢谢五哥哥。”
沈浔移了点眼,看也不看她,叫自己小厮带她去乘马车了。
沈清烟乘上马车,被送回了学堂,这时天已昏黑,学生们陆陆续续回来。
沈清烟甫一进屋,里头还没点灯,旺泉骤然凑近前看着她的脸,“少爷伤的厉害,小的给您敷点药?????吧。”
他举止太过亲昵,眼睛似挂在她脸上。
沈清烟对他分外抵触,猛地伸手推他,“你走开!”
哪知她的手刚才推旺泉肩,旺泉忽地想伸手抚她手背,她惊恐的朝后退,旺泉就这么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想抱她的腿,却叫她避开了,旺泉看着她的眼里尽是痴迷,“您伤成这样,小的看着心疼,您就让小的给您上药吧,小的绝不弄疼您。”
沈清烟只感到可怕,不觉后退了几步,骂他,“你这个狗奴才,你给我出去!”
旺泉膝行到她面前,用一种让她作呕的声调道,“少爷如今失了老爷的心,老爷不管您了,也只有小的能照顾您,小的眼里心里都是您,只要少爷愿意,小的为您死都甘愿!”
他说着想伸手搂沈清烟,沈清烟胆颤的往榻上爬,才爬上了窗台想跳出去,那屋门猛地打开,庆俞搁门口轻笑,“好一出大戏,得亏小公爷让小的来这里接沈六公子,要不然还真不知道,永康伯府的奴才都能逼迫主子了!”
他招呼了几个壮汉进门,将旺泉捆绑结实,先送去执杖师傅那儿领罚,去了半条命后扭送回永康伯府,将事情全数告知沈宿,沈宿即便气沈清烟撞掉了他的孩子,也绝不容许一个下人差点侮辱了他的儿子,当晚这旺泉就被打出了府邸。
这是沈清烟第一次感受到了顾明渊所给予的强大保护,哪怕他不在身边,只要有他的人在,她就不会受到伤害。
就像姨娘所说的,他是她的贵人,她现今也只有这个贵人可以依靠。
庆俞说,顾明渊要见她,她便欢快的跟着进了英国公府,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让她迫切的想见到顾明渊,想跟他说,她被父亲打了,想要他安慰自己。
纵使脸还疼,她也开心了许多。
漆黑的晚上,庆俞低着头在前边儿引路,直经过万香园,听到了女子的嬉笑声,她被吸引了注意,踮着脚尖往园里看,却见那不远处的亭子里,坐着一个中年美妇,左右两边各坐着姑娘,靠右边的她认识,是她大表哥陆恒的养妹妹陆璎,早前她听父亲说起过,这陆璎很可能是英国公夫人走丢了的那个女儿,说不准哪一年就可能会被英国公府认回去。
她又把目光转向左侧的那位姑娘,她长了张圆脸,笑起来眼眸弯弯,看着极温善。
顾明渊就站在她和那位妇人之间,间或侧耳听她说话,也不知她说了什么,他竟也淡淡的勾起了嘴角,笑容极浅,却足以让沈清烟欢悦的心情湮灭。
沈清烟轻声问庆俞,“那位姑娘是谁?”
庆俞回她,“是老夫人娘家来的表姑娘,这回来府里要住一阵子。”
沈清烟又记起了英国公夫人的娘家江南傅家,傅家的姑娘,出身书香世家,通身的气派都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她和顾明渊一坐一站,远远望着,便觉得说不上来的和睦。
与他们相比,沈清烟如同地上脚踩的泥,她突的不想看了,跟着庆俞进到静水居。
廊上有灯笼照亮,他们上台阶时,庆俞看清了她脸上的巴掌印,急忙送她进书房,自己去忙别的事了,片刻雪茗进来给她抹药,期间和她说了那位表姑娘,表姑娘名儿叫傅音旭,是个很善良大度的女子,初入府邸就给各院叫的上名儿的奴仆们都带了小礼,就是雪茗这样儿的,都得了只线织布老虎。
她拿给沈清烟看,那只布老虎形容唯妙唯俏,甚是讨喜,可见送礼的人心思巧妙。
雪茗瞧她拿在手里,以为她想要,便道,“少爷喜欢就带回去玩吧。”
沈清烟忙松开,轻声说不要,她不是想要,她只是觉着,这位表姑娘很有大家风范。
不愧是顾明渊的表妹,比她这个挂著名头的“表弟”好太多,她的存在给顾明渊带不来任何荣耀。
雪茗看她有一点落寞,想哄哄她,叫她打发出去了,她想安静的等顾明渊回来。
雪茗出去后,书房里又静寂一片,沈清烟百无聊赖的拨着炷灯,她想着等顾明渊回来要跟他哭诉,她受了委屈,被父亲打了,父亲害了她的姨娘,她不想听父亲的话广交什么朋友,她只想呆在顾明渊身边,寻求他的遮护。
她想要顾明渊的安慰,哪怕他不安慰,听她一个人说也行,顾明渊总是沉默寡言的。
她不由得想起他刚刚跟表姑娘在一起的情形,如果他也能笑一点那就更好了。
因她发了会儿呆,手上的竹签烧着,她忙不迭起身,手不小心划了灯盏,那盏灯便一歪摔地上熄灭了,书房霎时一黑,沈清烟刚想着摸黑出去,书房门开了,有人进来,门再合上,那冷冽气息让沈清烟立刻认出来是顾明渊。
沈清烟跑到他跟前,想像那晚她哭着喊姨娘时那样扑他怀里,可到底矜持住了,伸手揪着他的衣袖,很细很小声的唤他表兄,在要跟他说起父亲时。
顾明渊说话了,“我让你离林逸景远一些,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这一声极淡漠,犹如一盆冷水淋在沈清烟的头上,让她当即清醒了过来,他说了他是先生,她想黏着他,想让他收留自己。
他没有同意,她便不能这样。
可为什么呢?
他明明有过温柔的样子,就在刚刚,他也跟表姑娘笑了,为什么就不能对她温和一点。
父亲让她滚,她以为他会要她的。
“为什么?”她压着哭腔问道。
“你若执意跟林逸景来往,想好后果,”顾明渊从她手里抽走衣袖。
什么后果?他不过是想用这个做借口,甩掉她这个麻烦!
他根本不想给她做先生,他早厌烦她了!
黑暗里,沈清烟全身都在颤,眼泪在流,她蓦然大声的与他决裂。
“我就是要和他玩儿!用不着你管我!我不要你做我的先生了!”
她的声线细而无力, 喊出来时有刹那带着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渴求,渴求着顾明渊会低头哄她。
可她只看到他立着不动,她甚至看不清他的神情, 是鄙夷还是衿冷。
无论哪一种, 此刻她都承受不住。
她脚步错乱的绕过他跑了出去,没入黑夜里, 沉沦其中再也救不上来。
顾明渊倾身坐到桌前, 搭在桌上的手背青筋暴起,须臾手腕上的捻珠断开,落下来碎了一地珠子。
良晌, 庆俞捧着灯进来,小心放书桌上, 灯火一亮, 就见地上摔坏的烛台还有玉珠。
方才两人在书房里吵, 沈清烟跑出去, 院里人都看着, 大抵也猜的出, 顾明渊正在气头上。
庆俞跟在顾明渊的身边时间最长,也最了解顾明渊, 顾明渊自做了沈清烟的先生以来,属实用心, 每晚亲授功课不说,沈清烟遇到的麻烦事也都是他来解决,就是为人父母也不过如此了。
顾明渊看着淡然,这心底对沈清烟却是极重视, 比他那几个庶弟都重视。
庆俞迟疑着道, “小公爷, 沈六公子过来时脸上肿的厉害,瞧着是在府里吃了教训,他那个书僮想碰他,叫小的打了一顿送回去了。”
顾明渊眼半垂,一声不吭。
庆俞便有点摸不准他的态度了,试探着道,“要不小的去学舍看看……”
“不必管他,”顾明渊起来踱走。
庆俞心下一跳,主子这是真不打算管沈六公子了。
庆俞不免替沈清烟捏了把汗,以顾明渊的心性,沈清烟若以后想回头,只怕有一番苦头吃。
——
沈清烟失魂落魄的回了学舍,这会子是晚间休息,其他屋子偶尔听到人声,学生们串门玩儿,有些还结伴去校场打熬筋骨。
只她一人孤零零的呆在屋里,太寂寞了,没有人?????陪着她,以后每一天每一夜,她都要这么熬过来。
她抱着腿靠在床角,手里是姨娘的小人,小人是顾明渊给她的,她应该扔了,可扔了她就什么也没有了,那个还在修补的玉珏,她也拿不到手里了。
她把顾明渊彻底得罪尽,他不会再理她了。
沈清烟头埋在腿膝,低低的抽泣着,如果他有一点心,他只要说一句好话,她都不会这样难受。
屋门忽被敲了一下,沈清烟猛地一怔,先猜的是会不会顾明渊派人来寻她,她当即生出点点喜悦,心想着顾明渊前头那么过分,她肯定不能这么快就原谅她,等去了静水居,必须要顾明渊开口说自己做的不应当,她才愿意再喊他表兄。
她揩揩脸上的泪,用很沉闷的语气问,“谁?”
屋外传来林逸景柔和的嗓声,“沈六公子睡了吗?”
不是顾明渊的人。
沈清烟免不得失落,她将姨娘小人轻轻塞进枕头底下,下床后趿着鞋出来,开了门就见林逸景手里拎着一个油纸包,腼腆的冲她笑道,“我在家中带了些蜜糕和时兴果子,沈六公子留着做零嘴吃吧。”
他把油纸包塞给沈清烟,立刻就要走。
沉甸甸的一包东西,沈清烟嗅到了食物的香气,方觉得饿了,连肚子都咕咕叫起来,她叫住林逸景,“逸景,你进来坐坐吧。”
林逸景一讪,倒也没推拒,转步要进门。
那往前的学舍忽的开了门,走出来荀琮和赵泽秀两人,他们望过来,视线定在沈清烟身上,沈清烟一个人在屋里不讲究,还穿着青衿,只是鬓发有一些乱,衣衫也有皱痕,眼眶晕着绯,面颊粉秀白皙,在昏黄的灯笼下,给她镀上了一层光影。
仿似花草成精的妖魅。
漂亮的不像男人。
沈清烟现在没了顾明渊做靠山,见着这两人发怵,唯恐他们过来欺负他,忙跟林逸景道,“你快进来。”
林逸景奥奥两声,和那两人笑了笑,便兀自到她房里,她忙把门拴上才松了一口气。
门外,赵泽秀问荀琮,“他们在屋里会干什么?”
荀琮登时皱眉,侧开脸,“我怎么会知道?”
赵泽秀啧了啧嘴,“这沈六勾三搭四,也不知小公爷知道了会作何感想?当真是男人堆里的妖精。”
他停了停,忽有一猜测,“荀琮,他莫不是女人?男人能长出那种脸?”
荀琮眉头一跳,黑着脸跑沈清烟住的屋前,竟想伸脚踹门,他倒要看看,这贱东西在里面如何勾引男人!
赵泽秀急忙拉住他,拿眼神给他示意,绕到窗户边,透过窗纱往里看,就见那两人规规矩矩坐在桌上,并没像他们想的那样干出什么下作事。
荀琮一转身,施施然的走了。
屋内,林逸景纳闷的问沈清烟,“沈六公子怕荀二公子和赵二公子?”
沈清烟闷闷的唔一声,“我也不知哪里招惹了他们,自进了族塾,他们就专盯着我欺负。”
林逸景惊讶道,“您是小公爷的学生,他们连小公爷面子也不给?”
沈清烟听着这话更加难过,“现在不是了。”
林逸景一愣,瞧她脸色不好,没问什么,也叹了一声,“沈六公子这一说,我倒是明白的,自我进这族塾,同窗虽看在国公爷的面上对我都很客气,可私下也没人愿跟我结识,也就是沈六公子不嫌弃我出身卑微。”
沈清烟叫他安慰的心里舒服了些,顾明渊不许她跟林逸景接触,她不知道缘由,但她这些时日和林逸景相处,林逸景性子柔善,待人诚恳,不像是什么坏人。
林逸景往四周看了一圈,没见着沈清烟的书僮,问道,“沈六公子的书僮呢?”
沈清烟拉着脸,“那狗东西犯了事儿,打走了。”
“沈六公子身边总不能缺着伺候的人,”他站起身,眼看床褥凌乱,地上也有灰尘,便利索的收拾起来。
沈清烟不好意思道,“这种事怎么能让逸景你做?快放下吧,说不准过几日我父亲就会送新的书僮来了。”
也没准,她父亲彻底把她扔在这里,让她自生自灭。
林逸景一面打扫,一面笑着道,“不碍事,我在家中也常帮着母亲做这些杂活。”
沈清烟知道他家境普通,可能家中也没有奴仆,这些粗活确实要他自己做。
林逸景手脚麻利,很快做完这些事,还给她烧了热水,待做完这些,还与她道,“沈六公子若不嫌我进出您的屋子,在您书僮来之前,您屋里这些杂活,我都帮衬着您做。”
沈清烟这个小少爷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能有这么个热心肠的人来帮她,她委实打心底感激,“不嫌的,我还得谢谢逸景。”
林逸景眼中划过一丝光,笑的越发温良。
沈清烟觉着不能白让他做活,便跑里间翻找出她的钱袋子,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笑道,“逸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
林逸景眼睛自她的钱袋子扫过,笑着收下了银子,面上憨态可掬,颇显窘迫。
沈清烟拍拍他肩膀,跟他哥儿俩好般,“逸景,你别叫我沈六公子了,叫我的名儿吧。”
林逸景嗯了声,很拘礼的喊她清烟。
沈清烟冲他露出灿烂笑容,看的他滞住,随即他也报之微笑。
沈清烟笑着笑着又有点儿愁,“表兄不教我,我的功课以后难做了,周塾师回头定又逮着我训。”
“那以后我教你,只是……我比不得小公爷才高八斗,”林逸景像怕被她拒绝,很羞涩的看着她。
沈清烟欣喜道,“逸景何必妄自菲薄,他才不如你呢!”
她刚在顾明渊那里碰了壁,现下对顾明渊是满腹牢骚,顾明渊让她离林逸景远点儿,人林逸景却对顾明渊甚是尊崇,高下立见。
得亏她没听顾明渊的话,跟这样谦逊懂礼的人断交。
两人又闲话的一会子,林逸景才告辞,沈清烟舒舒服服睡到床上,和姨娘的小人头抵着头,喃喃道,“姨娘,表兄不要我,我也不要他。”
她结交了朋友,以后可以有朋友陪伴。
她没什么可怕的。
她悠悠的睡进了梦里。
有林逸景相伴,沈清烟每日里功课都能好好儿做完,琐事上也有林逸景帮着打理,她仍过的自在。
只是这段时日发生了一件小事,沈清烟的钱袋子丢了。
沈清烟没了钱袋子,旁的倒不打紧,就是那些笔墨纸砚终归要花钱买,她又拉不下脸找顾明渊,更不可能去求她父亲,便只能省着用,一张纸正反面都要用,墨也兑水。
可把她苦坏了。
钱袋子丢了也就罢了,这后头她屋里时不时丢东西,什么坠饰挂件儿,一样一样儿的不见了,沈清烟疑心自己屋里进了贼,把这事儿跟林逸景说了,林逸景便帮着她大半夜蹲在屋门前不睡觉,两人熬了一宿,都没抓到人。
隔日顶着黑眼圈进学堂,招来荀琮等人异样的眼光,沈清烟没功夫注意到他们,今儿是顾明渊的课,这还是他们大吵一架之后见的第一次。
顾明渊仍如平常一样授课,沈清烟蔫蔫的趴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她变得愈加懒散堕落,窗外的光线落在她脸上,肤色莹白姣艳,卷翘长睫清浅的颤着,眼睑下覆了一片影,也许是故意这般作态要气他,也许她夜里不睡。
他收回了视线,任她这般混账下去。
下学后,他出了学堂往后堂去了。
若是以前,沈清烟一定会屁颠儿屁颠儿的跟在他后头,等他给自己讲授功课,还能吃零嘴,若是累了,便在后堂的隔间里睡觉,舒坦的仿佛是在自己家里。
现在都没了。
沈清烟凝视着他的背影,他依然清贵如高山,她只配仰望。
沈清烟攥紧手,垂着头慢慢收书,学堂里的学生们都走了,她才往出走,林逸景等在外头,瞧她来了,才和她并肩回学舍。
庆俞刚好过来拿顾明渊落下的书,就见他们两个形影不离的在小道上走。
庆俞转头回去,稍稍跟顾明渊提了一下,只可惜顾明渊却像听不见一般,沐浴更衣后便回府了。
这头沈清烟跟林逸景走回学舍后,沈清烟终究没忍住,躲里间偷偷哭。
林逸景在外面敲门道,“清烟,你我是好友,你哭成这样,我实在于心难安。”
沈清烟将门打开,放他进来,林逸景看她满脸泪,取了帕子让她擦脸。
沈清烟为他的温柔所感动,小声道谢,用帕子擦干净脸,愣愣的发着呆。
“清烟要是心底在意小公爷,何不再去找他?”林逸景道。
沈清烟摇摇头,“我不想找他。”
是他先不要她的。
林逸景一脸纠结,讪讪问道,“清烟,你和小公爷到底为的什么事儿闹成这样?”
沈清烟一时沉默,旋即忿忿的看着他,“他不许我跟你来往。”
林逸景惊讶的啊了声,霎时咳一声,眼睛往开着窗户看了看,不?????见有人偷听,便过去把窗户关了,才坐回去,手揣着袖子道,“小公爷连你交什么朋友也管着,这哪是先生做的事?”
沈清烟低低道,“他根本不想给我做先生,我才和他闹翻了的。”
林逸景眨了眨眼,像是松了口气,往她削薄的肩上拍一下,面上是真心实意,“清烟,你今日不说这个,我断不会在你面前说起小公爷,他是国公爷最看重的嫡长子,别说英国公府了,就是放眼整个燕京城,也挑不出比他更出众的王公贵勋。”
沈清烟也认同他说的,顾明渊太耀眼了,她站在他身边,便会自惭形秽。
林逸景看着她笑,“可这也只是外人见到的表象。”
沈清烟一呆。
“我姑母被国公爷纳进了后院,我有幸常来英国公府探望,姑母疼我,常留我在院里小住,我那时年纪小,姑母交代我,见着小公爷要避开,我没记在心上,后来我在英国公府的万香园里和小公爷碰上。”
林逸景忽然抖了一下,告诉她,“小公爷当时想带我回他的院子,被我姑母及时赶到,我才侥幸没出事。”
沈清烟呆呆道,“回他的院子能出什么事儿?”
林逸景苦笑,“顾二爷什么德行你该是知道的,他们是兄弟,表面装的再正直,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
沈清烟瞪大眼,直说着不可能,“我在表兄跟前这么长时间,表兄都不曾对我动过手脚,他跟顾二爷绝不是一类人。”
林逸景道,“清烟,你毕竟是永康伯的儿子,我只是个普通人。”
沈清烟张了张唇,顾明渊什么样,她见过的,顾明祯想欺辱她,顾明渊都为她罚了顾明祯,她跟顾明渊独处时,都是她主动亲近他,还被他避嫌,她是不信这话的。
林逸景又道,“像清烟这样的俊俏,又是大家公子,他只要不是蠢物,必定盼着你主动送上门,到时候也能说是你情我愿,怪不到他头上,他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小公爷,若清烟叫他得手,说不定也会被传成一厢情愿。”
沈清烟直皱着眉,“你是说他想跟我像夫妻那样?”
“像他那等身份的人,不过是好玩脔宠罢了,清烟若真着了他的道儿,只怕以后也是没名没分的跟着他,”林逸景微翘了点唇道。
沈清烟眉头皱的更深,还是坚持着,“他不是那样的人。”
林逸景轻笑,“清烟不信是正常的,你父亲断不会让你落到那种境地,你以后也要袭爵,倒是我多虑了。”
他提到沈宿,沈清烟又是一阵恨却颓唐道,“我应是袭不了爵位的。”
林逸景不解道,“永康伯只有你一个儿子,这爵位不给你他给谁?”
沈清烟默了默,便将在家中发生的一切都告与了他。
“我姨娘尸骨未寒,父亲也让我滚,现如今,我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
林逸景唉了声,安慰她两句,便带她一起做功课。
——
顾明渊这边回了静水居,他从署衙带了些不重要的公务回来处理,这么小半日便过去了,下午时,扫墨捧着一只红漆木匣子进门。
“小公爷,玉珏做出来了。”
顾明渊放下手中的毛笔,接过匣子打开来,里头正躺着一块用岫山玉石打磨出来的玉珏,色泽样式都比对着沈清烟的那块玉珏做出来的,几乎一模一样。
只除了玉珏中藏着的熙字。
顾明渊将玉珏放回匣中,推给他,“让雪茗带去给他。”
扫墨便知这是他最后的心软了,雪茗和玉珏都送还给沈清烟,以后就是划清界限了。
扫墨带着匣子下去。
还未有一盏茶功夫,他又快速回来,这回不是他一人,而是雪茗被人压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块形状古怪的小布。
扫墨附耳跟他小声嘀咕着什么。
雪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属实倒霉,沈清烟放在她这里的月事带,她都是夜里悄悄打水来洗,就是晒也偷摸着爬到树梢上晒,一连多日都不曾被人发现到。
可沈清烟自那日跟顾明渊吵过后就不来静水居了,剩的一个换洗的月事带没被带走,就只能放在她这里,她藏在箱子里,原也不怕被人发现,可哪能料到,这英国公府和一般的人家不同,隔半年要在底下下人里摸排一遍,就防止出现偷到主家财物的奴才。
月事带就这么被查了出来。
顾明渊挥手让其他人下去,低眸看着雪茗,这个小书僮身形瘦小,身量也不高,相貌清秀,倒是随了她的主子,都是长相肖女的少年。
那块水粉棉布捏在他手中,是很柔软绵顺的触感,夹杂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熟悉香气,他曾在沈清烟身上闻到过。
不用顾明渊问,雪茗红着脸道,“小的结过亲,有个叫小红的未婚娘子,小的私下和她见面时,她给了小的这块布。”
信了便是真,不信便是假。
有没有小红这个人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日静水居内有诸多猜测,大都怀疑着雪茗是女人,只是这份怀疑到雪茗没事儿人一样被放出来就停了,庆俞带着她跟院里的小厮们吃了一回酒,之后都知晓了她有个叫小红的相好,颇让小厮们艳羡。
这阵风声便就过去了,雪茗仍留在静水居,只是把她分拨到厨房让她打下手,鲜少再在院子里活动,这事儿慢慢就销声匿迹,院里的下人谁也没怀疑到沈清烟头上。
黄昏时,顾明渊坐马车去了趟永康伯府。
这是他第二次入永康伯府,沈宿热情依旧,连谄媚的嘴脸都没变过。
“顾大人屈尊降贵过来,可是犬子又犯了什么错?”
沈宿揣摩着顾明渊的神态举止,从他脸上瞧不出任何喜怒,但沈清烟前边儿开罪过顾明渊,有过先例,她又才刚在家中惹出过乱子,沈宿唯恐她又对顾明渊不敬,陡时肃穆着脸来。
“那个兔崽子如今大了,越发的不知体统,他若冲撞了大人,下官一定将他扒层皮给大人出气。”
看他认真的样子,沈清烟这个儿子应是不重要的,如有必要,随时能推出来作为他官途的垫脚石,生死不论,男女不论,有这样的父亲,沈清烟是女人,逃不过被送,是男人,也只是光耀门楣的傀儡。
顾明渊轻微的抿直薄唇,良晌道,“月末那次,贵公子从府上回族塾,脸被打肿了。”
原来他是来问这个的。
沈宿心下是感慨,他这笨儿子竟能得小公爷如此厚爱,又是一阵高兴,有顾明渊在,他这儿子仕途不愁了。
他这时就恨自己没多个女儿出来,他的嫡女早早嫁了人,岁数上比小公爷大一些,若有个跟沈清烟一般大的姑娘,他定要想法子让她攀上小公爷,到时他们永康伯府岂不是水涨船高。
他回过神,跟顾明渊尴尬道,“这小混账的姨娘刚没了,拿下官后院里刚怀孕的姨娘撒气,撞掉了那姨娘的孩子,我一时气急,才打了他。”
他似怕顾明渊不悦,又补着话儿,“下官只这一个儿子,自来是当宝贝疙瘩疼,哪儿舍得伤他,要不是他太不懂事,下官也没可能打他。”
顾明渊静静听他说完,回想起那日庆俞从城外回来时说过的话,尸首腹部隆起,是怀着孕的,哪家都有内宅斗争,像沈清烟这样的人,遇见个心眼毒的,便能治死她。
他站起了身,道,“贵公子的书僮若没挑好,我这里倒是有合适的小厮侍奉他,沈伯爷不用往族塾送人了。”
自那胡姨娘落胎后,常常在沈宿耳边吹枕头风,沈宿对她还在兴头上,自然而然的就把沈清烟忽视了,书僮到现在还没送去族塾,到底是不上心。
沈宿听他说起这个,有点抹不开脸,忖度着那胡姨娘过分恃宠而骄了,以后还是冷落了好,没得传出去倒显得他是贪色之徒,终究会有碍他的颜面,仕途也容易被打击。
他连忙道着好,擦着汗把顾明渊送出府去。
——
沈清烟这里倒也不平静,她屋里的东西还是在丢,直到顾明渊送她的那块紫石砚不见了,她终于忍不了这口气,决定要去跟周塾师把这事儿说了,周塾师为人板正,断不会因她开罪了顾明渊,便任由她丢东西。
她把这事儿跟林逸景说了,林逸景也颇为认同,但他建议沈清烟列个失物单子,到时给周塾师看一目了然。
沈清烟深以为然,晚间空闲了,便将近日不见了的东西悉数写在纸上,足足缺了二十来件,都是她身上比较值钱的饰物,就连她的平安长命金锁都被偷了。
沈清烟越想越气,这贼可真会偷,逮着她薅!到时候要是抓住了,她定要打一顿出气!
她这般想着心里稍微舒坦些,叠好纸张夹在书里,她才伸着懒腰解衣裳,才脱了外衫挂到衣架上,再一转头,就见那枕头下面压着本书。
她从来不在床上看书,这书怎?????的跑床上去的?
沈清烟爬床上,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本书,书封上面写着风月记。
她好像没有哪本书叫这名儿啊。
她翻开书页,却见那书里都是画,男男女女肢体纠缠。
沈清烟看着便觉脸红,又忍不住好奇,趴在床边,一页一页的翻看,看过后,心里大概知道这不是正经的书,她滚烫着脸,忙下地去拿烛灯,要将书烧了。
她刚拿起书,里间隔门骤然被撞开,周塾师怒气冲冲过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书,翻开一观,登时气炸了。
“我当真是看错你了!小小年纪不学好,把这种下作烂书带进了学舍,你把这读书的地方当成了什么!”
沈清烟胆颤心惊,连忙摆手道,“周塾师,这书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它怎么跑到我床上,我看到了就想把它烧了,我没不学好。”
周塾师叫她气青了脸,“我原看你年纪小,爱玩爱闹都不忍心重罚你,只盼着你大一些,懂事了往正道儿走,如今看来,你这是打小就长歪了!”
窗外其他学生听见动静,都跑来看热闹。
周塾师还虎着脸道,“这族塾是不能留你了,再让你待下去,只怕那些学生也得跟着你学坏!”
沈清烟心神一震,周塾师是要赶她回家,因为这种事回了家她还有什么活头?只怕父亲不打死她,也要将她像她姨娘那样,丢出城外喂狼。
沈清烟连连求他,“周塾师这真不是我的书,求您别赶我回家。”
她咽着声,眼泪汪汪的,只差跪下来。
周塾师却是强硬道,“你别求我,让你读圣贤书,你却满肚子男盗女娼!你既然整日里都想着这些,不如早早回家,让你父亲给你订亲娶妻,也别往官场上钻了!”
他说罢,完全不给沈清烟辩解,转身往出走。
沈清烟便知他这是铁了心要赶她出族塾,她倏然跌坐到凳子上,正想捂着脸痛哭,却听那窗外有学生在奚落她。
“早听说小公爷已不是他的先生了,家里父亲也与他离了心,这要是回去了,还有什么好下场?”
沈清烟心里一咯噔,这些话她只和林逸景说过,他们是怎么知晓的?
“他长那样,他父亲可舍不得让他死,没准为了升官儿,把他送人,多好的买卖。”
“我要是他,就去求小公爷,好歹也做过他的先生,既然都要献身,还不如献给小公爷。”
沈清烟怔神着。
那些学生慢慢散去,沈清烟从地上爬起来,想去关窗,乍然见荀琮没走,一脸阴晴不定的盯着她,她心里一慌,怕他趁机落井下石,匆忙将窗户拴上,整个人如卸了劲般倒在床上。
到了天亮,她就要被赶回家。
她真的无路可走了。
她想到了顾明渊,她跟他吵过后,她再也没去找他,他的小厮也没有再来过学舍。
她以为不靠着他,她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现如今,她差的要被赶出学堂,回府还要被父亲打骂。
除了求他,她还能求谁?
沈清烟昏昏然睡了过去。
翌日晨起,周塾师的小童来监督她收拾行李,小童催着她出族塾,经过林逸景的屋子时,林逸景正赶着去学堂,与她遇到,竟像是不认识她一般,错开眼神,直接走了。
沈清烟一下僵住,在学堂里,林逸景和她这般要好,教她做功课,替她收拾屋子,他们好的像亲兄弟一样,如今她出事,他竟然不认她!
沈清烟咬紧牙,顾明渊不让她跟林逸景来往,原是对的,只她瞎了眼,错把鱼目当珍珠,还跟顾明渊断了关系。
她垂头丧气的走出了学舍。
这厢赵泽秀与荀琮两人也从屋里出来,目视着她走远,赵泽秀笑道,“沈六就是想破天也想不到,是林逸景去跟周塾师告发的他。”
“偷藏春宫图,谁能料到沈六这样儿的还会想女人。”
荀琮收回眼,嗤的一声,“他也配想女人,女人能看得上他?”
——
沈清烟出了族塾,身后大门砰的关上,她站在栀子花巷内,一眼望到头,目之所及,英国公府如庞然大物压的她喘不过气。
她拖着步子往巷子深处走,挑了处角落缩成一团,从早上等到午时,也没见顾明渊回来,直到了下午,天快黑时,她饿得头晕眼花,才见着一辆马车,慢悠悠驶进来。
马车的顶盖上有挂牌,落着顾字,车板上坐着庆俞和马夫,庆俞眼尖,瞧见她小小的蹲在地上,脸发白,整个人颤颤巍巍的。
庆俞忙转头冲车里道,“小公爷,沈六公子在巷子里,您要见他吗?”
马车里很安寂,随后拉开一点车门,庆俞探身进马车里。
沈清烟忐忑不安的看着马车。
庆俞再出来,目光里带着点儿同情,他从马车上跳下去,提着灯笼站到一旁,马车从侧门进了英国公府。
沈清烟背着包裹小步挪到庆俞身边,喊他,“庆俞小哥,表兄愿意见我吗?”
庆俞对她笑了笑,伸手接过她的包裹,转话道,“沈六公子等多长时间了?肚子饿不饿?”
沈清烟便当是顾明渊愿意见她了,跟他说自己在这里等了一天,肚子早饿了。
庆俞看着她就更加同情了,领着她进静水居,没让她进书房,把她带去了茶厅。
茶厅是顾明渊接待客人的地方,多数时候,沈清烟不惯到这里,因着太过冷清客套。
但沈清烟这次是来求顾明渊的,她乖乖的坐着。
不过一会儿,下人送来饭菜。
沈清烟端起碗来吃着,颇有几分狼吞虎咽,待到肚子吃饱,打了几声嗝,又有丫鬟送上浓茶让她漱口。
她急着见顾明渊,漱好口后,让丫鬟带她去见顾明渊。
谁知丫鬟却笑道,“您用完膳后,会有马车送你回家。”
言下之意,顾明渊不会见她。
沈清烟眼眶一热,“我要见他!”
她小跑着出来,迎面是扫墨,扫墨拦住她道,“沈六公子,小公爷命小的来送您回永康伯府。”
沈清烟无促道,“我不想回家,我想见表兄,扫墨小哥,你带我去见表兄好不好?”
扫墨挠挠头,为难道,“不是小的不带您去,是小公爷说,直接送您走。”
沈清烟直瘪唇,她今儿一定要见到顾明渊!
她忙推开扫墨,朝顾明渊的书房跑去,不等那守门小厮反应,将门推开,却不见人,小厮跟她熟了,偷偷给她打眼色,示意顾明渊在屋里。
沈清烟便急慌慌的推开屋门跑进来,屋里熏着香,她一进门就闻见,还是她第一次进来闻到的甘松香,一如顾明渊这个人,香的浅淡而清冷。
沈清烟发呆了会儿,才鼓足勇气往里头走,刚跨过门槛,就见顾明渊披散着湿发从盥室里出来,他的头发一直梳的整齐,平日里戴着发冠,身形笔直,极冷肃贵气,现下穿着一件竹叶青大襟宽袖长袍,墨发垂散,行走时从容淡然,竟有谪仙之感。
顾明渊看到她微愣,慢慢转身,踱到那张雕花鎏金书桌前,提笔在纸上画着什么。
沈清烟朝他走近,止在一步远,眼眸注视着他的侧脸,紧张的手心出汗。
“表兄,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与林逸景结交,我错了。”
顾明渊置若罔闻,手里的笔未停,走笔如行云流水,墨迹在纸上铺开,渐渐连成一副图,一个个骷髅跃然纸上,它们的手脚被绳线操控,犹如傀儡般跳着畸形的舞姿,在它们的身后,安然盘坐着一个面相祥和的和尚,他的手里握着那些绳线,却能拈花一笑。
这不是一天能画成的,他应该画了很久,至今日成画。
沈清烟没有空闲欣赏这画,她一心只想能跟顾明渊再回到以前,“表兄,我真的错了。”
顾明渊的笔尖点了朱砂,在和尚的唇上描摹,和尚便显出一股妖异感。
他收了笔,并不理会沈清烟的认错。
沈清烟心里发慌,“表兄,你、你原谅我……”
顾明渊开始收画,将那幅画卷起来,再伸手推开窗,递给了扫墨,“烧了。”
窗户啪嗒关上。
沈清烟虽疑惑,好好的一幅画,他干嘛扔了,但这是他的画,他想怎么处置是他的事,她无权过问。
顾明渊这时正眼看着她,没言语。
沈清烟被那目光看的有点难堪,她还是求着他,“表兄,你原谅我,我以后都不忤逆你了。”
可是在她说完后,她瞧见顾明渊翘起了唇角,露出一个讽刺至极的笑容。
他说,“你有什么值得我原谅的。”
她没有什么值得他原谅的,愚笨呆蠢、识人不清,她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出类拔萃的才学,她之于他,不过是个累赘。
如今这个累赘得以卸下,他又怎会再愿意背起。
沈清烟僵立在原地,等到他踱步进里间,外头有焦味飘进。
沈清烟恍恍惚惚的走出来,扫墨蹲在廊下,那幅画被扔进火盆烧着,慢慢被火焰吞噬尽。
扫墨拍拍手起身,对她笑?????道,“沈六公子可是要回府了?小的送您。”
他忙叫人去备马车。
沈清烟很清楚回府的后果是什么,她会被父亲辱骂责罚,她会被府中上下所有人嘲笑,她的名声因那本不是她的书毁尽,父亲不会让一个丢他脸面的人承袭爵位,她将成为一个弃子。
就像那些学生说的,只要敢回府,她没有好下场。
她怕死。
她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她能抓住的只有顾明渊。
她在这短时间内想到了许多,林逸景说过的、那些学生说过的,脑海里有无数光景闪现定格。
她唯一的价值,就是她自己。
她在台阶上停住脚,扫墨看向她,她好似被抽断了肌骨,靡艳的脸孔在晚灯下白如雪霜,她忽然转过脚步,到屋门前推开,抬脚进去。
她一步步走到里间,将虚掩的阁门轻推,顾明渊背对着她褪掉外袍,听见她的脚步没有回头,“出去。”
身后人止住脚步,伸出柔软纤白的手环上他的腰,她的脸贴上来,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丰润饱满的唇离他极近,在他耳边说着暧昧不明的语调。
“我不想回家,表兄救救我,只要是表兄,我、我都愿意的……”
沈清烟长这么大, 就是她父亲也不曾这般搂抱过,她姨娘在时,常常告诫她, 切不可叫男人占了便宜。
如今她却主动抱住顾明渊, 这便宜是她自己送上来的,卑微廉价。
怕他占了又怕他不占。
她想赌一赌, 他的人如同他外表般清朗如月, 还会不求回报的可怜她,如果赌输了。
如果赌输了,真像林逸景说的那般, 顾明渊一早对她生了觊觎之心,就是想等着她送上门, 她对外是男儿身, 顾明渊若喜欢她的男儿身, 她藏着也不打紧。
横竖是众叛亲离, 她总不会比这更差了。
可顾明渊并没有像她所想的那样可怜她, 也没有趁机吃她的豆腐, 他只是站着,绷着唇, 脸色沉郁。
沈清烟心里七上八下,手更加紧紧抱住顾明渊, 他的身量很高,肩宽腰窄,她自后面一直是踮着脚才能够到他的肩膀,这样长久的保持着姿势, 她实在会累。
她不知道顾明渊在想什么, 她急于想让他开口同意自己留下来, 抬起了脸,勉强碰到他侧脸,软软的蹭了蹭,鼻尖也无意的触到了他的嘴唇,她便生出一股羞意。
真的太恬不知耻了。
她羞赧着脸偷瞄顾明渊,见他眼尾半垂,余光睨着自己,眼中阴冷暗光浮动,她的所有胆大妄为在这一刻就都缩回了壳里,她的脸发烫涨红,她的手还在他腰上,她把脸埋下来,躲在他背上,企图用这种躲避的方式,让自己还有底气厚着脸皮重复着刚刚说的话。
“……我什么都行的。”
顾明渊看不见她的脸,余光只瞟到她那只小巧玉白的耳朵通红,她的两只手还紧巴巴的抱在他腰上,手腕细弱,其实根本没力道,他只要伸手一拉,就能将人甩开。
他没有触碰她,凉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清烟翁着声,“知道的。”
她不仅知道,也知道这不是好人家会做的事,她每次月末回府,秋月就变着法儿的来她跟前晃荡,还借机往她身上靠,用雪茗的话儿说,就是狐狸精做派,登不上台面儿的,正经姑娘家都会嗤之以鼻,
她不想当狐狸精,可她没别的法子。
顾明渊久久没声。
沈清烟才又看他,这时看清他的神色很平静,犹如一面佛,俯视着颓败堕落。
沈清烟身体有点发凉,一下子将手从他腰上撤开,胸腔里的羞耻要把她吞没,她只能垂着头,却不想被他赶走,一味的落泪道,“父亲不会轻饶我……”
顾明渊任她哭,待她哭歇了,才道,“让扫墨给你安排厢房。”
这是准她留下来了。
沈清烟顿时一喜,含着泪冲他露出笑,眉眼弯弯,泪意点点,仿似满天星光皆在她眼底。
可是没有得来顾明渊一眼,他冷淡道,“你可以走了。”
沈清烟刚起的欢快就又被压了下去,她怯懦的望他一眼,不敢再多言,默默退出房,不一会儿随着扫墨去了静水居南面的厢房,就这么在静水居住下了。
——
静水居不小,沈清烟住的厢房离主卧有一截路,她白日里不去学堂了,天天睡到日上三竿起,顾明渊早早就离了府,她连着好几日都没碰见顾明渊。
每日里好吃好喝的伺候着,雪茗也从厨房调到她跟前,这样的日子太舒坦,她根本把顾明渊给忘了,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般。
直过了有三五日,这天清晨,雪茗服侍她穿衣梳洗,期间随口说道,“学舍藏书的事儿到底是根刺,少爷不可能在这里待一辈子,终归是要想法子还自己清白。”
沈清烟何尝不明白,她现今不在学堂里,那些学生还不知道怎么传她,等到月末,那些学生被接回家,她在学堂里的倒霉事就能传遍燕京城,到时候她父亲还不得来揭她的皮。
她思前想后,觉着还是得找顾明渊。
待用过早膳,她就急忙忙的去了顾明渊的书房等候。
顾明渊的书房里摆满了书籍,都是她不爱看的经书名典,但她在书房太憋闷,便随便找了本茶经打发时间。
将过晌午,她一本书还没翻过一页,寻思着顾明渊只怕得到晚上才回来,她不如先回去,她这般想着,好像感觉饿了,便收了书往书架上放。
恰时书房门被人推开,她以为是顾明渊回来,忙笑着喊,“表……”
表兄没喊出口就被她吞了回去,因为进来的不是顾明渊,而是她之前经过万香园见到的那个中年美妇。
扫墨跟在妇人身后,沈清烟看那妇人一身打扮时兴端庄,眉眼带笑,想着那日她和表姑娘坐在一起,还能进顾明渊的院子,定然就是英国公夫人傅氏了。
沈清烟连忙朝她抬手作礼,略微结巴道,“学、学生沈清烟见过老夫人。”
傅氏搭着丫鬟的手踱到椅子边坐下,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沈清烟以前在府里常被祖母明里暗里敲打数落,有时忍不住跟姨娘抱怨,姨娘就会安慰她,像祖母这样的贵妇人养尊处优惯了,最是爱挑刺难伺候,英国公夫人是满燕京城里最最尊贵的夫人,沈清烟也怕她是个不好相与的,战战兢兢走到离她两步远的距离停了。
傅氏将她打量了一番,眼里划过惊艳,随即微皱眉头,嘴边露笑,“这孩子,离我这么远做什么?再近点让我好生瞧瞧。”
沈清烟便只能又走近一点,被她一伸手拉到跟前,她的手也不知有意无意,往沈清烟肩背两侧抚。
沈清烟一阵打颤,又不敢不让她碰。
扫墨眼看情形不对,赶忙退出书房。
“现下都跟着明渊念什么书?”傅氏的手指按在她腋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欲往前。
沈清烟像只蔫鹧鸪,腿脚发软,顺着她的话答道,“回老夫人,才学了《中庸》和《尚书》。”
都是来年科考要用到的书,只是她不争气,顾明渊教授过的,她也没学到多少,就怕傅氏还要考她书?????里的东西,那她准露馅。
傅氏只是个内宅妇人,自然不会那些书本里的,她审度着沈清烟,笑的慈祥,“多大了?家中可有给你定下亲事?”
沈清烟瞧她面容和蔼,心底对她的畏惧少了些,回她,“学生十七了,父亲想让学生多读两年书,还没给学生订亲。”
十七岁的小少年,傅氏也见过几个长得女气的,倒也没什么,等大一点,身子长开便能分出男女样貌。
傅氏才欲再问问别的。
顾明渊却进了门,身上官袍都没褪,一眼见傅氏的手摁在沈清烟身上,蹙着眉道,“母亲找我?”
傅氏立即放开沈清烟,起身笑道,“我们去屋里说,别扰了这孩子学习。”
两人遂去了旁边卧室。
沈清烟犹豫着要不要回厢房,他们不知道要说到什么时候,她总不能一直等着。
但她也没胆量乱跑,只得又搁书房里呆了一盏茶功夫,那屋里顾明渊便送傅氏出来。
沈清烟不好躲书房里,走出来给傅氏作揖送她,傅氏往她脑袋上摸了摸,笑的越发柔和,“难得有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倒是讨喜。”
沈清烟脸红,觉着老夫人果然跟一般的贵妇人不同,着实亲厚,她还说自己讨喜。
沈清烟知道自己不讨喜,可听她这么说了,便高兴,她受过太多恶意,有一个人对她说了好话,就会记在心里,念着那句话的好。
沈清烟拘谨了起来,也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回报傅氏。
傅氏收回手,由丫鬟搀扶着走。
顾明渊乜过她,下了台阶送傅氏出去。
沈清烟在廊下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顾明渊回来,才想起来,他是穿着官袍回来的,送傅氏的时候也是穿着官袍,可能直接去署衙了。
果然没一会儿,扫墨进院子,瞧她等着,告诉她,顾明渊是回来拿东西,急着走了。
沈清烟等了个空,心里也不灰心,打算晚上再来,只是她有个疑惑,问扫墨,“扫墨小哥,老夫人常来表兄院子吗?”
她在这里住了几天,要是傅氏经常过来,肯定会被傅氏发现她不在学堂,到时免不得又生事端。
扫墨道,“自打小公爷成年后,老夫人就不来静水居了,这次是因着二爷,才过来找小公爷。”
沈清烟奇道,“顾二爷?”
“二爷犯了几次错,国公爷的意思是要放他出去历练,磨磨性子,老夫人便过来跟小公爷商量,要给二爷指派个什么活计合适,”扫墨道。
沈清烟唔了声,心里暗忖着,回头问问顾明渊,他要给顾明祯怎么安排。
顾明祯欺她两次,可不能给他安排个闲散有钱赚的。
她转回了厢房,跟雪茗两个说起了傅氏。
“老夫人可真好,见着我不仅夸我,还抱了我呢。”
雪茗便问她怎么抱的,她便给雪茗示范,直把雪茗看的一脸愁。
雪茗担忧的给她检查了一遍裹胸布,确定缠的很紧,不会被摸出来,才放心,后面又交代她。
“少爷可要长点心,这在小公爷的院里,断不能被发现您是个姑娘,传出去又是污言秽语,您以后再找不着好婆家了。”
沈清烟点点头,又不免心有戚戚,姨娘让她靠着顾明渊攀个好夫君,还得认识顾明渊的那些好友,这有点难办,上次顾明渊和贵人在会茗居吃茶,她只是说下次想跟着他去吃茶,就被他说没资格。
自讨没趣。
她琢磨还得慢慢来。
这日傍晚,她候在廊下,远远见庆俞提着灯笼引顾明渊进院子,他像行走在暗夜里的仙人,徐徐近前,直至沈清烟看清那张淡漠如冰的脸,不禁打了个寒噤。
已经入了秋,夜里冷一些也是正常的,沈清烟这样想着。
随后顾明渊像没看见她,径自进屋。
她也想跟进去。
庆俞将她拦在门边,笑道,“小公爷忙,沈六公子去别的地儿玩吧。”
沈清烟鼓了鼓腮,认真道,“我找表兄有事,不是要跟他玩儿。”
庆俞笑道,“小公爷近来手头有个案子,忙的停不下来,沈六公子要不然等些时候再来找他。”
沈清烟踮着脚往屋里看,确实见那隔房内点着灯火,想来顾明渊确实在忙,眼下估计无暇顾及她。
算算日子,离月末还有十来天,他总不可能要忙这么久,只要赶在月末前跟他说清楚,好像问题也不大。
至于顾明祯的活计早被她忘到爪哇国了。
沈清烟便又继续混玩了几日,顾明渊仍每日早出晚归,沈清烟也不放在心上,直离月末越来越近,雪茗提醒她得赶紧找顾明渊,不能再拖了。
沈清烟也意识到时间紧,便挑了时间先去问庆俞,顾明渊手里的那桩案子有没有结了。
结果庆俞却像是忘了,反问她什么案子。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庆俞才想起来先前遵照顾明渊的吩咐,不让她进屋,又怕她难受,才扯了这个谎,哪想她还记着。
沈清烟磨着小白牙,气哼哼道,“庆俞小哥骗人!”
亏她信了他的话,还等着顾明渊忙完再寻他。
庆俞连咳几声,准备再想个别的借口搪塞过去,可是沈清烟显然学精了,当先道,“既然表兄没那么忙,今儿晚我来找他总得空。”
庆俞苦笑,“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沈清烟愣住,不明白她只是要见顾明渊,怎的就为难他了。
庆俞等着她想透彻。
沈清烟很快懂了,是顾明渊不见她,他每回不愿意见她,都是让丫鬟小厮拦她。
她原以为他都愿意收留她在静水居了,哪还有什么置气的。
她想岔了。
顾明渊仍旧没原谅她。
沈清烟一转身跑回了厢房,跟雪茗哭了好半会,雪茗想来想去,只得给她支招。
“您怎么求他留您的,您再怎么求他帮您洗脱冤名。”
沈清烟撅着唇心想,她都抱他了,还跟他说了那样的话,他都还没消气,气性那么大,她还得抱他几回才会消。
“那族塾是小公爷说了算的,有他出面,您才能再堂堂正正回去,”雪茗劝道。
沈清烟咬咬唇,心想着抱他都不如他意,还得下狠功夫才行。
沈清烟从这日起,每晚都往顾明渊屋前跑,顾明渊却像是算准了她会来,或早或晚的回来,次次与她避开。
越来越接近月末,沈清烟也越来越着急。
她也不局限在晚间来找他了,特意起了大早,天不亮就跑到顾明渊门前等着,还真叫她等到了。
顾明渊一出房门,就见她坐在廊下的小板凳上打瞌睡,这时节晨起容易着寒,她穿着件佛头青锦锻棉直裰,手里不知被谁塞了个小手炉,坐在那儿耷拉着头,眼睫上挂着霜,脸白发黑,宛若玉雕。
顾明渊收回眼,才要离开。
沈清烟忽的一个哆嗦冻醒了,她揉了揉眼,瞧见顾明渊连忙起身,弯着腰叫他,“表兄。”
顾明渊抬脚便走了。
庆俞跟她解释道,“沈六公子要有什么事等小公爷回来再说,这会子正赶着去上朝,耽搁不得。”
沈清烟一肚子气,她挨饿受冻在这里等了老长时间,他竟然说走就走了。
她把气撒庆俞头上,剜了庆俞一眼,庆俞摸着鼻尖,跟在顾明渊后头出了院子。
沈清烟攥着手,心底暗暗道,她今儿一定要跟顾明渊说上话。
她回去用罢早膳,再睡个回笼觉,已近中午,再叫雪茗去院里转一圈,果然顾明渊没回来,她便叫雪茗抱著书坐到院子里,一下午守着顾明渊的门,愣是不见顾明渊回来。
直等到天黑,雪茗先把书收回去,沈清烟趴在桌上发闷,这时候便有些萎顿了,也没有那么大心气儿能一定让顾明渊再帮她。
正当她踌躇着不等了,那院门口先进来两个打灯的小厮,随后顾明渊和徐远昭进到院里。
有外人在沈清烟也不敢放肆,顾明渊走过来时,她闻见了他身上有酒气。
沈清烟一下来了精神,他喝酒了!
他喝酒后特别好说话,沈清烟记得极清楚,心里得意了起来,嘴上小声喊了句表兄,没得到顾明渊半分眼神,沈清烟也不介意,又对着徐远昭腼腆笑道,“徐世子。”
徐远昭对她有印象,只见过一回,还哭的眼睛红彤彤,缩在顾明渊身后见人就怕,徐远昭一如既往的和善,笑眼弯弯道,“小表弟是来找景略?”
景略是顾明渊的表字,同窗关系近的友人里,时常会以表字相称。
可以见得,顾明渊与徐远昭应是极好的朋友。
沈清烟嗯了声,随后看着他们两人进去,不一会儿徐远昭又出来,面带着笑踱到她面前,道,“小表弟可是也在英国公府的族塾里读书?”
可惜被赶出来了。
沈清烟要脸,这种话自是不会说,只点着头。
徐远昭眼睛动了动,告诉她,“今儿在太子殿下的寿宴上,圣人想等过些时候,要给太子殿下选伴读,圣人有意在英国公府的族塾内挑人,小表弟这?????个年纪正合适,不定就能被选中。”
沈清烟眼珠子咕噜噜转,给太子当伴读,那得是天大的好事,她还用结识什么贵人,她自己就是贵人了!
徐远昭瞧着她的神态笑的越发深,转步便离开了院子。
沈清烟紧了紧手,忙转回厢房,让雪茗找出那件姨娘给她做的销金珊瑚红宽袖纱衫,又叫雪茗给她束好发,照雪茗说,她现下就是极俊俏漂亮的少年郎。
她才到屋前,庆俞想劝她走,她一瘪嘴就要哭,庆俞拿她没辙,又杵在门前不让她进,她干站着不动。
不一会儿,扫墨过来替他,两人还没说上话,沈清烟就猫着腰趁他们不注意,一把推开门钻屋里去了。
屋外两小厮一脸无奈,也不能进去抓人,只好带上门。
沈清烟进屋后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桌前,见顾明渊靠在椅子上,微闭着眼,玉白面容显出一种宁静,少了冷意。
沈清烟定定看着他,脑海里回荡着徐远昭的话,她要回学堂,她想给太子殿下当伴读。
她轻声唤他,“表兄。”
表兄。
顾明渊仿佛是在梦里听见这一声,不过须臾便有所清醒,掀起眼眸望着来人。
她身上的这件销金珊瑚红宽袖纱衫色彩艳丽,衬的她肤白胜雪,颜色过盛。
顾明渊道,“出去。”
冷漠至极。
仿佛面对她只剩了出去这两个字。
沈清烟一瞬难受,但是再难受她也要让他点头,她回忆着看过的那本风月记,那样的书本该烧毁,她看过了,现下还要学著书里的人来讨好献媚于他。
沈清烟缓慢走到他身边,忍着对他的怯畏,抬腿坐到他腿上。
只在一瞬,她羞红了脸,紧咬住唇抬眸跟他对视,她看不出他眼底有什么,但心下发怵和羞臊,这样的寡廉鲜耻,若叫姨娘知晓,定要责怪她不自爱。
可她别无他法了。
沈清烟心口砰砰跳,怕他把她推下去,她小心翼翼的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眼一眨,红了起来,“表兄,我想回族塾。”
顾明渊眸底凝黑,一言不发。
鼻息间,酒气似乎浓稠了。
沈清烟眼里的泪珠一点点坠,眼巴巴的望着他,细声细气道,“我没有偷藏那个风月记,我也不知道是谁把它放进我房里的,我本来想把它烧了,可周塾师突然闯进来,把我骂了一顿,不等我辩解,就把我赶出了族塾。”
她揪紧了他的衣裳,颤着声说,“我冤枉。”
可顾明渊还是没说话。
沈清烟越发不安,又把她遭了贼说出来,“我屋里还常常丢东西,就连你给我的紫石砚也不见了,我本来想跟周塾师说的,可是不等我说,我就被周塾师冤枉了。”
她哭不住了,还是等不来他回话,她的手环上了他的脖颈,期期艾艾的叫着他,“表兄,你别不要我。”
她将停声,便见顾明渊的眼里的瞳孔动了下,还没等她看清,顾明渊突的垂下来头,在她迷茫发怔的瞬间。
吻住了她。
沈清烟的脑袋倏然空白一片, 眼眸无意识张大,视线里,他与她靠的太近, 那双狭长的眸子里如黑水沉浸, 她在那眸中看见了自己,渺小、软弱, 像是被关在其中, 再也无法逃脱。
那唇印在她唇上,如蜻蜓点水,过后即离。
沈清烟抑制不住颤栗, 猝然从他脖颈上拿下手,身体发虚, 想从他腿上下去, 脚尖还没落地, 她就急着跑, 身子一歪, 一屁股坐到地上。
她没立刻起来, 怯怕的瞅着顾明渊,他仍坐在椅子上, 眼眸下垂,脸庞漠然, 仿佛刚刚那个亲吻她的人不是他,是他身体里潜藏着的邪魔。
沈清烟匆匆爬起来,蹭的往外跑,临出门时, 她又回头看他, 他仍是那样的坐姿, 面无神色,犹如入定。
沈清烟心跳得飞快,两只手握住,一扭身跑了。
风从窗户外吹进来,桌灯啪的熄灭,将一切涌动浪潮全数掩盖在黑暗下。
——
沈清烟回去后便神不守舍,用手一直摸嘴巴,雪茗问她可求得顾明渊同意了,她好半晌才有反应,摇了头。
雪茗便叹了声,伺候她沐浴后睡下。
这天夜里,沈清烟做了个梦,梦里顾明渊也是坐着,她跨坐在他腿上,叫他捏着脸在亲,亲的她直哭,表兄也不喊了,喊救命。
也不知喊了多久的救命,她就被雪茗叫醒,雪茗当她被梦魇住,一面给她顺着背,一面想哄她再睡。
谁知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瞪着眸问雪茗,“碰了嘴巴会怀娃娃么?”
雪茗当即错愕,瞬时悟出来她去顾明渊屋里干了什么。
雪茗一时尴尬,这方面她比沈清烟要知道一些,她自小跟着沈清烟,姑娘家的许多事柳姨娘都提前跟她说过,就是担心沈清烟懵懵懂懂,身边没个知根知底的教她。
雪茗赶紧下床,从旁边她住的耳房内搬来一个小箱子,在箱子里翻出一个小小的竹筒,从里面抽出一块红布,打开来给她看,登时两人都面红耳赤。
那布上的画跟沈清烟看过的风月记很像,只是旁边有注解,要怎么受力,怎么承腰,才容易有孕。
待看完雪茗急忙将这布收起来攥成团再塞回去,自上回月事带,她就留了心眼,这些私密的东西都往犄角旮旯里放,绝不叫人再找见。
她抱着箱子放回去,再进屋就见沈清烟脸上泛红晕,磕巴着声欲盖弥彰,“……原来碰嘴巴不会有娃娃。”
周塾师说风月记是下作烂书,她看了风月记是不学好,哪里知道,要是做了风月记上面那种事,才会怀孕,得亏她知晓不能脱衣服,不然为着求顾明渊,她真会学着风月记那样,跟顾明渊……
光想想,她就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如被火烧,忙钻褥子里,嚷嚷着要睡了。
雪茗给她掖好被角,神色复杂的回屋了。
这一宿过后,沈清烟消停了一日,没出现在顾明渊跟前。
就是庆俞也纳闷,那么会缠人的小少爷怎的说不来就不来了。
这日临到英国公顾淮山进族塾去讲课,顾淮山这人闲来无事爱喝几杯酒,这本也不是什么无伤大雅的小乐子,可他喝过酒去了林姨娘的院子,夜里就犯起了头疼,直疼了一夜都不见好。
天蒙蒙亮,就请了府医去看,族塾自然也没法去,只能让小厮去知会顾明渊,让他过去代课。
缘着太子生辰,朝里也有两天休沐,顾明渊遂歇在屋里。
彼时沈清烟刚从下人那里得了消息,哪还能坐的住,早膳都没吃,就去了主卧。
庆俞瞧见她来,倒没拦着,还笑眯眯的放她进屋。
沈清烟这次再到这里,又是一番?????心境,手心里都是汗,心下给自己打气,今儿她一定要让顾明渊带自己回族塾!
她走到隔房前,门虚掩着,她推了点,蹑手蹑脚进去,入内见顾明渊坐在书桌前提笔在写东西。
她有点别扭,还是慢腾腾的走到桌前,才看到他在为今日要上的课做准备。
沈清烟已有近十日没正经拿起过书读,再看这些东西,只觉得生疏,她不由得想唾弃自己,白读了这么多年的文章,不过贪玩几日,就全忘光了。
顾明渊在她进门时便已察觉,手继续写,恍若看不见她这个人。
沈清烟等了些时候,不见他停,有点着急,喊了他一声表兄,但见他仍不理会自己,笔都没顿一下,她更慌了,伸手一下按住了他的手背。
柔软的手心甫一搭到他手上,他的手立时停住。
沈清烟顾不得其他,刚想求他,他却突然抽开手,要站起身。
沈清烟便抛却了羞怯,在他要挪座时,慌忙往他腿上坐,两只手也像前晚那般缠上他的脖颈,而后就感到他不再动了。
沈清烟缩着肩仰头望过他,却发现他根本不看自己,神色冷成了冰。
沈清烟不解了,他明明前晚不是这样的,他当时看着她,还碰她嘴巴。
他应是喜欢她坐他怀里的!
沈清烟回想着那时情形,方想起她还没哭,她便先酝酿着,本以为自己哭不出来,可是一想到她如今的落魄,就情不自禁落泪。
“表兄,我想回去读书,你带我回族塾吧,我以后都乖,求求你了。”
顾明渊眼眸转到她脸上,她脸上挂着泪,睫毛轻颤,委屈可怜的仿佛他若不答应,就是天大的罪过。
他忽道,“下去。”
沈清烟不下去,她抱紧了顾明渊,呜呜着贴着他颈侧哭,“表兄我错了,你不要这样。”
她已经道过很多次谦了,他还是这样,真的好过分。
她哭了一会子,把他衣襟也哭湿了,脑子里倒是有了一点想头,他让她下去,又没推她,前晚让她出去,她坐到他腿上后,他也没推她。
她又一次想起来他亲她时的样子。
有点怕人,但又没那么可怖,是一种她不敢细想,如今再细想。
他会不会真像林逸景说的那样,要她主动,然后故意让人以为她是一厢情愿。
那他前边儿莫非都是装的?
沈清烟带着试探支起身,仰脸去亲一下那张抿紧的薄唇,只亲了一下,她就羞起来了,但心里却给自己开解,这没什么的,她只是像他碰自己一样,碰一下他,又不会怀孕。
现在只是因为过于生疏,所以才会不自在,以后多碰碰就好了。
于是她又抬起脸往他唇上亲。
可顾明渊突的偏了下头,脸色愈冷。
沈清烟有一些难过了,但憋着气非要亲他,歪着头亲到他唇上,再亲一下,仍感到他拒人于千里之外,便忍不住又哭了。
她把脸靠到他胸前,整个人依在他怀里,抽抽搭搭的,哭的头晕时她听到顾明渊出声。
“不读书,不正如你意?”
确实正如她意,读书太苦了,自进了族塾,每日都要起早晨读,晚间还要做功课,她不喜欢读书,可是现在不同了,她想给太子做伴读,她就要发奋读书,还要比学堂里的那些学生都刻苦。
“我想读书,我想像表兄一样,出人头地,不被人欺负!”只有最后那句不被人欺负才是她的真心话。
她说完后,也不知是不是她哭花了眼,那张冷脸似乎柔和了几分。
顾明渊道,“下来。”
沈清烟听他语气缓和,心里一放,便乖乖从他腿上下来,在他腿边站直,等他发话。
顾明渊没再多言,提步往隔房外走,沈清烟想跟着他,刚跨过门,扫墨进来对她笑道,“小公爷让您办成小厮模样跟他去族塾,小的这里有衣裳,您快拿去换了。”
沈清烟当即欣喜,忙随着他去拿衣裳更换。
辰时,沈清烟跟着顾明渊一起进了族塾,顾明渊的小厮需得给他提书背物,沈清烟没多大力气,背不动重物,只抱著书,其余东西都是扫墨让别的小厮背着。
自进了族塾,她就怕被人认出来,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顾明渊,心里忐忑不已。
直过了假山,扫墨接过她的书,跟她说,“小公爷得去学堂,您不便过去,后堂离这里不远,您去后堂待会。”
说着有小厮近前,来给她领路。
沈清烟担心顾明渊忘了答应她的事,小声提醒顾明渊道,“表兄,你别忘了替我在周塾师面前说话,要是能抓到害我的人就最好了。”
留了话后便放心的往后堂方向去了。
顾明渊缓步走进了学堂,那些学生早坐好,他朝林逸景方向扫过,穿了件葱白纱遍地银过肩锦袍,玉冠束发,连桌上用的纸笔都是最好的,颇显阔气。
林家不是富贵之家,吃穿用度都比不得这些公爵侯府,林家不可能有闲钱支撑他过的像个富家公子。
顾明渊神色如常坐下授课。
下学后,他也如常的离开学堂,转过走廊后,与扫墨道,“你去看看,林逸景近来和谁交好。”
扫墨折了回去。
顾明渊朝周塾师住的小楼走去。
——
沈清烟在后堂里等着,后堂新换了婢女,不认得她,看着极老实,送上茶水果子就退走了,沈清烟也没心思吃果子。
趴在窗台上张望,巴不得顾明渊能立马回来。
只是她这人运气向来不好,没等来顾明渊,却见荀琮和赵泽秀两人走了进来。
她急忙下了窗台,躲进内室。
荀琮跟赵泽秀都看见了窗台上的小身影,瞧那衣着应是小厮,但看身形又觉着哪里熟悉。
一时也想不起来,便都进了后堂。
约有小半柱香,顾明渊回来了。
入后堂后,他冲两人示意,他们跟着他进到内室。
沈清烟先看到的顾明渊,正高兴的想过去,结果一见他身后,一缩身溜旁边盥室里。
她蹲在门后面,趴在门缝中看人,只见着三人绕过了那架楠木刻丝描金琉璃屏风,三人的影子印在屏风上,说话声很小。
沈清烟隐约听见顾明渊提到了伴读,她心中陡时警铃大震,顾明渊不会是想送这两人去给太子做伴读?
沈清烟两手握紧,荀琮和赵泽秀家世显赫,尤其是荀琮,还有个做娘娘的姑母,她知道自己比不过他们,但她从来觉着,只要有顾明渊在,她就不怕任何人,荀琮和赵泽秀欺她,顾明渊照样能叫他们吃教训。
她竖起耳朵想听清楚,可声音太小了,后头说的什么她都听不到,直把她急得要探头出去,她手脚又笨,这么直接开门,门吱呀响起,那屏风后三人听见响动后,先是一阵沉默,随后荀琮和赵泽秀起身告辞。
沈清烟更是懊恼极了,她还什么都没听见,他们怎的就说完了!
她赶紧缩回盥室。
等荀琮和赵泽秀离开内室,顾明渊朝盥室这边过来。
沈清烟刚偷听他们谈话,眼下万不敢被顾明渊发现了,她在盥室内看了一圈,靠墙处立着方角大立柜。
她赶忙避到立柜后头。
下一瞬盥室门被推开再合上,沈清烟不禁提心吊胆,不过很快她就放下心来,原是有水花声,顾明渊是进来洗澡的。
沈清烟探头探脑,一时见那浴盆中热气蒸腾,顾明渊背对着她坐在水中,她仅见那肩宽阔结实,手臂肌肉虬结,肌肤白而不显浮肿,是极坚实的体形。
沈清烟在心里嘀咕,穿上衣服时还觉着瘦,没料到衣服脱了这样健壮。
哗啦声起,他从浴盆里出来,恰好被沈清烟看个正着,沈清烟瞪圆了一双水瞳,顷刻间完完全全意识到。
他是个极具侵蚀性的男人。
他赤脚下地,朝她这边来。
沈清烟急忙缩到后面,手捂着心口,不让它跳,可它跳的太快了。
扑通扑通。
她把眼闭上,努力让它平静。
良晌,听见他在穿衣,随后走出盥室。
沈清烟轻轻的吁气,从立柜后出来,恰见几个小厮来打扫,她便混在这几人当中走了出去。
沈清烟蹲在后堂的屋檐下,手支着腮发呆,未曾想,那荀琮竟然返回来了。
荀琮一见着她,瞬时面露厌恶,“你还有脸来族塾?”
沈清烟忙站直,揣着袖子唯唯诺诺道,“我没干坏事,我为什么不能来族塾?”
荀琮冷笑,“脸都不要了。”
他往廊上走。
沈清烟直朝后退,支吾着,“表兄在里面休息,你要是敢欺负我,表兄准饶不了你……”
她被荀琮逼退到墙角,荀琮凶恶道,“你真攀上了小公爷?”
沈清烟心虚的眼神飘忽,嘴硬道,“你别胡说八道,我跟、跟表兄是清白的。”
荀琮一看她这副模样,眉头竖起。
沈清烟怕他真下手打她,想着要不扯嗓子喊人。
谁知荀琮恨声骂她,“下贱!”
沈清烟被他骂的生气,但又不敢骂回去,只小小的嘟哝着,“你怎?????么骂人啊。”
荀琮面上铁青,突然朝她张手。
沈清烟看他架势是想掐自己,吓得闭紧眼睛大喊表兄。
顾明渊在里面早听见了动静,踱步出来,就见荀琮将沈清烟困在角落,正抬一只手欲碰她,他冷道,“荀琮。”
荀琮脊背一僵,放下手退到一边。
沈清烟急跑到顾明渊身边,瑟瑟缩缩的跟他告状,“表、表兄,他想掐死我……”
她说完又看过荀琮,对方阴森森盯着她,她不敢看了,躲到顾明渊身后。
顾明渊才沐浴过,鬓发湿润,神色浅淡的看着荀琮,“这里是学堂,不容挑事斗殴者,你想清楚。”
荀琮身侧的手背上经络迭起,须臾冲顾明渊抱拳弯腰,“学生知错。”
顾明渊点头。
荀琮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厉声道,“他在学舍私藏春宫图,周塾师不许他再进族塾,小公爷将他带进来,如何合规矩?”
沈清烟不等顾明渊说话,就急得反驳他,“我才没藏春宫图,你别诬赖我!”
荀琮看她牙尖嘴利,全然不像之前那般畏缩,果真是小人得势。
“他有没有藏,过几日就知道了,你有这空头,该回去温书,别耽误了十日后的课艺,”顾明渊道。
课艺是学堂里的先生为了考究学生,比对科考拟设试题,以此来摸查学生们的学业。
如今将入十月,离来年的科考越来越近,周塾师已让这些学生考过几回课艺,沈清烟也参考过,拿了个末等,周塾师还压着她把那些考题背下,就指望来年科考,好歹肚子里有点货,说不定就遇着了,她也不至于不会写,没得交了空卷,给自己先生丢脸。
荀琮只得告退。
沈清烟瞧他灰溜溜走了,心里颇出气,凭她自个儿断不能够让荀琮吃瘪,还好以后有顾明渊管着她。
顾明渊转过步,沈清烟歪着头看他,他穿起衣服后整个人都变得极疏离。
可内里藏着野兽。
沈清烟和他一起进了堂内,他坐到椅子上,她也坐到椅子上,酝酿片刻,道,“表兄,我也想考课艺。”
她现在大概能猜的到,刚刚他们三人在内室说了什么,这次课艺应该是要给太子殿下选伴读,她不能错过了。
顾明渊端起茶轻抿。
沈清烟难免失落,“我还被冤枉,都不能还我清白。”
絮絮叨叨的。
顾明渊一杯茶见底。
扫墨进堂内,没避着沈清烟给顾明渊汇报在学堂看到的。
“林公子如今跟周二公子走的近,奴才问过人,他们还常在学舍晚读。”
扫墨所说的周二公子,是平昌侯的嫡次子,家中父母甚是溺爱,为人看起来恭顺儒雅,却有个极要命的缺处,离不得他母亲,衣食都要他母亲安排妥当了。
沈清烟心里有气,她出了事,林逸景装不认识她,还转头就结识了别的朋友,从前他们也常晚读,林逸景这时跟谁熟了都晚读!
顾明渊抚平袖子上的折痕,看一眼扫墨,扫墨了然的退走。
神神秘秘的,沈清烟看不懂他们打什么哑迷,也没兴趣,她现在只记挂着课艺。
“表兄,能不能先让我参考课艺?”
顾明渊望着她,不答反问,“为什么急着考课艺?”
沈清烟怕被他看出来,垂着脸道,“父亲指望我来年高中,课艺不能错过的。”
顾明渊又问,“你自己呢?”
她自己当然是想在课艺后,被太子殿下选为伴读,从此飞上云端,不再受人欺压。
但她还是挑了个自以为顾明渊会喜欢的答案。
“想金榜题名,骑马游街。”
她说完满心想着他应该很高兴,毕竟她这般有抱负,遂抬头,不想他不仅不高兴,眉头还皱了起来,神色莫测。
沈清烟顿然不解,她哪里说错了,她作为他的学生,想要一举高中,不是为他这个先生长脸吗?
顾明渊最终温声道,“你落下了很多功课,这次课艺不宜参考。”
沈清烟咬住嘴唇,望着他,眼睫扑闪,似有水意流出,“表兄给我补。”
顾明渊从容起身,道,“回去吧。”
大白日里,沈清烟便没辙了,只得跟他回了静水居。
隔日学舍这里出了桩事,那周二公子的屋里遭了贼,这贼竟是林逸景,被蹲守在屋外的几个壮仆给逮着,直接扭送到了周塾师跟前,经过周塾师盘问责罚,这林逸景挨不住,全盘托出了自己栽赃坑害沈清烟,往她屋里偷放那本风月记,还偷了她不少东西。
沈清烟得以沉冤昭雪,周塾师还特地过来静水居给沈清烟道了歉,直让沈清烟狠狠扬眉吐气了一番。
那林逸景也被林家领了回去,林姨娘还挨了英国公一顿骂,林姨娘有阵子夹起尾巴做人,就是林家也暂时没脸上门。
沈清烟原本要搬回学舍,但她一直没走,央着顾明渊给她补课,顾明渊倒是会给她补些课业,可都是些浅显易懂,不适于应对课艺的。
离课艺没几天了,沈清烟不能再这么跟他耗下去。
这晚,顾明渊照常挑了几篇诗文给她解读,她听不下去,用手按住纸张,在他的目光下,俯身爬到他腿上,细手指搭在他胳膊上,触到了衣服下肌肉的强健,她按耐着缩手的想法,求他,“表兄,我不想读这个。”
“你想读什么?”顾明渊看着那双眼问。
沈清烟眼里带着期盼,绵声说着,“我想读能够让我在课艺中拿到上佳成绩的文章。”
英国公府族塾里的学生真说起来, 也是参差不齐的,但多数有周塾师孜孜教导,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更不用说, 这些学生在族塾里念了好几年,全是为科考苦读, 沈清烟一开口就想在课艺中, 从这些人里脱颖而出。
属实狮子大开口了。
她巴望着看他时,眼里总带着对他的指靠,宛如只要她提了这个要求, 顾明渊就能帮她实现。
她似乎把顾明当成有求必应的神佛。
却忘了即使是神佛也不是什么人来求,就都应验的。
神佛的信徒虔诚善良, 而她满嘴妄语、欲壑难填, 神佛不会回应她。
“课艺是周塾师出题, 我不参与。”
沈清烟不想听他说这种话, 他都能考上状元了, 肯定猜的到课艺涉及的考题, 就算他猜不到,族塾是英国公府的, 周塾师出题也不可能瞒着他。
沈清烟蹙着眉瞪他,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就是这样, 总摆出一副不理人的姿态。
沈清烟便在他怀里坐直了,想仰着头亲他,结果细颈刚抬起,就被他从腿上抱下了地, 完全不给她碰自己的机会。
沈清烟忿忿的看着他起身, 他还慢条斯理的将那本诗书上的一页纸抚平, 那上面的诗是准备给她解读的,然而她无心学,他便将书合上,归入书架中。
沈清烟只能匆匆瞥到了其中一句。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都没过她的脑子,就给忘却。
她眼看着顾明渊要走,忙拽着他道,“表兄,我想读文章,你教教我。”
顾明渊手里拿着盏灯,半侧过脸,光影下,他的眉目愈加清明俊气,他问了句,“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
沈清烟不记得,她跟顾明渊说过太多话,多数还都是谎话,她不可能全记着,说完就给忘了。
顾明渊这时弯起一点唇,笑不见底,“你想像我一样。”
如果有选择,谁不想像他,他所拥有的才华地位是寻常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可谁又能真像他一样。
这不过是沈清烟哄他开心的一句谎话。
他却当真了。
沈清烟低垂着头,喃声道,“我没法像你。”
她确实没法像他,她已经被养坏了,习惯了依靠别人,在家中时依赖姨娘,父亲管她虽严,却也没教过她什么立身知世的道理,来到学堂,她遭人欺压,便来求他庇护,她从没想过,靠着自己将这些困难拔出消尽。
她永远也靠不了自己。
顾明渊抬脚进了里间屋。
沈清烟僵在原地,过了有一些功夫,她才挪步往他房里走,两条腿有千斤重,她每走一步,都累的快要窒息。
她进门后,就见他已合衣躺在床上,闭着眸像是睡过去了。
她来到床前,垂眸愣愣的瞧着他,过了半晌,她脱掉靴子,爬上了床,钻到他臂弯里,脸埋在他身前,未几,他的衣裳濡湿一片,她哑着嗓音道,“表兄教我,让我能像你一样。”
哪怕不一样,她也要借着他的势成为太子伴读。
她的下巴被一只手捏起来,露出那双泪盈盈的眸子,以及眼底还?????没来得及掩藏掉的狡黠和怔然。
“我为什么要教你?”他凉薄的问道。
沈清烟那鸦羽似的睫连翻抖着,没有一丝犹豫,她趴到他胸膛上,透过那层衣服,热传递到她的手心,野兽在蠢蠢欲动,她怕,但她只能走这条路。
她将红唇覆到那张薄唇上,轻皱眉一点点的亲吻,摸索着要怎么来取悦他,可是没轻没重,碰的自己嘴巴疼,一边儿倒吸着气,一边儿不放弃的粘在他唇上,也不知啃了多久,快困的要睡着了,心里迷糊着,反正他也没反应,干脆算了,先睡一觉,明天再继续。
她刚要从他嘴边脱开,她的腰忽然被摁住,她又倒了回去,下一刻她的脸被轻托起,她还发懵着,就稀里糊涂的遭他堵住唇,反复浅啄,致难以抑制的加深品衔。
她眯住眸,呜着声,手指卷起,绵软的缩在他胸前,乖乖给他亲,亲的晕乎乎,脑子里还在想,也没多可怕,就是有点昏,更困了。
然后她就一闭眼睡了过去。
沈清烟这一觉睡得香,梦都没做一个,醒来时顾明渊已经不在床上了,雪茗坐在杌子打盹,她叫醒了人,雪茗赶紧给她梳洗,笑着道,“少爷,小公爷交代,您醒了就去书房读书。”
沈清烟眨巴着眼,心下喜滋滋,那就是他愿意教她了,有他教授,课艺必不在话下!
她匆匆用过早膳,小跑进书房,却不见顾明渊在里面,而是庆俞站着板凳从书架上搬书。
沈清烟问他,“表兄呢?”
“小公爷今儿得上值,”庆俞把书放书桌上,继续在书架上挑书搬。
沈清烟有些不高兴,叽咕着,“表兄不教我,我读什么书?”
庆俞又抱了一些书到桌上,笑道,“沈六公子不必担忧,小公爷临走时挑了这些书,都是要看的。”
沈清烟往那书桌上瞅了瞅,足足有十来本,这么多书,她要看到什么时候,顾明渊不会是糊弄她吧。
庆俞看出她疑心,给她解释道,“沈六公子可能不清楚科考,单说童试就分县试、府试和院诗,所设书籍包括经解、史论和诗赋,这次课艺考的也不会脱离这些,只要您把这些书都看下去了,课艺定能拔得头筹。”
沈清烟嘴角下垂,随意翻开一本书,里面密密麻麻都是字,看的她头疼。
“小的不打搅您了,您有事就叫扫墨,小的还得出去办事,”庆俞退出了书房。
沈清烟越发不快了,她昨儿夜里都给顾明渊亲成那样,还跟他睡一起,他就挑这么多书来搪塞她。
她明明是想知道课艺的考题!
他坏死了!
沈清烟坐在书桌前生闷气,期间雪茗进来送茶,她便跟雪茗抱怨顾明渊戏弄她,把顾明渊数落了数遍,还说以后都不要睬他了。
雪茗也不好说顾明渊的坏话。
“少爷要不等小公爷回来再问问,没准是庆俞听岔了。”
沈清烟寻思着,顾明渊好歹也是个大官儿,他们当大官的都极讲究体面,总不会骗她一个学生,那指定是庆俞听错了吩咐。
于是沈清烟吃了半盏茶,又在雪茗的陪伴下玩了一早上,睡过午觉后在院里晒太阳,整个人懒洋洋的。
日头斜下去,顾明渊终于回来了,沈清烟跟他进屋里,就告庆俞的状,“表兄,庆俞拿了好多书让我看,还说是你嘱咐的。”
顾明渊解开颈下盘扣,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清水喝尽,“是我嘱咐的。”
沈清烟敢怒不敢言,走近他,伸手搂他腰上,仰着眸憋屈道,“表兄,你别诓我了,课艺就只有几天时间,我看不完那些书的。”
顾明渊低头和她对视,道,“周塾师从来不准别人插手课艺,课艺的试题除了他没人知道,你有这功夫磨我,不如多看两本书。”
沈清烟微撅唇,心里差不多知道,再软磨硬泡,他也不可能松口泄露考题,她怄气般的松开手,哼他,“我才不信呢,你就是故意折腾我的!”
说罢就扭身跑了,关着屋子在里面哭,任雪茗怎么叫也不出来,晚膳都没用。
雪茗过来禀报给了顾明渊。
顾明渊让她出去叫扫墨进来。
次日一早,扫墨来到厢房门前,好声好气的叫沈清烟开门。
沈清烟哭了小半宿,开门时眼睛还肿着。
扫墨向来是个活脱的性子,与她说笑了两句,才让她稍微心情好些,可还是气顾明渊,只说着,“他让你来劝我也没用,我以后都不到他跟前讨嫌了,我今儿就回学舍!”
扫墨陪着笑,“且不说您跟小公爷的情分,哪家学生跟先生有隔夜仇,不都笑笑就过去了。”
沈清烟抱着胳膊就是气,就是过不去!
扫墨苦了苦脸,叹一声,“那族塾一早就外交给周塾师了,国公爷是早年在詹事府任职,落下了好为人师的习惯,但也只教书,过后一概不管,小公爷去族塾授课,也不是喜好,是他高中入仕后,族塾中好些学生都盼着能得他点拨一二,那些公子爷们儿的家里多多少少跟英国公府有交情,小公爷是看在他们家里面儿上,才每月休沐日去给他们教课,正经也不管。”
要扫墨说,若非是这小少爷能惹麻烦,顾明渊又看重她,才几次三番越界辖管了她的事,她又是个不懂事的,便真以为顾明渊无所不能,总要让她明白一些道理。
沈清烟将信将疑斜着他。
扫墨笑,“那课艺也不只您一个考,荀二公子和赵二公子他们都考,凭荀家、赵家跟我们英国公府的关系,这课艺考题若小公爷真知道,也得先给他们透露。”
沈清烟一下被他说的揪起了心,是呢,顾明渊先前还跟那两人偷偷说伴读,说不准就提前告诉他们考题了!
扫墨瞧她面露焦虑,搓着手道,“您有疑心,小的领您去学舍看看。”
因着课艺,周塾师停了课,只让学生们各自温习,照着境况,大都在学舍内苦读。
沈清烟揣度着,他大概故意这么说,就是想叫她信了他的说辞,她就要去学舍看看,要是荀琮他们不学习,那铁定是他们早就知道考什么了,到时她要看看顾明渊给她什么说法。
她遂同扫墨一起去了学舍。
沈清烟进院子时不见院里有人走动,那一排学舍的屋门都关着,书僮们蹲守在门口,没一个敢出声说话。
这和以往太不同了,这个时辰学生们大多往学堂去,三五成群的说着话,从来没像现在这般安静,跟学舍里没了人似的。
扫墨瞄她,她面上疑惑,便忍住笑道,“沈六公子去荀二公子屋前瞧瞧?”
瞧就瞧,她还怕了不成!
沈清烟走到荀琮屋前,也没胆子真这么大剌剌的杵那儿,生怕被荀琮发现了,又要叫他逮着欺负,顾明渊可不在这儿,没人帮她。
她一溜身在窗户左侧,鬼头鬼脑的贴着窗户纸偷看,即见那窗前的书桌上摆了高高一摞书,荀琮手拿著书眉头紧皱在发奋苦读。
沈清烟心里嘀咕,原来他也要读这么多书,那看来顾明渊是真没骗她?
她在窗前站久了些,影子映在荀琮头顶,没会儿就被他发觉有个人在窗前站着,一抬头就见沈清烟一张雪色艳气的脸贴窗头,眼珠子跟做贼似的偷窥。
荀琮先是懵了下,随即便露出烦腻抵触的凶悍来,“你看什么!滚!”
沈清烟急忙缩走,临走还小声嘟囔,“我又没看什么,这么凶。”
话一停,好像见那荀琮从座上起来,沈清烟恐他出来打她,赶紧跑走。
扫墨搁她后边道,“沈六公子不然再去看看赵二公子和别人。”
沈清烟颇以为意,又走到赵泽秀那头瞅,那赵泽秀也一样坐在书桌前温书,沈清烟心下便有着落,那她是错怪顾明渊了,原来他真的不知道考题。
她想归想,还是不放心的往旁边周二公子那儿瞟一眼,正好见周二公子拿著书在屋里摇头晃脑的读着,两人一对眼,那周二公子立刻停了声。
沈清烟对周二公子甚有些惺惺相惜,概因都被林逸景偷过,她便也推心置腹的觉着,周二公子应是个与她一般的人,宜于结交,正跟他笑了下。
哪知周二公子十分警惕问道,“你刚刚在看什么?”
沈清烟老实巴交的回他,“课艺快到了,我就是想来瞧瞧同窗们都读的什么书。”
周二公子连忙把桌上的书收进柜子里,很是防备道,“没看什么书,左不过是一些诗词歌赋,我读着玩的。”
沈清烟往他脸上打量,他刚刚读的她都听见了,根本不是诗词歌赋,怎的还骗起人来,她犯起嘀咕,把她当贼防,他在学堂里又不是拔尖儿的,她就是想偷学也没可能学他的,她还有顾明渊这个先生呢。
她奥了声,不打算跟他交朋友,转身催扫墨道,“扫墨小哥,咱们快回去吧,我要赶紧温书!”
扫墨听?????着直笑,照话带她回静水居。
沈清烟还一路小跑,唯恐浪费了时辰。
这边学舍,荀琮靠在门上冷眼看着她远去,春宫图查明了真相,她即已清白就该回学舍,可她还是住在小公爷的院子里,小公爷是她的先生,她却恬不知耻的跟自己先生不清不楚。
当真是贱人!
——
沈清烟回了静水居后,就一头钻进顾明渊的书房,埋头苦读。
晌午时,雪茗想进去给她换些茶水,都被她赶出门了,直说时间不多了,不要打搅她。
就是午膳她也只匆匆对付一点就抱著书继续看了,倒叫雪茗都惊讶了,这属实不像她,要换作以前,每日里在吃喝上最重视,要吃好的,还要玩个尽兴,再睡个午觉,一天就过去了。
如今看,她真有上进的念头。
这天傍晚,顾明渊回来,扫墨近前跟他汇报了白日里发生的事,顾明渊撩起眼,须臾又落下,让他附耳过来,低声知会了些东西,便叫他下去了。
顾明渊没有去书房打扰沈清烟。
沈清烟也没功夫跑屋里缠着顾明渊,她背书背的昏天暗地,入夜后更受折磨,混着困意还强打精神。
雪茗搁窗边看了会儿,不禁摇头,回屋抱了床毯子给她盖身上,待上门出来,正好见扫墨和庆俞冲她招手。
沈清烟惯常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如今乍一勤奋,颇有些昏头搭脑,只她心里还攒着股劲,荀琮他们都那么认真,她定不能落下了,顾明渊还不知道她想当太子伴读,要是发现她有自己的小想法,还瞒着他,保不准就要发脾气。
她想的很好,如果这次课艺后她落选,还有顾明渊是退路,如果她侥幸被太子殿下选中,就算顾明渊生气,她也能飞黄腾达了!到那时她是贵人了,以后就不用害怕被父亲抛弃,顾明渊也一定不会再对她爱搭不理,以后她要跟顾明渊平起平坐。
光这般想!她就干劲十足!这些书是顾明渊挑选出来的,只要她读下去,说不准就有希望!
恰时从窗户外边儿飘进来一股肉香,沈清烟晚间草草用了碗饭,顾不上吃没吃饱,这时候闻见肉香,立时肚子就饿了。
她挑开窗,往外一看,竟见扫墨几人坐在廊下,不知哪儿搬来了火炉,围坐在一起烤鹿肉,还怕让她听见,小声的说着闲话。
“这鹿肉是底下庄子上的猎户抓到送进府里的,正新鲜,这种天气吃两块鹿肉,正暖身子。”
“这秋梨膏水也甜的可口,我好些年没喝到过这般对味的糖水了。”
“那是今儿有口福,这秋梨膏据说是宫里赏下来的,分到咱们院也就小半罐,小公爷不嗜甜,才便宜了咱们。”
宫里赏下来的,那可真是好东西!
沈清烟看雪茗喝完还舔嘴巴,不觉也引得发馋,心想着她就吃两块鹿肉,再回书房刻苦攻读也是一样的。
这念头一起,她便坐不住,走出来要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
可庆俞和扫墨连忙道,“可是我们吵到沈六公子了?”
他们手忙脚乱要熄了炉子,准备腾走。
沈清烟尴尬的摆摆手,“我就是看你们吃的香,我也想尝尝味儿。”
庆俞跟扫墨互视一眼,自搬了藤椅让她坐下,将烤好的鹿肉沾了些佐料放入她面前的碗里,再给她泡好秋梨膏水。
沈清烟吃着鹿肉再喝一口秋梨膏水,眯着眼欢快道,“真舒坦。”
太舒坦安逸了,她会情不自禁的羡慕起这英国公府的泼天富贵,连宫里的东西下人都能吃到,她在家中都不曾享用过御赐之物。
沈清烟好奇的问庆俞,“英国公府里,是不是有许多宫里贵人赏赐的用物?”
庆俞回她,“多也不多,全赖着从前国公爷有教导太子殿下的恩情,皇后娘娘并着东宫逢年过节会给些不出挑的赏物,当不得什么。”
这还当不得什么,沈清烟小小的乍舌。
那她若做了太子殿下的伴读,这赏物是不是她也能得一份?
扫墨顺口多一嘴,“太子殿下对咱们国公爷甚是敬重,以前还时常来府里,就像沈六公子一样,常跟在小公爷身后唤他兄长,没一点架子。”
他又叹息一声,“倒是这些年大了后,就鲜少来了。”
沈清烟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她记得上回顾明渊在会茗居吃茶,那贵人就唤他兄长。
莫不是、莫不是太子吗?
她竭力回想着那贵人的样貌,依稀记得对方不太和善。
她不免疑虑,问他们,“太子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庆俞和扫墨讳莫如深,“小的们不敢妄议太子。”
沈清烟抿住嘴,知道在他们这里问不出什么,但想着既然记着英国公教导之恩,这太子定然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给他当伴读不亏的。
这时院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丝丝凉意袭身,沈清烟喝了秋梨膏水后,便起身要进书房。
“少爷,下雨了夜也深了,书房里冷,不然明儿再读吧,”雪茗劝她。
沈清烟将手一挥,正气凛然道,“同窗们此时没准都在秉烛夜读,我断不能比他们差。”
说罢便进了书房。
剩门外三人直摇头。
这后头几日,庆俞他们常在院里摆放吃喝,都不见沈清烟再出来馋嘴了。
转眼到了课艺这日。
沈清烟起了大早将之前看过的书又重翻一遍,她心里没底,又是个忘性大的,这几日发奋下来确实记了些文章,她便就摩拳擦掌了一番,雄赳赳,气昂昂的去学堂参考了。
这一场考试足足用了一天时间,沈清烟再出来时已然蔫头耷脑,雪茗和扫墨过来接她时,她差点当场哭出来,可一见荀琮那几人悠闲的走出学堂,她便只能瘪住难受,直冲冲的回了静水居。
晚间顾明渊回来,破天荒的,沈清烟来他屋里用晚膳。
顾明渊这人话少,吃饭的时候更没话,若是以往,沈清烟坐在他身边指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今日也成了哑巴,饭也吃的慢。
怎么瞧怎么丧气。
顾明渊没等她,先放下碗筷进里间去了。
沈清烟也吃不下了,在丫鬟的服侍下漱完口再净手,等做完一切,却见顾明渊绕去了书房。
沈清烟也跟去了书房。
书房里的书桌上还摆放着她这几天看过的书,有几本都被沈清烟翻皱了。
顾明渊坐在桌前,随手拿起一本书要翻,她忽然抬手一把将书抢过,当着他的面把书撕了。
顾明渊交叠着手搭在膝头,看着她眸色发冷。
沈清烟撕完书,推开他膝头的手,蜷着腿爬到他怀里,两手抱住他的肩膀开始哭,“……课艺太难了。”
她这几日学的文章根本不会用,全是囫囵填上去,也不知道对不对。
先前她还信誓旦旦觉着,她只要拼一把,不定就在课艺中得了上佳,入选当伴读,现在她只盼着别考了个末等,在太子殿下面前丢人。
伴读哪儿是她能肖想的。
顾明渊随她哭。
沈清烟哭了一场后稍微平静,拿脸蹭顾明渊脸侧,软腻着嗓音问他,“表兄,课艺改卷的有你吗?你给我改卷好不好?我不想考末等,会给你丢脸的。”
她问完不见顾明渊答话,又侧过脸亲他,才要碰到他的唇,他开口了,“你知道科举舞弊被抓到是何等处罚?”
沈清烟摇摇头。
顾明渊道,“轻者枷号游街,重者发配边疆。”
沈清烟瞬时被吓出冷汗,急忙抱紧他道,“这只是课艺,表兄你别吓唬我。”
“松手,”顾明渊道。
沈清烟想说不松,可感觉到他肩骨耸起,有种蓄势待发的凶戾,她有点胆小的从他腿上下来。
他下了座,俯身将她撕碎的书一页一页捡起来。
沈清烟不由手语无促,也蹲地上捡,捡完看着他把书理好放进匣子里,也没见他脸上有表情。
顾明渊轻叩窗户,庆俞进来,他把匣子递给庆俞,道,“送去誊换。”
庆俞带着匣子离开。
顾明渊又坐回去,似乎神态变得慵懒了。
沈清烟很大胆的爬回他怀里,张唇慢慢亲他,边亲边细细道,“表兄,你帮我改……”
她的下腮抚上手,她的脸被顾明渊握在手里,她只敢看一眼他,果然他眼里凝聚着浓墨一般的阴暗,他勾唇,“不帮。”
沈清烟匆促想避开,他缓慢垂下头,一口噙住她的唇。
沈清烟脊骨一下子松软,坐都坐不稳,后仰着纤颈要坠落,被一只大手牢牢的固住,她呜着声,在他的舐噬下那股熟悉的发晕浮热又来了,这回她努力睁着眼,想看清顾明渊,可离得太近,她的视线定格在墙上那副《骷髅幻戏图》上,那些可怖的骷髅用空洞幽黑的眼睛盯着她,似要把她拖入深渊。
沈清烟迷蒙中,忽觉他的手指划到她衣襟处,她陡时脑袋一清明,费力推一下他。
顾明渊微眯眼撤开,只见她靠在他胳膊上,脸上尽是绯色,唇也红的润泽,她小口?????小口的吐着气,没什么力的攥住他停在衣襟处的手指,张着水蒙蒙的眼眸阻止他,“不给脱的。”
顾明渊敛起神色,手挪开,冷淡的没法将他和先前那个有点吓人的样子联系起来。
沈清烟捂着衣襟从他腿上下来,站到地上有些微腿软,她靠到桌子上,把头低下,很仔细的理好衣裳,确定没被他发现什么才敢再抬起脸来跟他说话,“表兄你吓到我了。”
顾明渊静默着。
沈清烟缓和好了,也不敢再求他,快步跑出书房。
刚好雪茗过来接她,她跟雪茗手牵着手转下走廊。
顾明渊收回眼,伸手拔下窗栓,窗户啪的一下关紧。
沈清烟听见那声响,颤了颤。
“少爷怎么了?”雪茗问道。
沈清烟说没事,萎顿了下来,不帮就不帮,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当不了伴读,她就一直赖着他。
——
课艺的成绩在五日后揭晓。
彼时拂冬在万香园里采了许多桂花,说要给沈清烟做桂花糕,沈清烟围着拂冬在厨房转来转去,桂花糕还没做成,雪茗喘着气跑来,跟她说,知晓了她的成绩。
沈清烟的好心情当即转丧,抠着手指头道,“要是末等你就别说了。”
雪茗一倏忽满脸笑,喜不自禁的拉着她道,“少爷!您考到上佳了!”
沈清烟一霎那惊喜,“真的?”
雪茗赶紧点头,还告诉她,“您这次可真厉害,那荀二公子还有赵二公子考的都不及您,都差点进了末等!”
沈清烟晕乎乎的,她何时有这般能耐了,竟然考过了已是秀才的荀琮和赵泽秀。
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心里猜着会不会是顾明渊给她改的?
她疾跑去主卧,这会子正到了午时,近几日顾明渊都回府用膳,沈清烟进了屋后,见顾明渊坐在桌前翻阅公文,她站到他面前,一弯腰亲到他脸侧。
顾明渊的手顿了顿,道,“什么事?”
沈清烟忸怩着道,“谢谢表兄,让我得了上佳。”
顾明渊手里的公文没放下,嘴边挑起,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道,“今日你跟着扫墨回一趟学堂。”
沈清烟寻思着她课艺已经拿了上佳,说不得今儿太子殿下就要来选伴读,必然能选到她。
她一时高兴过了头,竟直接问出来,“表兄,课艺已经出成绩了,太子殿下何时来挑伴读?”
顾明渊微微睨她,看她笑弯了眼,脸上尽是兴奋和迫不及待,好似她立刻就能成为太子伴读,一跃飞上云端。
“谁跟你说太子选伴读?”
说漏嘴了,沈清烟绕着腰上的带子,还在想怎么瞒。
顾明渊先问出来,“我带你回族塾,你躲在内室偷听我们说话?”
沈清烟眼睛眨了两下,立刻否认,“我没、没……”
然后红脸,她想起偷看他洗澡,把他看光了。
她小小的瞄他,发觉他看着自己,便潮红着脸道,“是、是陆世子说的,不信你去问他。”
打死也不能承认偷听他们说话,偷看他洗澡,要被他知晓,又是她惹不起的发脾气。
顾明渊将眼转回公文,道,“你出去吧。”
沈清烟不死心,大着胆子再问一遍,“表兄,太子殿下来选伴读吗?”
顾明渊道,“回学堂等着。”
沈清烟一听,顷刻高兴不已,先回厢房让雪茗给她打扮一番,穿的甚是庄重端持,才由扫墨带着去了学堂。
学堂这里却不是欢闹氛围,隔老远就听到周塾师的训斥声,左不过是谁考差了,挨周塾师的骂。
沈清烟轻快着步子,略有得意,她是上佳,周塾师只会夸她,才不会骂她。
可等她进了学堂,才见周塾师虎着脸在斥着这满座学生。
“我看你们都别读了!这次课艺考的这般差,明年都是落第的命!”
沈清烟幸灾乐祸的看那些学生,都灰头土脸的耷拉着脑袋,就是荀琮也不再趾高气扬。
沈清烟可太快乐了,她比过了荀琮,她也没那么差劲!
可显然周塾师不是这么想的,周塾师瞧她进来,当先黑着脸斥她,“来这么晚,还要先生我请你?”
沈清烟有点不服气了,她可是上佳,来晚些怎么了?她进步这么大,周塾师不夸她还说她。
周塾师还看不出她的小心思?拿戒尺在案桌上拍的啪啪响,“你以为你上佳怎么来的?我是看你们都考的太差,矮个子里拔高个儿,你莫不是以为自己真有这能耐得上佳?”
沈清烟叫他说的窘迫,她还当是顾明渊给她改的,谁想是大家伙都差,那这上佳也是她凭本事拿的,后头她要是成了太子伴读,那也是靠着她自个儿。
只这么想着,她就扬扬自得。
周塾师瞧她还得瑟起来,叫她伸手,先给她打了两戒尺,直把她打的眼泪汪汪,才道,“读书最忌讳骄躁,你不过才长进一二,便以为自己了不得,凭你这能耐想过童试,还差的远!”
沈清烟抱着手暗自气愤,等她做了伴读,就再也不来英国公府族塾读书,也不用时时挨周塾师的打骂!
周塾师让她坐下,便由小童搀着离开。
有学生趴在窗边往外看,道,“我看到太子殿下随身的徐洗马了,他定是替太子殿下过来选伴读的。”
徐洗马就是徐远昭。
沈清烟激动的心都要飞起来,但她也知道要保持镇定,不能在徐世子面前失礼。
不一会儿,周塾师的小童进来,往沈清烟这里来,沈清烟立时正襟危坐,脸上的笑却合不拢嘴,才当他是来叫她,却不想这小童越过她,把左下角的周二公子叫出去了。
沈清烟愣住,他是不是叫错人了?她记得这周二公子考了倒数第一。
应该是单独出去挨训的。
她继续等着,等了快半个时辰,都没再见小童进来叫人,反倒是周二公子兴高采烈的冲进来,哈哈笑着,“徐洗马选我做了伴读!我成太子殿下的伴读了!”
沈清烟霎时起来,急走到他面前,“太子殿下怎么可能选你做伴读?你这次课艺是倒数第一。”
周二公子反呛她,“不选我难道选你?太子殿下选的是伴读,又不是先生。”
沈清烟两只手攥紧,倏地走出了学堂。
沈清烟哭丧着脸出来,让扫墨带她去找顾明渊。
扫墨犹豫着,“小公爷现下跟徐世子在后堂,您要不等会儿再过去。”
沈清烟等不了,她就是要去问徐远昭,为何伴读选的不是她。
扫墨想哄她回静水居。
沈清烟理也不理,走去了后堂。
后堂这里,徐远昭在和顾明渊对弈。
沈清烟进堂内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她先走到顾明渊身边叫了声表兄,又冲徐远昭生涩笑一下,徐远昭落了一子,也回她一个笑,一如既往的平易近人。
沈清烟正斟酌着要怎么问他。
顾明渊斜过她,“你现在回静水居。”
沈清烟杵着不动。
徐远昭从顾明渊望过她,笑道,“我听周塾师说,小表弟这次课艺得了上佳,恭喜。”
沈清烟听着这句恭喜委实感到讽刺,她努力了这么久,结果到头来选的伴读竟是倒数第一。
沈清烟闷闷的回了个谢。
棋盘上,徐远昭落不下子,失笑着冲顾明渊道,“又是我输,你也不让我一回,怨不得殿下总说跟你下棋没劲,都叫你堵的没出路。”
他放下手中准备走。
沈清烟顾不得顾明渊会不悦,急忙叫住他,“徐世子,我想问问,您为什么选的是周二公子?”
徐远昭眼里有兴味,温笑起来,“自然是依太子殿下的意思过来挑人。”
沈清烟急道,“那、那太子殿下为何会选周二公子,他这次课艺考的不好……”
徐远昭挑了挑眉毛,面上是思索的表情,像是在考虑怎么回答她。
顾明渊与他道,“你走吧。”
徐远昭便抱歉的冲沈清烟笑过,还是说了好话,“我与小表弟一见如故,往后得空了,景略你记得带小表弟出来同我们这些老熟人认个脸。”
他施施然走了。
沈清烟想要的答案没有得到回复,还想追去问。
顾明渊道,“他不会告诉你为什么。”
沈清烟暂住脚,眼望他,身子颤抖,责怪着他道,“是你不让他说的。”
她有了揣测,极其难过道,“你不想我去给太子殿下做伴读。”
之前林逸景说的没错,他想让她做他的脔宠,怎么可能允许她另攀高枝。
顾明渊冷着眼乜她。
沈清烟咬住唇,不让自己哭,“我明儿就回学舍,再也不住静水居了。”
顾明渊直接起身进了内室,全然像没听到她的话。
沈清烟把眼泪一擦,极有骨气的想着,她才不是吓唬他,她明早就让雪茗跟她回学舍。
只可惜她第二日没走成,因着到了月末,沈宿亲自过来接她回家。
沈清烟就是不想回去也没辙,雪茗还不能跟她走,静水居的下人她也没带。
沈宿一早就听说沈清烟这次课艺考了上佳,压了一整个族塾的学生,?????可给他长了不少脸。
回府后,沈宿又为她设了酒宴庆祝,席间自是一番推杯换盏,沈清烟喝的酩汀大醉,回自己小院就倒头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到下午,迷糊着感觉有人往她身上挤,她勉强睁了眼,倏然看到秋月赤身裸体的躺在她身边,她猛地一下缩到床角,“你干、干什么?”
秋月羞答答道,“六少爷,奴婢已经是您的人了。”
沈清烟瞪圆眼, “你怎么就是我的人了?”
秋月撩开被衾,给她看床褥上的血迹,接着便哭起来, 直说她负心, “奴婢的身子已经被六少爷破了,六少爷岂能翻脸不认?”
沈清烟一脸错愕, 她自己在屋里睡觉, 哪里知道这秋月爬上了床,她又不是男人,怎么会破她的身子?这血指定是假的。
“你别往我身上赖, 是你自己爬的床,我才没碰你呢, ”沈清烟越过她下了床, 想快些穿好外衫出去。
可她才穿上靴子, 腰就被秋月抱住, “六少爷, 奴婢是老太太指给您的, 您要了奴婢却不认账,难道您不怕老太太吗?”
从沈清烟五岁那年被接回永康伯府, 沈清烟一直不得祖母喜爱,沈清烟也对祖母一直有种莫名的抵触和恐惧, 她不是没想过去讨好祖母,也曾学着沈浔孝敬她,可得到的是祖母满眼厌烦。
后来她在祖母院里听到了那些丫鬟笑话她。
东施效颦。
她就知道了,祖母确实讨厌她。
祖母不仅讨厌她, 也讨厌她姨娘, 所以才趁姨娘怀孕后, 将水珠指派到姨娘身边伺候。
水珠敢糟践姨娘,爬父亲的床,有祖母授意,祖母巴不得她姨娘死了。
祖母也巴不得她死了。
沈清烟将秋月甩开,怒道,“我不怕她!她有本事也打死我!”
秋月抖着声,“六少爷是疯了吗?您岂敢对老太太不敬?”
沈清烟青白着面,穿起外衫打开门离开了院子。
那秋月瞧她是想出府,赶忙也穿了衣裳,卷起床褥就往老太太的福寿堂哭去。
这府里,沈清烟一刻也呆不下去,她找到管家,让备好马送她回学堂,可还没出门,她就被两个老婆子强硬的请去了福寿堂。
福寿堂内,沈宿和沈浔都在,甚至不常来福寿堂讨嫌的三房一家子也都在。
沈清烟刚进门就听到秋月在哭诉。
“六少爷喝醉了酒,奴婢便服侍他上床歇息,谁想到六少爷拽着奴婢不肯放……奴婢自知命贱,六少爷醒来后来说是奴婢爬的床,这也就罢了,他、他还对老太太也不敬。”
“你胡说!我根本没碰你!”沈清烟立即反驳她。
沈宿将桌子一拍,横着她,“你还不给我跪下!”
沈清烟紧咬着牙,双目通红,良晌她说,“我没有错,我为什么要跪!”
沈宿当即满面怒火,正要叫人去拿竹棍进来,老太太说话了,“烟哥儿在那族塾里才得了上佳,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咱们做长辈的也不能冤枉了他,他即是说没碰过秋月,叫婆子验验就知道了。”
随即那秋月就被婆子带下去。
未过半盏茶,婆子进来跪地道,“回老太太、大爷,秋月姑娘已是妇人。”
沈宿倒竖着眉,冲沈清烟道,“这就是你说的没碰?”
他从座上起身,拿了桌上的藤条,顺手照着她胳膊一抽。
直疼的沈清烟两眼发黑一趔趄,差点跪到地上。
沈宿拿藤条指着她,“我原当你出息了,没料到你还是这么混账,你祖母心疼你身边无人,才把那丫头派到你身边伺候,你倒好,做出这等腌臜事还对你祖母不敬,我沈宿怎么会有你这个窝囊废的儿子!”
沈清烟的胳膊巨疼,她怔怔的看着沈宿,也想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姨娘怀孕时,他跟胡姨娘暗通沟渠,姨娘死了,没见他伤心难过,他把姨娘的院子给了胡姨娘。
他早已不是以前那个虽然严厉但仍对她几分关心的父亲,他让她感到陌生。
沈宿看她不说话脸发白,那胳膊又挨了他的打,想是疼了知道怕,便打算再数落两句就让她去跪一个时辰祠堂,事情就算了,毕竟家里呆不长,还要去学堂,总不能打的太过,到时候去学堂给人看笑话。
老太太这时不咸不淡道,“烟哥儿还小,谁家的孩子不犯错,给个教训改了就好,我也不是什么刻薄的祖母,不会因他几句不敬的话就真气上了。”
沈宿听她这一说,才想轻饶沈清烟的心思就歇了,只当先勒令沈清烟,“你跪下给你祖母磕头认错。”
沈清烟身体发凉,眼望着坐在上首的老人,她满头银丝,面容和蔼可亲,她也见过她对沈浔如何的好。
她眼里的泪水慢慢流出,颤着唇道,“我给她跪下认错,谁给我姨娘磕头认错?”
这声让一屋子人都惊住,老太太随即念了句阿弥陀佛,直骂着,“孽障、孽障!”
转而像是喘不上气,直翻着白眼要晕过去,丫鬟们又是给她抚背又是给她喂药。
沈宿一时暴怒,让小厮摁着沈清烟跪到地上,扬手朝着那单薄的背狠狠抽下去,“给你祖母认错!”
沈清烟被打的趴在地上,眼泪直掉,“我没有错。”
是他们害死了她姨娘,是他们错了,该认错该挨打的是他们。
“你个畜牲!你敢对你祖母大逆不道,我今儿打死你!”沈宿这下真动了肝火,手里的藤条直朝她身上打,边打边问,“你错了没有?”
沈清烟身子骨扛不住打,他打的这几下已经让她疼的发昏,脸上也淌满了泪,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无力反抗,她哽咽着,“我没错,你打死我,我也没错。”
沈浔低视她,觉出了倔犟的意味,以前她还在府里时,性儿软,犯错了后,立马乖巧的认错,就是不认错,也要哭一哭,让长辈心软饶过她,那时沈浔常鄙夷她懦弱。
她如今也哭的可怜,可已没有那副懦弱像,她终究变了样,不再是这府里最受父亲疼爱的小公子。
她也只是个可怜虫,仅有的倔犟只会将她一步步推进泥沼中。
没人救得了她。
沈宿气的眼冒金星,真有了要打死她的念头,手里的藤条也挥的更狠。
二老爷沈辉看不下去,过来拉他,也被他推走,赤红着眼道,“今日不打的他悔改,我宁愿没这个儿子!”
那三老爷沈钰也假惺惺的上前劝,“大哥就这一个儿子,若是打过了,心疼的还不是你自己。”
沈宿怒道,“他如今翅膀还没硬,就敢对自己的祖母和父亲不恭,以后等他入仕成人,眼里岂会再有我这个父亲,与其养出个不孝子,我不如现在就打死了省事!”
沈钰便退到一旁,眼看那地上沈清烟已被打的要晕厥过去,跟他儿子沈泽悄声道,“你赶紧去一趟英国公府,找小公爷来救人。”
沈泽一翘眉,“打死了不正好?”
沈钰道,“打死固然好,但借着这救人的机会卖小公爷一个人情,以后总有用的到的地方。”
沈泽一拍头,急忙避开众人出了府。
——
顾明渊下值后,扫墨来回话,只说沈清烟被她父亲接回家,今日原本吵着要回学舍也没走成。
桌上摆着装有玉珏的盒子,沈清烟也从来没找顾明渊要过,那块碎了的玉珏可能早被她忘没了。
“你让雪茗收好他的东西送回学舍,以后不准他再进府里。”
顾明渊将盒子推了推,“这个一并带去。”
扫墨观摩他的脸色,瞧不出所以然,但从他语气里却听得出他这是要不管沈清烟了,估摸着那小少爷知道了又要闹,也不知他是真不管还是假不管。
扫墨捧起盒子准备退出去。
庆俞搁门口道,“小公爷,永康伯府的沈四公子来支话,永康伯要打死沈六公子,现下人已被打去了半条命,他跟他父亲劝都劝不住,这才来找您求救。”
他又将沈泽说的,沈清烟回府后睡了个丫头,还拒不承认,对祖母大不敬等事情也都悉数报给了顾明渊。
顾明渊拧起眉心,须臾朝扫墨睨过,“备马车。”
扫墨便知沈清烟不用回学舍了,忙放下盒子,出院子去叫小厮赶马车出去。
——
永康伯府这里,沈宿将沈清烟打的半死不活,她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背上一条条血痕,沈宿打累了,撑着腿问她,“知错了?????没有?”
沈清烟整个人都疼木了,仍用尽力发出极小的声音,“……我没错。”
沈宿连道了几声好,“你有骨气,我沈宿要不起你这个儿子,与其让你出去丢我的脸,索性今日便打死你的好。”
他扬起藤条还欲打。
那外头忽跑进一个小厮,跪地道,“大老爷,英国公府的小公爷过来了。”
沈宿心里一咯噔,忙把藤条扔一边,准备叫小厮先把沈清烟抬走,可已来不及,沈泽将顾明渊直接领进了福寿堂。
沈宿一见到顾明渊,身上那股气势就弱了,赶紧给他行礼道,“顾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此间不便,还请大人先入茶室品茶,下官这就……”
顾明渊的目光在沈清烟背上被打出血的藤条印扫过,截断他,“我来接贵公子回族塾,这杯茶就不喝了。”
沈宿额角直冒汗,他打自己儿子还得顾及儿子的先生,传出去免不得招人笑柄,可也得罪不起这位爷,便只得陪笑道,“顾大人别见怪,这逆子是自己做了混事儿,下官一时没忍住气才动手的。”
顾明渊身后的庆俞、扫墨上前,小心的将沈清烟扶起来,她已经晕过去了,脸上都是泪,身上也一股血腥味,显然打的不轻。
顾明渊看过她,神情冷肃,转向沈宿道,“贵公子犯了弥天大罪?”
沈宿尴尬,“倒、倒也不是,下官也没舍得要打死他,只他不认错,下官才气急了……”
“贵公子在沈伯爷膝下养了这么多年,沈伯爷竟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顾明渊撂下话,便带着沈清烟离开了永康伯府。
沈宿看着他把沈清烟带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到底在众人面前落了面子,又不可能上前阻止,只得捏着鼻子过去了,只让那秋月仍回沈清烟的院子,把嘴闭紧了,不许往外传,免得毁了沈清烟的名声。
沈浔目视着顾明渊和沈清烟,微凝住神色,小公爷能为了她来,她在小公爷心里的地位竟这般高,凭她也能攀上这样的显贵,这以后她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回府了?
——
出了永康伯府,马车一路疾驰回英国公府,都没停在外院,直接进了静水居。
顾明渊抱着沈清烟下马车,率先送进厢房。
雪茗见她浑身是伤,人也昏迷不醒,吓得直哆嗦。
顾明渊临出去时吩咐她,“先给他换衣。”
雪茗恭声称是,他带上门出去。
雪茗急忙给沈清烟褪衣,只见着她背上被打出一条条伤痕,血都浸湿了裹胸布,她伤成这样,势必要请大夫,可要是被大夫发现她的女儿身,她以后更没了活头。
雪茗抹去眼泪,小心的解掉裹胸布,只看那白肤伤痕累累,心疼的不得了,也不忍心再给她缠裹胸布,换了件宽松的玄色衣袍,也不容易看出她的身段。
雪茗将那些沾了血的衣物一起拿出去,正见顾明渊站在门口,她一出来,顾明渊的视线在那衣物上停留了会儿,雪茗心里有点虚,怕他看出来手上的长布是裹胸布,但他很快移开了眼,问她,“伤成什么样?”
雪茗登时眼圈发红,“身上都是伤,背上都出血了。”
顾明渊那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一时无话。
片晌庆俞自外边儿带了大夫来,雪茗一见大夫,心里打鼓,捏紧手道,“其实都是外伤,给少爷开些药就成,不用看大夫。”
庆俞道,“这是在外头请的坐堂大夫,听说最善外科,让他给把把脉,沈六公子也好的快。”
雪茗心下直怵,还想找借口推脱。
顾明渊道,“你进去放下纱幔,让他把脉。”
雪茗只好折进去,把床上的纱幔放垂,遮住沈清烟,大夫入内,坐下给沈清烟看脉,雪茗站在一旁汗流脊背,直怕他诊出个什么。
那大夫诊完脉,正要说话。
顾明渊抬眼道,“出来说。”
大夫便跟着他到外边儿。
雪茗坐在屋里忐忑难安,那大夫到底有没有看出来,若是看出来了,在小公爷跟前捅出来,沈清烟今晚就得死。
只是她没等多久,扫墨过来送来两罐药,一罐是治伤的,一罐是祛疤的,让给沈清烟抹。
雪茗这才松了口气那看来那大夫没看出来什么,倒也好。
雪茗不敢耽搁,关上门后,赶忙给沈清烟敷药,真真切切瞧着那些伤口,将雪白的肌肤割裂的甚是惨艳,又叫她心疼沈清烟,打成这个样子,老爷心这般狠,若以后沈清烟的女儿身暴露了,只怕沈清烟只有死路一条。
她轻轻抹好药,扶沈清烟躺下,开门时,即见顾明渊等在门口,不等她吱声,顾明渊突的推门进去。
雪茗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沈清烟身上没缠裹胸布!
她慌的想进门,可门从里面被拴上,她只能焦急的等在屋外。
屋内,顾明渊踱步到床前,沈清烟还昏迷着,他俯身坐下来,侧脸凝视着她惨白憔悴的脸庞,视线徐徐往下。
蓦然,他朝她的衣襟伸去手。
他的手放轻了, 拂开她衣襟前散落的长发,手指撩开一点衣领,露出她的脖子, 白而纤长, 那层雪白皮肉下依稀可见细细经络,蜿蜒二下, 滑过了两弯如冰枝白玉般羸弱的锁骨, 没入衣袍里。
他若想看,只手便能拉开那件毫无拦挡力的袍子。
但他的手转了方向,抚到她的颈后, 伸指往下勾过后颈衣裳,露出一小截秀薄的背, 雪腻羸弱, 因着肌肤娇嫩, 那伤痕看起来更狰狞, 她父亲在打儿子这一块, 比谁都能耐。
他撤了手, 将衣裳捋平,站起来去开了门。
雪茗本是在门缝里偷看, 他一开门,差点没站稳, 慌里慌张的弓着背让到一旁道,“小、小公爷……”
顾明渊踏出房门,道,“晚上守好了。”
“……是、是, ”雪茗瞧他下了走廊回自己屋, 匆忙进房里检查沈清烟, 没见着她衣裳变乱,这才终于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这一宿沈清烟都没醒过,雪茗也不敢闭眼,给她喂了些清水,见她能喝下去,才稍稍定下。
直过了五更天,沈清烟从梦里饿醒了,喊着饿要吃东西,身上的疼一时还没肚子饿重要。
雪茗瞧她没心没肺的模样,一阵心酸后发笑,下去跑厨房讨吃食,厨房热着粥,她这会子身子虚,也吃不了重油重荤。
沈清烟吃完粥后又睡了过去,雪茗瞧她没甚事了,便也回耳房歇下。
沈清烟再醒来已是午后,她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刚动就嘶嘶的叫着。
后背真的好疼啊。
雪茗在旁边屋听见叫声推门进来,笑道,“少爷别动了,您背上伤的太重,得养着。”
沈清烟下巴搭在手背上,闷着声儿,“我说好的要回学舍,昨儿就该走的。”
要不是昨天她被父亲接回府,挨了顿打,她早离开静水居了!顾明渊前儿那般让她生气,她总得让他知道,她才不给他做禁脔呢!
雪茗咳嗽两声,“昨儿是小公爷亲自把您带回来的,要是没他,您这条小命大概就交代在您父亲手里了。”
沈清烟一想到沈宿,禁不住委屈的眼泪在眼里打转,“我以后都不回去了。”
雪茗唉了声,问她不回去能去哪儿。
沈清烟又不说话,等到她去了学舍,跟顾明渊分开了,她就只能靠她自己,学堂里有荀琮这些坏蛋,回家她父亲祖母也不会让她好过。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可是顾明渊那样过分,她忍不下这口气。
雪茗想了想,劝她道,“您好歹等身子养好了,再回学舍,便是跟小公爷置气,也没道理糟蹋自己的身子。”
沈清烟有点动摇,她一动就疼,肯定走不了的,可她在顾明渊面前放话了,说要回学舍的,要是不回去,岂不是叫他笑话自己。
雪茗又劝了劝,“您跟小公爷闹过多少次,哪回他放心上了?他要真跟您一般见识,那不成了心胸狭隘,您就是住着他也不会说什么的。”
话音刚落。
房门被敲响,扫墨隔着门问里边儿,“雪茗,小公爷让我来问问,沈六公子醒了没有?”
沈清烟撇着嘴巴,轻轻的哼一声扭过头。
雪茗想笑倒忍住了,回一句醒了,便开门出去,两人在门外说着话。
沈清烟竖起耳朵偷听,只听着那扫墨极大声道,“沈六公子这回伤的不轻,小公爷特地吩咐我让厨房多炖着滋补汤水,沈六公子这回有口福了,那宫里赏的不少补品,小公爷都叫我送来给他,也不知沈六公子愿不愿意收。”
沈清烟一听还有宫里的补品,登时按捺不住馋嘴,心底对顾明渊那点气还是有的,只是比不过对补品的馋。
雪茗探头进来问,“少爷收?????吗?”
沈清烟绷着脸,“收。”
不收白不收,既然顾明渊给她送补品了,那她勉强将这气稍微放下一点,只是还要他道歉,说明为何太子殿下不选她,她才能彻底原谅他。
雪茗将那些补品拿进房里,听着她念叨些人参燕窝之类的,这些沈清烟也不是没吃过,没甚兴趣,直到雪茗念了个鹿茸虫草花,名儿好听估摸着也好吃,便叫雪茗拿去厨房炖了汤来喝。
沈清烟没吃过鹿茸,刚进嘴就是一股子腥味,冲的她一口吐出来,连喝了好几口水后,再不愿碰它,只让雪茗扔了。
这么好的补品,就是再难吃,雪茗也舍不得扔,她想着先温在炉子上,等会子再哄她吃下去。
雪茗端了碗出去,刚到门口,扫墨悄悄给她做口型,“老夫人进院子了。”
雪茗心里一惊,又退回房,拴好门。
沈清烟瞧她去而复返,手里还有那碗补汤,正苦着脸要说不喝,雪茗将碗放桌上,冲她嘘一声。
沈清烟立刻闭住唇。
她住在这静水居,英国公府里的几位主子大都不清楚,这要是说出去了,她跟顾明渊也不是正经表兄弟,没道理住人家的院子,会被猜她跟顾明渊的关系。
诚然她跟顾明渊确实有些不清白,但那也是顾明渊龌龊,她又不情愿,他们只碰了嘴巴,又没玩风月记上的玩意儿,是做不得数的。
她这样想着就不太害怕了,就是被人发现,她也没干缺德事,她才不怕被人指指点点呢。
没会子功夫,扫墨来说傅氏走了,雪茗找他探了口风,只说是老夫人听下人说,昨儿晚静水居请了大夫,那大夫还是外头的,老夫人不放心,这才来瞧瞧。
沈清烟一口气放松,到晚间拂冬也带了一些零嘴来,并着几匹贵重布匹,那一看就不是拂冬能送的起的,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傅氏让送来给她做衣裳的。
“昨儿夜里,小公爷带您回府,没瞒住老夫人,老夫人也听说您伤的重,便让您在咱们这儿好生养着,这布也是老夫人让给您多做两身衣裳。”
“老夫人当时还打趣,亏得小公爷还没成家,这要是娶了少夫人进来,您在这里住着倒不行了。”
拂冬传完话,就见沈清烟揣着手缩在被子里沉默,当她伤口疼,这些天她在院里住着,已经跟拂冬玩熟了,她性子软和,嘴儿也甜,拂冬早把她当成弟弟对待,担忧道,“可是伤的紧,我看看伤在哪里。”
她就要揭沈清烟的衣裳,雪茗忙挡到跟前,讪笑着告诉拂冬,“少爷她这是困了,昨夜姐姐你是知道的,她就没睡好觉,咱们出去说会话,让我家少爷再睡会。”
拂冬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哪些吃食不能吃,才和她一起出去了。
沈清烟瞅着那几块布,都是上好的布料,老夫人对她不差的,但她听着那个打趣,心里很不是滋味,顾明渊年后二十一,本来就该娶妻了,他这院里连个通房都没有,像她四哥哥过了十八,屋里就放人了,就是她自己,也被祖母指了个通房丫头,顾明渊屋里却干干净净。
谁叫他断袖,还要她坐他怀里,还碰她嘴巴,他以后娶妻了,她就只能被他偷偷摸摸的藏着,她想跑都没地方,还不能跟他说自己是姑娘,要不然还会被他抛弃,比她姨娘还惨。
姨娘说的是,像他这种勋贵她断断不能肖想,他这个身份,娶的夫人一定也如他一般尊贵。
沈清烟忽想到那位表姑娘,她笑容可亲,温柔大方,顾明渊娶的夫人应该像她这样。
也不知怎的,她心里发酸,想着是自己心疼自己,她还要跟着顾明渊,得靠着他找到自己的夫君,最好能在他娶妻前就把自己嫁出去,这样才对得起自己这样委屈。
她这里自怨自艾,在雪茗的服侍下用了些晚膳,雪茗端了热水进来给她泡脚,才刚将那两只白足擦干,房门被推了一下。
雪茗忙不迭去开门,就见顾明渊站在廊下,庆俞朝她招手,她小声道,“少爷在洗脚。”
这两天沈清烟有伤,雪茗就没让她缠裹胸布,都穿的宽松衣袍,这已经深秋了,衣裳穿的厚,勉强能遮掩些。
但终归有危险,上回侥幸没被发现,这回就不定了。
能不让他进屋就尽量找借口推。
可惜她说完就被庆俞拽走了,眼睁睁看着顾明渊进房里,还被庆俞埋汰没眼色。
顾明渊踱步入内,慢慢到床边,落座在玫瑰椅上,眼望着床。
沈清烟抱着腿坐在床头,两只小脚|交叠着蜷蜷在一起,她身上穿的霜青色宽袖绸袍,头发只用一根黑绳扎在脑后,松松散散的,还有几缕青落在耳边,这么简单的衣着打扮,衬的她肤质更剔透,脸也越发的女儿气。
沈清烟也不看他,把身子往褥子里侧,哼哼着,“补品一点也不好吃。”
顾明渊手指微动,淡声道,“我与周塾师打了招呼,族塾那边你可以暂时不去。”
原来是说这个,沈清烟还当他是来看自己,结果他说完就要起身走。
沈清烟心里那股怨气一下就大了,揪着衣袖,眼红了一圈,“不许你走。”
顾明渊像没听到,慢吞吞的起来,再慢吞吞的挪步,脚还落地,她就火急火燎的往下爬,手拉他的胳膊。
沈清烟把他胳膊往床边拉,他人也顺势坐到床沿,她还怕他跑,赶紧爬他腿上,抱紧他的腰,呜呜哭起来。
她的身子向来柔软,如今取了裹胸布,这般不避人的躲在他怀里,更是娇软无骨,她察觉到他身体绷硬,以为他想把自己推走,就抱的更紧,哭的更伤心。
过了片刻,没见他安慰自己,心底更愤懑,明明是他过分的,他还给她脸色看。
她最终没忍住气,呜呜咽咽的抱怨着,“我又没错,上佳是我自己考的,我没靠你,为什么你不让我去做伴读,呜呜呜,为什么太子殿下不选我?”
可是她这般抱怨,也没得来她一句解释,她更委屈了,又开始颠三倒四的跟他哭,“呜呜呜……我回家还被父亲打了,那个秋月说我破了她的身子,还往我身上挤,我根本没碰她,她就身子没了……她还说我对祖母不敬,可是祖母把水珠指给我姨娘,水珠跟我父亲害死了姨娘,祖母也害死了我姨娘。”
她哭的更伤心了,脸枕在他肩头,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在他衣服上,眼睫也被泪水打湿沾在一起,细细密密的抖动着。
“我不想回家了。”
可是她不想回家,她能去哪里,她只能依靠着顾明渊,可就像老夫人说的,顾明渊要是娶妻了,她就不能再呆在静水居。
她会被赶走,哪儿都没地方去。
她一下一下的抽着气,感觉到露在外面的脚冷,便将两只秀足踩着他的腿往他衣袖里钻,直钻进了他的手里,感受到热气,昏昏沉沉的靠着他低低泣着。
像个没人要的破布娃娃。
可能扯到后背的伤,她颤着道,“我好疼。”
顾明渊手里握着的小足冰冷软腻,得寸进尺的汲取着他手里的热,可是那足仍然发冷,无法靠着他给的热自己暖起来,他忽而握紧了手,让那两只足得以更肆无忌惮的取暖。
沈清烟哭了会儿有点累了,黏在他怀里懒得动,迷糊着时,嘟起唇亲他,没亲几下没力了,她困的睁不开眼,还打小算盘,“徐、徐世子让你带我去见老熟人,你别忘了,我要见你的那些老熟人……”
意识快模糊不清,她感觉到脸被抹了两下,快睡着前暗暗的骂他偷占自己便宜。就这么睡过去了。
顾明渊抱着她趴回床,给她掖好褥子,神情凝重,未几眉头浅松,缓步出门。
雪茗本来听到屋里沈清烟的哭声还胆颤心惊,但见他神色平静的出来,估摸着他仍没发现沈清烟的女儿身。
顾明渊出来后,当着她的面同庆俞道,“给他屋里的隔间辟出来,充做书房。”
庆俞应声是,有些疑惑道,“那您的书房是以后不许沈六公子进了?”
顾明渊未置可否,“挑些知人识理的书放她屋里。”
他转头看了眼雪茗,雪茗脖子往后缩了缩,猜他的意思是要她监督沈清烟看这些书,以她对沈清烟的了解,这些书是半个字都不会被碰的。
顾明渊回去后,隔日晨起,雪茗把事儿都跟沈清烟说一遍,沈清烟就没当回事,那隔间里的书摆上书架后,就没见她拿下来过,雪茗劝过两声,都给她当耳旁风。
等到沈清烟身上的伤养好的差不多,她又恢复成以前那副懒散模样,从学堂里回来后,先吃吃喝喝,有时会跟院里的小厮玩在一起,顾明渊每日里下值回来,就见着她挤在小厮堆里。
这日沈清烟从小厮那儿得了个骰子,洗漱完后,带着骰子抱著书进顾明渊的隔房里由?????他教自己做功课。
沈清烟如今在做功课这件事上全然倚仗着顾明渊,她自己懒得动脑子,做不出来的课题,需要顾明渊手把手的指点,有时候稍微复杂的文章,就要给她多说几遍,她当时记着,但转头又会忘。
周塾师私下里和顾明渊提过,很直白的说她成不了才,不如让她回家去,像她这样的小公子,就算没本事,家里有爵位,也不愁后半身,她父亲靠着祖宗阴嗣,她也可以。
但顾明渊没说,只让她继续呆在学堂里,周塾师也慢慢的任她去了,左右英国公府的族塾不缺她这一个学生。
顾明渊教授完功课后,沈清烟坐到他腿上,抱着他的胳膊道,“表兄,我今儿得了骰子,是院里的虎明小哥给的,他说咱们京里的公子哥都会玩这个,要是不会玩,都没法在公子哥里混出名堂。”
顾明渊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提笔在纸上写了句话,“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沈清烟看也不看他写的,摇着手里的骰子,问他,“表兄,你会玩这个吗?”
顾明渊停了笔,弯着唇接过她手里的骰子上下摇了摇,再摁到桌上,一掀开,竟是六个六。
沈清烟哇着声,立时道,“表兄你教我玩骰子……”
顾明渊把骰子放一边,道,“你把你屋里的书读了,我就教你。”
沈清烟屋里的隔房没有顾明渊这里大,但也有两个书架,书架上摆了十多本书,沈清烟要是全读完,至少也得有十天半个月。
这不耽误她学骰子吗?
她瘪了瘪唇,没答应,收好了功课回去,还不忘把她的骰子也一并带走。
顾明渊在隔房里坐了有小半刻钟,之后屋里传来摇铃声,片时扫墨入内。
——
沈清烟在房里玩了会儿骰子,不得要领,寻思着明个儿还得问问虎明,顾明渊不教她,虎明定是会的。
她还跟雪茗得意道,“等我会了骰子,再让表兄带我去见他的那些老熟人,到时我在他们面前露这一手,准叫他们对我印象深刻。”
雪茗一脸的纠结,“骰子……不是好物吧?”
沈清烟问她为什么,她又说不上来,她跟沈清烟一样,早先被柳姨娘打扮成男娃后,除了必要时在外跑路,鲜少会出门,外头的人和物她也不甚了解,但记着这骰子是赌物。
跟赌沾边儿的总没好东西,只是瞧沈清烟这会儿在兴头上,恐一时难劝住。
夜深了,沈清烟打着哈欠睡下,畅想着明儿就能把骰子玩会。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翌日沈清烟没在院里见着虎明,经扫墨说起,才知那虎明在英国公府乡下庄子上的老娘生病了,连夜请了调度,被调到乡下的庄子去照顾人了。
没了能教她骰子的人,沈清烟自是一阵落寞,转头又去缠顾明渊。
这一晚,她从隔房的书架上挑了最薄的一本书,等顾明渊给她教完功课,跟他讨价还价。
“表兄,我就读这本书,你教我骰子好不好?”
顾明渊半垂着眼,作听不见状。
沈清烟咬了咬唇,弯腰去亲他,小口小口的在他嘴巴上啄,啄的人心痒痒,在她觉着差不多了时,她正想开口说话,他忽然托着她腰把她抱到桌子上,手轻钳着她的下颌衔住她的唇瓣深吻,吻的她塌腰,整个人软在桌子上,泪眼蒙蒙的叫他亲成了一汪水,待他终于舍得松开唇,她含泪捂着红起的唇,结结巴巴道,“你碰我嘴巴了,我只看一本书,你得教我骰子。”
这约定就这么被她单方面认定了,她认认真真的把那本书读完,有不懂的还会来问顾明渊,等到她一本书看完,就要顾明渊教她骰子,顾明渊倒是任她耍赖,也教她骰子,还与她说些跟骰子相关的东西,什么赌坊之类的,引得沈清烟好奇不已,又求着他带自己去赌场看看。
顾明渊没答应。
沈清烟便又故技重施了一回,死皮赖脸的要他带自己去赌场看看。
顾明渊倒像是极好说话,应着她后日晚带她去赌场见识见识。
当天沈清烟回厢房就跟雪茗说了这事,雪茗担忧的劝着她,“那赌坊是什么好地方?您叫小公爷带您去那种地方,没得叫人撞见,还不知道怎么说您。”
沈清烟不以为然,“表兄都会玩骰子,可见那赌坊最是个结交朋友的地方,有表兄在,断没人敢说我,我要是在赌坊认识到什么侯门世子,再与他相熟,说不定也能得个好夫君,也让姨娘九泉之下欣慰了。”
雪茗道,“您莫不是忘了,咱们府里的四公子就是个爱进赌坊的,您要是找个像四公子那样的夫君,柳姨娘九泉之下都没法安心。”
沈清烟想了想,欢快道,“表兄也会玩骰子,我没准能在赌坊认识表兄的老熟人,他的朋友断不会有错的。”
雪茗张了张嘴,心里转念一想,有顾明渊在,也不会担心她会出事。
等到了那日,沈清烟在学堂里听课都时时出神,心心念念着下学后,扫墨来接她去顾明渊的署衙,让顾明渊带她去赌坊。
好不容易挨到下学,沈清烟忙收了书,背起书袋往外走。
她急急忙忙的跑,将过拐角,身体忽的一歪,被人拽进了林子里。
沈清烟踉跄了一下,才看清拽她的是荀琮,旁边赵泽秀神色复杂的看着她,荀琮将她摁在假山上,凶神恶煞的盯着她的唇。
沈清烟的嘴唇破了,是她昨儿吃栗子时不小心咬到嘴上,才给咬破了,原本她的唇瓣就饱满,这样破了后就显得极其引人遐思。
沈清烟看他目光越来越阴郁,胆颤道,“你不、不能打我,表兄马上来接我的……”
荀琮面上已黑云积压,倏忽他用一种让她惊恐的口吻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让他碰了你哪里?”
沈清烟战战兢兢, 眼朝边上瞟,想跑。
荀琮单看她一个眼神,就猜到她心里想的什么, 一伸手掐上了她的脖子, “你敢动一下,我现在就让你滚下地狱。”
沈清烟瞬时僵住, 眼珠子都不敢转一下。
赵泽秀站后边儿提醒他, “别掐他颈子,若留了印子,小公爷看得见。”
沈清烟也赶紧道, “你要是掐死我,表兄不会饶你的。”
荀琮太阳穴旁的脉络突突的耸起, 眼底也有血丝, 最终手往旁边移了移, 轻轻松松的扣住她肩膀, 他咬牙切齿道, “你使的下作手段, 迷惑小公爷,迟早有一日他会醒悟, 你以为他能保你一辈子?”
沈清烟咕唧着,“表兄保不了一辈子, 难道你能保我一辈子不成?”
她这话一说,荀琮忽的一滞,随即骂道,“你就这般缺男人!离了男人活不了?”
沈清烟被他骂的莫名其妙, 又不敢回嘴, 眼尾扫着他, 暗戳戳的在心里回怼。
反正也不会缺他这个男人,他气个什么劲。
荀琮瞧她神色,立时暴起,张手掐她脸,“你在心里骂我是不是?你这种货色也敢骂我!”
沈清烟被他猛地一掐,脸疼的直抽抽,当即疼的泪水涟涟,“我没骂你,我没骂你……”
荀琮神色阴沉,另一只手刚抬起,就被赵泽秀给拉到一边,赵泽秀劝道,“犯不着为了一个卖屁股的跟小公爷结怨,你兄长若是知道了,你又逃不过一顿打。”
沈清烟捂着被捏红的脸,后退了两步,反驳赵泽秀,“你才卖屁股呢,我跟表兄才不像你想的那么龌龊!”
赵泽秀微觑起眼,笑嘻嘻道,“你们不龌龊能住一起?”
沈清烟支支吾吾,“……关你什么事儿。”
荀琮看她这样无所谓,上前一步,阴狠的瞪着她,“你父亲还不知道你在族塾里干的什么勾当吧,你也配在族塾里给我们抹黑,你背着我们跟小公爷做了什么,以为我们不知道?”
沈清烟心口直跳,看他跟赵泽秀的神情不像是在威胁她,若他们真在她父亲跟前说些什么,那她以后除非见不着她父亲,否则只要她出现在父亲面前,就会挨打斥骂。
沈清烟再三琢磨,还是怕的,很小声道,“你们几次三番因为表兄找我麻烦,不就是因为你们也想攀上表兄吗?自个儿没本事干嘛拿我出气。”
两人被她这话一噎,赵泽秀先道,“我们用得着攀附小公爷?笑话。”
荀琮的手咯吱咯吱作响,面上的怒气已然控制不住,眼瞅着就可能会爆发。
沈清烟见识过他打人,那次他打刘章,凶的像杀人,也是这个样子,她被唬住了,慌张道,“要不是你们欺负我,我没办法了,才、才……求表兄,你们就算跟我父亲说了,我父亲也怕表兄。”
她停了话,见那两人表情古怪,担心他们还要对她出手,便急急的转身跑了。
林子里,赵泽秀双手抱着胳膊揣测,“他的意思……是不是小公爷趁人之危,逼?????迫他就范,他不得不从?”
荀琮攥拳,满面阴翳。
——
沈清烟跑出了林子,吁着气停下,未几就见扫墨找来,扫墨看她脸被掐了块红痕,心知她又叫人欺负了,便好生安慰两句,带她出了族塾,一路坐马车去署衙。
沈清烟打从五岁那年被父亲带回永康伯府后,一直养在府中,父亲很少带她出门,她也猜到缘由,光说在府里,她是几位少爷里长的最矮小瘦弱的,父亲不带她出去十有八九是嫌弃她丢人。
她长成年也没出府几次,性子又软弱,父亲更不许她乱跑。
像这种官员署衙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等到了大理寺,她率先看到的就是署衙上的那块匾额。
清正廉洁。
那署衙从外看,庄严肃穆。
沈清烟当即肃然起敬,在马车里呆呆愣愣的央视着署衙上头翘起的飞檐,一刹那觉出了身如蜉蝣之感。
扫墨让她在马车里等候,他跳下马车进去。
须臾,就见顾明渊跟她的大表哥陆恒一起走出来。
陆恒是她嫡亲的大表哥,但比她大了八岁,沈清烟都把他当长辈敬着,她能来英国公府族塾读书,都是父亲托这位已是大理寺卿的大表兄说情的。
沈清烟喊顾明渊表兄,也是顺着大表兄喊的。
沈清烟颇有自知之明,不敢过去讨嫌,蹲马车里等着。
顾明渊上马车时就见她半边脸微红肿,蔫蔫的搭着胳膊靠在凭几上,那方桌上的点心果子都没见她碰一下。
顾明渊撩摆坐到她对面的板凳上,给她沏了杯茶。
沈清烟原本浑身发冷,伸手接过茶喝了后,才有些微回暖。
“脸怎么回事?”顾明渊问道。
他不问还好,一问沈清烟就绷不住泪,挪到他那条板凳边,把头靠到他肩上,跟他说荀琮还有赵泽秀欺负她。
她还抬着脸给他看手印子,“荀琮捏的,可疼了,他还说要告诉我父亲,说我跟你干了什么勾当!”
顾明渊眉头似乎挑了下,但她再看又觉得他没表情,他抬一点指头抚了抚沈清烟肿起的脸。
沈清烟立刻凑近了拿脸蹭蹭的手,再伸手抱住他,张着亮晶晶的眼睛惴惴不安的问着,“表兄,你不能不要我了,去要荀琮他们,我会被他们打死的。”
她说话固来混乱。
顾明渊垂视着她,没声。
沈清烟又道,“他们嫉妒我!就想把我从你身边赶跑,他们就能趁虚而入了。”
顾明渊微微皱眉,随即显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神情。
沈清烟瞧不出他的想法,唯恐他真对那两人起了心思,赶紧往他嘴上亲,亲了好几下后,就厚脸皮的往他怀里坐,但是马车行驶起来,容易摇晃,她还没坐稳就被摇的差点摔地上,好在叫一条手臂捞起来,才在他腿上坐稳了,她仰起脸瞅顾明渊,顾明渊像是没把她说的话放心上,还是神色淡淡的。
那她从现在开始就一定要警惕了,断不能让荀琮和赵泽秀有机会钻她的空子!
这时候天幕逐渐暗下来,顾明渊用空着的那只手吹燃了火折子把桌上的灯点着。
沈清烟靠着顾明渊昏昏欲睡,直到马车停下,顾明渊说到了,她立刻兴起,从他腿上下来,跟着他下了马车。
他们停在一家赌坊门口,那赌坊不大,里面挤满了人,大多是这条街上的二流子,个个流里流气,站在里边儿扯着嗓门喊大喊小。
乌烟瘴气的不得了。
沈清烟只一见那些人就没心肠往里面去,搁门口看来看去,闻着赌坊里的臭味酒气,她自己都怀疑,这种地方真有世家子弟会来吗?
她在里面看了一圈,半晌真叫她看见了一个熟人,正是她大姐姐的夫君,镇远侯世子王承修。
沈清烟的大姐姐沈玉容出嫁时,沈清烟才十四岁,只见过这位大姐夫一面,就记着是个阔绰富贵的世家子,府里人都说,大姐姐好命,能嫁进侯府,以后是做侯府主母的命。
府里的姑娘都羡慕大姐姐嫁的好。
沈清烟也羡慕,如果能像大姐姐一样,早些嫁个侯门夫婿,也许姨娘就不会死了。
沈清烟正想着要不要跟这位大姐夫打声招呼,却突然见王承修像被什么激怒,一把抓起对面庄家的头发,狠狠将其摁在桌上,手拿着刀往他脸上划,登时冒出血。
沈清烟哪儿见过这阵仗,吓得直往后退,拉着顾明渊道,“我不进去了,表兄我们回去吧。”
顾明渊勾唇,任她拽着自己上了马车。
这一晚回府后,沈清烟再也不吵着玩骰子了,从学堂回来就变得无所事事。
顾明渊看在眼里,转头让人在院里安置了投壶。
投壶这种玩乐沈清烟以前在自己家里也玩过几回,但她从没中过,便对投壶提不起兴趣。
但是扫墨告诉她,“这投壶是除了蹴鞠,京里的公子们最爱比拼的乐子,若能在这上面得了头彩,那沈六公子以后必能引得京中公子追捧!”
沈清烟一听此话,立时来了兴头,整日里在院子练习,那刻苦的架势倒比读书还用功。
这日傍晚,临天黑前,沈清烟竟然投中全壶,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据扫墨说,那些世家公子哥聚一起投壶时,若中了全壶,是要给头彩的!
沈清烟自是欣喜,待要去跟顾明渊炫耀,却见着庆俞领着荀琮和赵泽秀入内,那两人瞥到她后都装看不见她,径自去了顾明渊房里。
沈清烟心中顿时警觉,走到屋前想进去。
庆俞笑着拦她,“沈六公子累了吧,且先回屋歇着,等小公爷这里忙完了,小的再叫您。”
沈清烟瞪他一眼,转身走。
庆俞吐了口气,一时放松,没料到她去而复返,一扭头趁他不备,猛地推开门进了屋。
庆俞再想拦也拦不住。
沈清烟进屋后,见荀琮和赵泽秀二人站着,顾明渊坐在椅子上神情懒待,她见过顾明渊这个样子,都是要她坐他怀里亲昵的。
她急忙走到顾明渊的椅子边,两只掐着粉尖的纤手搭到顾明渊的手臂上,眼睛看着顾明渊,眼尾带着小小的挑衅瞥那两人,嗓音细细道,“表兄,我中了全壶,你夸夸我……”
庆俞紧接着进门, 急急冲顾明渊拱手,“奴才没看好门。”
顾明渊微抬了抬下巴。
沈清烟没得到夸,庆俞过来笑着请她出去, “沈六公子不是想吃螃蟹, 厨房里正在做,您随小的过去吧。”
沈清烟不想在那两人面前跌面儿, 拉了拉顾明渊, “表兄……”
顾明渊道,“随他下去。”
沈清烟心一沉,果然有这两人在, 他都不给自己好脸色了!
她紧揪着顾明渊,倏然松了手, 庆俞领着她往外走, 过那两人时, 自以为警告般的瞄他们, 殊不知脸上还含着对顾明渊不理自己的怨气, 这样看人时。
自成了委屈与哀怨。
仿佛她受尽苦楚, 期盼着有人来搭救她。
荀琮盯着她,一瞬撇过脸。
赵泽秀也望过她, 面上微僵,垂着头没再抬起。
沈清烟不情不愿的跟着庆俞到廊下, 眼看着庆俞把门带上,她不服气道,“他们在屋里说话,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为什么我就不能听了?”
庆俞讪笑, “您有所不知, 小公爷在大理寺当值,荀二公子的兄长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时有来往,自然的,荀御史也会让小公爷传些话,这人家的家事,总不好开着门说。”
沈清烟赌气,“荀琮也就罢了,赵泽秀为何也能在里边儿?”
庆俞压低了声儿,“赵二公子的母亲是咱们国公爷的表妹,连着亲,自然多有照拂。”
沈清烟这下听明白了,敢情他们都跟顾明渊有或近或远的关系,只有她是真靠着自己巴上了顾明渊,怪不得荀琮、赵泽秀那么瞧不起她。
他们不用出力,就能让顾明渊眷顾,在顾明渊眼里,她是比不上他们的。
这就是天壤之别,她永远被人踩在脚下,哪怕她借着顾明渊狐假虎威,可一旦脱离了顾明渊,她就是人人可欺。
沈清烟不禁难受,低着头要回厢房。
庆俞叫住她,“沈六公子,厨房里真有螃蟹,您不想吃吗?”
沈清烟闷声道了句不吃,兀自回屋里把门关上。
庆俞唉了声,小少爷实在难伺候,又不识人眼色,那屋里主子们说话,哪能让她进去胡闹,不过一时没如她意,就要闹脾气,说到底还是她家中长辈没教规矩,又在小公爷面前得宠,这才把她惯的越发没大没小。
这样单纯的脾性,说好自然是好的,就是离不得小公爷,怕只怕以后出乱子。
沈清烟在屋里闷了会儿,雪茗敲门进来,手里还捧着一盘螃蟹,放到她面前,给她剥壳,问她又为着什?????么事儿不开心。
沈清烟原是没胃口,但一闻到蟹肉香味就想吃了,一边吃着一边跟她说了荀琮、赵泽秀欺负她,顾明渊还不帮她,反倒对那两人极尽关心。
雪茗开解她,“少爷想岔了,这情理本就难分,您是小公爷唯一的学生,小公爷的私心自是向着您,可荀、赵两家都和英国公府有交情,小公爷就是偏袒您,也不可能因为小事就把三家交情给弃了。”
沈清烟怔了怔,喃声着,“……小事。”
雪茗清楚她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想通的,便继续喂她吃蟹肉,她却突的拨开她,摇头不愿吃了,抱住腿靠着榻上的引枕,陷入沉默。
晚风吹进屋,还是凉的,雪茗过去关窗,正见主卧那头,荀琮和赵泽秀出来,两人俱是神情不愈,那荀琮还在院里看了一周,雪茗猜测他跟赵泽秀是在屋里受了顾明渊的暗责,眼下想找沈清烟出气。
这里到底是顾明渊的地盘,倒不担心他们做什么。
雪茗关好窗,坐到沈清烟身旁,道,“少爷,荀二公子和赵二公子看起来脸色不好,小的猜是小公爷替您教训他们了。”
沈清烟欣喜起来,心里的疙瘩还在,她问雪茗,“表兄能帮我出头,说明我被欺负不是小事,对吗?”
雪茗嗯了声,“少爷想太多,您和那两位公子的过节就是小孩儿打闹,小公爷是您先生,当然不可能任你被欺负。”
沈清烟坐起来,睁大了点眸子又问,“那我在表兄眼里,是不是比他们重要?”
雪茗迟疑着,这叫她怎么回答,她不是顾明渊哪里知道他的想法。
沈清烟靠回去,心里沉浮不定,她现在只有顾明渊可以依顺,她想尽法子要缠着顾明渊,可顾明渊却不一样,顾明渊受众人仰望,他的心里眼里也有很多人,有他的父母,有至交好友,以后还会有妻儿,她在顾明渊的心上可能只占很小很小的一点,而且随时会被驱赶。
她需要花很大很大的精力来巴结讨好他,才可能换的他一点瞩目。
姨娘说过,男人是最喜新厌旧的,如果有一天他厌倦了,随时会不要她。
沈清烟在心底默默的算计着,得趁着他还喜欢碰她嘴巴时,赶紧跟他的老熟人认识。
入夜了,沈清烟躺在榻上半睡半醒,雪茗给她盖好褥子,悄悄把门带上。
碰巧看见扫墨在门口蹲着,雪茗便知顾明渊要过来,如今一日比一日冷,沈清烟换上了厚衣,往往在屋里更随意,裹胸布进了屋就褪掉,左右上两回也没让顾明渊发觉,主仆二人也就放松警惕了。
雪茗遂避让进了耳房。
半晌,顾明渊上了屋廊,推门入内。
沈清烟迷蒙间感觉到身边有人,蹙着眉毛勉强张开眼,即见顾明渊立在跟前,面上是她参不透的表情,她从榻上蜷起腿软坐,懒着腰身往他怀里靠,手指搭在他的臂弯里,脸贴在他胸前,无声的唤着他表兄。
唤了好几声,她的下颚被抬起来,脸朝上,眉尖若颦,面颊含粉,是一副任君采撷的情状。
她等了会儿,还没等到顾明渊碰她嘴巴,这个姿势好累,她想倒回床,才伸手想拿开下巴上的指头,嘴唇骤然被吻住,她的手也被包住,那粗粝的手在一点点的收紧,她的手连同她这个人,一起碾成泥,不知不觉的就陷在褥里,浑浑噩噩的被摁住,露出来的一小截脚踝不安分的踢蹬着,最后也没力的垂在榻侧。
快被亲晕过去时,她的手里一凉,被塞进了一块方状物。
她想看清手里的东西,本能要咬唇让自己清醒,可却咬到了另一片唇上,那堵着她的唇僵顿,下一瞬就变本加厉了起来,吻的她几欲难透气,迷瞪瞪的在昏睡前被他放过。
她还不忘在快闭眼前提醒他,“……你这样碰我,你得让我认识你的老熟人,我想跟他们做朋友。”
自从徐远昭说过一次,她就一直心心念念着顾明渊的那些老熟人。
攀附的心思不加掩饰,要真让她有机会得见其他权贵,她大概要全巴结一遍。
本性至纯也掩不住贪婪,她为了攀爬也能让别人这样碰她。
顾明渊伸指抚过唇上被她咬破的伤口,微眯起眸,神色阴寒至极。
扫墨在门外候了会儿,房门开了,顾明渊走出来。
扫墨也欲跟着他回,忽听他道,“你以后跟在他身边。”
扫墨忙应了声是,就此成了沈清烟的小厮。
沈清烟隔日起来后,发觉手里多了块玉珏,这玉珏正是她姨娘给她的那块,顾明渊给她修好送回来了。
她喜滋滋的给雪茗看玉珏,“定是我投了全壶,表兄才这么快奖励我给了玉珏。”
雪茗把玉珏穿进络子里,给她挂腰上,告诉她,“小公爷对您是真上心,还把扫墨给了您,让哪儿都跟着。”
沈清烟啊了声,想着顾明渊一定是怕她再被荀琮那些人欺负,才让扫墨小哥跟着她。
那以后她就不怕落单了,再被荀琮抓住。
看来,这一时半会儿,还是她比那两人重要,这般一想,她又免不得想起昨晚上顾明渊亲她时的样子,才不像平日里的薄淡,他大概很喜欢那样碰她。
她一时没耐住羞涩,脸红彤彤的,看的雪茗以为她起热,差点要叫大夫,她神秘兮兮的跟雪茗窃窃私语,“他们都比不了我讨表兄喜欢。”
雪茗又是一番难以言表。
转眼到十月底,英国公府每年这个时间万香园里的菊花盛开,正适合办赏菊宴。
这一日沈清烟刚从学堂回静水居,雪茗赶忙给她换身衫袍,直说是英国公府有赏菊宴,老夫人那头特意派人来请她过去参宴。
沈清烟爱凑热闹,连忙出门,由丫鬟引着去了万香园。
入园子后就见一簇簇菊花盛放,各色各样,好看的扎眼。
沈清烟赏了一路景,跟着丫鬟沿小路进到水榭,那水榭里摆了几桌,用八扇山水屏风隔开,女眷在里边儿,外坐的两桌是英国公府的男主子,顾明渊倒不在,沈清烟知道,他还在上值,不得空回来参宴。
沈清烟先拜见了英国公顾淮山,顾淮山对她只有几面之缘,倒也知道她是顾明渊的学生,至于顾明祯干的那起子脏事儿,顾淮山也不知道是对她。
沈清烟观察着他,揣测着应该是顾明渊没把她说给顾淮山,保全了她的体面。
这一点她很感激顾明渊,寻思着晚上回去要谢谢他,他要是想亲她,她就给他亲个够。
她背靠着屏风坐下来,和她一桌的都是学堂里的同窗,荀琮、赵泽秀等人都在。
她独自一个人吃吃喝喝,他们不理她,她也不理他们。
等到宴席吃了一半,前头忽有小厮过来传话,竟是圣人的八公主过来了。
陡时满座人都起来,忙迎了出去,沈清烟被他们挤来挤去,差点倒地上遭踩踏。
适时被一人扶住,沈清烟连忙道了句谢,抬头时才知是荀琮,荀琮一脸青黑的看着她,她慌的挥开他的手急往周塾师那边儿跑,跑进了发现周塾师跟徐远昭在交谈,她没好意思打搅,静静的立在他们后头。
周塾师没一会被人叫走。
徐远昭冲她浅笑,“这会子人多,小表弟跟在我后面吧。”
沈清烟小声回个好,跟着他候在廊道上,眼不自禁往外看,心里嘀咕着这八公主的排场真大,要这么多人出来迎她。
大概等了有半柱香,那前院有人在传,八公主入府,沈清烟踮着脚尖也没见到那入府的八公主,不是在诓他们吧。
徐远昭笑,“这里男客众多,八公主大约走的月门,此时应被迎去别院了。”
沈清烟不懂这些,点点头,心下对这八公主更是艳羡,即使他们这些人等在这里,八公主想不见就不见,真的威风,这就是皇族威势了,纵然像顾明渊这样的高官公爵,也要矮他们一头。
重新入座后,还没吃上两口,顾明渊来了,他坐到徐远昭那一桌,身着玄红氅衣,面色冷然,气韵高华,把那一桌人都比了下去。
那一桌不会就是他的老熟人吧,今儿这么好的时机,她得想法子在他的老熟人跟前卖个脸熟。
沈清烟偷看着他,有些食不知味,眼见他拿起酒杯,如喝茶般浅酌,她也有样学样的端着酒杯想喝,结果被身后的扫墨阻止了。
扫墨低声道,“沈六公子吃菜别喝酒。”
沈清烟放下酒杯,也不想吃菜了,她为什么不能喝酒,她为什么不能跟他坐一桌?她为什么要被这样看管了起来。
这些问题没人回答她,周遭都在吃喝说笑,只有她身在迷茫。
宴席过半,自女眷那边绕过来一个丫鬟,走到沈清烟身边,恭敬道,“沈六公子请随奴婢过来。”
沈清烟无促的看了眼扫墨,扫墨也很犯难,这是老夫人跟前的大丫鬟令玉,他也不敢阻拦,他只得?????绕去找顾明渊,
于是沈清烟便离了座,临走时看了眼顾明渊,他侧一点脸,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他看过来了,沈清烟抿了抿唇,又不是她想往女眷里面钻,是这丫鬟要她去的。
不能怪她。
她索性不看她,跟着丫鬟绕过了屏风,沈清烟站在屏风边不敢近前,她的身份还是男人,这种女眷众多的场所不适宜她过来。
她大致扫了一眼,竟看见她大姐姐沈玉容坐在表姑娘身边,此时正一脸忧心的看着她。
她原想对着她露出笑容,但没敢在这种场合乱笑,尤其那上首坐着个长相俏丽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看衣着富丽,神色带着倨傲,沈清烟估计她应该就是八公主。
傅氏朝她招手,“快过来拜见八公主。”
沈清烟走近,恭恭敬敬的跪到地上,给八公主行了个大礼,“学生沈清烟,拜见八公主。”
她头抵在地上,感觉到有视线冷冷的看着她,她紧张起来,怎么还不叫她起身,她应该没见过这位公主殿下,不至于得罪她吧……
“起来吧,”八公主道。
沈清烟站起来,仍弯着背等她说话。
八公主在端详她,她感觉整个人都绷起来了,好在八公主没看她很久。
八公主道,“你就是那个在课艺中得了上佳的学生。”
沈清烟对于自己得了上佳这件事一直引以为傲,这时被八公主提到,陡然就感到大喜过望,连八公主都知道了,那、那太子殿下是不是也知道了。
她会不会还有希望被太子殿下选为伴读?
沈清烟赶忙回话,“全赖先生指点,学生只是侥幸考得上佳。”
随后便听见一声冷笑。
沈清烟觉出哪里不对,她怎么……从这八公主的笑里闻出了敌意。
“即能得上佳,想来也是个文采斐然的才子,趁着这赏菊宴,你做句诗来听听?”八公主将手里的琥珀酒杯一转,放到桌上,撒出了一点酒,“就以这酒杯为题。”
沈清烟生出畏惧,她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也学过做诗,但正经做出来的诗只怕叫人笑掉大牙。
傅氏打圆场,“这孩子前段时间受了重伤,养了足足有大半月,都没上过学堂,眼下叫他一时做诗,恐怕没那么容易做出来,八公主若想听人做诗,臣妇这外甥女倒是个最会吟诗作对的。”
那表姑娘傅音旭应声起来,给八公主弯腰行礼,温笑着道,“臣女见过八公主。”
八公主也打量她一番,认出来她,“本宫记得你不是在江南吗?怎的来京里了。”
沈清烟站边上发懵,这八公主好凶啊,表姑娘这么温柔的人,她也没好脸色。
“是臣妇想念她,才把她接进京里小住,”傅氏道。
那八公主对着傅氏倒和善,说话也好听,“伯母若是孤单了,本宫也能来陪你,傅姑娘在江南住惯了,乍来京中恐怕想家里,不如过些时日让她回家吧。”
傅氏笑着应好,又问,“八公主还要做诗吗?”
八公主摆了下手,看了眼沈清烟跟傅氏大剌剌道,“伯母别见怪,我就是听底下人说,明渊哥哥收了个学生,这才想叫来看看,让他下去吧。”
于是沈清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又退出了屏风坐回去。
这场赏菊宴直至月上梢头才终于散场,沈清烟眼瞧顾明渊离了座,也赶紧离座,那一桌子人都往前去,有不少在园子里赏菊。
沈清烟一直偷偷跟在他们身后,远看着顾明渊好像越走越慢,跟那几人拉开了不少距离,机不可失,她立马跑到他这里,才喊了声表兄,就被他一把环住腰避进了旁边的假山里。
假山内漆黑一片,沈清烟看不见顾明渊的脸,只能感觉腰间横着的铁臂,她着急道,“表兄,这么好的机会,你带我认识认识他们吧,我不会做坏事的。”
可她说完不见顾明渊吭声,又没法瞧清他现时的脸色,只得继续道,“表兄,我想认识他们,你给我引荐……”
“引荐什么?”他像是明知故问。
沈清烟要是再跟他在这里耗下去,他们就走了,下次还不知道到什么时候能在遇上。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他们离得很近,她像以前一样,敷衍的亲了他两下,柔糯贴着他道,“表兄给我引荐,我都给表兄……”
后面的话太难以启齿,如果真都给了他,就意味着他会发现她是姑娘,指定会大发雷霆,她就是骗住他,先认识那些人再说。
只可惜她的小把戏一眼就能被人看穿,顾明渊动都不动。
沈清烟耳听着那些人声音越来越远,她急了,伸手掰他的胳膊,要拉他出去,“他们要走了!”
她脚才往外伸,人就被抱起来一个旋转背靠到假山壁上,她生气的要哭出来,就被他猛地覆住唇。
在这样的环境里,沈清烟脚不沾地,身子都被他禁锢在怀里,她直流泪,嘴唇被吻的想闭都闭不上,脸也叫他握在手里,他可恶极了,把她吻的浑身发颤,身上的力也抽走了,卷着手指推搡不开后就挂到他身上,被他亲的低泣不止,嘴上也有丝丝疼,是他啃噬出来的。
他疯了,他要把她当食物吃掉。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了她的唇,黑暗里,她脸上都是泪,贴着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直等到腰上的手松了些,他要伸手抱她走,她忽然使劲把他推开,一头朝外跑,奔进了一条小道里。
顾明渊从假山里出来,眼见四周无人,手心紧了紧,往前头的路道上走,正好扫墨送走了大人们回来,顾明渊让他去静水居找几个人过来,不要声张,在园子里找沈清烟。
——
这头沈清烟胡乱跑到一处亭子前,蹲在栏杆上捂着脸哭,哭了一会儿,听到有人朝她靠近,她以为是顾明渊,咽着声道,“你故意的,你就是想绑住我……”
她一直都知道的,他想把她困在身边,不准她跟人结交,他要让她没名没分的跟着他一辈子。
她没等到他出声,心头更气了,仰起头要再说他,谁知面前站着的是荀琮。
她一下发起抖,跌坐到地上往后退,“你不能动我的,表兄就在这附近。”
她脸上都是泪,眼里泪汪汪的,晚灯下,唇红的异常娇艳,犹如水妖爬上了岸,要勾人入水。
荀琮定定的凝视着她,蓦地俯身下来,吓得她缩到柱子边,她还想叫表兄,荀琮先一把将她嘴捂住,那唇上的温热不可避免的触到他手心,他僵住片刻,又恢复的极镇定,对她道,“你不想跟着他,我可以帮你脱离,只要你答应,滚回你的永康伯府,以后都不要再跟男人纠缠不清。”
沈清烟瞪圆眸子直摇头,她不要回家,她回去会被父亲打死,她只能跟着顾明渊。
她就知道他居心叵测,想把她送回家,让她在家中受人折磨,他这么恶毒,今晚回去后,等顾明渊给她道歉了,她一定要让顾明渊给她出气!
荀琮沉着脸,嗓音硬邦邦,“你说我们欺负你,你也给我们丢了人,我们扯平了,但是你不能再呆在这里,你这种人只能关在府里,放你出来便是招蜂引蝶,你毕竟是男人,就该像个男人,整日里想男人太过恶心,只要你答应,不再黏着别的男人,我可以去跟小公爷交涉。”
他说了想说的,松开手等着她答应,如果她不答应,他就把她扔河里,让她死一回!
可沈清烟一等他松手,就蹭的爬起来,飞快往亭子外跑。
荀琮烦躁的要抓她,他就知道不该对这种人抱期望,他应该直接将她捆住,扔河里让她吃一回苦头,她就能老老实实的答应。
恰时见前方不远处八公主带着一行奴仆走过来,沈清烟这一跑正正好跑到了八公主这里。
荀琮眉心一拧,已来不及抓她回来。
那边八公主一见到沈清烟这张脸,立时面露凶狠,冲随身的太监道,“给本宫把这个妖精脸扔水里淹死!”
沈清烟也没想过自己会冲撞到八公主, 她慌不择路下顺着路道过来,看见那些奴仆时已经躲不开了。
她只听着八公主那一声喝,还没想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八公主, 就被太监们架起来扔入了水塘里。
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在这濒死的瞬间突然就想明白了,不是她得罪了八公主, 也不是她招惹了荀琮, 更不是她逼疯顾明渊。
只是她生来可欺,人人都以欺她为乐。
她有什么错,她只是想像他们一样, 可以自由自在的活着。
——
荀琮远观着沈清烟落水,那八公主扬长而去, 水里的人还在挣扎, 他在纠结, 没有八公主, 他也要把她扔下去, 她既然自轻自贱, 就该吃点苦头。
他现在就要冷眼旁观,等到她喊救命, 同意离开族塾安分?????的回家,他才会救他上来。
像她这种出卖皮肉的窝囊废, 在水中撑不过片刻。
只是没等来他想到的救命,那岸边急走来七八个小厮,他认得当中的两人,是顾明渊身边的庆俞和扫墨。
顾明渊的人找来了, 他没法再过去抓她上岸。
他看着那边庆俞折进了林子里, 片刻功夫, 顾明渊从那林子里出来,他离得远,看不见顾明渊的神色,只瞧着那几个小厮想下水捞人,但被顾明渊抬手阻止了。
随后那些小厮背对着河岸远远四散开。
亭子这里待不得了,荀琮走下去躲入附近的山石里。
沈清烟被呛了许多水,快沉入水底时瞧见岸上站着人,她朦胧着眼叫了声救命,叫完发现岸边是顾明渊,她将眼合上,在呢喃声里唤他表兄。
起初叫他表兄是父亲的交代,之后唤他表兄是盼他给以庇佑。
这一声声的表兄,最终都变味了。
她跑不出他的臂膀,她终将被圈养在他的手掌中。
耳畔掀起水声,他凫水过来,伸手抱住她,将她带出水上岸。
这深秋的天,落水后是刺骨寒冷,她冻的直哆嗦,纤白秀气的两只手紧紧的攀着他,脸也往他颈上依,整个人缩成团依偎在他的怀抱里,崩溃的发出泣声,不断的喊着他,“表兄、表兄……”
片时,雪茗从静水居小跑过来,将手里的鸦青鼠灰斗篷递给顾明渊,顾明渊用斗篷将她牢牢裹住,横抱起人沿小道回去。
远处荀琮立在山石间看着他们走远。
从始至终,那两条细腕都抱着顾明渊的脖子,她的身子娇弱无依,以一种极度依赖的姿态被顾明渊抱住,他行走在黑暗里,小厮们悉数在远处,无一人敢回头张望,也无一人知晓,他抱着自己的学生犹如在抱一个女人,视她做掌中之物,任何人敢觊觎都会为他所忌惮。
他道貌岸然的告诫着他们不得欺辱同窗,否则责令严惩。
不过是借口。
荀琮死死瞪视着他们。
是她心甘情愿做自己先生的脔宠,她自己下贱。
她不如溺死在水里!
——
回到静水居,庆俞和扫墨叫人关上院门,叮嘱底下小厮将今晚发生的事情都守紧,不得外传。
厢房这里,顾明渊把沈清烟放下后,就兀自回房稍作清洗。
再出来时,雪茗站在廊下,抖着声说,“小的给少爷换洗过了,但是她睡得不安稳,还、还请小公爷过去瞧瞧。”
顾明渊缓步踱到厢房。
沈清烟确实睡得不好,遭荀琮惊吓又呛了水,时梦时醒中哭着小声的叫姨娘。
她姨娘死了,不会再抱她。
顾明渊在床前静立了会儿,眼望着她抱在怀里的柳姨娘小人,小人面带微笑,感觉不到她的悲伤,他探一只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珠,手指刚触到,她就彻底醒了。
她侧过脸压住他的手,眼泪都流到他手里,她没有力气,小小的抱着他胳膊,就像落水者抱住唯一的浮木。
她喊了最后一声姨娘,接着开始喊表兄。
断断续续的磨人心。
被衾落了一角在床下,顾明渊抬手将被衾拉起来,她倏地睁了眸,眸里尽是破碎泪光,她发着颤,只知道喊他,“表兄……”
已经发不出声,凭着口音分辨出来。
羸弱的谁都能伤害她。
顾明渊抿紧薄唇,最终躬着身躺到床侧,她立刻趴到他身上,紧紧搂着他的腰,她仰着脸等他亲自己,脸白如琉璃。
漂亮的一不小心就可能会被戳碎。
顾明渊凝视着她,蓦然低头吻她,他吻的很轻,沈清烟着不住力的倒在他肩头,入梦前他吻到她脸上,一下两下三下。
她在这一刻放松了。
昏昏然睡过去。
沈清烟这一觉睡到隔日晌午才醒,醒来时手里攥着顾明渊的捻珠,这捻珠她听庆俞说过一回,她因着林逸景跟顾明渊吵架,那天他的捻珠就断了。
庆俞说,这串捻珠是宝相寺大师的赠物,顾明渊已经带身上有七八年,那次捻珠断了后也依样重新串起来戴手上,不曾丢弃。
沈清烟卧在床上,举着手看捻珠,通体剔透如玉,凑近了嗅可闻见一股叫不出名儿的香。
是个好东西。
捻珠是比照着顾明渊的手腕大小做的,戴在她手腕上显得特别宽松,她绕了一圈才勉强戴好。
雪茗进来服侍她穿衣,她还给雪茗看捻珠,炫耀着说是顾明渊给的。
雪茗摸一下她的长发,笑着夸了几句好看,但心底在叹气,一夜的同床共枕,顾明渊是真不知道她是姑娘吗?
沈清烟刚落了水,还有些发虚,用过早膳后又躺回去睡了。
到下午时,她终于睡饱了,才想起来今儿是月末,照着道理,她父亲应该会派人来接她回家,但是到现在也没见人来。
她让雪茗出去问一声。
过不久,雪茗回来说,沈宿派人来过,但是被顾明渊叫人打发走了,她可以不用回家了。
不过扫墨赶了马车停在外面,说要带她去城郊拜拜她姨娘。
沈清烟还以为听差了,追着扫墨问,“我姨娘被我父亲扔出城外喂狼了,扫墨小哥是不是诓我啊?”
扫墨扶她上了马车,跟她笑道,“小的岂会诓您,那回您带着礼儿过来,小公爷也没同您说,转头就把礼给送回永康伯府了,正好您姨娘被人裹着草席抬走,小公爷不忍心,便叫庆俞带着人让您姨娘入土为安了。”
沈清烟垂着眸忍住泪,原来顾明渊还帮她安葬了姨娘,她终归是欠着他的。
沈清烟坐上马车去了城郊,沿途很荒芜,不见人家,她之前也听说过城外比不得城里,但也没想过会荒成这样,路道旁时而能见着枯骨,扫墨说都是丢在这里的尸首,被野兽吃的只剩下骨头了。
沈清烟一阵心悸,还好还好,她姨娘没有被吃掉。
马车停在一处荒坡上,那里有座坟,立着一块无字墓碑,是真正的荒坟枯冢。
扫墨在坟前摆上祭品,再烧些纸钱,沈清烟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捂着自己闷哭,即使是到现在,她仍无法释怀,她的姨娘被她父亲害死,姨娘死后都只落得个丢弃的下场,如果没有顾明渊,连这么一座坟都不会有。
她哭过后,起身上马车,回头时,那座坟孤零零的落在荒地上,远处依稀能听见寒鸦凄厉叫声。
她想着,她若是死了,会不会比姨娘还惨,都无人给她烧纸钱。
——
扫墨驾着马车从英国公府的侧门入内。
沈清烟刚下马车,就见雪茗过来,告诉她,她大姐姐沈玉容在傅音旭住的采杏园做客,想要见她一面。
永康伯府里,就数沈玉容性子最娴静柔和,沈玉容还没出嫁时,沈清烟身上用的小件儿还有衣物,沈玉容都有给她做过,沈清烟也对沈玉容甚喜欢,只是碍于嫡庶,到底不可能像亲姐弟那般要好。
沈清烟换了身衣裳便匆匆去了采杏园。
采杏园是表姑娘的住处,沈清烟也不敢贸然入内,在屋外等了些时候,园内出来个丫鬟,笑盈盈的引着她入了花舍。
沈清烟拘谨的立在花舍外,丫鬟挑着毡布请她进去,她还是摇头,只说,“我不能乱进屋子,你叫我大姐姐出来吧。”
丫鬟听着笑,下了毡布往里去,没会子,毡布又挑开,竟是表姑娘傅音旭出来了,她噙着笑冲沈清烟招手,“清烟弟弟别见外,我跟你大姐姐相熟的,快进来,外头冷,仔细冻坏了。”
外头是冷,沈清烟手脚都冰凉,脸也冻红了,听她这么说,才跟着她进了屋。
沈玉容坐在炕上,一见着她就把她拉到跟前,先是上下看了看,才道,“烟哥儿瘦了。”
沈清烟瘪了瘪唇,道,“大姐姐也瘦了。”
沈玉容确实瘦了很多,比她在闺中时还瘦,面上也隐隐有苦相,不知道她在婆家是不是过得不好。
沈玉容道,“你在这里读书苦,我是知道的,父亲今早上给我带信,说没接着你,我这才来瞧瞧。”
沈清烟垂着眼不做声。
沈玉容叹了声,也没再提沈宿,让丫鬟拿来包袱给她,道,“眼看着要入冬了,我怕你在这边衣服少,给你做了几件冬衣冬靴。”
她停住话,又斟酌着道,“你是我弟弟,我自然盼着你好,你现今是小公爷的学生,跟着他我也不愁你会学不成文章,只是我昨儿瞧那八公主像是对你不喜,你以后若再和她碰上,记得躲开。”
沈清烟沉住脸,她昨夜就是被八公主扔下水的,这里有傅音旭,她不敢当着傅音旭的面说出来,只得嗯着声接过了包袱。
她抬手时,腕间的捻珠露出来,傅音旭望到上面微定,又移过,像没看见。
沈玉容也瞅见了捻珠,拉过她的手问,“这珠子哪儿来的?”
沈清烟吞吞吐吐道,“……是表兄给的。”
沈玉容失笑,“小公爷倒是疼你。”
她观摩着那捻珠,又转头问傅音旭,“我?????记着,你是不是也有一串捻珠?”
傅音旭浅笑着点头,“是有这么一串,前些年宝相寺大师赠的,不过我不常戴,压箱底了。”
她招呼丫鬟去取来,那串捻珠是用金珠打造出来的。
沈玉容拿在手里先闻了闻,赞道,“这味儿好闻,跟烟哥儿这串的一个香味。”
又跟沈清烟的捻珠比着看,除了金珠细些,这两串捻珠几乎一模一样,沈玉容倏尔面上有几分尴尬之色,把金珠还给了傅音旭。
她对沈清烟笑,“烟哥儿,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不能收,回头记得把捻珠还给小公爷。”
沈清烟点头说好,心里却不服,凭什么要还给顾明渊,是他给的,就是她的了。
正巧有丫鬟进屋,说是老夫人那头叫傅音旭过去。
傅音旭便先出了花舍。
沈玉容等她走了,才说,“我瞧你神色就是不愿意,可你看着那金珠了,跟你手上的珠子是一对儿,这捻珠你断不能要。”
沈清烟不信道,“大姐姐,这怎么是一对呢?表兄给我的珠子像是玉做的,表姑娘的是金珠,不一样的。”
沈玉容点点她的脑子,“亏得你是读书人,金玉良缘也没听过么?”
沈清烟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呆呆哦一声。
屋外又有脚步声,有丫鬟入内,是拂冬来了,“沈六公子,小公爷回来了,您快回静水居吧。”
沈清烟背着沈玉容给她的包袱,转步朝外走,又顿住回头问沈玉容,“大姐姐,大姐夫对你好吗?”
她想着之前见到王承修的情形,他敢持刀伤人,不像个好东西。
沈玉容笑容不变,温温的对她笑,“对我好的,你尽管读你的书,不要想着我。”
沈清烟便心里一松,跟着拂冬回了静水居。
静水居来了客人。
沈清烟进厢房后,扫墨叫她去茶厅。
沈清烟到了茶厅,茶厅里除了顾明渊、徐远昭,还有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沈清烟见过他,她被八公主扔进水里的那一晚,这个人就跟在八公主身后,是个太监。
沈清烟走到顾明渊身边,先叫了表兄,又和徐远昭见礼,转向那太监,她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
那太监一看见她神色瞬变,但立刻恢复成笑貌,“昨夜这小公子冲撞了八公主,八公主素来是个急脾气,当时生气推了小公子下塘,只是回去后又担心小公子会出差池,如今瞧小公子安然无恙,八公主也放心了。”
沈清烟听的想呸他,她被推水里差点就淹死了,到这个太监嘴里倒成了件小事,这公主心狠手辣,还装出一副善良大度的样子。
她的命就不算命了。
顾明渊交叠着手,表情凝肃,眼睨过她,她很乖的退到顾明渊左手边,顾明渊跟那太监道,“男女有别,八公主想拜我做先生于理不合,宫中既有教习嬷嬷,八公主不用舍近求远。”
太监看了看沈清烟,倒也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了。
他走后,顾明渊示意沈清烟出去。
沈清烟走出门口,心下又打起了小九九,八公主都知道她在课艺中得了上佳,太子殿下必然知道,徐远昭是东宫洗马,她如果跟他打好了关系,应不愁接触不到太子。
她摸了摸手上的捻珠,以后她要做什么事都不跟顾明渊说了,他不会放她走的,他要是跟表姑娘成了亲,这里再无她的容身之处,她必须要早做打算。
沈清烟想了会儿,跑去找扫墨,说要玩投壶。
扫墨便帮她搬了器具到院里。
沈清烟现在投壶已得心应手,执着手中的箭轻轻一投,便能多中,这次她一样连中了两箭。
恰时徐远昭从茶厅里出来,看见她投的这么准,立时拍手叫好,“小表弟竟然把投壶玩的这么好,真叫我刮目相看。”
沈清烟腼腆的笑了笑,眼望到他身后,顾明渊在看着她,她不能乱说话。
徐远昭走过来,也抽了一支箭朝壶中投去,只得了贯耳,他侧头朝她笑道,“我技不如小表弟。”
沈清烟脸红的更甚,揪着手轻轻道,“是、是表兄教的好。”
徐远昭眼转向顾明渊,他神色不明,徐远昭道,“小表弟有这般能耐,景略你应该带他出去跟人打打交道,也是为他以后着想。”
沈清烟一时对徐远昭有些感激,他帮她说过不少话,之前是他告诉她太子选伴读,后来也让顾明渊带她去见熟人,如今还劝顾明渊带她出去。
他和顾明渊不一样,他心地很好。
徐远昭和她弯眸浅笑过,便出了院子。
沈清烟也没心思再玩投壶,放下箭见顾明渊转进了书房。
她又抚一下捻珠,咬了咬唇,也进到书房里。
顾明渊站在书架前,在拿书。
沈清烟走近了,贴著书架钻到他两臂间,她仰头瞪着眸软软的叫着表兄。
顾明渊拿书的手抵在书架上,微低下颈跟她接吻。
她眯起了眼,长睫一颤一颤的拂在他脸侧,身子站不稳,要他空一只手揽起来,她浅浅的皱起眉,人被他抱到藤椅上,她在藤椅上坐不住,需要他勾着她的腰扶住,她腰上的手缓慢栓紧,她也被挤到椅背上,张着嫣红的唇瓣给他亲,亲重了些又朝边上倒,他一掌托住了后颈,她的眼睁开一点缝隙,用鼻尖触了触他的鼻尖,很小声很小声的说着,“谢谢表兄帮我出气。”
她知道他在那个太监面前说的话是故意的,他把她叫来茶厅,就是要给她看看。
即使是公主,只要他想给她撑腰,公主也不能欺辱了她。
可是她见不得光,她不想一辈子都见不得光。
她伸着手摸他的脸,手指划过他的眉眼、鼻尖,再到他的下巴,她有点晕,用指尖戳他的嘴角,想让他放过她的唇,可是他显然不会如了她的意,唇覆到她指尖,她脸一下子红起,匆促的缩回去,把头埋在他颈下,眼睛里起了雾,“我不想长见识,我想表兄一直养着我。”
她最会说讨好人的话,这种话他一定爱听的,她扬起头,却见他俯视着自己,眼里的情绪她看不透。
她眨了下眼,觉得自己没说错话,她取下了捻珠,交还给他,“我不想要这个呢。”
“你想要什么?”顾明渊问。
她想要嫁给一个对她好的夫君,顾明渊给不了她。
沈清烟把头低下去,雪腻后颈露出来,她轻声道,“不想要了。”
顾明渊将捻珠套回她的手腕,直起身来,垂视着她道,“今晚起,把你屋里的书带来。”
沈清烟咬住嘴唇,眼泪滚下来,“不带。”
她不想知道什么大道理,知道的越多,只会感到羞耻,没有别的用。
顾明渊直接走了出去。
沈清烟揩过脸,把捻珠抹下来想砸地上。
扫墨一脚踏进来说,“沈六公子,小公爷吩咐了,您要是碰坏了捻珠,晚上不准用晚膳了。”
沈清烟气的牙痒痒。
这还没完,扫墨又说,“小公爷让您带您隔房里的书去请教他,您要是不愿意,夜宵也不许吃了。”
沈清烟想哼声,可又哼不出来,她的夜宵没了,他真的是欺人太甚!前头的好话都白说了!
沈清烟是有点倔性的,她说不带书就不带书,晚上在顾明渊处做完了功课,极硬气的回去睡觉了。
她倒是能睡着,就是半夜醒了习惯性嘴馋,都给忘了顾明渊禁了她的夜宵,还找雪茗要吃的,雪茗一脸为难的告诉她,厨房下晚就停火了,不给做吃的。
沈清烟太生气了,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心里念叨着,夜宵算什么,她根本不当回事。
可是一日两日,这后头夜里再醒,她就已经忘了骨气,满脑子都是什么冰糖燕窝羹、玫瑰莲蓉糕、水晶肘子等吃食。
转天就老老实实的拿著书去让顾明渊教了。
这般过了些时日,学堂那头忽然又要课艺。
沈清烟这段时日因为有隔房里的那些书分神,在功课上难免不尽心,沈清烟自己也清楚,这回课艺不会像上次那样,能让她这么容易拿到上佳。
但她也不想拿末等,现在满燕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在上次课艺中是上佳,如果这回她成了末等。
她会受尽耻笑,她也不用再肖想着会得到太子殿下的青睐。
晚间时,沈清烟没有去顾明渊的屋里,她让扫墨把书房里上回她看过的那些书都搬来。
可是扫墨去了一趟书房,再回来时告诉她,“沈六公子,那些书已经被理出来送人了。”
沈清烟问,“送给谁了?”
“送给了平昌侯府的周二公子,上次徐洗马过来,就是问小公爷要这些书,那周二公子学业太差,遭太子殿下的先生数落了好几次,太子殿下这才让徐洗马过来取书,”扫墨道。
沈清烟前前后后回想着,心神震颤。
她急忙出了屋,直冲到顾明渊房里,眼见他如往常般淡然的看着公文,她怔怔道,“你是故意的,你想叫我得末等,想让我丢?????脸。”
她看不得他这般淡然,心底恨意流露。
“我才不想要你养我,我讨厌你!”
沈清烟说讨厌顾明渊的时候, 眼里湿润了,说完等着顾明渊变脸发怒。
可是顾明渊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眼神,公文在慢慢的翻, 屋里仅听的见翻页声, 仿佛她这个人不存在。
沈清烟三两步冲到他面前,抢过他手里的公文扔到地上, 白着脸道, “你想要毁了我……”
她说到毁的时候,抑制不住发抖,眼泪直涌出来, 逼着自己在他面前硬气,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必须给她个说法, 她如果得了末等, 从今往后也没脸再出现在人前了, 纵使她不愿意跟着他, 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顾明渊冷视着她。
他们就这样不言不语的互相瞪着, 沈清烟如同一只困兽,在得不到他的回复后, 手指攥成拳打他。
她打在他的肩头,他的肩膀结实有力, 可以轻松抱起她,现在她想靠着自己的一双手给他伤害。
她甚至都没法让他的身体摇晃。
她打了几下,终于气竭了。
她长长倒吸着气,随即乱着步子朝外跑。
“关门, ”顾明渊陡然出声道。
庆俞自外带上门, 任她怎么打门都不开。
沈清烟背靠着门坐到地上, 失魂般的哭泣着,她抱住自己,不愿再抬头,如果五岁那年,父亲没有接她和姨娘回家,他们死在外面,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些苦楚了。
她是不是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她哭到后头眼泪干了,被他抱起来再放下,然后彻底昏睡。
顾明渊坐在榻边凝望着她,未几自袖里抽出白巾将她脸上的泪擦净,盖过毯子,转身踱进了书房。
这一夜,书房的灯火至天明才熄。
翌日天际将明,沈清烟醒了,她从榻上坐起来,往四周看,才发现她睡得是顾明渊的屋子,天冷以后,屋里都背着火盆,她却仍觉得发冷,哭过后等待着她的只有认命,她揭开毯子下地,游魂似的先绕过屏风,架子床上没有顾明渊。
她转了方向到隔房,隔房里也没人,她便走到门前,屋门还是关着的,她用手拍打了一下门。
庆俞开了门,弯着腰敬声道,“沈六公子,小公爷让您想清楚,为什么读书?”
沈清烟疲惫的跨过门口走出去,雪茗看她面容倦怠,神色萎靡,身形也萧瑟,走路还有些不稳,赶忙将她扶回厢房,先伺候她洗漱,再让她用了早膳,她才稍微恢复了些,爬到暖榻上躺着。
雪茗给她盖好锦衾,道,“少爷,小的听他们说,小公爷整宿呆在书房里,今儿署衙都没去,说是告假了……”
沈清烟一顿,坐起来发愣。
雪茗不敢吵着她,兀自出了屋。
沈清烟枕着脑袋冥想,他把她害成这样,还问她为什么读书,她是个姑娘,从她记事起,姨娘就说过,女孩儿没法入仕,她过不了科考那一关,读书之于她不过是应付,她被父亲接回府里,府里的西席也从不敢管束他们这些少爷,沈浔是有老太太看顾,老太太特意交代西席一定要盯紧了沈浔的学业,所以府里的几位少爷里,只有沈浔是在认真刻苦的学习。
父亲送她来英国公府族塾,盼着她能在族塾里学到东西,来年入考场,得以考取功名。
这是不可能的。
她只能在这族塾里,借着顾明渊的势找寻可以照拂她一生的人。
现在她找不到了,她的所有前路都被顾明渊斩断,她唯一的结局是,被他发现身份,惨遭抛弃,被所有人唾弃。
她下了榻,趿着鞋出来,雪茗看她穿的单薄,急忙进屋里拿了袄子给她穿上,她跟丢了魂儿似的,直直的走到书房前,伸手一推门,门开了半扇,她抬脚进去,那半扇门啪的关上。
雪茗揪紧手指,也只能白操心。
沈清烟站在桌前,看着闭眸像睡着了的人,回答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读书。”
她确实不知道,姨娘认为嫁个侯门夫婿很重要,父亲认为光耀门楣更重要,她来族塾是听从父亲的安排,她想结识权贵是听姨娘的话要找个好夫君。
她像个木头,任人操控指挥。
她没有想过为什么读书。
顾明渊掀开了眼,直视着她,“你近来不用去学堂了。”
沈清烟红着眼睛看他,“你是不是想把我关起来,只给你一个人玩儿,我不干的。”
她还是想挣扎一下。
顾明渊默了许久,开口道,“我给你一条路。”
沈清烟的心骤然提起,“什么路?”
顾明渊冰冷的注视她,“死了攀附皇族权贵的心。”
沈清烟微别开脸,心底愤愤不已,他果然这样,不就是不想她另攀高枝嘛,为了让她跑不掉,他就把书送人,让她没法学文章,最后考末等。
他用这种法子对付她,她只能屈服。
她紧握着手,气道,“那我不要考末等!”
顾明渊敲了敲窗,扫墨搬著书进来。
沈清烟眼瞅见那些书,都不用顾明渊发话,她自个儿上前翻看,不是之前的书,但是这几本书里凡是周塾师着重讲的都被圈出来了,内容看起来不太好懂。
她上课听的不仔细,从来也记不住这些东西。
“沈六公子,这可是小公爷花了一宿功夫给您理好的,您可别怪小公爷了,”扫墨替顾明渊说着话。
顾明渊冲扫墨道,“下去。”
扫墨悄悄退出去。
沈清烟一时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几本书上,对顾明渊的气消了一半,还嘟囔着道,“周塾师说过的我都快忘完了。”
顾明渊好似困顿,伸指捏了捏眉心,走出书房回屋去了。
沈清烟撅了撅唇,憋住肚子里的闷气,把书抱起来回厢房的隔房里,在里头呆了一早上,也没读懂几篇文章。
沈清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她决定先放下对顾明渊的怨气,哄的他教会自己这些文章,过了课艺再说,至于他说的让她不要攀附皇族权贵,大不了她不让他介绍他的老熟人,她自己想办法认识人,不让他察觉,他也拿她没办法。
沈清烟想通了,拿著书到他屋里,他仍在隔房内处理公务,他总有忙不完的公务,昨晚她扔在地上的公务沾了灰,摆在桌上,他提着笔在誊写。
沈清烟走过去,把书放桌上,说自己看不懂。
顾明渊没搭理她,将那页纸写到底。
沈清烟又说了一遍看不懂,最后可能也知道语气太硬,还是放软了语调叫他表兄。
顾明渊顿住手,侧过眼问她一句,“前晚你读的那本书,你悟到了什么?”
沈清烟回溯着前晚看的那本书。
她只记得一句,“远而不疏、近而不狎。”
顾明渊等着她往下说。
沈清烟瞅他一眼,脸微红,“别人跟我再好,我都要提防他害我,更不会让他碰的,我只让表兄碰我。”
他以为别人跟他一样都这么龌龊,又不是人人都喜欢碰她嘴巴。
顾明渊便接了她的书给她讲解。
这一连下来几日,沈清烟就轻轻松松的将他圈出来的书读完,课艺那日的考题,她竟也能有模有样的答了一通,虽说她自己也知道拿不到上佳了,但这样也很满足。
待考完课艺,扫墨领着她出族塾,半道儿碰见了荀琮,荀琮带着一帮人前去校场玩蹴鞠,连一个眼神也没给她。
沈清烟轻吐着气,他看不见她是最好的,最好永远看不见她,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待出了族塾,沈清烟和扫墨快过了栀子花巷,要入角门时,忽见那巷口停了辆马车,那马车上没有挂牌,不像是英国公府的马车。
从那马车上下来一个清秀的少年,尖细着嗓子叫住她,“公子留步,您可是沈清烟沈六公子?”
沈清烟停下来,有些惊讶,“你认识我啊。”
扫墨提醒沈清烟,“您不是说饿了吗?厨房今儿给🥡您做了炖鸭掌,冷了就不好吃了。”
沈清烟惦记着吃,便要跟他回静水居。
那少年从兜里拿出一块金牙牌,当中刻了“玥”字。
扫墨扑通跪到地上,“不知三……公子驾临,小的这就去府里通禀。”
他正要走。
那少年收了牙牌,指着沈清烟道,“三公子要见一见沈六公子。”
扫墨再不敢阻拦。
沈清烟糊里糊涂的叫那少年请上了马车。
马车里端坐着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公子哥,那公子哥生的凤目凌然,看人时不怒自威,颇有气势。
沈清烟一见到他便知身份尊贵,缩着肩与他作揖,“不知公子找我是为何事?”
先前拉她上马车的少年悄声只会她,“这是三皇子殿下。”
三……三皇子。
沈清烟长这么大见到的最最最尊贵的人就是前些日?????子赏菊宴上的八公主,没想到这才过了半月,她竟然还见到了圣人最宠爱的三皇子。
沈清烟腿一软差点跪下去,叫三皇子扶住了。
三皇子端详着她的脸庞,表情里有笑但笑的让沈清烟极忐忑。
三皇子松了手,很直截了当的问她,“本皇子缺一个伴读,瞧你正合适,你愿不愿意给本皇子做伴读?”
沈清烟直揪着手, 大脑乍然空白,只剩狂喜,三皇子殿下让她做伴读, 那她也用不着想方设法的求见太子殿下, 攀交贵人了,三皇子认识的权贵子弟肯定比顾明渊认识的多, 她就能找到夫君了!
她怕在三皇子面前露笑惹得他不快, 磕巴着声道,“学、学生愿意的。”
至此,沈清烟要做三皇子李玥的伴读这事儿就定下来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学堂,与此同时, 沈清烟课艺的成绩也下来, 果然如她所想, 她这次没有得上佳, 是个不上不下的成绩。
彼时三皇子的人过来接沈清烟, 雪茗在给她收拾行李, 沈清烟想要带她走,可雪茗现今名义上是顾明渊的小厮, 她想带走她,还得跟顾明渊说一声。
自那日她答应了三皇子做伴读, 沈清烟已经有三日没有见到顾明渊了。
顾明渊不愿见她,就连扫墨也被顾明渊调回去了,她在这厢房里第一次感觉到冷寂,可她依然很开心, 她在顾明渊身边, 顾明渊不让她结交权贵皇族, 想把她困在身边,现在好了!她成了三皇子伴读,她就能飞黄腾达,她可以自己挑夫婿,才不怕被顾明渊发现身份。
三皇子的人等在静水居外。
沈清烟背着小包袱从厢房出来,拉着雪茗的手到顾明渊屋前,想进去跟顾明渊告辞。
庆俞拦在屋前,极恭敬道,“小公爷不得空,沈六公子自请离院,小的不送了。”
沈清烟叫他这态度恼到,直呛声,“雪茗是我的书僮,我要带雪茗走!”
庆俞保持着笑容,“雪茗是我们英国公府的奴才,您不能带走他。”
他朝院里做活的小厮招手,小厮们上前,将雪茗很强硬的拽走。
沈清烟见留不住雪茗,又气又难过,直把庆俞一推。噔噔跑门前把门拉开,果然见顾明渊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刻刀在刻木头,已经刻的要成型,是个扎了小辫子的女娃娃,瘪着嘴张大圆而妩媚的眼睛,脸上是懵懂乖顺。
沈清烟想到了她的姨娘小人,姨娘小人是他给的,他给了她不少东西,那块紫石砚从林逸景手里拿回来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用过,她没有想过他给这些东西是为什么。
正如她现在也想不到,她都要走了,他为什么还会这般淡然,她想象中的,他应该会大发雷霆,不准她走,可是没有,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她意识到了有些东西在流失,她可能在他心里没那么重要,她以为他想困住她。
也许,他巴不得她走。
人都是逞强的。
她忽的大声道,“我不靠着你,我也能飞黄腾达!你等着瞧吧!”
她在喊完这句话话后,到底湿了眼,却极硬气的转身跑出了静水居。
屋内顾明渊细致的将小人的嘴唇刻好,她有一张软而柔嫩的唇,常常在被亲过后红的艳盛,会捂着嘴撒娇,会缠着他要东要西。
他曾试图将她扳正,让她踏出泥沼,得以辨别歪邪蛊惑。
然而终究烂泥扶不上墙。
沈清烟离开静水居的那天,徐远昭下午过来了一趟,不过是闲话家常,临走时他笑话顾明渊,“小表弟上次课艺得了上佳,满燕京城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选了倒数第一的周二,三皇子向来与他较劲,你知道他盯上了小表弟,为了让小表弟脱险,你甚至破例让周塾师再行一次课艺,可是小表弟并不领情啊。”
“这样一个看不清局势的人你早该将其踢走,也省的以后拖累你的仕途。”
——
沈清烟怀着忐忑和激动进了十王府①。
十王府坐落在丁字街,占地极大,圣人所有未成年皇子都住在这里。
沈清烟跟着人一路被带到一间四进大院内。
过了门屋入得厅堂,只瞅见那廊上的黄鹂鸟在叽叽喳喳的叫着,一个丫鬟在给黄鹂鸟喂食。
沈清烟在厅堂里等了会,以为那丫鬟会过来领她去见三皇子,可是丫鬟喂完鸟就下去了。
她在厅堂内等了老长时间,连口水都没喝到,口渴至极时,才有个中年太监过来,带她绕到一边夹道,随后从夹道穿过进了一条窄巷子,巷子里有好几间屋舍,她被领到最里边的一间,老太监说这是她以后的居处。
老太监走后,沈清烟进到那间小屋子里,黑黢黢的,里边儿桌椅板凳倒是有,可都瞧着不干净,她来这一路,又饿又渴,原想着好容易进自己住处了,怎么也得有吃有喝,可这屋里什么也没有,就连书僮都没有,桌上倒是有茶壶,她赶紧倒了杯茶咕下去,茶水异常苦涩难喝,好歹也能解渴。
她没坐脏板凳,跑腿坐在床上,发着呆,她现在住的地方比以前雪茗的下人房还不如,这里是十王府,皇族荣耀,她想着怎么也不可能会差到哪里去,她在静水居想吃什么吃什么,谁都捧着她,可到了这里,下人都不理会她。
那只黄鹂鸟都有丫鬟喂食,她却无人搭理。
也许只是住处差些,她是三皇子的伴读,等回头她见了三皇子,再跟他说一说,三皇子看起来是个极好说话的,想来只是这些奴才们对她不尽心。
她摸了摸肚子,有些饿,这里没吃的,她把包裹放进柜子里,想出门去觅食。
这时房门敲响,她忙走过去把门打开,竟是个长相温文尔雅的青年,那青年朝她拱手,“可是沈公子?”
沈清烟见人怕生,呐呐应着是,又问他是谁。
青年倒是极为坦诚的跟她说了自己名姓,他叫孙晏,父亲乃是从五品的礼部员外郎,比沈清烟的父亲官阶要高些,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职。
沈清烟将他迎进门,面有羞窘,她屋里实在简陋,不适合招待客人。
但孙晏倒是面带着笑,没有表露半分嫌弃。
沈清烟忙用帕子擦好板凳让他坐下,那茶水也不好喝,她想倒掉,再出去找人要一壶水。
被孙晏阻止了。
孙晏笑道,“我已喝习惯这种茶,不妨事。”
沈清烟愣了下。
孙晏好脾气道,“沈六公子怕是不知,我也是三皇子殿下的伴读。”
沈清烟顿时疑惑了,她以为她是三皇子唯一的伴读,没想到三皇子还有一个伴读。
孙晏给她解释,“这条巷子里加上沈公子,一共住了四个人,我们四个都是伴读。”
沈清烟面上有愕然,“……三皇子为何会有这么多伴读?”
孙晏道,“太子殿下也有五位伴读,其他皇子也有不少于两个的伴读,我们这些伴读无非是督促三皇子学习,必要时,还得替三皇子挨罚,说起来,似乎还不如家中小厮。”
沈清烟一颗心直往下落。
孙晏瞧她脸色不好,遂起身来,自袖里摸出一张饼给她,“沈公子应当饿了,将就着吃这块饼吧,是我私留下来的,只怕以后吃饱饭的机会也不多。”
他干涩的笑了笑,告辞走了。
沈清烟已彻底傻了,她给三皇子做伴读,怎么会连小厮都不如,这明明是极有殊荣的一件事,她父亲得知她做了伴读,还特意送信给她,直说她给家里长脸,让她好生侍奉三皇子,以后前途无量。
她自己也指望着能借此遇见良人。
她难道做错了吗?
这个问题她想不到答案,肚子饿得慌,她还是拿着饼啃起来,心下琢磨着,指不定是这人故意这么说,就是怕她会得三皇子信赖,想吓退她!
她又充满信心,她一定能得到三皇子的器重,她离开静水居前,跟顾明渊放了狠话,必是要风光无限的站到他面前,让他好好儿的看着自己。
她离了他也能活的逍遥自在。
她揣着这样的美梦,在这间小屋里住了下来。
傍晚时,有太监来送晚膳,清汤寡水的饭菜,都没有肉。
沈清烟如今正长身体,以前在静水居每顿都是精细饭菜,厨房还怕她下午和夜里饿,时常备着果子点心,现在她给三皇子做伴读,吃这样的饭菜。
她属实食不下咽,可也不敢跟太监抱怨,只能勉强吃了几口就歇,她不吃了,太监还把碗筷都收走,根本不给她留。
晚膳吃不好,半夜饿醒了也没得吃。
她抱着被褥缩在床上,到底还是想念起了在静水居的日子,也想起了顾明渊,她临走时他有多冷漠。
可他明明亲她时那般用力,他喜欢她的嘴巴,为什么知道她来做伴读就不再见她了。
她眼尾划过一滴泪没?????进发里,闭着眼在饥饿中慢慢睡着。
翌日清晨,沈清烟起来后,太监送来了衣裳,是一套蓝底白带的锦袍,沈清烟依样换好,跟着太监出来时,发觉外面候着三人跟她衣着一样的人,孙晏也在其中,他冲她弯出笑,没说话。
即便居住环境这么差,沈清烟还是对做伴读一事充满希望,这是她梦寐以求的,还是三皇子亲自邀她做伴读,她不信能差到哪里去。
太监带着四人前往府外,他们坐上了马车,摇摇晃晃往皇城去。
四人在马车里相顾无话,说尴尬也没尴尬,这种场景像是他们已经经历了无数次。
沈清烟撩开一点窗帘往外看,只见皇城巍峨,远望着便有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沈清烟放下了窗帘,随着马车一起进了皇城里。
皇子们读书的书堂在皇极门右厢。
沈清烟下了马车后,由太监领到那右厢的抱厦里,抱厦不小,比寻常府邸里的抱厦不知大了多少,里面落座着不少人,应都是皇子们的伴读,沈清烟在其中还见到了周二公子。
熟人相见,沈清烟原本还想跟他打声招呼,可对方当作没看见他,垂着脑袋埋头读书。
沈清烟认得他读的书,是她之前课艺时用到的书,她还为着这事跟顾明渊吵。
她撇了撇嘴,也对周二公子很不屑,都是她读剩下来的书,他还当成宝,之前还怕她偷学他,现在谁偷学谁啊。
真给太子殿下丢脸。
抱厦这里倒是好招待,茶水果子点心都有,沈清烟没见那些伴读吃,但她昨晚没吃饱,今早吃的仓促,也没饱,实在饿得受不了了。
她趁众人都没注意她这边,在盘子里一点一点拿吃的,飞快吃进嘴里,这是她以前和姨娘住在外面时养成的习惯,那时候只要父亲不给钱,她们娘俩就吃不饱饭,只能去那些大户人家家里讨食,有人心善会给些,但是遇着歹毒的,宁愿将剩菜剩饭倒给狗吃,也不给她们,后头她父亲再来找她们时,姨娘就会故意多做许多菜,她可以在那一天多吃,然后等父亲走了,那些菜留下来,就是她们娘俩和雪茗的伙食了。
她边吃边悄悄往香囊里塞几块点心,等到肚子差不多饱了,外头太监来叫人,指名让她和周二公子进书房。
沈清烟和周二公子互视一眼,相顾不对付的哼一声,一前一后进了书堂。
书堂内坐着十来个皇子,那居中的正是她在会茗居见过的贵人,原来他真是太子李轩。
沈清烟看过他就赶紧低下头,她知道不能随意直视皇族。
她跟周二公子并肩站在墙边,那案桌前坐着的老先生道,“老夫听说你们一个在那英国公府的族塾里课艺拿了上佳,一个拿了末等,今儿你们凑一起,为着太子殿下和三皇子的学业,我少不得要一起考考你们。”
沈清烟登时吃紧,她就是个半吊子,遇到这种有学问的老学究哪里能过得去。
只是她旁边是周二公子,周二公子可是倒数第一,有他衬托,她就是差些,也不至于丢三皇子的人。
那老先生直接在手中书本里摘取了一段文章,问他们见解。
可巧那这段文章正好几日前顾明渊给她讲解过,她没记得多少,但也能勉强答出来,老先生夸奖她,“能有如此见解,来年科考必能高中,你可要好生陪辅三皇子,让他的学业别落下。”
沈清烟有点惊奇,原来三皇子竟是个读书不行的,那她也不行,想陪辅三皇子,好像太难了些。
轮到周二公子来答,周二公子竟答不上来,气的老先生骂他,“不中用!太子殿下聪慧,怎的你这般鲁钝。”
他摇了摇头,让他们退下。
沈清烟幸灾乐祸走出来,那周二公子冲她冷笑一声,一转身进了抱厦,继续抱著书。
沈清烟坐下后,心里难免得意,她今儿算是给三皇子挣了脸面,到时候三皇子必定要给她奖赏。
待到散课,沈清烟又如来时般,和其他三人一起乘马车回了十王府。
她在小屋子没待多久,太监过来带她去见三皇子。
沈清烟这一路都欢欣雀跃,直到了三皇子的卧房,她入内后屋门骤时关上。
沈清烟轻着步子往里走,过了琉璃灯架,就见三皇子李玥坐在交椅上,面带着笑看她。
沈清烟先给他行礼,“学生见过三皇子。”
李玥挑着眉睨她,“你今儿出了好大风头。”
沈清烟忍着欣喜道一句不敢。
李玥道,“你有这样的好本事,想来甚会做功课。”
他指着旁边书桌上垒高的书,“你替本皇子把这些都做了。”
沈清烟有点傻眼,她过来是领赏的,怎么三皇子不给赏赐,反倒让她做功课,她的功课都是顾明渊手把手教的,她怎么可能会做功课。
李玥翘着二郎腿,抬起了下巴,“你不想做?”
沈清烟感受到他的威压,不敢拒绝,只好要坐过去。
李玥伸脚踢过椅子,“去你屋里做,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沈清烟心里有抱怨,她那个小屋子乌漆麻黑的,只有一盏油灯,她要是在那里做功课,眼睛都能熬瞎。
可她看出来李玥性儿不好,没敢说出来,只好抱著书退出去。
不一会儿听那屋里李玥吩咐太监,“你去把那三个伴读叫来,陪我玩儿会。”
沈清烟愈加憋屈,凭什么那三人可以陪他玩儿,她只有做功课的份。
沈清烟再憋屈也只能忍着,回屋后开始做那些功课,皇子学的课题和她在族塾里学的不太一样,里头还参杂着一些朝政理事,沈清烟根本不会做。
又不能不做。
她只能凭着自己感觉写,直写到月上梢头,灯油耗尽,她才将私藏在香囊里的糕点拿出来吃,冷掉的糕点不好吃了,但她没得吃。
她边吃着糕点边流眼泪,抬袖子抹一下脸,自己打水洗漱。
正见窗外孙晏等人回来,他们一个个都像是累坏了,走路都打颤,沈清烟纳闷,他们到底玩什么了?怎的累成这样?
再累也比她强。
沈清烟收回目光,把窗户关上躺下了。
第二日还是如常的跟去书堂再回府里。
不多时太监过来叫她。
沈清烟只当是三皇子让她去拿功课做,可是也想不通为何不让太监直接送来。
甫一进那间房,房门骤时合上。
沈清烟的心突然一跳,没来由的后颈生凉,她往里边儿走了几步,还是见李玥坐在昨天的那张交椅上,只是这回他不笑了,他吊儿郎当的拿着鞭子转悠,冲她嗤的一笑,“你小子还挺有胆儿。”
沈清烟瞧他神色不对,没敢上前,小声问道,“不、不知学生……啊!”
鞭子猛地挥到她脚边,她哆嗦着几欲软到,吓得魂不附体。
李玥轻蔑的看着她,眼里有怒火,“你敢把我的功课做成那副德行,害的我被先生教训,当众丢脸,你倒真是有能耐。”
沈清烟胆寒,是他让她做功课,做坏了却要找她麻烦,她以为他是个好相与的,却没想到他竟如此暴戾。
李玥再度扬起鞭子要照着她的身体打过去,谁知她身子一软,整个人当场摊到地上,畏畏缩缩的哭出来,“求、求您饶了学生,学生下次不敢了……”
她哭起来后,脸上泛起了一层水汽,浸的肌肤慢慢透出粉,眼睫不停抖着,犹如蝶翼翻飞,眼底漾着碎碎水波,整张脸娇弱的仿佛捏一下都要让她受不了。
李玥瞧着她微愣神,反应过来后,攥着鞭子从椅子上起来,缓步到她面前,蹲下来,咧嘴笑道,“我听人说,你是顾明渊的学生,那顾明渊向来与东宫关系甚密,你却没被东宫选上,迷惑了我的视线,倒让你进了我的府邸,你是不是故意做错我的功课,害我被取笑,好替东宫争光?”
沈清烟的眼泪流不断,说着,“不是的……”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只是做错了功课,哪里还牵涉到了东宫?
李玥看她哭的可怜,抬起手指要给她拭泪。
但沈清烟怕极了,急忙把他手挥开,胆怯的后退着,直退到后面的门上,那李玥忽然问,“你饿吗?”
沈清烟饿,她今儿在那抱厦里没吃到东西,自她昨儿出了风头后,抱厦里时有人来与她攀谈,她想偷吃东西也不成,只能饿着肚子。
李玥好像脾气又好了,笑着再重复一遍的问她,“饿不饿?”
沈清烟不知道他的意思,但是也不敢不回答她,她抱着膝盖,带着哭腔嗯了一声。
李玥手掌拍了一下,“传膳。”
立时就有许多婢女端着各色菜品入内。
放了满桌子菜后,婢女们都悄无声息的退出门。
李玥要扶她起来。
沈清烟已经怕他了,又记着顾明渊说过的,不能让人随便碰自己,慌忙避开他的手起来,脸上挂着泪,怯怯的看着他。
李玥邀她上桌,“沈六公子这两日辛苦,快坐下吃?????菜,补一补。”
那满桌子菜色香俱佳,沈清烟闻着就想吃,她还仔细的观摩着李玥的神情,他刚刚的阴戾没了,这会儿笑起来颇有少年气,沈清烟记得他只有十五岁,比她还小两岁,十五岁的时候,她也遇着事就生气,但过后就好了,他可能也像她这样。
她找好了借口,赶紧把脸上的泪擦掉,挪步坐到桌前,李玥让她拿筷子吃,她就不客气的开始吃了。
她已经有两日没吃到好菜好饭,这会子筷子完全停不住,她大快朵颐着。
李玥在旁边笑看着她吃,问道,“你是不是东宫派来的?”
沈清烟手一抖,筷子落桌上,抬起头颤声道,“三皇子,我不是太子殿下派来的……”
李玥手持着鞭子一下打在桌上,那一桌子饭菜登时被打翻。
沈清烟瑟缩着退步,憋着泪道,“我、我真不……”
李玥一把将她揪住,伸手在她脸上拍,“没关系,你既然吃了我的菜,那今晚就你陪我玩一玩。”
他说着玩, 把沈清烟几乎提起来,拎坐在一个人形木架上,两边是铁钩子将她的手抓牢, 她敢动一下, 那尖利的锋刃就会扎破她的皮肤,她动都不敢乱动, 只顾着流泪。
李玥咂嘴, “就这么哭,过会儿哭大点声。”
沈清烟不知道他要干嘛,可他脸上很兴奋, 她着实惊恐,她在这瞬息之间, 开始想顾明渊。
如果她听顾明渊的话, 不攀附皇族权贵, 就不会被三皇子绑在这里, 任人宰割。
如果她没有答应三皇子, 她安安分分的跟着顾明渊, 顾明渊就不会不管她。
她临走时他都没有看自己,他对自己已经失望透顶, 她要是死在这里,他都不会看她一眼, 他以后娶妻生子,他把她忘掉,他照样圆满幸福。
沈清烟哭的控制不住,颤到坐不稳, 在木架上差点摔下来。
李玥一鞭子抽在木架上, 扬唇笑道, “坐好了,你要是掉下去,我就把你这两只漂亮的手削掉,拿你做个人彘。”
沈清烟顷刻吓住了,坐在上面团住了脚,呜呜的哭着求他,“三皇子,我不是太子殿下派来的,我只是不会做功课,以前都是表兄教我的……”
可是李玥像听不到她说话,只紧瞅她,眉眼有种可怖的亢奋,他慢慢退到座上坐下,自有太监进门来,他把鞭子扔给太监,“这么好玩儿的人,一下子打死了多没劲,就不用打了,吓吓他,我要看他哭。”
太监将桌上的灯火熄灭,窗上出现一个头,那头披着长发,钻了进来。
伴随着窗外的幽火,沈清烟看清了那颗头的样子,它不是人,它长的青面獠牙,眼睛赤红,死死的看着她,像要爬进来,将她拖入无间地狱。
沈清烟当场哭叫了一声救命,但是那鬼物在缓慢的朝她移动,仿佛是她叫的救命才将它引过来的。
沈清烟立刻闭住唇,不断的哭着,到底止不住抽泣,眼看着那鬼物靠近,她背贴到身后的木头桩上,退无可退,可那张鬼脸还往她跟前凑。
沈清烟瞧它的獠牙快要抵到她颈上,那股无力感从脊髓里涌出,即使知道顾明渊不在身边,她还是哭着叫了好几声表兄。
她要被鬼吃掉了,她死了也见不到他……估计她死了,他也不会伤心。
她忽然就放声大哭起来,几近嚎哭,那鬼头也她这哭声愣住。
沈清烟嚎了一阵子,发现那鬼停在她面前不动,一人一鬼竟这么僵住,可能是求生欲作祟,沈清烟也不知从哪儿有了胆子,用额头使劲的撞鬼头,撞的那鬼朝后一仰。
沈清烟这时已没法记着李玥说的,不许下木架,她剃掉腕上的铁钩子,拔腿往外跑。
那鬼在后面紧追不舍,在她快摸到门栓时,鬼头骤然从后方伸到她脸侧,她想要不想,攥住小拳头砸到鬼头脸上,尖叫着,“开门!救命!这里有鬼!”
她叫完后屋里灯火刹然一亮,面前的鬼揭下来面具,李玥阴森凶狠的脸露出来,“你敢打本皇子?”
沈清烟看到他比看到鬼还怕,摇着头直咽气,“不,我、学生不是有意……”
随后就被李玥掐住了手腕直接提起来,把她重新放回木架上,这回她没被铁钩子锁住,李玥站在木架前,俯着身体眯眼瞪她。
沈清烟张圆了眼,双肩惊吓般的缩起,脸上都是泪痕,看起来极没用弱势。
李玥的面上渐渐浮起兴致,他指着自己的脸跟她道,“你再打一下试试?”
沈清烟绷着泪摇头,她不敢了,她刚刚打了皇子,这是要杀头的。
“你敢不听本皇子的,本皇子现在就宰了你拖出去喂狗!”李玥凶狠道。
沈清烟立时悚然,含着泪挥小拳头往他脸上来一下,她甚至不敢打重,她现在打了他,要是他一个勃然大怒,她的小命今晚就交代在这里。
“重一点!”李玥不悦道。
沈清烟饮泣吞声,依着他的话往他脸上重重的给了一拳头。
下一瞬他的神色里露出一种复杂的让沈清烟极胆颤的震怒和迷醉。
就在沈清烟以为他要暴怒,屋外的太监尖着嗓门道,“三皇子,到了时辰,您得歇息了,不然明儿个淑妃娘娘问起来,您又得挨说。”
李玥皱着眉抬起头,冲沈清烟喝道,“滚出去,明晚再来。”
沈清烟魂儿吓了一半,匆促出了门,直回到她的小屋子里,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她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这时窗户上响起叩叩的轻敲。
沈清烟一阵心悸,翘起头问,“谁?”
“是我,”孙晏轻声道。
沈清烟下了床,开门放他进屋。
孙晏的手里有药瓶,递给她道,“这是伤药,你搽一下伤吧。”
沈清烟推还给他,说自己没伤。
孙晏当她是好面子,把药瓶放下,失笑道,“咱们到了这个境地。也用不着在乎面子了,我们和你一样,每天晚上都在挨打。”
沈清烟讶然,她今晚被李玥吓得魂飞魄散,她再笨也看得出来,李玥不是个正常人,他以恐吓暴打伴读为乐。
沈清烟一想到以后都是这样的日子,整个人都如坠冰窖。
孙晏扯了扯唇,“我们几个和沈六公子一样,都是家世普通,当初能被选上做伴读,谁不是以为平步青云,可只有进来了才知道,这里面是魔窟。”
他低低道,“我的书僮才进来一天就被那帮太监打死了。”
沈清烟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在这时不觉庆幸顾明渊扣下了雪茗,若她带着雪茗进来,雪茗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孙晏朝她温笑,“沈六公子的先生是英国公府的小公爷,这京里谁不知道,英国公府与东宫关系密切,可是三皇子跟太子殿下极不对付,三皇子的生母是淑妃娘娘,圣人极其宠爱,但是皇后娘娘却遭圣人冷落多年,就连太子殿下也不得圣人喜爱,我父亲说,若不是太子殿下占了个嫡长,这东宫之主大概是那早已失宠、被遣出京的二皇子,亦或者是三皇子。”
沈清烟对于这些皇子斗争不了解,只能默然。
孙晏道,“我不知道沈六公子是为什么会来做三皇子的伴读,若是想帮着英国公府两面讨好太子殿下和三皇子,可能错了。”
沈清烟轻摇了下头,喃喃着,“是我自己要来做伴读,表兄也不理我了。”
孙晏站起来,临出门时道,“沈六公子若后悔了,还是尽快想办法联系那位小公爷带你离开吧,不要像我们这样无路可走……”
他后面那句话低到沈清烟差点没听清。
沈清烟想再问问他别的,但见他的背影如行尸走肉,只能关上门,桌上的那瓶药她还是拿起来收进自己的包袱里,李玥今儿要她打他,她也不知哪天会被他打,这药总是有用的。
——
沈清烟这一夜睡得昏昏沉沉,噩梦不断,快五更天时,听见外面喧闹声,她从梦里惊醒,只见屋外有人打着灯在走来走去。
沈清烟到窗边朝外看,正看见有许多太监进进出出其他三位伴读的屋子,她想出去看看,但是又胆小,她趴在窗台上侧耳听着外面的说话声。
“晦气!大半夜的上吊,不让人安生,快点儿把这些尸体送回他们家中,这几间屋子收拾收拾,回头让新的伴读入住。”
那些太监抬着尸首往沈清烟这边来。
沈清烟软手软脚下了窗台,跌坐在床头。
孙晏他们自杀了……
她猛然捂住了脸,身?????子不停的颤,颤到后面她从床上爬起来,她想跑出去,她不想留在这里了,她住的这间屋,曾经也有可能是谁的住处,那人死在这里,像孙晏他们一样无声无息。
没有人为他们主持公道。
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她也会是这个下场。
她不想死,她要想办法找到顾明渊。
——
三皇子死了三个伴读的事儿没有掀起一点风波,清早上沈清烟依然被送上马车,赶往皇城。
沈清烟在出门前将她的小包袱里带来的衣服全部穿在身上,孙晏生前给的那瓶药也被她揣进了香囊里。
自从上了马车,沈清烟一直掀开车帘的一角朝外看,这里是正阳门,是朝臣上朝时的必经之路。
三皇子每日去书堂的时辰,正好同他们下朝重合。
她紧盯着那宫门,看着那些朝官陆陆续续走出来,她在其中找寻着顾明渊的身影,很快就见到他行走在老臣们的后面,间或有人与他攀谈,他都很耐心的听人说话,白玉似的面庞淡然若水。
沈清烟先前气他这副样子,现时在见他,却已热泪盈眶。
她拉开车门,在车夫阻拦时一头跳下马车,不顾摔在地上的腿有多疼,她一瘸一拐的拖着伤腿奔到顾明渊身前,委屈在这一瞬爆发,她冲顾明渊哭起来,“表兄,你带我回去,我再也不会不听你的话了……”
周围都是大臣, 她这般落魄狼狈的出现在人前,立刻引得所有人观望。
顾明渊的衣袖被她抓紧,她本来想抱住他的胳膊, 但是在人前, 她也知道这会让顾明渊丢脸,她抓他的衣袖, 只是怕他甩开自己, 她这次是豁出去跳了马车,如果她再被三皇子抓回去。
她大抵活不了。
顾明渊凝眸在她面上,她像是瘦了一圈, 以前她的脸澄白如雪,哭泣或生气都带着蓬勃朝气, 面颊粉嫩的恍若能掐出水, 那头长发浓黑柔顺, 他曾抚在手中, 任那些发丝从他的指缝中溜走。
现在这张脸肤色惨白, 眼下一片暗沉, 最是丰润的唇上也皲裂起皮,摔在地上时, 鬓发也乱了,这副极惹眼勾人的皮囊在这时已再无诱惑力。
她离开静水居时趾高气扬, 扬言要飞黄通达,让他等着瞧,这会儿哭着回来乞求他救自己。
他完全可以视而不见,拂袖而去。
那头的马车停了, 三皇子跟前侍奉的太监带着人过来, 当先朝顾明渊拱了拱手, “叫顾大人看了笑话。”
他挥手让人过来拉走沈清烟。
沈清烟还是揪着顾明渊,不停的哭,除了哭她不知道能做什么,她只是一遍遍的叫着表兄,除了他没有人能救她,她不想被抓回去,不想像孙晏他们那样,死在那间小屋子里。
她想活着,想回到以前在静水居的时候,哪怕她知道会被顾明渊再次困住,她也要回去。
那些人快要抓到她的肩膀上,她发出一声极惨的叫声,“表兄!我错了!我错了!”
她一把抱住顾明渊的腰,抬着脸又怯声道,“我不想死……你救救我。”
那太监已经很不耐烦,催着那些人把她从顾明渊身上拽下来。
“快点儿,别耽搁了三皇子的课。”
几只手直要把沈清烟从顾明渊身上拉下来,顾明渊明显感觉到她怕的要晕厥,浑身都在颤栗。
顾明渊微微抬起了手。
他旁边徐远昭霍然按住他,温温道,“景略,小表弟是三皇子的伴读,总要问清缘由。”
沈清烟张望着顾明渊,顾明渊也低了头跟她对望,她哑着声抽噎道,“跟我一起的几个伴读都死了……”
她还想往下说。
那太监厉声道,“快把他的嘴堵上!”
几只手终于逮上沈清烟,随即要用布堵她。
顾明渊猝然一伸手,将那几只手隔开,手一拨,把沈清烟拨到了身后,沈清烟已然要站不稳脚,几乎要倒地上。
徐远昭适时扶了她一把,“小表弟当心。”
沈清烟心内对他感激,但已笑不出来,一味的仰视着顾明渊的背影,高大宽阔,让她在这片刻间获得了喘息。
有顾明渊挡在前面,太监不敢上前捉人,只陪着笑请他让开。
顾明渊孤冷的乜着他,在他后面徐远昭问沈清烟,“那几个伴读怎么死的?”
沈清烟骤然愤怒,“自杀的,三皇子每夜……”
顾明渊突然截断她的话,对太监微露笑容,“我这学生的腿断了,需要告假将养,还请公公转达给三皇子。”
那太监忌惮的看过他,没法看到他背后的沈清烟,这里大庭广众,刚刚沈清烟那几声已经吸引了许多朝臣围观,如果他强行将沈清烟带走,沈清烟破罐子破摔,势必会抖落出三皇子残暴逼死伴读,虽说这事儿没个证据,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说出来。
到底影响不好,没得传到圣人耳朵里,又是一番责骂,只得放她走,待回去后,还得将那几个死了的伴读家中安抚住,免得生事端。
他又望了望徐远昭,今儿这一出要说不是东宫授意,实在叫人难信。
太监朝顾明渊作好揖,带人离开。
大臣们也散走了。
顾明渊转过步子往英国公府的马车走。
沈清烟的腿特别疼,眼看他上了马车,完全不顾她,更是难受至极,徐远昭很好心的搀着她,道,“要我送小表弟回永康伯府吗?”
沈清烟茫然的摇头,她不能回家,她父亲要是知道她从三皇子那里跑了,定不会饶她,她要跟着顾明渊。
她正想婉言拒绝,徐远昭又似是为她考虑,贴心道,“小表弟这样回家免不了要遭罚,不然你暂且随我回府,在我府里先养好伤,之后再另作打算。”
沈清烟眉头一松,顾明渊不睬她,徐世子却邀她去他府里养伤,这再好不过了。
她准备答应下来。
马车上跳下来庆俞和扫墨,过来自徐远昭手里扶过沈清烟,拘着笑道,“不麻烦徐洗马了,小公爷让带沈六公子回府呢。”
沈清烟一听这话,立刻笑起来,忙不迭由他们送自己上马车。
徐远昭仍带着笑,神情有一丝冷,目送着那辆马车驰远。
沈清烟坐进了马车后,见顾明渊合眸靠着车壁,便也靠着凭几不做声,她有一肚子话要同他讲,但两个人真独处后,她又生了畏怯,这次和之前不一样,不是她说两句好话,再给他碰碰嘴巴就能让他不计前嫌。
她离开静水居有多嚣张,回来的就有多窘迫。
她把头埋低,腿上一阵阵疼,默默的哭着。
从始至终都没换来他过问一句。
顾明渊下朝后一般是直接乘马车去大理寺署衙,今儿有沈清烟在,马车驶入朱雀街后,他就从马车上下来,让庆俞他们送沈清烟回静水居,沈清烟撩开车帘往外瞅,他信步走在道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左转入了大理寺署衙。
沈清烟放下车帘,把头搭在案桌上,萎靡不振。
沈清烟被送回静水居后,仍住在厢房里,扫墨从外边儿请了之前那个坐堂大夫来给她看过腿,又开了药给她敷好。
待到雪茗服侍她擦身更衣,再好好儿的饱餐一顿,她这才算彻底放松了。
这时候就有精神头跟雪茗诉说这两日的惊魂,听的雪茗都直冒冷汗,“您现下逃出十王府,只怕三皇子还是对您记恨。”
沈清烟后怕道,“我以后都不乱跑了,我只待在表兄身边。”
说完两人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她不可能待在顾明渊身边一辈子,且不说这次后,顾明渊可能不喜她了,就是喜她,也只是因为他断袖,他要是娶妻,她就会被藏起来,等他腻了照样也会被抛弃,这不是长久的法子。
她知道。
但她不敢乱结交人了,三皇子才十五岁就这么可怕,谁知道那些个权贵是不是人面兽心。
她暂时只想得过且过。
沈清烟忽又问雪茗她的香囊哪儿去了。
她那个香囊沾了灰,雪茗给她洗了,不过那里边儿有药瓶,雪茗倒是放进小柜子里。
沈清烟让她把药瓶拿来。
雪茗拿了药瓶放她手里,道,“小的瞧这里面也没药,只放了好几张纸条。”
沈清烟赶忙打开瓶塞,取出纸条,展开一看,霎时间心口发堵,红着眼圈道,“好苦啊。”
雪茗不认得字,问她上面写了什么。
沈清烟没有跟她说,她低脸看着这些纸条,上面记录着三皇子的暴行,他叫太监随意打人,打死了人就送回家中,他们都是小官庶子,不受父亲疼爱,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掩盖,三皇子私下里还跟朝中官员来往,收了不少礼。
她一一看着那些朝官的名字,大多不认得,但她在这些名字里见到了一人。
户部侍郎王选,世袭镇远侯,是她大姐姐的公公。
她一时难以抉择,她大姐姐对她?????很好,她如果将纸条交给顾明渊,到时顾明渊再往圣人面前送,要是罪责下来,恐怕祸及大姐姐。
她想了想,将纸条上王选的名字撕下来,叫雪茗拿一个小袋子装好藏起来,回头她若见着大姐姐,就跟她提一下这事儿。
随后她把这些纸条又装回药瓶,顾明渊回府就交给他,她要帮孙晏他们讨回公道。
傍晚时,顾明渊进了静水居,雪茗候在门前,想请他去厢房看一看沈清烟。
顾明渊倒没推拒,官服都不换,转步到了厢房,只见着沈清烟团着被褥靠坐在小榻上,伤腿搭着桌几,长发松垂,面容倦懒,估摸着是刚睡醒。
她目光盈盈的凝视着顾明渊,眼底是小心翼翼的示好,“表兄,谢谢你今儿救我。”
顾明渊俯身坐到离她不远的椅子上,道,“你找我什么事?”
沈清烟神色一暗,垂下眼,伸手朝他递药瓶,“这是孙晏给我的,里头有纸条。”
顾明渊抬手要接过,她把药瓶放到那只大手上,蓦地抖着睫,细指头勾他的手指,绵柔的肤质随他触碰。
顾明渊将她手推走,拿了药瓶,打开看那些纸条,看完问一句,“你看了?”
沈清烟被他推走手有些不高兴,更多的是难受,以前她拉他手他都会抱她的。
她微微偏着脸,咬着艳红的唇,发闷的嗯着声,眼睛瞅着他全是哀怨。
顾明渊没躲,随她看,甚至目光也看着她,“为何有张纸条被撕了?”
沈清烟眼神飘忽,“不知道。”
“烂在肚子里,不要往外说,”顾明渊挪开眸,跨步出去了。
沈清烟握手锤了一下引枕,又是难受。
沈清烟的腿养了有六七日,勉强能下地走路,这几日她再没见着顾明渊,只听下人说,顾明渊似乎更忙了些,倒有一件她看来是喜事,三皇子跟前的太监来过一回,说三皇子身边缺不得伴读,她这个样子没法再陪辅三皇子,让她不用再去十王府了,三皇子会另挑伴读。
因这事儿,沈清烟高兴了好些阵子,但她被三皇子退回的消息也传的到处都是,虽说借口是腿伤,但仍旧惹了不少闲话。
就是她父亲也传信给她,令她速速回府,否则他就要亲自过来接人。
沈清烟自知回府免不了会受数落,她需要顾明渊出面。
向晚,她趁着庆俞他们都不在,悄悄摸进顾明渊的隔房里,隔房有宽而长绵椅,上面铺着厚厚的绒毯,以前她最喜欢脱了靴子半窝在上面,顾明渊扶在扶手两侧,很深很深的吻她,让她像被抽去了骨头,松软软的靠在扶手上,只剩一点点气力来呼吸。
隔房很黑,她踢掉靴子,窝进椅子里,期盼着他快点回来。
她等了些时候,感觉到困顿,在扶手上枕着胳膊睡深了。
屋里忽然亮堂,她听到推门声,眼见着顾明渊走近,她懒懒的支起身,细眉皱起,水眸含情,在迷糊中张着唇,细细轻轻的叫了声,“表兄。”
等到她叫完声,才从睡意里醒顿,她看清了眼前情形,她还是枕着胳膊侧睡在扶手上,只是进来的不是顾明渊,而是荀琮还有赵泽秀。
他们看着她的眼神呆滞,都像被定住了。
自那日在亭子里,沈清烟受了惊吓,她时常怕荀琮会来找顾明渊,让顾明渊送她回家,把她关在家里,被父亲折磨,现下再见着荀琮,她先是畏怯的要下地跑开,但荀琮的目光顺着她的脸一下子落在她那两只雪足上,那目光太奇怪了,沈清烟怕他突然发狂要拧断她的脚,小心翼翼的扯着下摆将两只脚藏起来。
她强做镇定的说他们,“谁准你们进来的?”
赵泽秀突感鼻腔一热,急忙捂住口鼻转身跑出去。
沈清烟嘀咕了一声莫名其妙,外头就听庆俞在说话,“赵二公子这是上火了?怎的鼻血流这么多。”
沈清烟直撇嘴,这天儿越来越冷,气候又干,上火也正常,就是在她面前流鼻血,真够丢人现眼的。
她跟前还杵着荀琮,是有些怵他的。
她急忙往外叫扫墨,扫墨咦着声,“沈六公子怎么在这里?赶紧出来,小公爷来了,正要跟二位公子说话。”
话落,顾明渊就进来了,他穿着大氅进门,带着一身冷气,直走到沈清烟身前,背挡住沈清烟,沈清烟偷偷看他,他在抽屉里随意翻找着什么,交代扫墨,“带荀二公子去茶厅。”
沈清烟也瞧不见荀琮,只听脚步声出了房门,知道这里没人了。
她才敢把脚露出来,心想着她的计划都被那两人打没了,她颓丧着脸捡起地上的靴子穿,再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见顾明渊半阴着脸斜睨她,确切的说,是在看她的脚。
沈清烟便委屈了,绞着手指道,“我以为你喜欢的,才偷偷进来……”
顾明渊把抽屉合上,沈清烟也没见他手里拿东西,那他在翻什么?
“什么事?”他问。
沈清烟有点失落,她讨厌他这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没一点人情味,她犯错了,也知错了,还是用这张冷脸对着她。
但她此刻确实要求他。
她颤颤巍巍道,“我父亲逼我回家,说我要是不回去,他就亲自来接我,表兄我不想回家,我想跟你在一起……”
她瞧着顾明渊那狭长眼眸垂下又抬起,不见半分情绪,但他还是很好说话了,“庆俞跟扫墨跟你回一趟永康伯府。”
沈清烟心头大石落下,禁不住冲他笑,忸怩着又红着耳朵垂头。
顾明渊卷起袖子,露出半截玉白有力的手腕,问她,“我说话你听吗?”
她说过无数次听话,却是他第一次开口问。
沈清烟轻嗯一声,很急的回答他,“我在十王府,都没让三皇子碰我的。”
她清楚他爱听什么。
可顾明渊漠然置之,沉声道,“不要让我再看到随意在人前露脚。”
沈清烟眨了眨眼,颔首,然后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前,又扭头羞羞的跟他弯起笑,“我都听表兄话。”
她用这个语气表情说过两次一样的话,前一次是以为他嫌弃自己,这一次是以为他会不要自己。
笨拙的讨好着他,期盼他能一直护着她。
顾明渊低头一口吹灭蜡烛,她一溜烟跑了。
黑暗中,他伸手拿出抽屉里的女娃娃,指腹抚摸着她的脸,转而将其藏入柜中,从容的绕去茶厅。
沈清烟在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沈宿接走了,随她一起走的还有庆俞和扫墨。
有他们跟着,沈宿刚见到沈清烟时,都没敢斥责,直到他们上了马车,庆俞和扫墨在马车外,沈宿才压着声说沈清烟,“你个混账东西,都已经做了三皇子的伴读,你还没把握住,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儿子?”
沈清烟揣着袖子闷声不吭,只在心里气,敢情被吓得不是他,他只在乎家族荣耀,她的死活有什么相干。
“我近来在职务上颇不顺,原本是能升迁,却遇上你这孽障搅局,这升职的事也黄了,”沈宿暗恨道。
沈清烟仍不作声。
沈宿看她这副窝囊相就来气,“你不做伴读了,这下人三皇子又属意荀家的二公子还有赵家的二公子,你与他们是同窗,记得多与他们交好。”
沈清烟冷脸子,“您怎么知道三皇子属意他们?”
沈宿一讪,道,“你莫不是忘了你大姐姐的公爹王侍郎与淑妃娘娘是干亲,论理,淑妃娘娘都要叫他一声兄长,你大姐夫过来了知会我,因你这次伤腿,三皇子大发雷霆,现在恨着咱们家里,只怪你抖落了他的名声!”
沈清烟顿时警觉,“我不回去了!”
她急急的喊马车停车。
马车外扫墨道,“沈六公子出什么事了?”
沈宿一把将沈清烟捂住,咬牙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连我来接你都要三催四请,现在还想不回去,我白养你这个畜牲了!”
马车外,庆俞和扫墨互视一眼,想把马车拦停,但那车夫分毫不看他们,驾着马车快速跑起来。
庆俞率先反应过来,丢下一句话,“你跟去永康伯府,我去找小公爷!”
他转身朝署衙疾跑去。
扫墨连连跺脚,追着马车一路到永康伯府。
沈清烟被沈宿拉下马车。
扫墨想拦,沈宿到跟他笑,“这位小哥儿请留步,这是我们永康伯府的家事,还望你不要插手。”
扫墨再是英国公府里出来的,也只是个下人,原本顾明渊让他跟庆俞过来,是想震慑沈宿,却没料到沈宿是这般脾性,他只能被拦在外院,等着顾明渊过来救人。
沈清烟被一路拽去了正堂,那正堂里坐着两人,一人是她的大姐夫王承修,另一人赫然是三皇子李玥。
沈清烟一见着李玥就慌了,朝外急喊救命,被沈宿一巴掌打下去,“你叫什么救命?见到三皇子还不跪下磕头认错!”
沈清烟挨了一巴掌,人被摁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李?????玥哼笑,“小杂种,你有胆量跳马车,便以为本皇子奈何不了你,你父亲倒是个明事理的,知道你犯上,亲自拿了你回来问罪,”
沈清烟冷汗直冒,“求、求三皇子放过我……”
李玥踱步到她面前,蹲身挑起她的下颌,“可不能放了你,你害的本皇子被父皇骂了一顿,那些登不上台面儿的小官都背地里不愿送儿子来给本皇子做伴读,本皇子没了玩伴,你这么好玩儿,以后就你跟本皇子玩儿!”
沈清烟与他离得近, 可见他瞳孔里自己满脸惊怖,他的声调里难掩兴奋,就像是得了一件极好玩的器具。
沈清烟吓得寒毛倒竖, “学生的腿还没好。”
李玥端量她, 欲伸手挑开她的衣摆看腿,她缩着身后退, 不让他碰, 李玥眉目含趣,“把裤子脱了让本皇子瞧瞧你腿哪儿没好。”
沈清烟死抓着裤腰带不放,即使知道父亲不帮她, 即使他差点打死了她,这个时候, 她还是带着那点巴望, 盼着父亲为自己求情, 然而她看到的父亲唯唯诺诺低着头, 面上也是有迟疑和懊恼, 但他不会挡在她面前替她说话, 他只在乎他的官儿升不升,她这个儿子没那么重要。
李玥看她这副滑稽像, 扬唇大笑,直说着有趣, 接着就逼她,“你若是不脱裤子,你父亲的官儿就保不住了。”
沈清烟摇头说不,沈宿却已急得回头喝她, “你照着三皇子说的做!”
沈清烟难以置信的瞪着他, 可沈宿背回去头, 根本不看她。
李玥冲沈宿努嘴,“那就你帮他脱好了。”
沈宿面色发青的转过身,抖一双手朝沈清烟腰间去。
沈清烟煞红着眸,不断的说着不,她不会脱裤子,谁也不能逼她脱裤子!
恰时门外进来一个小太监,疾走到李玥身旁,附耳跟他密语。
李玥唰的起身,骂了句,“好个大理寺,敢动到我舅舅家去!”
也无暇再盯着沈清烟和沈宿,匆促起身朝外走去。
王承修也悠哉悠哉的起了身,临出门前告诉沈宿,“岳父,玉容近来身子不适,总说要回娘家将养,明个儿我叫人送她回来,养个把月再回我们府上吧。”
沈宿应了声好,叫小厮送他走,这正堂内就只剩他们父子俩。
沈宿终归挂不住脸,眼瞧沈清烟红着半张脸,还像斗鸡一样的防备他,多少不是滋味,他就这一个儿子,也是疼在手心里,要不是三皇子胁迫,他岂会干这档子损伤父子亲缘的事儿。
他咳嗽了一声,问一句,“身上的伤可好了?”
他说的是那次把她打的半死。
沈清烟撇开脸道好了,又说,“我还要回族塾读书。”
沈宿点点头,“这眼看着也没几个月就要科考了,你好生读书,缺用什么,尽管问家里要,小公爷是你先生,但也不能吃喝都要英国公府负担,省得传到外头,说咱们家养不起儿子,靠人英国公府打秋风。”
沈清烟已无心再与他多说一个字,胡乱应下,快步朝外走,她对这座府邸再无留恋,从今往后也不会再回头。
她出了院子,近乎是跑的往前院去,途中碰到了沈浔,沈浔约莫是刚从西席那里出来,背着一摞书,显然没想到她会回府,但见她面上有巴掌印,猜到她又被沈宿打了,便拧着眉头道,“你何必又惹你父亲不快。”
沈清烟跑过了他,又回头对他笑了笑,眼底有泪光,她轻声道,“五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沈浔喉结动了动,缄默。
沈清烟又道,“五哥哥,我不跟你争了,你好好儿读书,以后这家里都靠着你,我走了。”
她的腿还没好利索,跑起来有点跛,背影消瘦单薄,带着一股决绝。
沈浔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迫不及待要逃离这里,他们这些族亲于她而言不过是负担和痛苦。
可她真能跑掉吗?
——
沈清烟一路跑到外院,扫墨看她出来脸上被打了,心知是又被沈宿教训了,但她没有哭出来,她一路都在跑,扫墨跟在后面让她慢点儿,怕她再伤了腿。
直跑出了永康伯府,沈清烟站在街头发懵。
庆俞坐在马车上朝他们招手。
扫墨笑道,“沈六公子,小公爷来接您了。”
沈清烟用力的点一下头,爬上马车钻进去。
她脸上的印子落在顾明渊眼里,不等顾明渊问,她坐到他身旁,举起胳膊抱住他,脸贴着他的肩膀,很小很小声的问他,“表兄是你把三皇子赶走的吗?”
她听见他嗯了一声。
她又问,“荀琮、赵泽秀会给三皇子做伴读吗?”
“不会。”
“三皇子被圣人骂了,他说怪我,也是表兄告上去的吗?”
“是都察院的荀御史递了奏折给圣人。”
“三皇子让父亲脱我的裤子,我没让。”
顾明渊没说话了。
她低低的笑起来,得寸进尺的爬到他腿上,手仍紧抱着他,轻喃道,“表兄,我好像笨过头了。”
他的手掌抚到她被打红的半边脸上,轻微的摩挲着,她的眼泪沿着眼尾落进他手里,她最后叹息了一声,“好想吃拂冬姐姐做的吉祥如意卷啊……”
马车晃晃悠悠的远离永康伯府。
——
沈清烟下午就吃到了拂冬做的吉祥如意卷,并且还从拂冬口中听到了一个消息,那三皇子的舅舅曹国舅私占百姓田地,扩建本家老宅,被人告到了大理寺,今儿晌午时,已被圣人降下官阶,还挨了几十大板,要不是看在淑妃娘娘求情的面子上,这曹国舅大概还得蹲大牢。
沈清烟听得一愣一愣,“拂冬姐姐从哪儿知道的?”
拂冬捏着帕子给她嘴边的碎屑擦了擦,悄声道,“皇后娘娘跟老夫人从前是闺中的手帕交,老夫人也偶尔会被皇后娘娘召进宫叙话。”
沈清烟乍然,怪不得皇后所生的八公主对傅氏那样客气,原来有这一层关系,八公主不仅讨厌她还对表姑娘凶,好像全世界都欠着她的,可又想做顾明渊的学生,真的好奇怪。
“拂冬姐姐,八公主跟表兄关系很好么?”
拂冬道,“八公主小的时候常跟着太子殿下来府里玩,他们都爱围着小公爷转,说起来也奇怪,小公爷明明是张冷脸,却极招你们这些年纪小的喜欢。”
沈清烟睁着圆瞳,眼中含烟凝雾,“八公主若是及笄了,表兄是不是还有可能当驸马?”
拂冬失笑,“主子的事儿,我们做奴婢的哪儿能乱说,但八公主跟小公爷差了足有七岁,不见得能成。”
沈清烟点着头没再说什么,吃完了糕点回去了,她现下除了在外头,寻常时候待屋里都解了裹胸布,扫墨遵照顾明渊的吩咐,守在角房里,不许人胡乱往屋里闯,遇事都要先通传,倒给了沈清烟许多空隙,她身子也不至于被绑的难受,雪茗还说她近来又大了些,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沈清烟在屋里也没看进去书,跟雪茗说起了八公主,“要是表兄给八公主做驸马,我就完了。”
八公主一看就是个狠角色,被八公主知道她跟顾明渊勾勾缠缠,轻松就能捏死她。
不过这府里还有表姑娘,他们是金玉良缘,他们成夫妻的可能性更大。
沈清烟现在想通了,不能太心急,船到桥头自然直,没准她的夫君自己就送上门了。
雪茗说她乱想,拿了书架上的书盯着她读。
沈清烟看了几张就打瞌睡,自打那次顾明渊说她不用去学堂,她就在静水居里呆着了,顾明渊晚间会单独教她,她读的书比她在学堂里的那些晦涩文章更浅显易懂些,顾明渊从不给她布置功课,但要她隔天复述前一日学的,她白日里空着时,还得把自己隔房里的书看一些。
沈清烟读书的担子轻了,就又无聊起来,吃吃喝喝,有时候想跟院里的小厮们玩,但他们总说,做主子的不能总跟下人厮混,没得失了身份,这么一下来,她就只能呆屋里。
不过她到底是个待不住的,又不敢在英国公府里乱走,他们都知道她是被父亲打了,顾明渊好心收留她,但也没可能把这府邸当成自己家里瞎晃。
她还是想去学堂看看,学堂那边儿有鱼塘,她想过去钓鱼。
说去就去,她叫扫墨和雪茗备好渔具、零嘴,兴致勃勃的进了族塾。
族塾的那片鱼塘不大,原先是藕塘,后头里面没藕了,就往水里放了几尾鱼,渐渐的鱼越来越多,也没学生爱钓鱼,只有周塾师空头上会在这里独钓。
沈清烟来钓鱼就是打发时间,鱼钩子甩进水里就没管了,雪茗坐她旁边给她剥核桃,笑道,“少爷,我给忘了件事儿。”
沈清烟便勾?????起好奇心问什么事儿。
雪茗拍拍手,从兜里拿出一张房契给她看,“这是前儿小公爷给的,给您留着。”
沈清烟只在大姐姐成婚时的陪嫁里见过地契,那时也不懂,只晓得地契能生钱,那这房契定也能生钱,她爱惜的抚着房契,“以后我就有钱了。”
她还没高兴一会儿,她的房契就被踢过来的蹴鞠砸进水里,她气汹汹的转身要骂人,结果一见到荀琮那张臭脸,她就蔫了,只嘟哝着抱怨,“你的蹴鞠把我的房契砸水里了。”
她还打算用顾明渊来压他,他得赔她的房契。
可她还没说完,荀琮猛然一倾身扎进水里。
水花溅上来, 沈清烟急忙退到后面,侧头催着雪茗和扫墨,“咱们快跑吧, 他跳河自杀, 到时候要是栽我头上,我又要倒霉了!”
扫墨哪能听她说的跑, 赶紧蹲到河边, 给荀琮搭把手扶他上岸,荀琮从水里爬上岸,脸白里发青。
这近隆冬的天, 冷的人牙齿打颤,沈清烟出来时都要穿着厚厚的袄子, 手里抱着紫金手炉, 还得戴着毛茸茸的耳罩, 才敢往外跑, 她瞅着荀琮这满身水, 都觉着冷。
可荀琮都不抖一下, 握着拳头走近她,少年气的面庞煞是冷峻。
沈清烟恐他打自己, 直要躲,雪茗想往她前边儿站。
荀琮将雪茗直接拨边上, 朝她伸出拳头。
沈清烟眯着眼当他要打自己,脚不自觉退步,只是那拳头并没砸她脸上,而是展开, 给她看她的房契湿答答的碎成屑。
沈清烟一瞬就僵住了, 还伸着白皙指头捻开那些湿掉的纸屑, 确定真是她的房契,碎光了,她才拿到手还没捂热的房契,竟然被荀琮砸水里还揉成了碎屑。
她噙着泪控诉道,“你陪我房契!”
荀琮的眼凝在她手指上,须臾把碎掉的房契塞给扫墨,转着手里湿漉漉的蹴鞠,洒了她一脸水。
他还极恶劣的盯着她笑,“我又不是故意的,这不给你捞上来了,你这般小肚鸡肠,就是告儿小公爷面前,他也说不得我什么。”
他说完还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大着步子走开。
沈清烟叫他气的直哭,到底忍不了,抓起盘子里的核桃对准他后脑勺就是一顿砸,砸完见他回头瞪人,她慌不着路的拉着雪茗就跑,扫墨搁后头都无奈了。
他躬着身荀琮身侧,道,“荀二公子看在小公爷的面儿上也不能总逮着沈六公子欺负,到底不好。”
荀琮垂在手边的袖子在滴水,极桀骜道,“我哪儿欺负他了?我玩蹴鞠不小心砸到了他的房契,也捡上来了,要说欺负,也应该是他欺负我,他拿核桃砸我怎么算?小公子在这事儿上总不至于包庇他吧,实在不行,我找我兄长来评评理。”
扫墨当即讪笑,“这怎么说,不都是小打小闹,哪儿能惊动荀御史?”
他急忙走了。
荀琮冷笑了一声,这算什么,不来上课,住着人家的院子,收着人家的房契,叫人养在身边,正经的公子爷们儿不做,倒成了供人暖床狎昵的玩物。
他又记起了那晚去顾明渊的隔房里,她赤着雪白嫩秀的一双足睡在那张绵椅上,娇不自持的宛若无骨,即便入梦了,还面露邀宠,依恋的喊着表兄,那嗓声听的人骨肉酥软。
在外人看不见的暗室里,她是不是也在床上这般叫着,是不是已经被顾明渊揉弄过那双小足无数次。
没有男人像她这样,既然她缺男人。
顾明渊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
他一脚踩扁了蹴鞠,独自离开。
——
顾明渊下值后,扫墨与他说了全委,顾明渊让他带着收据出门去找经界所另拓了一张房契。
沈清烟难过了许久,晚膳都没吃几口,就抱著书进顾明渊房里,甫一见顾明渊,就开始落泪,自从离开家以后,父亲除了最初那几个月叫人给她送钱,自她姨娘没了后,父亲纳了胡姨娘,就记不得给她钱了,她现在是顾明渊养着,手里一分钱没有,好不容易有了房契,原想着就算不靠家里,也有余钱存起来,以后总有用得着的地方,却还叫荀琮给毁了。
一会儿功夫,她就哭的停不住,直往顾明渊怀里靠,顾明渊手揽着她,从书桌底下翻找出拓好的房契给她,她立刻破泣为笑,极宝贝的将房契叠好放进荷包里,然后蔫耷耷的枕着他,哑着嗓子道,“表兄,他为什么老是欺负我?”
她进了族塾,不知被荀琮逮着欺负了多少回,她自问没主动招惹过荀琮,甚至多数时候见着他都绕道走,可他还是欺负她。
顾明渊没有答话。
她又喃喃自语起来,“谁都能欺负我。”
她倏地手搂上顾明渊的腰,“只有表兄不欺负我,想要表兄一直疼我。”
顾明渊还是沉默。
沈清烟翘起一点头,仰着脸想让他亲自己,快触到他唇时,他从柜子里摸出一个小算盘摆在桌上,问,“会算算盘吗?”
沈清烟摇了下头,看他手指灵活的拨动着珠子,呆了,“表兄还会这个!”
算盘她只听雪茗说过,外头那些做生意的商贩都用这个算账,士农工商,在大雍,商人最低贱,世家子弟都不屑与商户打交道,顾明渊这样的贵公子竟然会算盘,属实让她惊奇。
顾明渊莞尔,“想学么?”
沈清烟揣度着他的神色,他都拿出来了,肯定是想让她学的,她棱模两可的唔了声。
顾明渊便握着她的手教她怎么算账,指下算珠滑动,顾明渊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环绕,她的注意力全在耳边好听的声音和被他握着的手上,丝毫没记得他说的什么,就是他这样亲手教,她也没记下来。
待顾明渊问她有没有学会,她耍赖般的依着他,脸躲在他臂弯里,叽咕咕着,“……好难,表兄我学不会。”
顾明渊便又多教几遍,她不仅没学会还有点困倦了,打着哈欠要睡着。
顾明渊遂停手,让她回去睡了。
次日,顾明渊休沐,他去学堂授了半日课。
沈清烟起来时,听扫墨说,那荀琮缘着昨儿下水,生起病来,被他哥哥先带回去养病了。
沈清烟暗暗的得意,肯定是顾明渊给她出气,荀琮回家免不了要挨骂!
下午时,顾明渊从学堂回来,沈清烟又被叫去学算盘,学的手都有点抽筋了,她也学不进去,哭丧着脸和顾明渊求道,“表兄,我手疼,能不能不学了……”
顾明渊凝视着躺在手里的那五根泛红手指头,轻轻揉了揉。
之后小算盘被他叫人送去给院里的账房。
后几日沈清烟就没再学这磨人的算盘了。
她又清闲起来,日子过得越发懒待。
这日清早,外院的小厮来传话,说沈宿在英国公府外等着她出来。
沈清烟不大想见他,叫小厮找个借口打发了。
可小厮没一会回来,直说沈宿这次来,是为她大姐姐。
沈清烟想念大姐姐,但又不敢出去见他,怕再被他带回去见三皇子,扫墨便自作主张让小厮把沈宿领到茶厅那头。
父子俩坐在茶厅里,沈宿面色颓败,眼瞪着她,“到底是你把三皇子得罪透了,且不说我如今仕途艰难,再无晋升可能,你大姐姐也叫你拖累了。”
沈清烟的心一下子揪起来,“大姐姐她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沈宿一时气,但在人英国公府里,也不好发作,没好气道,“你大姐姐前些日子有了身孕,这本是喜事,可没保住胎,这小月子原该安生将养,现下三皇子因你之故迁怒咱们家,你大姐夫才把她送回家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接回去。”
沈清烟眼眸发沉,原来真是她拖累了大姐姐。
沈宿凝重着神色叹一声,“三皇子还等着你认错,你想通了就回去给他磕个头,陪他玩儿几日,你大姐姐也能回夫家了。”
他撂了话,便没再逗留,起身离开。
自他走后,沈清烟就一直坐卧难安,永康伯府里,大姐姐对她是真的好,若真是因为她,大姐姐还在坐小月子就被送回娘家,那她真的难辞其咎。
可是三皇子太可怕了,她不想死。
她这么纠结了一天,顾明渊回来时,她才像是有了主心骨,跟他说了大姐姐的事。
顾明渊默了一阵子,让庆俞往外跑一趟,等他再回来,却是带了个刀疤脸的汉子,沈清烟瞧着他脸熟,一时想不起来。
那汉子跪地上给他们磕头,抖抖擞擞道,“小、小的见过小公爷。”
顾明渊问他,“镇远侯府的王公子是你们赌坊的常客,你应该知道些他家中事,他夫人被送回娘家去了,为的什么缘由?”
“这事儿小的清楚,王公子向来对他夫人颇有微词,嫌弃是伯爵府出身,娘家没给?????他在仕途上出力,前些天他想纳他在外面包的花娘为妾,他夫人不同意,怀着孕挨了他一顿打,这孩子就打没了,王公子前儿晚在赌坊跟人说,就是给他夫人一个教训,他想纳谁为妾就纳谁,他夫人管不着,等他夫人想明白了,自然准她回来,”汉子道。
顾明渊望过庆俞,庆俞手拿一袋银子递给汉子,互相面上都懂,汉子收了银子就走了。
沈清烟有些坐不住,呐呐着,“我以为我大姐夫是好人……”
当初沈玉容高嫁,永康伯府的姑娘们个个儿都羡慕,谁会知晓,她嫁的是这样一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
她大姐姐向前说大姐夫对她好,是骗她的。
她在镇远侯府一定过得很惨。
沈清烟又想起沈宿来时说的话,他编了这样的谎话,想把她骗去找三皇子,他哪里是心疼大姐姐,他是心疼自己的仕途,大姐姐和她都没有他的仕途重要!
沈清烟六神无主,问顾明渊,“表兄,你能救救我大姐姐吗?”
她向来遇着事都会找顾明渊,可顾明渊能照拂她可以说是他的学生,再不能插手她大姐姐的家事。
顾明渊抿过唇,回她,“鞭长莫及。”
沈清烟明白,心下自己安慰自己,大姐姐如今在家中养身体,父亲也不会对她有多差的。
但她也惆怅,大姐姐那样贤惠温婉都没嫁对人,她就更难找到如意夫君了。
她面庞愁苦。
顾明渊转出了茶厅,她也跟在顾明渊后头,两人一起进房里,顾明渊停在十锦槅子边,自里面取出一个红漆木刻金小盒子给她。
沈清烟打开盒子,即见这盒子里放着一本小账簿,账簿上写着“城南香粉铺子”,拿起账簿,下面是张铺面买卖契纸,不是多大的铺子。
沈清烟哎呀一声,冲他弯着眼笑起来,“表兄这个是给我的吗?”
顾明渊道,“会记账才能给你。”
沈清烟立时摩拳擦掌,很有一番要学出本事的架势,“表兄教我,我指定能做个极好的账房先生!”
顾明渊勾了勾唇,进隔房教她盘账。
只是她只有小片刻热情,正经学起来,又是插科打诨,一会儿说饿了,一会儿又说困了,眼见顾明渊不为所动,又脑袋趴到他腿上,脸往他怀里藏,直说累。
这招果然有用,她果然感觉到他绷住身体,不再教她那些难记绕口的算法。
她微微抬下巴,就见顾明渊垂着头,眼底凝着黑。
他这种神情,她有些日子没见到了,先前只要他露出这副样子,都是要碰她嘴巴的。
自从她从十王府回来,他好些天都没亲她了。
沈清烟面颊上升起红晕,大一点胆儿整个身子坐上去,嘟着唇主动去碰那薄唇,碰了一下,又用脸贴近他,小小的谄媚着,“喜欢表兄碰嘴巴。”
话落,她立刻就被顾明渊抱了起来,他放她到床里,两手撑在她腰侧,长眸乌沉。
沈清烟还是有点畏怯,将自己蜷缩了起来,眼眸氤氲着水汽,张着唇,隐约可见细红小舌,在缠诱着他。
顾明渊俯下头噙住那唇瓣,轻浅至深,清明至沉溺,裹着她难以抑制的凶狠,手也不由自主的探到衣襟,她伸着纤长的白颈低低吁气,他的唇沿着嘴角朝别处印,身体里蒸腾的热几乎要将他吞噬尽。
然后他被按住了手,他低眼望着她,她张着红艳艳的唇道,“不可以的。”
顾明渊的手滑到她耳边,手指抚着她的腮,她眯了起来,很娇。
“学不学算账?”
沈清烟瘪起了嘴唇,“算账太难了,表兄帮我算,我拿着契纸收钱就好了。”
还是又笨又贪,却更黏他,想生厌也厌不起来。
顾明渊微冷了眸色,要起身。
沈清烟怕他置气,权衡再三,到底咬着牙将衣襟拉一点,仍揪着衣襟,生怕被他发现往下的裹胸布,露出一小片白腻细肩,泪蒙蒙道,“只给这一点点呢。”
顾明渊眼底的黑如墨般涌出来,在她快要怕的跑时,他俯身了下来。
屋里传出一阵阵极轻的哭泣声,过半宿才停。
之后顾明渊就再没让她学算账了,账簿放在顾明渊处,契纸连同小盒子被她拿了回去,她还将房契也放进盒子里,找扫墨要了把锁锁上,宝贝的藏在箱子底下。
只是晚上洗澡时,雪茗瞧她颈子还有肩上都有绯印,还纳闷,“都快入冬了,竟然还有蚊虫。”
沈清烟也嘟嘟囔囔,“就是,咬的可疼了。”
雪茗便服侍她洗完澡再抹些药膏,这事儿就没再提起过。
过了一日,荀府那边荀琮的兄长荀诫递来请柬,邀顾明渊和沈清烟过府。
荀琮他兄长的面子大,沈清烟就是不想过去,也被顾明渊带出府。
荀府离英国公府有段距离,马车过去约一柱香,抵达荀府后就见荀诫站在门前相迎,却不见荀琮,那荀诫相貌端正严肃,只这么瞧着就知是个极沉稳的人。
怨不得荀琮怕他。
沈清烟跟在顾明渊身边,四处瞅了瞅,这荀府可真不小,虽比不得英国公府阔绰,却也比他们永康伯府要大不知道多少,就是可惜这府里只有荀诫、荀琮兄弟俩,住这么大府邸怪冷清的。
荀诫亲自领人进堂屋,三人坐下后,又有茶水点心送上。
荀诫浅笑道,“今儿个请小公爷和沈六公子过来,是为我弟弟欺负沈六公子一事,我这个做兄长的没有教好他,他如今被我罚在祠堂里跪了三天,只是想让沈六公子瞧一瞧,可算解气,若解气了,还望小公爷能准他回族塾念书。”
荀琮父母早亡,荀诫争气,早早撑起了家里,荀琮也是荀诫带大的,沈清烟对他是有些敬意的,世家子里面能撑的起门楣都是能人,况且她的房契回来了,她也不是记仇的人,没想着一直恨荀琮。
但沈清烟也想悄悄荀琮跪祠堂的惨状,眼珠子瞅到顾明渊。
她一个眼神顾明渊就知道她想的什么,顾明渊没什么表情,只道,“荀琮有才,但秉性桀骜,若管教不好迟早会出事,我并非是因这点小事。”
话声截然而止。
荀诫招来小厮道,“带沈六公子去祠堂看看二公子。”
沈清烟便由那小厮带着去了荀家祠堂,刚一入内,就见荀琮面色苍白的跪在牌位前,神情倔强阴厉,瞧她进门眉头拧起,“你也配进我家的祠堂?赶紧滚!”
这还是沈清烟第一次见荀琮这般憋屈。
她暗自得意,心下就又升起了显摆的心思,走到他旁边故意道,“你把我房契撕了,表兄又给了我一张房契。”
荀琮一促起身,猛揪住她的衣领将人一把拽进了祠堂后面的暗格。
那小厮一见情形不对,赶紧跑出去叫人。
这厢暗格内,沈清烟心惊胆战的被他摁在放香火的木架上,她这时又后悔自己激他了,软着声儿,“……你不能打我的,表兄马上就来了。”
可她这话非但没让他害怕,反而让他露出讥讽,说出的话却含着恨,“表兄叫的这么亲热,没少做那种事儿吧。”
沈清烟眼神扑闪,“你再胡说,你兄长就打断你的腿!”
荀琮的视线定在她颈上,那里有几片红痕,不显眼,但却异常暧昧,落在肌肤上,犹如雪里红梅,他眼底流露出凶戾,倏然拽着她的衣襟往下撕,“让我看看,他留了多少这种肮脏下流的脏东西!”
他忽然发疯, 沈清烟急忙捂住衣襟,却还是被他拽的往下一跌,顺势跌坐到地上, 她慌手慌脚的朝外爬。
荀琮自后边儿拽住她的手把她拉回来, 猛扣住她的手腕,双目赤红, “你同自己的先生有首尾, 却能如此洋洋得意,你知道你做的是丑事吗?跟谁不好,你何必跟他?”
沈清烟叫他吓住, 扭着头喊顾明渊。
荀琮在这一瞬冲昏了理智,一手掰开她挡在身前的手, 扯住她的外穿的那件秋霜色锦绣高领袄衫就是撕扯, 直快将她的衣领撕大, 她的脖子彻底露在他眼下, 他看清了那截颈上遍布痕迹, 平坦的看不见喉结。
他愣住了, 男人怎么会没喉结?
沈清烟推他推不开,呜哇着大哭,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暗格的门乍然被踹开,顾明渊当先冲进来, 直见荀琮已昏了头,沈清烟的衣襟眼看着就要被他给扯开,顾明渊劈手把他们分开,手一勾带的沈清烟到身后, 他冷视着荀琮, 荀琮眼中布满血丝, 和他不相上下的较量着。
荀诫跟在后面进来也看到了一切,脸上黑如锅底。
顾明渊收回眼,脱下外穿的麾衣裹住沈清烟,带她往外走,经过荀诫时,声音发寒,“荀大人,你弟弟这般轻狂,族塾里不敢收留,何时等他反省好了再送回来吧。”
这已经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顾明渊给出的最大好脾气了。
荀诫疾走到荀琮跟前,扬手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都没让他把视线从沈清烟身上收回来,荀诫当即发了怒,朝外道,“请家法!”
沈清烟像吓傻了,贴着顾明渊的胳膊直发抖,顾明渊没兴趣看他教训弟弟,迅速带她离开了荀府。
回去时,沈清烟就抑制不住掉泪,整个人都浸在方才被荀琮扒衣服的恐惧里,手还无意识的紧紧抓着衣襟,顾明渊朝她伸手,她立刻扑到他怀里,呜呜着,“你都不来救我,他要撕我的衣裳,说我身上有你的脏东西,呜呜呜,我好怕……”
顾明渊抱紧了她,面色铁青,手掌牢牢揽在她腰上,手背上的青筋突起,他高估了荀琮,未料他敢在自己家中做出这种事,以后绝不能放她单独去学堂。
沈清烟受了惊吓,回静水居仍不见好转,雪茗陪了她一晚上,近四更,她身上起热了,昏迷中姨娘表兄胡乱喊。
扫墨得了顾明渊的嘱咐出府请了先前的坐堂大夫过来把脉开药。
确定她喝完药,顾明渊才离府上朝去了。
沈清烟这一觉睡醒不见顾明渊在身边,她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起来,雪茗问她想吃什么,她也摇摇头说没胃口,她耷拉着脑袋,过了良久道,“表兄是我的先生呢。”
雪茗说了声是呀,“他若不是少爷的先生,何至于这么照顾您。”
沈清烟便又没话了,雪茗当她病着没精神,给她梳洗好,到底喂了半碗白粥下肚,才任她靠在窗户边发怔,自己坐在杌子上做针线活。
沈清烟翻了个身侧卧下来,心下感到荒凉,顾明渊是她的先生,荀琮说的对,她跟自己的先生做了丑事,她刻意忽视顾明渊的身份,他们只差了三岁,她从没放心上,可这会儿想想,她跟顾明渊确实乱了师徒身份,荀琮要是抖落出去,且不说她,甚至会损伤顾明渊的官位。
顾明渊是被她拖累的。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跟顾明渊划清界限,这静水居到底住不得了,她要回学舍。
她匆忙催雪茗,“你快收拾行李,咱们回学舍去。”
雪茗纳闷,“您在这里住的好好儿的,怎又想回学舍?”
沈清烟从没和她说起过自己跟顾明渊之间的那些极私密的东西,很费劲的找借口道,“我身上的伤也养好了,不能老赖在表兄这里,省得别人说闲话。”
雪茗觉得奇怪,“您住这儿也没人说闲话,您这会儿才退热,病也没好全。”
沈清烟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当下想走,雪茗这么说了也没用,就是催着她收东西。
雪茗拿她没辙,只好起身去收拾衣物,屋里叮咚响,扫墨在外面问话,雪茗便跟他说了沈清烟想立刻回学舍,拦都拦不住。
扫墨惯来会哄人,搁门口故意道,“这底下庄子送了不少活牲口来府里,咱们院儿刚领了不少鲜羊肉,这烤羊腿最是美味,沈六公子这会子要是回学舍,可就吃不上了。”
沈清烟一听就有些馋住了,思忖着道,“那你赶紧叫厨房烤上,我吃了就走。”
扫墨嘴角直抽抽,告诉她烤羊腿没那么快,怎么着也得到中午才能吃上。
到了中午,顾明渊保不准就回来了,她才跟顾明渊说要他一直疼她,可没脸跟他面对面说要走,没得冲他霉头。
沈清烟唉一声,她跟烤羊腿无缘了。
她还是急着回学舍,等到雪茗收好行李,忍着身子打冷颤也要出门,恰时底下小厮来传话,傅音旭听说她病了,正往这边来要探望她。
沈清烟这下是走不成了,只好又睡到海棠软榻上。
傅音旭进门就见着她病怏怏的靠着引枕,那脸儿俏生生的白,倒比女儿家还娇弱。
沈清烟难免有些拘谨,忙叫雪茗搬椅子给她坐。
傅音旭坐到榻边,认真端详她,温笑道,“你大姐姐叫我多照看你,只这静水居是表哥的住处,我不便过来,今儿听说你病了,我才趁着表哥不在,过来瞧瞧你。”
她声音温柔,人也秀外慧中,沈清烟面对她颇自惭形秽,这才是顾明渊正经的表妹,他们还是金玉良缘,她私下里跟顾明渊的那些亲密、她叫顾明渊表兄,在这位表姑娘面前都显得拙劣卑贱。
沈清烟面露羞愧道了声谢。
他们不熟悉,这么个便就没话说了。
但傅音旭倒是能接话,问她,“清烟弟弟在那三皇子跟前可是受了不少苦?我瞧你瘦了。”
她说着伸手轻抚沈清烟的面庞,沈清烟腼腆极了,红着脸侧低头,眼睫颤个不停,只觉着表姑娘当真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姑娘,待她好的叫她羞愧。
“没有的,我就在三皇子那儿呆了两天,表兄就带我回来了。”
顾明渊要她把这些事都烂在肚子里,表姑娘再好也不能跟她说。
傅音旭淡笑着没再问旁的,朝后招了下手,她的丫鬟拎着食盒过来。
“我听你大姐姐说你爱吃甜食,我做了几道江南甜点,你且尝尝这带骨鲍螺。”
她捡了一个喂到沈清烟嘴边,沈清烟有点尴尬,但闻着甜香禁不住张嘴咬住,她吃东西的时候,两边腮都鼓起来,是副极乖巧可人的模样,傅音旭看着她笑,“清烟弟弟这吃相讨喜,看的我都想每日里来喂你。”
她瞧沈清烟嘴边沾了些乳酪,捏着帕子轻擦去,沈清烟觉着她实在太好,更愧疚不已,私心作祟,她还是想探探傅音旭的口风。
“表姑娘为何来京里?”
傅音旭怔了下,回她,“前边儿不是早说过,我姑母接我来小住,我也能结识一些京里的姑娘。”
沈清烟觉着这是假话,她不想说,那就不能再问了。
傅音旭像是爱上了给沈清烟投食,又给她喂了两个,赶巧顾明渊从院里回来,正见傅音旭一只手拿着点心抵在沈清烟唇上,沈清烟还张着唇傻乎乎的吃。
顾明渊沉下了脸,朝庆俞一抬下巴。
庆俞忙走到厢房前,高声喊道,“小公爷回来了。”
这表哥和表妹之间毕竟不好随意走动,容易招人话柄,傅音旭遂起身告辞出去。
沈清烟自小到大都没结识过什么朋友,对外又是少爷身份,不能亲近姑娘家,傅音旭称的上头一个与她说得上话的女子,她难免惋惜,要是她跟顾明渊不成夫妻,也许自己还能跟她做朋友。
顾明渊进门就见她萎靡不振,面上时有哀婉,他慢慢踱到榻边,抬手欲摸她额头,谁料她忙把他手推开,装模做样道,“表兄,你不能碰我的,你是我先生。”
顾明渊微皱眉。
沈清烟不敢看他, “我今儿想回学舍了,表兄你不能拦着我的。”
回学舍不及在这里过的舒坦,她也不想回, 但一想到有荀琮这个隐患, 她就只能捏着鼻子走了。
倏然榻角一塌,顾明渊支住胳膊, 手覆在她额头, 感觉热退了,才慢道,“你不能回学舍。”
沈清烟偷望他, 不想撞他眼底,她往被里缩了缩, “为什……”
还没问出口, 就被顾明渊用唇盖住, 她靠着引枕, 顾明渊那强有力的手臂环上了她的腰, 跑是跑不掉的, 她象征性的推了推,在被亲的软倒时, 还呼气的数落着,“先生不能碰学生, 你这样碰我……唔!”
她就被顾明渊托着腰抱到腿上,轻捏着脸亲的更狠,连着她身上穿的那件厚白底粉红貂皮袄都松松散散的,一小半往肩头挂, 露了半边雪肩, 上头的印子浅了, 他又烙了些,她还揪着衣襟不放,呜呜叽叽着哭,只怕他像荀琮那样拽自己的衣裳,但他也没对她动真格,深着眼亲回到她唇上,叫她再没精力说些不中听的话。
沈清烟再被放回床,已晕的不知今夕是何夕,她眼神有点空,侧趴着显出腰窝,腰身细的能一掌握,她的皮袄有些许开了,因呼吸不均而起伏的锁骨若隐若现,她还像被他亲时那样张着樱樱红唇,酡颜若凝脂,娇怯怯的扇着睫。
顾明渊的喉咙里不断发紧,须臾俯身替她拉好衣襟,贴心的扣好盘扣,“学舍内没有你的屋子了,你回去只能睡路道上。”
沈清烟浸着泪跟他赌气,“那我就睡路道。”
顾明渊不仅没露出气,还弯出淡淡笑,“即是要跟我划清界限,房契、铺子也一并还来,你身上的衣物、近来在我这里的吃喝我叫账房算好,送到永康伯府,待还了银子,随你回学舍。”
沈清烟有点傻眼,随即难过道,“你怎么这样啊!你坏死了!”
她见顾明渊还笑,更是又气又委屈,粉秀的手握成拳,赖皮道,“房契铺子是我的,你不可以要回去,我没钱的,你找我父亲要他肯定也不给你,你就自认倒霉好了。”
然后她瞅着顾明渊挑起了眉,他素来不是个有情绪的人,这种表情出现在他面上,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她后背寒毛都快竖?????起来,果听他说,“既如此,下回再遇着事,求我也没用。”
他转身要走。
沈清烟一下从床上爬起来,抱住他后腰,喊了好几声表兄,又伤心的哭着,“我不想走,可是我们做了丑事,荀琮要是往外面说,呜呜呜,你就不能当官儿了。”
她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声名狼藉,而是顾明渊会当不成官,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她向来只想着自己,这还是头一回为顾明渊着想。
顾明渊回过身,抚干净她的脸庞,轻道,“他不会说。”
沈清烟心一松,贴靠着他喟然,“那他要是说了呢?”
“除非明年不想科考了。”
顾明渊音色冷的让人听着寒颤。
沈清烟不自觉怵起来,她松手躺回榻,揪着被衾,心里犯嘀咕,她跟顾明渊相处长了,平日里也跟他闹别扭,从没怕他会对自己如何,在她的印象中,顾明渊就是性子冷,但却极心软。
也没想到他狠起来都要断荀琮的科举之路。
她现下不能跑了,还不能叫他发现自己不是男人,不然她比荀琮还惨。
沈清烟面上神情不停变换,全被顾明渊看在眼里,她转了转眸,“表兄,快要科考了,我近来不去学堂念书,科考约莫是不理想的,我父亲还指着我能高中,可我也不想去参加科考了,考不上给你丢面子。”
她以前还愁怎么参加科考,现下都不想回家,也不打算遵从父亲的意思去入科考,但她得先探探顾明渊的态度,依她的想法,顾明渊可能也没想让她做官,她要是男人,科考入仕了,顾明渊可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把一个官关在院里。
她这时候羡慕起男人来,他们能当家做主,还能在朝为官,像她这样的姑娘去哪儿都不行。
顾明渊摩挲着扳指,神色漾着懒,哦了一声。
沈清烟辨不清他什么意思,但想想她那时候极有可能被父亲压着去考场,还得要他帮忙,“表兄一定有办法让我不用去科考。”
顾明渊未置可否,只道,“你和傅表妹不要过于亲近。”
沈清烟滞住,再点头,但见他闲散的踱出房门,沈清烟把自己窝在褥子里,他刚刚是在告诫她,是、是怕她这个男人占表姑娘便宜吗?
沈清烟立马落寞。
雪茗把行李放回柜子,她就絮叨着说顾明渊小心眼,她跟傅音旭亲近都不行,这还没成婚,要是他们成了婚,她一定被扫地出门。
雪茗便问她是怎么亲近傅音旭的。
沈清烟羞涩了几分,对着手指头道,“表姑娘摸我脸、还喂我呢。”
雪茗一脸难色,只得提醒她,“您十七了,在外又是男人家,本就不该跟表姑娘亲近,她摸您脸、喂您的时候就该躲开,要是被她发现您是个姑娘,那老夫人也瞒不住了。”
沈清烟被她说的心肝颤,她是姑娘的身份要真在英国公府被发现,那下场得有多惨。
她这一晚上都没睡好,担惊受怕了好几日,不见傅音旭跟傅氏来拆穿她才安心下来。
快月中时,沈清烟听扫墨说起了荀琮,他再没回过族塾,给三皇子做了伴读,这叫沈清烟颇意外,顾明渊亲口说了,荀琮不会去做伴读,倒不曾想到,荀琮真去做伴读了,但这事儿和她无瓜葛,她也就当时唏嘘,过了便过了。
已是十一月份,入冬后越来越冷,沈清烟自从有了香粉铺子,整日里盼着能进账,终于在下旬拿到了第一笔钱。
那天夜里,她缩在顾明渊怀里,一个一个的数着铜板,足足有两百个,她扣扣嗖嗖的拿出一个铜板给顾明渊,用作感谢他,顾明渊没要她的铜板,用一根绳帮她把铜板串好放进了小布袋里,她颠了颠,很重呢,这钱是她自己的,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以后她还有很多钱,就是不靠着家里,她也能养活自己和雪茗。
她把小布袋藏好了,软着腰坐回去,被他细细密密的吻着,快近迷乱时,他又迅速和她分开,手掌极温柔的摸着那头长发,她皱着鼻尖还想要他亲,他望着窗上凝结出来的冰花,轻喃出声。
“下雪了。”
下雪又没什么稀奇的。
沈清烟的小脚踩他手,没踩两下,就被他握紧,她没劲的靠在他胸前,垒起的浮躁在杵着她,她听他心口一下一下跳着,小声的叫他,“表兄。”
他没应。
自心底里涌起了渴望,那种渴望她也说不清是什么,她仰视着他,要被他眼底里浓稠的墨色包裹住,她知道他可能不想碰嘴巴了,他想什么,她不敢猜,她凭着本能想要躲避,“要睡觉了,明儿是老夫人的寿辰,得起早。”
顾明渊放下她,站起来进了盥室。
沈清烟心想他当真爱洁,不免就回忆起了那时偷看过他洗澡,蓦地面红耳赤,飞快跑回厢房,跟雪茗得瑟她的两百铜板,雪茗夸了好几声,她才心满意足的回床睡下。
转天是英国公夫人的寿辰,天还没亮,府里已热闹起来,各处都在张罗,就是静水居也一早就在忙碌,沈清烟起来时被交代先待屋里,隔着窗,就见英国公顾淮山领着一众老爷来这院子里转悠,到处指指点点,其中不乏能听到其他老爷的夸赞,什么天之骄子,什么学富五车,尽是吹捧顾明渊。
沈清烟眼尖,这回她父亲仍跟在这些人后面,插不上话,灰头土脸的,没一点架势,她父亲在这些老爷里面着实排不上名头,却偏喜欢往这里头钻,这点上,他们父子俩倒是像绝了。
雪茗服侍她洗漱完再出来,顾淮山携老爷们也看完了静水居,往别的院子转去了。
沈清烟要出门,雪茗忙给她披了件孔雀金裘衣,怕她出门会冷,又戴了樱草色瓜皮防风帽,手里塞了手炉这才放她出去。
下了一夜雪,出来即见天地一色白,院里的小厮们都在清扫着雪,那青砖白瓦上的雪也不放过,依着沈清烟的想头,这雪落在上面很有意境,也没必要全扫了,但公门世家讲究多,不容置喙。
雪茗和她手搀着手往顾明渊那屋去,还没上台阶,忽见沈宿折返回院子,俩人再想躲已来不及。
沈宿先是见沈清烟一身行头比他这个父亲还富贵,再又见雪茗,登时发了气,手指着雪茗冲沈清烟发火,“这书童不是被我赶走了?你这畜牲竟还敢把他带在身边,怪不得你越发的没规矩,原来还是他挑唆的!”
雪茗被轰出永康伯府前还挨过打,是以再见到沈宿,她吓得直哆嗦。
沈清烟慌忙挡到雪茗跟前,梗着脖子道,“……这里是英国公府,父亲还是注意些体统。”
沈宿近来时时受挫,升官之路遭阻,又在暗地里被同僚冷待奚落,这一切的祸根都是因为这儿子开罪三皇子,他倒是自在,老子却受苦,还敢仗着有小公爷撑腰,教训起老子来。
沈宿哪里忍得,一挥手就打了她一下,又推她到一边,掐着雪茗道,“这狗奴才断断不可留在你身边,我现在就把他带回去打死了事!”
雪茗吓得魂不附体,急叫着少爷,人被拽下了台阶,倒在雪里,被沈宿拖着往外走。
沈清烟看着雪茗哭,这刹那间想到了她姨娘,那些丫鬟说姨娘临死前还在叫她,姨娘盼着她来救命,可她救不了姨娘的命,她只有雪茗了,父亲却狠心要把雪茗也从她身边抢走。
她猝尔抬高手,将手炉狠狠的砸向沈宿,沈宿猝不及防被砸个正着,手被烫的一缩,雪茗连忙爬起身扬声喊扫墨。
扫墨自厢房那头听着声儿过来,下了长廊就看到沈宿一脸怒火,“反了,反了,儿子打起了老子!我看你是忘了你祖宗是谁?”
说着就要抬手朝沈清烟脸上扇。
扫墨疾步走近,拦下沉宿,面带着笑道,“这大喜的日子,沈伯爷为何动这么大肝火?”
沈宿方想起这里是哪儿,到底忍下了火气,横着沈清烟道,“你这个不孝子,对祖母不敬也就罢了,现在连自己的父亲都敢打,我且跟你把话说明白了,老夫人寿宴后你随我回家受罚,否则这不孝的名声传出去,你知道后果!”
他撂了话拂袖而去。
沈清烟一趔趄竟就栽地上,雪茗赶忙扶她,她倏然用手捂住脸痛哭出来。
——
近午时,前院来丫鬟请沈清烟去水月阁入席。
沈清烟没精打采的随着丫鬟上了阁楼,阁楼这里摆了几个席面,沈清烟被领到顾明渊这一桌,这一桌上坐着的都是顾明渊的老熟人,以前沈清烟极想与他们结交,这会子没心了,只剩满腹委屈想跟顾明渊倾诉,然而这里毕竟都是外人,她只能憋着,把头低下,时而趁人不注意眼巴巴的望顾明渊,可顾明渊都一直跟人在闲谈,不得空理会她。
她更有些失落,连菜也不觉得香了。
“小表弟闷闷不乐的,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徐远昭关心的问。
沈清烟习惯性咬起唇,眼下意思去看顾明渊,顾明渊这时竟会瞥她一眼,她便知不能跟徐远昭乱说话,对他笑一点,“徐世子,我没有事。”
她咬过的唇上有一条痕,衬的朱唇极饱满娇润。
徐远昭回她一个笑,自她唇上收回目光,没再追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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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用罢午膳,各人离座后四散分开,有去听戏的,也有去逛园子,沈清烟哪儿都没去,默默的跟着顾明渊,顾明渊是主,得陪着客人,那些客人话忒多,比她的话还多,一直说说说,顾明渊都没工夫回头看她一眼。
眼看着日头偏西,各院都点上灯火,登高看夜景比白日更有看头,但沈清烟实在太累了,找了块石头坐在假山旁,想等他们下来再跟上。
她等了有些时候,没见人下来,却在不远处看有个细细小小的身影朝这边来,离近些她才看清来人,竟是八公主,八公主穿着男装,没有带奴才,她一路直奔假山这里,沈清烟隐隐感觉她是来找顾明渊的,匆匆避让到山洞里,只听着八公主跑上了假山,沈清烟才谨慎的走出来。
她仰起头往假山上瞅,有点好奇八公主找顾明渊做什么,她磨了磨牙,蹑手蹑脚的往假山上走,未到顶,她停在一棵松树下,晚间的树影全然将她这个人遮蔽住,她瞧清了那假山上的人,其余人都走了,只剩顾明渊和八公主。
八公主揪住顾明渊的衣袖,娇娇道,“明渊哥哥,你别生我气了,我不是故意要扔你的学生,他长那样,我怕你被他给迷惑了。”
顾明渊背对着沈清烟,看不见他的神色,沈清烟捏住手指,异常紧张的等着顾明渊出声,但顾明渊没有声音。
八公主哭出来,“我也爱穿男装,我以为他是个姑娘,学着我女扮男装引你侧目,明渊哥哥你以前最疼我了,断不会因为一个赝品便与我生分的。”
她踮起脚尖,看起来想亲顾明渊,顾明渊这时探手落在她头上,她一下扬起笑,“明渊哥哥摸我头了,那就不能再生我气!”
沈清烟一瞬瞪大了眼,转身往假山下跑,跑到远处的亭子前,嚎啕大哭,原来她是八公主的赝品,顾明渊根本没把她当个人,他还摸八公主的头,他昨儿晚才摸过她的脑袋,她还自作多情的以为他想做风月记上的快乐事,骗子!
沈清烟哭惨了,她不想再跟顾明渊一起,她不要做赝品,可是她没地方去,她打了父亲,是不孝的大罪,父亲要把她带回家打骂,她本以为能找顾明渊帮她摆平,可顾明渊眼里根本没有她!
顾明渊要做驸马,她迟早会被抛弃。
她没有好下场了。
沈清烟抱住自己,哭到后面逐渐迷茫,她要怎么办,她找不到好夫君,只能给顾明渊一直当赝品,不会长久的……
面前突递来一张白帕,沈清烟一抬头,即见徐远昭眼含担忧的注视着她。
沈清烟哑声道谢,接过帕子抹脸。
徐远昭坐到她身旁,等她平复好了,才轻柔问道,“小表弟到底是遇着什么事儿?我若是能帮得上忙定帮你解决了。”
沈清烟身体直颤,她绝不能跟他说自己是顾明渊养在身边的赝品,她看一眼徐远昭,他的担心不是假的,当下她不想被父亲带走,求不了顾明渊,她试着求徐远昭。
“我父亲要带走雪茗打死她,我情急之下用手炉砸了父亲,父亲说我打他是不孝,要带我回去领罚。”
徐远昭眉头松动,“原是为这,小表弟不必担忧,这事儿我替你去劝你父亲,他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儿,也会饶你一回。”
他太好说话了。
沈清烟有点羞涩,想着不能白让他帮自己,便道,“徐、徐世子这回帮我,改日我请徐世子吃茶。”
她心里有盘算,她只有两百个铜板,吃不起酒,但吃杯好茶容易。
徐远昭摆手,“哪能吃小表弟的茶,我是看小表弟哭的可怜,于心不忍,不过顺手一帮,可别再哭了,仔细伤眼睛,这天儿黑了,园子里磕磕绊绊的,快回静水居吧。”
沈清烟嗯了声,走出亭子再回头瞅他,他站在灯下笑得和善温厚,不见一丝冷漠。
沈清烟的胸口怦怦跳。
徐世子这样的温柔可亲,若她的未来夫君是徐世子就好了。
假山这边, 顾明渊一只手抵开八公主的头,趁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放松,及时抽走衣袖。
八公主撅起了嘴, 她刚刚怕他跟着那些人跑, 才把他袖子抓住了,他都不给碰, 还想拽回去, 要不是她使了劲,知道他碍于自己公主的身份,不可能跟她明面上争执, 好歹把人留住,此刻瞧他面无表情, 抬手行礼后欲走。
八公主急了, “明渊哥哥!以前我来英国公府, 你从来不会对我冷眼相待, 难道非要我去与那学生道歉, 你才肯原谅我?”
顾明渊定住脚, 脊背笔直,转身看着她, “八公主身份尊贵,用不着如此低声下气, 微臣的学生只是普通人,八公主不必记挂他,放他一条生路便是他的幸事。”
八公主连忙跟他保证,“明渊哥哥放心, 他即是你正经的学生, 我不会再伤他。”
顾明渊颔了颔首, 她还想凑近,顾明渊凌冽着声道,“君臣有别,八公主请自重。”
八公主望着他俊挺如美玉的面庞,终究没敢再近前,但眼含着痴情,“明渊哥哥,再有一年我就要及笄了,你等着我。”
顾明渊那浓长的眉匆促皱成了结,眉目在这寒冬里冷的没有一点温度,那张薄唇缓慢吐出话,“八公主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八公主痴痴道,“从前我跟着太太哥哥来府上,明渊哥哥不仅对我笑,还让下人给我备着爱吃的点心果子,明渊哥哥对我的心意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等我长大,我不会让你白等的。”
“八公主误会了,您随太子殿下入府,父亲命微臣要好生款待,微臣自然不敢薄待,那些点心果子都是母亲早叫人做好,不仅八公主爱吃的有,太子殿下爱吃的也有,”顾明渊恭敬的解释道。
八公主仍不死心道,“那你为何至今不娶妻?”
“终生大事自然听从父母安排,娶妻之事微臣从不强求,”顾明渊道。
八公主满腔爱意刹然扑灭,不敢相信道,“你是说,如果老夫人早为你定了亲,你也早就成亲了?”
顾明渊拱了拱手,“天晚欲寒,八公主早些回宫。”
他旋身下了假山。
八公主当场气急攻心,自腰间香囊抠出一对玉狮子,原本她想送顾明渊一只,自己再留一只,何曾想他如此铁石心肠,竟然连她这个公主都没看在眼里。
她是公主,等她及笄,她求着父皇要顾明渊给她做驸马,他也拒绝不了!
她将玉狮子砸碎,忍下了这口恶气,迅速下山离去。
顾明渊从假山下来环顾四周没见着沈清烟,料她是回静水居了,遂折道去和其他人碰面。
傅氏的寿宴至上夜才结束,顾明渊送完客人后回了静水居。
待进院子,厢房那头熄了灯,寻常过了戌时沈清烟就困的要睡觉,今儿个确实夜深了,估摸着人早睡熟,以她的性子,要是有事,明日也能缠着他不放。
顾明渊便也没进厢房,兀自回屋歇下了。
一夜梦醒。
沈清烟睡的有些迟才起来,才听雪茗说昨儿英国公府的主子们都赶回来给傅氏贺寿,就是顾明桢也从外地回了,沈清烟午膳和顾明渊在一桌,也没注意到其他桌上人,晚上早早回了静水居,想来那时她要是留心,没准就见着顾明桢了,沈清烟一时庆幸,得亏她看不到,那顾明桢恶心死了,她要是真跟人面对面,少不得又与他犯冲。
雪茗伺候她梳洗完,见她不打算往顾明渊那屋去,轻笑道,“少爷,小公爷今儿休沐,您不过去找他吗?”
沈清烟转着腕上的捻珠,手支起来腮,面色慵懒疏意,浅摇着头道,“不想去。”
她是赝品,顾明渊看着她心里想的是八公主,她不想出现在他面前。
雪茗不知她又闹什么别扭,但担心她被沈宿罚,便哄着她去找顾明渊把事儿解决,哪知她满不在乎道,“徐世子答应我会劝说父亲的,不用找表兄。”
雪茗便也放心,任她在房里闷着。
顾明渊惯来是早晨去族塾授课,下午呆在院内,沈清烟一个人较劲,他又不知道,等他回院去她厢房,她把门从里边儿反锁了,任他推了好几下在屋里装睡,还是雪茗看不下去了,才把门打开,让顾明渊进来,留他们两人在屋里,好叫顾明渊能哄好她。
沈清烟睡在那张紫玉珊瑚床上,侧卧着身,浓发铺在枕头上,侧颜如凝雪,垂下的睫毛长而密,让她这副假?????装的睡相更显柔媚。
顾明渊的手指触到她腮边,她的睫动了下,盼着他摸过后就收手离开,可那手指慢慢划过她的眼鼻,最后停在她的嘴唇上,在极轻的抚动,然后滑向她的颈子,可能她再不醒,那手指就会往下游走,进到被里。
沈清烟把眼睁开,轻推走他的手指,拉着被子坐起身,往床里缩了缩,靠到床角,很谨慎的望一眼他,再低垂着头,声音细的难听见,“……表兄找我么?”
她在怕他。
顾明渊凝神审视着她。
沈清烟将被子再拉高,遮的只剩一双眼瞳,蔫蔫道,“我昨晚没睡好,表兄要是没事,就请出去吧。”
她对他还用上了客气的腔调,生怕他会对她做什么。
“你昨日有什么事?”顾明渊还是问出口。
沈清烟小幅度摇头,“没有事的。”
顾明渊微蹙眉心,抬一只手要把她圈近,她却异常戒备的推搡着,嘴里跟他求道,“我真没有事,我只是想睡觉,表兄你忙你的公务去吧。”
顾明渊再盯着她,面容已渐冷,“你确定你没有事?”
沈清烟连忙回他没事。
顾明渊收回手,大步出去。
沈清烟愣了会儿,躺下来把眼再闭上,眼泪珠子掉了几滴,她就真的睡了,还梦到了她的未来夫君来接她,只是他没有脸。
把她给吓醒了,正好雪茗进来说,“林姨娘的侄儿林公子想见一见您,跟您当面儿赔个不是。”
沈清烟对林逸景属实没好印象,要不是林逸景害她,她还在学舍住着呢,林逸景就不是个好东西,她才不想见。
但当她看到雪茗提着林逸景送来的丰厚歉礼,便改变了主意,让他赔礼道歉本来就是应该的,她要是不见他,岂不是白叫他给害了。
她便去了茶厅见林逸景。
那林逸景一进来,就曲腿扑的跪倒在地,沈清烟唬了一跳,原本还想给他摆脸色,这下受了人这么大跪,立刻不自在起来,伸手拉他,“你起来说话,我可受不起你的跪。”
她才从床上起来,面庞有种魅人的惺忪,身上穿着暗红金线绣云居家细棉袍,长发用一根玉白缎带扎起,留些许垂下来,坐在暖炕上,手里握着袖炉,真像是被娇养的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林逸景把头抵在地上,羞愧的结巴着,“清……沈六公子请原谅我,我实在对不起您。”
沈清烟哼道,“你现在知道对不起了,当初害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骗我跟你做朋友,偷我东西还想把我赶出族塾!”
林逸景抽泣了一声,“我也不想……”
沈清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他这一跪一哭,沈清烟就稍微软了语气,“你别这样,起来坐着吧,倒好像是我把你欺负哭的一样。”
林逸景便从地上站起来,也没坐下来,弯腰站着,清秀的脸上挂着两行泪,饶是沈清烟讨厌他,也觉着有点可怜相,但仍硬声说,“你别以为哭两嗓子我就会原谅你!要真有心,会到现在才来给我道歉?”
“我自知罪孽深重,对不起沈六公子,也对不起周二公子,可我是有苦衷的,”林逸景急着辩解道。
沈清烟看他这副急切的样子做不得假,心想着看他能有个什么借口,便道,“你说说看你有什么苦衷?”
林逸景犹犹豫豫朝开着的门看过去,沈清烟便让雪茗把门掩上,这在静水居,料他也不敢对自己做什么。
林逸景等门关上后,才幽幽道,“我母亲生了重病,需要许多钱来医治,我父亲是个成天不着家的人,家里有些钱都被父亲拿去挥霍了,我不能看着母亲死,所以才做了这么多对不起沈六公子的事情。”
他眼含热切,语气诚恳,“沈六公子金玉一样的人物,我也是想与你做好友的,可是……”
他停在此处,抬袖遮住了脸,沈清烟只见着他双肩耸动,看起来正哭到伤心处。
他说的这段话沈清烟心有体会,她父亲也不是好人,姨娘怀着孕生病了,她求着父亲请大夫,也没让父亲软下心肠,她姨娘被父亲害死,她恨父亲,她觉着自己能理解林逸景,林逸景是做错了,但他只是想救自己的母亲,一片孝心可嘉。
沈清烟对他再没了厌烦,只绷着脸道,“看在你想救母亲的孝心上,我既往不咎了,你走吧。”
林逸景抬袖给她行了大礼,弓着背退出门,这冰天雪地里,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秋衣,脸都冻的发青,走路也没多稳当,沈清烟看着都觉得冷,他要是冻死在这院里,回头还得怪她头上,她才不担这个责,她叫雪茗找件她不穿的旧袄子给林逸景,雪茗心内五味陈杂,到底答应着去翻了件袄子给林逸景披身上。
林逸景又是一番道谢,从茶厅出来后,往长廊下走,远远见顾明渊站在主卧前看着他,辨不清神色,林逸景紧了紧身上的袄子,冲他露出腼腆的笑容,但他还没笑尽,顾明渊竟转身进了房,分毫没将他的示好看在眼里,林逸景敛住笑,出了静水居。
这厢自林逸景走后,雪茗便忧心忡忡的告诫她切不可跟林逸景再有来往,沈清烟不当回事道,“他跟我磕头赔了不是,我也原谅他,两不相欠了,以后他不找我,我也不会搭理他。”
雪茗这才勉强放下一点心。
傅氏的寿辰过后,也算近年底了,英国公府里时有各家来往应酬,英国公顾淮山自致仕后便鲜少接应这些人情往来,傅氏又只能管内务,这外头的一些事自然就落顾明渊头上,顾明渊除了上值,白日里多数时候不在静水居,倒叫沈清烟松口气,但到了晚上沈清烟就跑不掉了,要捧著书过去由他教着。
沈清烟当下一心只想跟他避开,言语动作间不自觉就会有种躲闪的意味,次数多了,顾明渊也就总侧目看着她,她就做出老实相,把头垂着,不想给他看脸。
因为她会忍不住的想,是不是他每次看着自己都会在想八公主,只要这样想,她就会难受的想哭,她也学会了伪装,在顾明渊面前总是埋着头,装出乖巧的样子,不叫他发现其实自己什么都知道。
更多时候,她不想被他教课,疲于陪他玩这种先生学生的戏,她更愿意一个人呆在厢房内,谁也不会管她,谁也不会伤害她。
这晚顾明渊如寻常一般给她讲授文章,她坐在离顾明渊远一点的杌子上,两只手搭在腿膝上,认真的听他说完,等他停了话,她试探着问顾明渊,“表兄,天越来越冷了,我每晚过来回去的时候都冻的睡不着,这本书里的文章听着也不难学,我想自己在房里学,等我学完了,再给你检查,行吗?”
她说完就见顾明渊凝望着她,她心底酸涩,垂下了眼等他回话。
顾明渊看了她许久,没有立刻应下,问她,“你怎么了?”
他问你怎么了时,沈清烟差点当着他的面哭出来,终究给憋住了,特别乖道,“就是太冷了,不想来回跑。”
她虽然想控制,但声线里还是有点抖,顾明渊默然,未几道,“母亲寿辰那日,当时客人多,我确实疏忽了你,你若怪我……”
“不怪你的,我就是怕冷,”沈清烟猛地打断他,手指握紧了不让自己在他面前露怯。
顾明渊抿紧唇,良晌道,“好。”
沈清烟立刻站起来,手忙脚乱的把书收好,给他弯了弯身便匆匆退走了。
顾明渊眼望着窗外,她闷头在跑,冲下了走廊,在雪茗的搀扶下有些走路不稳,一路回了厢房。
顾明渊闭了下眼,磨人。
——
又过了两日,倒有桩小事,缘着这年底,府里上下都得做新衣裳,傅氏手头忙的紧,这差事就叫傅音旭帮她管了,各院的姨娘及庶出少爷姑娘都得她张罗着人去,唯有静水居这里,顾明渊不喜生人近身,她叫来的裁缝是府里的老裁缝,有些年纪了,惯来给爷们儿做衣裳,给顾明渊丈量过后就出去了。
沈清烟不是英国公府里正经的主子爷,顾明渊没点头,这裁缝也不敢做主给沈清烟量身。
这头顾明渊刚离了院子,傅音旭就派了丫鬟去他院里,让把沈清烟叫到采杏园来给她量身做衣裳。
沈清烟便随丫鬟去了采杏园,是时傅音旭亲自拿了尺布给她丈量,肩膀、胸口、腰身连屁股都没放过。
饶是她素来厚脸皮,也有点脸红,傅音旭倒是没在意,丈量完后还帮她分析她穿什么样式的衣服好看。
沈清烟整个人都飘飘然,虽然顾明渊不许她跟表姑娘亲近,可表姑娘太热情了,她好喜欢这样热情大方的表姑娘,便也随着她挑的样式定下了新衣裳的模子。
傅音旭跟她熟络了,像是不把她当外人般的道,“我前些日子多做了几身衣裳可惜穿不上,都是新的,我想着给玉?????容送去,清烟弟弟帮我看看你大姐姐穿这些合不合适。”
沈清烟还没帮过姑娘看衣裳,从前在府里,衣裳做成什么样,她就穿什么样,姨娘舍不得她,才会给她做些她喜欢的样式,她也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但她自己是姑娘,总免不得会想着有一天也能穿上女装,可以拥有许多漂亮的衣裙,所以傅音旭这个提议,她就答应了。
很快丫鬟拿了几套女装进来。
傅音旭铺展开一套鹅黄色对襟褙子道,“我身量要高些,你不巧这做的短,你大姐姐要比我矮一点。”
她又拿起一件雪缎云纹百褶裙给她看,“这个色泽她会不会嫌太素了。”
再又把其他几件衣裳通通给她看,依样问了一遍。
沈清烟看着这么多好看的女装,不自禁就羡慕起大姐姐来,她要是没有被姨娘扮成男娃,是不是也能穿上这么漂亮精致的衣裙,但这也就是她片刻的想法,她要是被父亲知道是女娃,父亲根本都不会接她们娘俩回家,大概早死了,哪还能像现在这样锦衣玉食。
她局促笑道,“表姑娘挑的衣裳都好看,大姐姐一定很喜欢,只是表姑娘这么多新衣裳穿不上……”
傅音旭也笑,“不瞒你说,我之前见你大姐姐身上穿的衣裳都是旧年的,想来在婆家过的不顺,她跟我自来是好姊妹,我看不过眼,便想给她做几套衣裳,就说是我不穿的。”
沈清烟看她虽笑着,但脸上有心疼,知道她是心疼大姐姐,沈清烟便更加觉着她心好,大姐姐在婆家确实过的不好,沈清烟这个做弟弟的都没看出来,还是后面顾明渊打听出来的,傅音旭却能通过大姐姐的衣裳就看出来。
“清烟弟弟可不能说漏嘴,”傅音旭道。
沈清烟赶紧跟她答应着保密。
傅音旭又挑那件雪缎云纹百褶裙看了看,忽地扭头对沈清烟笑,“清烟弟弟跟你大姐姐身量差不多,要不然你穿穿看,我好放心些。”
沈清烟为难的啊一声,还没拒绝,她就拉她起来,把裙子往她身上量摆,只看着她粉面朱唇,貌美的招人怜爱,才想笑着说些什么缓和尴尬。
门口的毡布骤然掀开,顾明渊踱进了门。
他先看向的是沈清烟, 沈清烟有点呆滞,身前铺着一条裙子,傅音旭替她摁着肩角, 她就像把那条裙子穿在身上。
她显然很适合穿女装, 纵然没有过多装扮,一条雪缎云纹百褶裙照样能让她姣美异常, 她面上的无促、怔然化成了无知媚态, 只需要她抬一抬水凌凌的瞳,瘪一下娇红艳唇,便能轻易的让人把心捧给她。
这副蚀骨香艳的皮肉终究藏不住, 一旦暴露在人前,终将会被恶狼蚕食。
她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危险中。
顾明渊刹那晃神, 旋即神情如寒冰, 他又睨向傅音旭, 傅音旭把百褶裙叠好, 让丫鬟退下, 她浅笑道, “表哥是来找清烟弟弟的?我听裁缝说没给清烟弟弟量尺寸,便把他叫来我这里给量了。”
她似乎怕叫顾明渊误会, 又补了一句,“我有几件穿不上的衣裳想送给玉容, 刚巧清烟弟弟跟玉容身量差不多,所以让他帮着试一试,表哥应不至于为这跟我置气?”
沈清烟也担心他会气,毕竟她才答应不跟表姑娘亲近的, 就被他当场逮住, 指不定他有多气呢。
“表兄, 确实如表姑娘所言……”她嗫喏着帮傅音旭说话。
顾明渊瞧着她,“你先出去。”
沈清烟有一点忐忑,他不会说表姑娘吧,诚然她作为男人不应当和表姑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真要怪罪,也应怪她,他怎得对着表姑娘这副凶像,表姑娘这样的贴心温善,要是吓到她就不好了。
她悄悄往傅音旭瞅,傅音旭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她便一颗心不上不下的跳着,随后听顾明渊的话到外边儿候着。
沈清烟没等多长时间,顾明渊从屋里出来,下了台阶扫过她,她就自觉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采杏园回静水居去,路上都不曾说一句话,沈清烟偷偷观察他的神态,瞧不出什么,凭她也猜不到他的想法。
本来回院子里她就想偷摸着溜回厢房,可被顾明渊叫去了他的卧室。
才刚入内,顾明渊弯身坐在离她近的藤椅上,交握着手指,慢条斯理道,“不是说会听我的话?”
沈清烟掩下睫,小小的磕巴着,“是、是表姑娘好心要给我做衣裳,我没有不听你的话。”
“你想要衣裳,回头会给你买,以后和傅表妹不要有过多来往,”顾明渊道。
沈清烟奥着声,私心里乱想,他不许她跟表姑娘接触,十有八九还是嫌她一个男人会玷污表姑娘的名节。
沈清烟有一丝丝不屑,那他还玩弄她这个男人呢,他怎么不想着玷污她的名节了,自私鬼,只想着自己人,把她当傻子糊弄。
顾明渊朝她伸出手掌,她装作看不见,把手偷偷背到身后,不想给他碰,但顾明渊一眼就看穿她的想法,长臂一揽把她抱到腿上。
沈清烟没想到他会这般抱起自己,仓促间两手趴到那结实的胸膛上,躲闪着目光想要从他腿上下来,被他搂紧了,她挣不开,定在她脸上的视线太过灼热,她就想着,他肯定这几天看不到她,想坏了,只是想的不是她,想的是八公主。
登时心底涌起的那点想与他亲昵的念头一下湮灭,她偏着脸就是不看他,还一个劲儿的伸手指掰腰上的手,找由头从他腿上下来,“表兄你腿上好硬,我不想坐着了,放我下来。”
顾明渊没有放她下来,只是问她,“真的吗?”
假的,之前她缠人时,惯常往他腿上爬,抱着他的腰能赖着坐到半夜,黏糊糊的要他亲,现在装生疏的样子倒是可怜的很,难叫人放下。
“真的,我不喜欢坐表兄腿上,”她说着假话,嘴角和眼尾下垂,是想哭但不让自己哭的模样。
顾明渊像变戏法儿般变出一块糯底阳绿白玉金佛,“要么?”
沈清烟想要,她虽不认得什么贵重珍宝,但金子也识得,这金佛看着就值钱,她决定暂时放下对他的怨气,看在这金佛的份上,勉为其难让他抱一会儿。
“要。”
顾明渊微翘唇,把金佛给她,她还财迷的摸着金佛,问他,“表兄,这个是不是能换很多银子?”
“不及给你的香粉铺子值钱,”顾明渊温和道。
沈清烟琢磨着她的香粉铺子第一个月只得了两百个铜板,这金佛竟然还没那两百个铜板值钱,指定只是镀了一层金,骗骗她这种门外汉,她有点不想要了,但是顾明渊拿过她的金佛,给她带到颈子上,不准她取下来。
沈清烟闷闷的撇唇,也没见有多高兴,还是想从他腿上下来。
顾明渊注视她一会儿,道,“扫墨与我禀报过了你父亲闯进来的事,我明日会去永康伯府。”
“不用麻烦表兄了,徐世子已经帮我劝说过父亲,父亲没有再找我事儿,”沈清烟道,暗里觉得徐世子可真是个施恩不图回报的善人,不像他,找他帮点忙不仅要变着法儿的求,还要给他玩儿,就是表面上装的菩萨像,实际上坏透了。
顾明渊脸色转沉,“你求他?”
沈清烟心想着,她求谁都成,反正也比求他好,嘴上却道,“表兄那时忙的无暇顾及我,徐世子出于关心,才帮我的。”
顾明渊那弯起的唇变得皮笑肉不笑,松了手任她从腿上离开。
沈清烟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但早已清楚他脾性阴晴不定,谁知道哪句话惹到他了,只能等着他说话。
顾明渊道,“你知道他是出于关心,还是别有目的?”
沈清烟不能理解,“表兄,你怎么能这样说徐世子,你们是同窗好友,他的品性你难道还不清楚?”
“我不清楚,”顾明渊说。
沈清烟瞬间懵住,不敢相信的看着他,一时又说不出反驳他的话。
顾明渊那长长的眸觑起来,“离他远点。”
离徐世子远点。
离表姑娘也远点。
离谁都远点,只准跟他近,只准关在他身边当赝品。
凭什么啊!
沈清烟在这一刻克制不住气愤和悲伤,瞪着他道,“为什么要离他远点?”
顾明渊眉目阴沉,“没有为什么。”
沈清烟开始皱眉,眼中聚泪,他要她做什么不需要任何理由,她只要照着做就好,他不会给她任何解释。
她是人,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她不想做谁的赝品,更不想被他随意摆布。
可她连离开他的能耐都没有,所以她活该被他掌控。
她突然气道,“我才不要听你的!”
她说完见顾明渊眸光森然,后背发凉,一转身便跑出主卧。
沈清烟偷偷在房里哭了一会,雪茗?????进来安慰她,她就跟雪茗抱怨顾明渊何等不可理喻,还给她一个假金佛。
雪茗让她把金佛拿下来,只一观,就噗嗤笑,“少爷不识货,这可是紧俏的贵物,就是有钱也不定能买到这样的宝贝。”
沈清烟才不信她的说辞,她自来跟着她,能认识什么宝贝。
但雪茗还是很好脾气的给她解释说庆俞跟她提过,这块金佛是顾明渊让他跑宝相寺捐了不少银钱换来的,据说被法师开过光,带上它邪魔不侵,夜晚睡觉也没怕的。
沈清烟便想起来之前被梦里的无脸夫君吓醒过,再瞧瞧这金佛,就对顾明渊的气性稍微减了些,嘀咕着,“那他还说没铺子值钱,原来是诓我的。”
她把金佛又重新带回去,摸了摸心口,她才不能被顾明渊一点善心感动,他就是故意把她哄住,好让她心甘情愿做赝品。
她才不干呢!
吵架的事儿在沈清烟这里就算揭过了,她还得自己念书,但书上的文章对她来说不算好理解,只是她在顾明渊面前都说了要自己学,总不能再拉下脸去问他。
这般看了有几日,她也没读出个所以然,一时抓耳挠腮,看的雪茗都担心她读书读傻了,便叫她出去走走。
沈清烟也觉得屋里闷才读不懂文章,便特意挑了静水居附近的一处毗近花圃一心读书,说到底她不是读书的料子,读不会就是读不会,任她怎么自学也学不出个所以然,正要自暴自弃,打算回去问顾明渊,却见花圃边立着林逸景,他陪着笑道,“沈六公子可是读的吃力,不然我帮您……”
于是她便把书给林逸景瞧,他果然能看出门道,悉心的为她讲解,直快黄昏时,沈清烟仍有不舍,这本书她还没读完,到时没法给顾明渊交差。
林逸景看出她的烦闷,道,“沈六公子若不介意,我大多黄昏后得空,以后来找您。”
沈清烟将信将疑的看他,“你不会又想进我屋里偷东西吧?”
林逸景急忙摆手,“我已经犯过一次错了,再不敢让沈六公子失望,还请给我这个机会。”
沈清烟瞧他态度诚恳,遂同意了他过来陪她研读文章,自此后林逸景常在傍晚进出静水居,下人们都知道他是来找沈清烟,也没见顾明渊阻拦,无人当回事。
直到有一晚上,那林逸景离开厢房,过不久,雪茗在窗口探头朝外看,半晌震惊道,“少爷!林公子进小公爷房里了!”
沈清烟原本都要躺下睡觉了, 陡一听急忙起来,跑窗边跟她一起看,顾明渊那屋亮着灯, 离得远, 也瞧不见里头人在干嘛。
越瞧不见越会胡思乱想,沈清烟那脑子里的想法属实混乱, 一忽儿想到八公主, 一忽儿又想到之前听林逸景说的话,顾明渊是个断袖,以前还想把他诱拐到静水居。
沈清烟这前后一想, 就怔了,呆呆地问雪茗, “林逸景是不是长的挺好?”
雪茗挠着头想了下, “林公子相貌生的有些秀气……”
秀气这种措辞鲜少用在男人身上, 沈清烟自己也被雪茗说过秀气, 她是女孩儿, 没甚感觉, 但经雪茗这一说,如当头棒喝。
她急急忙忙打开门朝主卧跑去, 雪茗哎着声叫她慢点儿,夜晚天寒, 地上恐结冻,防她跑的快摔着,结果她一转头,竖着细指在嘴边, 嘘了声。
主卧这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般上夜后, 都有小厮蹲守,可今儿廊下一个人也没有,倒给了沈清烟便利,她偷偷摸摸的到门前,先朝门缝里瞅,没见着人影,这下心底好奇心更重了,又把念头转向窗户,入冬以后,轻薄窗纱被卸下来,换上了更厚一些的防风窗纸,外头的人也不容易看见里边儿。
但眼下窗户似无意开了些,好巧不巧的能见着隔房,沈清烟猫着身探到窗户边,鬼头鬼脑的往里看,不想一眼就见那隔房开着门,林逸景立在书桌前,虚心的聆听顾明渊讲授,明明也没他们有过出格的举止,沈清烟的脑子里却不受控制的想象着,她跟顾明渊吵架,不给顾明渊抱,也不给顾明渊玩儿,顾明渊想死了八公主,所以瞄上了林逸景!
沈清烟这一想立时气血上涌,恨不能冲进去把顾明渊暴打一顿!装的道貌岸然,其实他心里最污秽!
沈清烟在窗外咬着牙看他们一个努力好学一个认真教授,直到过戌时,林逸景才收了书,朝顾明渊作揖完,面带着羞红出来,将好跟沈清烟那愤愤目光对上,林逸景又一副不好意思的好好学生模样道,“我不在族塾上学,在读书上遇着的问题也无人替我解答,正好小公爷回来,我厚着脸皮上前问了,小公爷也很细心的为我解惑。”
他顿了顿,讪讪的看着沈清烟,“沈六公子不会介意我来找小公爷请教吧……”
他不问还好,一问沈清烟那一肚子火都蹭蹭的冒上来,怒瞪着他道,“你明儿不用来教我读文章了!”
林逸景微愣,旋即面上显出失落委屈的神色,倒像是沈清烟欺负了他一般,他轻颤着声道,“沈六公子既然如此说,那我便不叨扰您了。”
他拖着脚步可怜兮兮的走了,看的沈清烟一阵莫名其妙,她不让他读文章不很正常吗?搞得好像她欠他的。
她正要回厢房,一撇头就瞅到顾明渊在门里看着她,不阴不阳的,看的她浑身不自在又气哼哼,所以狠狠的哼一声。
她生气的样子甚有意思,鼓着腮、眼睛瞪圆,看起来有气势极了,可也没什么威慑力,倒想让人捏一捏那粉嫩腮肉。
顾明渊自然是没机会捏到的,因为她拽着雪茗跑回厢房了,顾明渊微扯过唇,转步进屋。
沈清烟这头气了半晌,直在雪茗跟前骂顾明渊色迷心窍,是个长相秀气的男人都想,荀琮说她缺不了男人,依她看明明是顾明渊缺不了男人!
雪茗也不懂她为何气成这样,便道,“少爷,林公子只是去请教小公爷学问,您为何要生这么大气?”
沈清烟被她问的滞了下,随即翻身背到床里,咕咚着,“你不懂。”
雪茗瞧她还有心事了,难免感慨,从前沈清烟可是个不知愁的,最大的心愿就是吃好喝好,后头柳姨娘叫她攀高枝,她也是可着劲儿去攀的,没攀上个夫君,倒攀上了顾明渊这个先生,但也有惊无险的过来了。
到底傻人有傻福,她这心事大概过两日就忘了。
沈清烟不让林逸景帮着读文章,自己读就吃力,她也不往外跑了,缩在屋里研究那些文章,没研究出什么东西,反倒整日里生闷气,自打她赶走林逸景,这林逸景就真的不来了,可他转头日日去找顾明渊求教书本,偏偏顾明渊还真教他。
沈清烟就看着林逸景进出顾明渊的屋子,有时还能看到他面上笑得合不拢嘴,气的牙痒痒也不能冲过去打人,只在厢房里捶桌子,把桌子捶的啪啪响。
雪茗都怕她这么捶下去,把自己的手给伤着,便也劝她说,“少爷若真在意,就去找小公爷让他别教林公子,可别气坏了身子。”
沈清烟把头一摇,“我才不找他!”
转头又见林逸景从那屋出来,手里还捏着一只红木五峰毛笔,那只毛笔沈清烟曾在顾明渊的书桌上见到过,眼下被林逸景拿手里,庆俞搁门口站着还对他笑。
显然那只笔是顾明渊给的!
要是她不跟顾明渊争吵,那支笔就是她的了!
“哎呀!少爷,小公爷送林公子毛笔了,您要是不跟小公爷闹别扭,那笔合该是您的,这下好了,小公爷还把笔给了林公子,这不、不是引那什么进屋……”雪茗不识字,也说不出个名堂。
但是沈清烟磨牙凿齿道,“引狼入室!”
雪茗连说着对。
沈清烟这下可真生出了一点悔意,顾明渊有那么多好东西,她还没见着,就跟顾明渊吵翻了,结果现在好了,这些好东西原本可能顾明渊都给她,现在都给了林逸景那个坏东西!她就不该让林逸景进静水居!
沈清烟腾的起身。
雪茗以为她要去主卧,连忙道,“外头冷,小的给您拿斗篷披着。”
沈清烟却一撇嘴,“我才不去他屋里!我要把书读完砸他脸上!我能自己学文章!”
她进了隔房啪的把门关上,看的雪茗连连摇头。
沈清烟越发的苦读了,可不仅学不进文章,还时常见那林逸景从顾明渊那儿拿到好物,今儿一个书架,明儿一本书,直到林逸景从顾明渊手里得了一块上好的玉,沈清烟终于忍不了了!
这晚她等林逸景走后,憋着怒气上了主卧,雪?????茗还怕她跟顾明渊再吵,仔细叮嘱要放软了态度,不然把顾明渊再惹生气,她就什么也没了。
沈清烟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她来到主卧前要进门,被庆俞拦住,庆俞还挂着笑道,“这么晚了,小公爷早歇下了,沈六公子明个来吧。”
沈清烟看着他对林逸景笑了好几天,早把他鄙视尽了,心想着扫墨就比他好,他就是个看人下菜的,得亏扫墨跟着她,要是顾明渊把他给自己,她估摸着都没好日子过了!
沈清烟才不理他,直接上手敲门,庆俞微翘着眉,退到一边去了。
沈清烟敲了好几下,屋里都没动静,她忍气吞声往里喊,“表兄,我能进来吗?”
屋里过了半晌,才传出顾明渊淡定的嗓声,“进来吧。”
沈清烟心内放松,顾明渊这语气不冷,大约没把她吵架的事放心上,那她这几天自己闷着气可真是白闷了,还叫林逸景趁虚而入。
她真笨!
她赶忙推门进去。
屋里还是点着香,她心底那点儿浮躁在闻到香味后逐渐平静。
沈清烟缓步走到里间,跨过门时,瞅见顾明渊立在窗前,伸着手把一盏珐琅彩鸳鸯纹挂灯挂在窗户边的挂钩上,他侧一边脸,若有似无的瞥过沈清烟,才转身坐到了灯下的摇椅上,静静的合着眸,像沉入睡梦中。
沈清烟在门口杵了会儿,走近一些,看清他的面孔,可能是灯火缘故,他这时候脸白如雪玉,眉目中的冷淡透着一股引人靠近的气韵,想瞧瞧他这张神仙面皮下,是否藏着修罗面。
沈清烟的目光顺着脸看向他交叠在膝头的双手,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白皙,骨节有力,往往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肢,也能让她稳当的坐在腿上,用另一只手陪她做其他事,她从小到大,父亲都不曾这样有耐心的对她。
她又看向他的腿,脸发起烫来,她见过这双腿没穿衣服的样子,挺直而坚实,肌肉线条看的她心口直跳,而更让她尴尬窘迫的是看到两腿上,沈清烟没见过别的男人什么样,就觉得他的吓人,想想风月记里的姿势。
没准跟他试了会死掉的,还好她机灵不给他脱衣服。
沈清烟把书递他跟前,道,“表兄,我自己学不会里边儿的文章,还是你教我吧。”
不能再让他把那些宝贝给林逸景,她只能忍一忍,再给顾明渊做一阵子赝品了,等回头她得了些宝贝,有钱了,也许不用找夫君,等到顾明渊做了驸马,她带着雪茗偷偷跑掉,父亲抓不到她们,她们也能靠着这些钱好好儿的活着。
至于夫君,她只要一想到梦里的无脸夫君,暂时就歇了心思。
顾明渊睁眼看着她手里的书,书页都被翻卷了,明显是用过功的,大抵也是白花精力,她自来在读书上是不开窍的,顾明渊浅浅道,“做文章不可能一日两日就能成的,你既然之前说了要自己读,就应读下去,有心用功是好事。”
沈清烟听着他这话里有几分阴阳怪气,又怕自己听错了,还愣愣道,“有表兄教我,我能事半功倍。”
顾明渊看她殷切乖顺,唇边翘起,露一抹笑,“你不是不听么?”
沈清烟挂不住脸,红唇咬了咬,忒没骨气道,“我那是气话,我自然是要听表兄的,表兄不要把我之前的无理取闹放心上,我保证以后都不跟你吵了。”
顾明渊那点笑愈加的舒懒柔和,却没答声。
沈清烟瞧着他应好商量,便试着把一只白嫩的纤手搭到他腿上,摇了摇,“表兄,你不要教林逸景,我以后都离表姑娘还有徐世子远些。”
顾明渊的眉心起了结,是一副为难的架势,“他是个好学生,我教着舒适,又不会跟我隔三差五的别扭,你让我不教他,难办。”
沈清烟委屈巴巴的瞅着他,见他还是一副笑脸,不为所动,她就不服气了,“他就是想你的好东西才跟你面前装好学生!我比他好多了。”
“你有什么好的?”顾明渊问她。
沈清烟便想着自己的好,想来想去竟然真想不到,但她断不能就这么被一个问题问退了,她抬着腿跨坐到他腿上,主动拉起顾明渊的手放到自己腰上,微有羞态道,“你喜欢抱我,他指定不行,你要是抱他,得把你压垮了。”
当然这是夸张的说辞,林逸景比她高不少,虽说清秀,骨架在那儿,确实重,而且林逸景那么高,肩膀那么宽,才不能被人抱着呢。
可顾明渊不太买她的帐,“你不也想我的东西?”
沈清烟想攥着手反驳他,可她收了他的房契、铺子还有金佛,确实没脸说她不想他的东西,她仍不忿道,“那你之前让我不要跟他来往,你自己却跟他来往了,你说话不算话。”
“你说过听话,不也出尔反尔?”顾明渊极闲散的应付着她这些傻话。
沈清烟自认理亏,冶艳的脸上有着窘迫的虚,“我都说了以后会听话。”
“都几次了?”顾明渊散漫的问着。
沈清烟寻思她是干了些错事,那她也有悔改的心,又不是无药可救,顾明渊还这样抓着不放,太讨厌了,她干脆晃他胳膊,“那你要怎么才信我?”
顾明渊便露出凝重的思考状,像经过很久的深思熟虑,道,“你惯来耍赖,保不准你下回又反复无常,不然你若做一回错事,我就把你手头的房契之类的都收走。”
“不行!”沈清烟果断拒绝,进了她的口袋才不想再还给她呢。
顾明渊收起笑,把她往腿下抱。
沈清烟一下慌了,连忙抱住他小小的协商着,“……表兄,我只有房契和铺子这两样东西,要是都被你收了,我好难过呢,你不能只罚我,要是我做好事了,你也要给我好东西……你还给林逸景那么多东西呢。”
顾明渊低眼看她眼底胆怯中藏着狡黠,佯作不知,轻微颔首,“晚了,回去吧。”
他点过头,沈清烟仍有些不放心,赶紧张着唇去亲他,亲了好几下,再看他长眉舒展,像是在享受这样的亲密,她才有所松气,任他把自己抱下来,道,“表兄,你答应我了,不能再教林逸景。”
她见顾明渊耷拉着眸,像睡着了,便推一下他,他又抬起眼皮,定定的凝注着她,那眼神里的深几乎要把她吸进去,她先是涩然,但很快就在心底骂他,肯定又是想八公主了,忒坏!
但她很识相的把唇送到顾明渊嘴边,跟他轻轻的吻着,有些站不稳脚,他又伸手扶着她的细腰,直在她颈上落了几块痕,才勉强又在她的唇瓣上咬了咬,她软软的依着他,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气劲,他撤开了手放她站稳,她临走时还重复道,“你不许教林逸景了。”
等她离开后,庆俞进去听吩咐。
隔日林逸景就被拦在静水居外,守门小厮直说顾明渊近来职务繁忙,要到深夜方回,让他不要再过来打搅。
林逸景眼望着那院里,天气冷了,地上结了冰,沈清烟刚从屋里出来,脸上冻出来的红比胭脂上色还好看,她的书童小心搀着她往主卧去,她上了走廊,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瞪了他一眼,整个人如枝头最娇艳多姿的桃花,明明是寒冬,却满身春气,她走到顾明渊的房门前,从前对他笑着的小厮恭恭敬敬的推开门让她进去。
林逸景收回眼,转身离开。
——
静水居恢复往日平静,沈清烟又成了平日懒散样子,但她耿耿于怀顾明渊给了林逸景那些个东西,便认真了几分,有时她若解对了文章,顾明渊也会给她小玩意儿,多是些玉珠子金馃子,只是她解对的机会不多,所以得的这一点财物就更珍贵,回回拿到了就让雪茗藏好,万不可被翻找出来了。
沈清烟这么清闲了几日,顾明渊确实忙了不少,有时候也不太管着她,只叫她不要乱跑,也随她在院里游手好闲。
十一月底的时候,丫鬟送来沈清烟和顾明渊的新衣裳,沈清烟得了衣裳后就迫不及待要上身穿,谁知那堆衣裳里竟然不知被谁塞了肚兜,沈清烟也穿过肚兜,自然知道这种女儿家私密的贴身衣物不能随意给人看,也不知谁这么粗心,把肚兜塞她衣服里,这要是抖搂出来,没得又是一桩事。
但她也不能私藏。
她和雪茗两个商议了一番,觉着还得把这肚兜给傅音旭送去,她处理这事儿最好,当日下午,雪茗悄悄带着肚兜跑去采杏园,便当作没这事儿。
可谁想到,不到晚上,那林姨娘就开始闹了事儿出来,直说自己新做的肚兜没找见,定是被哪个给藏了,于是哭天抹地的要顾淮山做主给她找肚兜,整个英国公府都要翻个底朝天,好在傅音旭及时把肚兜送过去,直说是下人没注意,落在她那里,这事?????儿才算了解。
沈清烟这头也是知道事儿的,她脑子转不过弯,可有雪茗给她分析,她不让顾明渊教林逸景,那林逸景一定怀恨在心,林姨娘这一出就是冲着她来的,幸亏有傅音旭帮她出面解决了。
论着理,她欠了傅音旭一个人情,怎么也得还回去,主仆二人合计,送些小礼去给傅音旭,可也没成想,傅音旭带着那些小礼过来要还她。
彼时沈清烟还在屋里玩顾明渊让她解的九连环,正一团浆糊,怎么解都解不开,傅音旭进来后,看她苦着脸跟九连环较劲,便笑道,“清烟弟弟,九连环可不是这么乱解的,我来教你。”
沈清烟木然哦着,要把九连环给她,可她却握住她的手,手把手的教她解开九连环。
傅音旭瞅着她木呆呆地神情,笑容可亲,解了那九连环又摸了摸她的头发,目光一转,就见窗前立着顾明渊,她喊了声表哥,落落大方的跟沈清烟告辞走了,那堆小礼都留了下来。
沈清烟一瞅见顾明渊那张黑如锅底的脸便知不好,原也想着求两下,不定他就忘了他们先前的约定,可顾明渊朝庆俞他们递了眼色,庆俞就和扫墨进来,任她怎么哭,还是把她的房契从柜子底下翻出来拿走了。
有两日沈清烟一直追着顾明渊要房契,顾明渊仍旧老神在在的不予理会,沈清烟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动了真格,她要是再犯错,她的铺子也没了。
这后头沈清烟再也不敢跟傅音旭有过多接触,见着面只打声招呼,就灰溜溜的躲走了。
一直到十二月份,族塾放了学生十日假,英国公府也入了年关,沈清烟在这里更不好呆了,她父亲派人来接她,沈清烟不想回去也不成,临回的那天顾明渊给了她定心丸,那三皇子如今课业繁忙,又有圣人亲自挑选的几个伴读陪管,根本无暇来找她的麻烦,她这才带着雪茗、庆俞、扫墨三个小厮回去了。
却说沈宿接到了她,俩人一路无话,直回了府,赶着几个小厮在门外守着,沈清烟也不怕他对自己做什么,直到沈宿把她叫进正屋,用只有两人才听到的语调问她。
“我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你和小公爷是怎么回事?”
沈清烟叫他这一问给震住, 半晌装傻道,“外面传我跟表兄什么风言风语?”
沈宿望她半天,到底琢磨了一下, 他这儿子又没才学, 又没家世,唯独这脸比她那个死了的姨娘还出众, 她又窝囊没用, 何德何能被小公爷收了做学生,还住在人院里,吃的喝的都是人家府里的, 怎么看怎么奇怪。
总归生了疑,便也就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
“小公爷可有对你做过什么奇怪的事?”他试探着问道。
沈清烟心想奇怪的事儿可太多了,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一遍, 她要是全说出来, 只怕他得气疯, 她早知道她这父亲的德性, 打不了小公爷, 还打不了她?她都被打多少次了,她跟父亲也没什么好说的, 姨娘都没了,这家里还回来, 全是被父子关系捆绑了,只要她一日姓沈,她就得一日的被迫和永康伯府有关系,她父亲就能名正言顺的决定她的死活, 即使是顾明渊, 也无法阻止她逢年过节必须回府。
“表兄待我极好, 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沈清烟否认道。
但沈宿心底有猜测,他的傻儿子是个没心眼的,若小公爷真对她做了什么,她也不可能察觉,她长这么大,缘着他指望她读书成才,入仕为家族争光,从不敢往她屋里塞女人,就怕坏了她的心性,若她被小公爷给带偏了,跟男人厮混,这以后还怎么传宗接代,他就这一个儿子,终究放不开,那胡姨娘自从落了胎就一直没法再怀上,他年纪也不小了,大抵想再生个儿子是不能够,只要沈清烟没什么大罪,他还是想要这个儿子。
回头还要让她院里那个奴婢秋月试探试探。
沈清烟暗戳戳的观察着沈宿的面色,看起来甚凝重,一时不知有没有糊弄过去,但当先有疑问,“父亲听谁传的风言风语?”
沈宿低咳一声,“你四哥哥说的,左不过是听他在外结交的那帮子狐朋狗友胡言乱语的,用不着记心上。”
沈清烟暗忖着,沈泽之前把她骗去见顾明桢,这回又在父亲面前告暗状,就是她脑子再不灵活,也察觉出了他的恶意,他是变着法儿的在害她,那之前她去酒楼,不定是沈浔跟父亲告的状。
“父亲,我那次去酒楼是不是四哥哥向你告状的?”
沈宿没好气道,“就是他说的也没什么不对,我送你去族塾念书,不是让你去跟他们喝花酒的!”
那就是真的让沈浔背了黑锅,果然是她沈泽捣的鬼。
沈清烟咬牙道,“我知道您不听我解释,但我还是想说,不是我要去的酒楼,是那些人把我拉去的,您不信可以去问问周塾师,他总不会骗您。”
父子俩为着这几个月前的事还卯劲,互相瞪了半天最终是沈宿败下阵,近来她也叫他打了不知多少回,后边儿细想想,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把他们父子俩的亲缘都给破坏了。
沈宿抬手想拍拍她肩膀,结果她本能戒备的后退,沈宿倒也没说什么,只道,“你下去歇着吧。”
沈清烟匆匆往外走,走了两步又转回来,问道,“父亲,我大姐姐还在家中么?”
沈宿皱着眉头道,“你大姐姐也就这半日在家中讨嫌了,下午镇远侯府就会派马车来接她回去过年。”
沈清烟听他说出讨嫌两个字,有片刻发愣,随后默默的转过身去了大姐姐沈玉容的院子。
沈玉容是嫡女,住的地方宽敞,沈清烟幼时常被她领到院子里玩,后面大了些就很少过来了,等到沈玉容出嫁,这院子也渐渐荒废,沈清烟再进院子会生出一股陌生感。
丫鬟领着她进屋,她踱到屏风前就停住了,沈玉容靠在床头在做绣活,是一双男人的靴子,一看就知道是给大姐夫做的。
沈清烟叫了声大姐姐。
沈玉容放下手里的活计,招她过来坐,“我还担心跟你错过了,还好能见上一面。”
沈清烟端量着她,发觉她比之前见到的还瘦,早前的丰润似乎被日子慢慢蹉跎尽,沈清烟不觉对她心疼,道,“大姐姐,大姐夫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你难道要这么忍下去吗?”
沈玉容那憔悴的脸上怔忡着,未几笑道,“小孩子家懂什么,你只读好你的书,你明年若真能高中,我在婆家也能腰杆硬些。”
然而沈清烟甚至进不去考场,脱衣检查那一关她就过不了,她会被当场揭露,永康伯府甚至都可能会被波及牵连,顾明渊说过,科举舞弊是大罪,严重的甚至会被流放,她只要出现在考场上,等着她的便是刑罚。
谁也救不了她。
她也给不了沈玉容硬气,更会让沈玉容在镇远侯府永远抬不起头。
沈玉容看出她沉闷,仍面带着笑道,“我不过是句玩笑话,倒把你紧张起来,就是明年考不上又没什么,哪个当官的没经历几次科考,你别有负担。”
沈清烟胡乱点头,不想她再揪着这个话儿不放,她让雪茗把傅音旭托她带给沈玉容的一包衣服拿来,推给沈玉容道,“大姐姐,这是表姑娘叫我带给你的,说都是她穿不上的衣服,还都是新的,叫你别嫌弃。”
话落的时候,她看见沈玉容眼眶里有些湿润,点了点头,把包袱解开,拿了衣裳瞧,眼里亮着光,是很喜欢的样子,难得在那张脸上流露出女儿家的腼腆,还叫丫鬟扶她起来试衣裳。
沈清烟便退到外屋等候,
她记起了傅音旭说过的话,大姐姐在婆家过的不好,她刚刚特意看了看沈玉容身上的衣着,确实是旧年衣裳,想来手头也没什么银钱。
她跟雪茗小声说道,“你去把那些玉珠子、金馃子还有两百个铜板都拿过来。”
雪茗犹豫道,“您可宝贝这些了,要是给了大姑娘,回头后悔可没得哭去。”
沈清烟慎重说,“这些钱又不值当什么,给了大姐姐至少能让她在婆家好过些,我还有铺子,等以后我好生听表兄的话,表兄还会给我更多的银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姐姐受苦不管她。”
她声音慢慢低下去,“我不想大姐姐像姨娘那样……”
雪茗便没再劝,回了趟她的小院把装钱银的小布袋拿来给她。
等到沈玉容换好衣裳,让沈清烟进来看,沈清烟连夸了几句好看,随后在她脸红时,飞快将小布袋塞进她手里,轻声道,“大姐姐,这是我挣得钱,你拿着花。”
沈玉容手拿着那沉?????甸甸的小布袋,在一瞬间扭过头,沈清烟只见她耸着肩膀,知道她在哭,沈清烟便用手帕给她擦脸,宽慰她道,“大姐姐别伤心,我以后会挣很多钱,给你买衣裳穿。”
沈玉容被她这番话逗笑,“鬼灵精,你能从哪儿挣钱?我倒不知你有这本事了。”
沈清烟支吾着只说是顾明渊看她读书刻苦,给她的奖励。
沈玉容有些愁,把钱还给她,“我听父亲说,你住人家家里,又吃着人家的,现在还拿他的财物,到底不好。”
沈清烟背过手不要,垂着头道,“没有的,表兄对我很好,从来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计较。”
沈玉容叹了声,还是收了小布袋,但又问她,“小公爷给你的捻珠你还了吗?”
沈清烟低声道,“我还了,表兄不要。”
沈玉容急忙把她手拉过来,只瞧那纤细的手腕上还是戴着玉捻珠,沈玉容焦急道,“你把这捻珠褪下来,我替你去还。”
说着就想把捻珠从她手上褪下来。
沈清烟缩着手避开她,细声道,“他都说了不要,大姐姐要是送还给他,他又会还给我,说不得还得数落我。”
沈玉容注视着她神色复杂,“父亲不应该送你去英国公府族塾,害了你。”
沈清烟颤了下睫毛,想装作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屋外一个婆子进门,直说镇远侯府的马车到了,让沈玉容赶紧走。
沈玉容只能叫人速速收拾衣物,快临去时,她又把小布袋往沈清烟怀里塞,不想要她的,沈清烟匆促把小布袋推回去,小跑着走了。
沈玉容离开时她都没敢去送。
待下人来报后,沈清烟不免唏嘘了几声,她在屋里百无聊赖,府里也没什么让她生趣的,这时候便想着,顾明渊在干嘛,听庆俞说,像他们英国公府,逢年过节还会去宫里参宴,他是不是能见着八公主,他和八公主在一起互诉衷肠的时候,会不会再把她这个赝品贬低一番。
她突然就不愿意再想了,觉着不能闷在屋里胡思乱想,遂打算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恰时门自外边儿打开,秋月穿的花枝招展进门,一见着她就扭着腰走过来,娇滴滴的往她身上靠,“六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自打那回后,奴婢就怀上了您的孩子,您可得给奴婢一个交代。”
沈清烟看到她就头皮发麻, 直朝边上退,“我没碰你,你的孩子哪儿来的你自己清楚!”
秋月眼神一眯, 向她靠拢, 伸手覆在腹部,“六少爷纵使不认, 府里上下都看着, 他们都清楚这是您的骨肉。”
她还想拉着沈清烟的手往她肚子上放,“六少爷摸摸,这可是您第一个儿子。”
沈清烟慌的缩回手, 急急朝外叫人。
雪茗跨步进来,一下挡在沈清烟身前, 抵挡着秋月道, “秋月姑娘这又是做什么?你一个丫鬟还要越过主子去?”
沈清烟搁她后边儿应和着就是。
秋月娇笑道, “原来是雪生啊, 你不是被赶出府了, 怎还被六少爷带回来了?”
“她如今叫雪茗, 是英国公府的奴才,表兄特准她陪我回来, 有你什么事儿?”沈清烟呛她。
秋月被呛的一噎,旋即道, “既然是英国公府的奴才怎么还进六少爷房里,还要我教你规矩?”
堵的两人一时找不到话回她。
好在庆俞杵门口道,“这位秋月姑娘好大的架子,即是训起了我们英国公府的奴才, 那少不得要请沈伯爷过来当面讲清楚。”
秋月一看这阵仗不对, 就搬出了老太太, “我是老太太指给六少爷的,雪生从前是我们永康伯府的奴才,我说他两句怎么了?”
庆俞笑眯了眼,越过她和沈清烟耸了耸眉毛,沈清烟难得心领神会,叫了外头做活的几个婆子道,“去请父亲、祖母过来。”
那几个婆子都是人精,见着情形不对,本来秋月还给她们打眼色,这会谁也不看她,各自出了院子去请人了。
秋月虽有些许慌,但也没觉得有多怕,她今儿进沈清烟屋是大老爷授意的,她又有老太太撑腰,还比不得这外头的奴才?
一时间几人僵持着。
不多会,沈宿跟老太太一前一后进来,老太太腿脚不利索,由沈浔搀进来坐下,沈浔原想告辞,老太太抬眼示意他留下来,这是老太太常爱做的事,用惩罚沈清烟来敲打他,令他恭顺孝敬,他是老太太最看重的嫡孙,老太太绝不容许他做出丁点令她不满意的举动。
沈浔望向了沈清烟,她有两个月没回府,此刻乍见着人还有些恍惚,她在英国公府过的应该很不错,面颊红润雪肌生姿,素日里面对她父亲和祖母时自觉会畏缩,这会子倒是抬头挺胸。
沈浔望过那两个英国公府的小厮,是小公爷给她的底气。
庆俞和扫墨及雪茗先把礼数做到。
沈宿见着这三人便不耐烦,只说着,“又是什么事?”
庆俞面上仍挂笑,“有沈伯爷和贵府老太太在场,小的便有事说事了,雪茗是我们英国公府的奴才,这位秋月姑娘自持是老太太指给六少爷的,便要教他规矩。”
“我们英国公府的奴才还轮不到秋月姑娘来教规矩,我瞧秋月姑娘自个儿也不大懂规矩,沈六公子还没娶正妻,你就仗着有孕了,在爷们儿的屋里随便乱进,不怕败坏永康伯府的名声?”
沈清烟在静水居嫌他总笑脸迎人,这会儿可太爱看他笑了,只觉得他笑得极富态谦和。
庆俞和扫墨互视一眼,扫墨帮着搭腔,“这要是在我们英国公府,早打死扔出去。”
沈清烟也叽咕,“还抓着我的手硬要我摸她肚子呢。”
沈宿眉心直跳,他就是让秋月来试试沈清烟,哪里知道她还招惹了那两小厮,登时沉着脸斥秋月,“少爷房里也是你乱进的?”
秋月犹如哑巴吃黄连,只能认了,“奴婢是看六少爷在屋里烦闷,才想进来给他解解闷,并不是有意……”
沈清烟直哼声,“说的好听给我解闷,你那时可不这样说的,你明明进门就说自己怀了我的孩子,还要我给你个交代呢!”
雪茗连忙接话,“小的也听见了!秋月姑娘还说她肚子里是少爷第一个儿子,可得意了!”
“沈六公子回府前,小公爷特意叮嘱,他明年便要下考场,切不能让他耽于玩乐,这倒好,通房还能拿自己怀孕来威胁沈六公子,沈伯爷若还想沈六公子以后平安入仕,还是想清楚怎么办的好,”庆俞道。
大凡世家贵族,最忌讳嫡庶不分,尤其是府中少爷公子,在未娶嫡妻之前,断不容许通房有孕,这要是搞出庶长子,没得惹人耻笑。
且不说沈清烟还得科考,捅出去了,她也不用再想着有什么官途了。
更不用说为家族争光。
沈宿一下想到了其中利害,他原先也没把秋月放在眼里,即使她和沈清烟同床了,只当个通房没什么大不了,又因着近来事忙,才忘了让她喝避子汤,他蹭的站起来,盯着秋月满面阴霾,“你怀孕了为何不报上来,莫不是想害烟哥儿!”
他霎时间便生了杀心,往外叫下人进来,要把秋月拉出去打。
秋月哪还有母凭子贵的气势,急忙跪到老太太跟前,哭着求她,“老太太,奴婢是您指给六少爷的,您让我哄着他玩儿,您可要救救奴婢……”
老太太急忙推沈浔,“你回去温书,省得落下了?????功课。”
她这张老脸第一次维持不住慈祥的表象,从前她最喜面露着笑看沈清烟百口莫辩、被打的体无完肤,他们父子反目成仇她再假意劝上两句实则是火上浇油,外人眼里她还是最慈善的祖母。
沈浔微俯身,兀自退走了。
老太太松了气,才欲做事不关己的说些别的,却见沈宿不快道,“原来母亲早有私心,故意把这不安分的丫头塞给烟哥儿,浔哥儿是您的孙子,烟哥儿就不是了?”
老太太一脸乍然,“我是你母亲,我会害自己的孙子?我是让这丫头去伺候烟哥儿起居,谁知道她会不要脸面怀了烟哥儿的孩子!”
沈浔冷一声,“这些年我也不是瞎的,您待烟哥儿如何,待浔哥儿又如何,府里上下都看得见,我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母亲说到底是偏心。”
沈清烟在一旁有点惊愣,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父亲跟祖母争吵过,从来都是父亲敬着祖母,祖母可以随意冷落她,谁成想,有一日父亲也会为她出头,诚然也只是想着她高中后能带给他荣耀。
这么想着,沈清烟又不感激他了,甚至还有些脊骨生寒,这要是知道她是姑娘,骗了他这么些年,她估计得死。
老太太叫他这话给气着了,一会儿就像透不过气要晕过去,沈宿垮起脸看着她,两边丫鬟赶忙给她抚背喂药,好半晌她才缓过劲儿。
沈宿朝外头小厮招手,指着秋月道,“把她拖出去打!”
自有小厮进门拽着秋月到外边儿,一会儿功夫就听到打板子声,起先是惨叫,叫到后面哀嚎,喊着“四少爷救命!”
一屋子人都怔住,沈清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呐呐的问雪茗,“她干嘛叫四哥哥救她?”
雪茗咳一声,没说话,沈清烟更好奇了。
沈宿整张脸都青的发黑,让外面小厮再把秋月拖进来,秋月浑身是血,人半死不活的倒在地上,血腥恐怖的沈清烟直发怵,雪茗往她身前挡住,只听着沈宿在问,“你还跟泽哥儿有关系?”
秋月这时痛哭不止,“求大老爷饶命,不是奴婢想要害六少爷,实在是奴婢没有办法,四少爷哄的奴婢把身子给了他,奴婢怀了他的骨肉后他却不认,奴婢别无他法,才趁着六少爷醉酒时……”
老太太这才苦着脸直抹泪,“你可听清了,这能怪到你母亲头上?”
沈宿只得赔了几句不是,就差给她跪下来磕头,她这才勉强收了那副作态,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了沈清烟的小院。
沈清烟偷翻了白眼,跟雪茗咬耳朵,“就是没秋月这事儿,她也不是好祖母!”
沈宿喝令下人把秋月扔出府,又派人去三房叫三老爷沈钰和沈泽上祠堂。
临出房门前,他神色有几分尴尬,还是伸手拍着沈清烟的肩膀,道,“你受苦了。”
连句是他的过错都说不出,毕竟要惯了面子,也惯会给自己找理由,“若不是因为她,我断不舍得打你。”
可沈清烟记得很清楚,那时她解释过,父亲不仅不听,还怒斥她不敬祖母,沈清烟很记仇,这样的说词弥补不了过去在她身上的伤害,以及姨娘的死,但她至今依然要背靠永康伯府。
她不能再和父亲吵。
她垂着头默不作声,沈宿叹气后就走了。
当晚在祠堂内,沈泽就受了顿家法,沈清烟听下人提起都说,沈泽是被抬回去的,据闻她父亲下了狠手,要不是三老爷求情,这沈泽命都能去掉大半。
打从那秋月被打出去,沈清烟没了顾忌,府里上下又敬着她,她在府里安生过到年尾。
年三十那晚,年夜饭散了后,沈清烟喝了几杯酒有点泛醉,雪茗搀着她回院,快进院时走累了,她兀自坐到一颗松树下的石头上,让雪茗带着庆俞、扫墨他们下去吃年夜饭。
夜晚静谧,四周只听得见一声声虫鸣,沈清烟眯着眼靠到石头后方的大树上,她仰视着天穹,月明星稀,真真是个好兆头,她呢喃着道,“希望明年也能平平安安。”
她的思绪不知不觉便飘回了英国公府里那方院落,这个时辰,顾明渊应该也用过了年夜饭,过完年他就二十一了,他只需要再等一年,就可以娶八公主,她也要好好攒钱,和雪茗离开燕京城过好日子。
她畅想起来,她们可以养条小黄狗,还要在她们的小院子里种满花草,春看花冬看雪,从此远离这里的是是非非。
他应该也乐的她这个包袱自己离开。
沈清烟小小的叹了声。
却忽听一声,“你叹什么气?”
沈清烟方才睁着醉眼,努力看着眼前人,是沈浔,他好像又长高了,这么坐着看他,像木桩。
沈浔就比她大五个月,却长的比她魁梧壮硕多了。
沈清烟拍拍旁边空出来的石头,他顿了一下,俯身坐倒,冬夜还是冷的,他一坐到身边,沈清烟就感觉一个暖炉在自己旁边,她搓了下手,想起来一桩事,跟沈浔道歉道,“五哥哥我得跟你说声对不起,之前我被人拉去酒楼,四哥哥回来跟父亲告状说我喝花酒,我当时你害我的。”
她半侧了一点脸,喝过酒后,她脸上蒸腾着一层粉,但是看着他的目光很认真。
沈浔紧了紧手,回了句没事,又说,“你如今课业学的如何?可别在考场上被我比下去了。”
沈清烟一听他说课业,好心情就没了,“不是都说不跟你争了,你管我课业学的如何。”
“我用你让?”沈浔用她熟悉的轻蔑口吻反问她。
他确实不用她让,她都进不去考场。
但沈清烟还是听着生气,充面子道,“我有表兄教导,要是正经跟你争,你可争不过我。”
她自以为能气到沈浔,可沈浔看她许久扭过头,口中带着犹豫,“四哥说,你跟小公爷有不规矩的勾当,是真的吗?”
沈清烟陡然被他问懵住,原来沈泽这个大嘴巴把她和顾明渊那档子事儿在府里传遍了。
她气是气的,闪烁其词道,“你听四哥哥胡说,他嘴里能有什么好话?”
可沈浔转过头,眉头皱起,颇不听这含糊不清的答话,“到底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你就是在给沈家丢脸,你父亲第一个要打死你,你以后也别往外说是我的弟弟!”
“当、当然不是了!”沈清烟心底虚的慌,怕他再问别的,故意打哈欠催他走,“五哥哥问也问过了,我要坐这儿清净会,你别打搅我。”
沈浔没走,低下了头沉顿良久,久到沈清烟酒劲真上来了,迷糊着打起盹来,他轻声道,“你别回英国公府的族塾了,留在府里吧,往后我可以教你功课。”
可他说完话没等来她回答,一侧头,就看见她靠着树睡过去了,他有点想笑,蓦然想起以前她还在府里念书,时常在西席的课上瞌睡,可西席一停课,她就又来了精神,让人分不清她是睡还是假睡。
她有一张漂亮的脸,月色下如霜雪凝成的精魄,好像声儿大一些,都能叫她融化掉,他们离得这么近,近的能看清她呼吸时,凝结出来的白气,犹似仙人吐雾。
沈浔怔怔的凝视着她,心魂像被摄住,满眼都是她这个人,这刹那间他忘了礼教、也忘了分寸,他一点一点的朝那张含香带艳的唇凑过去。
“五少爷怎么在这儿,赶紧随奴婢回福寿堂,老太太正找您。”
沈浔立时回神,匆忙站起来,转头见一个婆子低眉顺眼的从远处走过来,他浑身汗湿,再回头只见沈清烟也被这婆子吵醒了,正揉着眼睛,懵懵呆呆的,他最后瞧她一眼,如坠寒渊,大步迎上了婆子离开了。
这头沈清烟被吵醒了后,揉几下眼睛,却见扫墨拿着一件披风来,笑晏晏的披在她身后,道,“您可真会睡,这冰天雪地里都能睡着。”
沈清烟伸了伸懒腰,往周围看一遍,只看到沈浔跟个婆子走远了,她便也往回走,走两步见扫墨还在往那边看,便问道,“扫墨小哥,你看什么?”
扫墨笑了笑,说没看什么,便和她一起回院子了。
沈清烟在家里又住了两日,族塾那边开堂了,她便坐着马车再回了静水居,这还没在厢房内捂热,就听扫墨说,顾明渊在外会客,席间,太子殿下指名要见她。
太子殿下要见沈清烟, 沈清烟自是受宠若惊,她一刻也不敢耽搁的换了身隆重衣物,跟着扫墨出府。
沈清烟忐忑了半路, 期间询问扫墨顾明渊可有什么要叮嘱她的, 她在太子殿下面前有什么话不能说。
扫墨知会她,太子让她做什么, 照做即可, 席间无论顾明渊什么样都是假的,不要信。
沈清烟听?????得糊涂,但仍把话记在心上。
入夜后, 街头晃荡的人少了许多,五城兵马司的所有巡逻队在各个巷口走动, 这是宵禁后的常态, 一般人不得在街头奔走, 但是沈清烟做的马车上挂着英国公府的挂牌, 一路畅通无阻, 直转道进了一条巷子, 即见酒楼,这酒楼沈清烟来过, 那回她被荀琮他们逼着去喝酒,就是来的这里。
这里不是什么正经的酒楼, 沈清烟记得沈泽当众搂着女子亲,太子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见她?
马车停下,扫墨道,“沈六公子快下来吧。”
沈清烟便从马车上下来, 落地时见扫墨身边站着一位面白无须的人, 沈清烟见过好几回太监, 猜这是太子殿下跟前侍奉的太监。
“沈六公子跟这位公公进去吧,小的在外边儿等您,”扫墨道。
他还不进去,沈清烟更有些慌张无促,但转念一想楼里有顾明渊,她又不怕了,跟着太监入内,这次她进酒楼倒没在楼下见什么男男女女搂抱在一起,让人尴尬的场面,她小小的松气,估摸太子殿下只是来喝酒,她是顾明渊的学生,顺便想认识一下。
沈清烟现今心境有所变化,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巴望着能接触到太子殿下,而且太子殿下是八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沈清烟多多少少心底有些介怀。
太监领着她来到雅间前,巧的是,这雅间也是那次荀琮等人欺辱她时的那一间,沈清烟心想,可能就是巧合吧。
然后太监敲门,里边儿声传来,“进来!”
铿锵有力。
沈清烟无端生出了一种想要逃跑的感觉,但她立刻将这心思压下,她怕什么,有顾明渊在里面,她犯不着害怕。
沈清烟吸了口气,推开门,便觉满座视线都盯向她,她立时畏怯,第一眼看向的是顾明渊,他端坐在门边,是她之前坐的那个位置,顾明渊没有看她,轻品着手里的酒,举止散漫气韵雅致清冷。
沈清烟生出委屈感,他为什么不看自己,他们快有半个月没见面了,他难道不想八公主吗?还是他见过了八公主,就不把她这个赝品放在眼里了。
沈清烟也只是瞬间落寞,自己也知道在胡乱想象,这里这么多人,顾明渊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对她有什么反应,可能他性子就是这样,也可能她见不得人,所以才会不给她眼神。
不管如何,她还是进了雅间,余光偷瞄着那些坐着的人,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但她没想到竟在座中看到了荀琮,赵泽秀在也就罢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都是三皇子的伴读了,三皇子跟太子殿下不对付,他这个伴读为何会同太子殿下结交。
沈清烟想不明白,人已走到当中,她没胆子抬头看太子殿下,跪到地上先磕了个响头,“……学生叩见太子殿下。”
她感觉到有人在冷冷的看着她,她不敢抬头,只能一直跪着,直到那上首的太子殿下说了声免礼,她才从地上起来,孤零零的站在那儿,她都不敢问一句,她能不能坐下。
不过一会儿,太子跟前的太监倒了盅酒递到她面前,她不敢接,眼尾悄悄的扫过顾明渊,期盼着他可以给他一点暗示,可是顾明渊依然自顾品酒,就像她这个人不存在。
太监把大酒盅强硬的塞到她手里,太子才和荀琮和声笑道,“不过是小儿家打闹,荀二你度量大些,这学生给你敬个酒,一笑泯恩仇。”
沈清烟懂了,太子殿下在这里设宴是为了给荀琮出气,她差点被荀琮扒了衣裳,这个事儿外头的人,都不知道,他们都以为只是荀琮欺负她,族塾才勒令荀琮回家反思,可是荀琮转头就成了三皇子伴读。
他是故意的,他知道太子重视他,所以他给三皇子做伴读,太子就会为了挽留他,把她叫来给他出气的。
沈清烟撩起眼瞅荀琮,荀琮也看她,唇带讥笑,“就怕沈六爷不情愿跟我和好,太子殿下妄做了人情。”
太子拧着眉冲沈清烟道,“你有什么不情愿的?”
沈清烟怕他发怒,只能忍着憋屈小声道,“……学生没有。”
“既然没有,还不赶紧去敬酒,”太子的话语里含着催促。
沈清烟反驳不了,就连顾明渊都没有出声帮她,她反抗不了太子的命令,只能遵从。
沈清烟来到荀琮桌前,手举着酒盅朝他敬,“你别跟我置气……之前都是我的错,还请你原谅我一回……”
这样的屈辱,她说完眼圈就红了,硬是逼着自己不能掉眼泪。
荀琮恶劣的拿酒杯和她碰了一下,酒水撒了她一手,荀琮一口喝掉酒水,再抬下巴,“我干了,沈六爷随意。”
沈清烟手里酒盅大的用两只手才能端住,她若喝下去估计会当场醉倒,但她不可能不喝,她又往顾明渊那儿偷摸摸的瞥,他还是安静的在喝酒,仿佛有一道屏障将他与众人隔开,无论她遭遇了什么,他都不会正眼看她。
沈清烟张口开始咕酒,咕了好几口到底没法把酒全喝下去,她在这时忽然灵机一动,手一软,剩的小半盅酒像没拿稳般撒出来,全落到她衣袖上。
顷刻就听太子斥了一声,“笨手笨脚!”
沈清烟吓得扑腾跪到地上,“……太子殿下恕罪,学生不是有意。”
“你是兄长的学生,本宫自然不会怪你,起来,”太子又恢复了一副好说话的姿态。
沈清烟战战兢兢的站起来,惊魂未定,太子又说话了,“你衣裳湿了,得换了。”
沈清烟应是,想着他这是要放她离开了,正要大松一口气,准备告辞。
太子却道,“带他下去换衣。”
太监上前领沈清烟出去,沈清烟便只能随他出雅间,经过顾明渊的坐席时,她又抑制不住的瞟他,盼他给自己一个回视,可顾明渊冷情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心内终于忍不住埋怨顾明渊,他看她一眼怎么了?她又没指望他会在这种场合为自己说话,难道看她一眼会长针眼吗?
沈清烟摁着气跟着太监出雅间转到一间房前,太监告诉她里面已经备了衣裳,她便把门紧紧拴好,走到那张美人榻前,才见榻上有衣服,拿起来一观,是一件水红菱广袖襦裙。
是女人穿的衣服。
沈清烟不禁直咯噔,还当是自己喝了酒,这会儿头晕眼花看错了,翻来覆去看了数遍,这确实是一件女装。
那门外的太监等急了,敲门催她,“沈六公子还是快点的好,太子殿下可没那个闲心等你。”
沈清烟按捺着心惧,怯声道,“公公,这、这是件女装……”
“这女装是八公主为你静心准备的,穿吧,”外面的太监轻飘飘道。
沈清烟躬身坐在榻上,发了会儿愣,她想,八公主是真讨厌她这个赝品,让她穿女装,只是为了羞辱,好让她能自己认清现实,她不过是个赝品,顾明渊不会为她出头,她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耻笑谩骂。
她将被整个燕京城的世家子弟排挤在外,她会成为所有人的茶余笑料。
眼泪慢慢涌出来,她无望的注视着那件女装,从她知道自己是姑娘开始,她就期盼着有一天自己能穿上裙子,女孩儿拥有的一切她都曾幻想过,她曾憧憬着,她能够穿着自己喜欢的衣裙,等待夫君来娶她。
然而那只是她得不到的美梦。
她慢慢把脸上的泪擦干净,解掉身上的月白锦袍,把那条裙子穿到身上,然后她打开了门。
太监在看见她的那一瞬,目中划过惊艳,转而伸手解掉束发的缎带,让那头泼墨般的乌发倾泻而下。
沈清烟慌乱的捂住垂下来的头发,“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太监目光炯炯的看着她啧嘴,“沈六公子别见怪,即是穿了女儿家的裙子,自是不能再束学子发髻,没得辱没了学子。”
沈清烟已穿了女装,也没脾性再和他争辩头发,太累了,她只想赶紧结束,让她回去睡觉。
太监显然不觉得这样的羞辱算够,又道,“待会儿进去,你要像无意的坐到顾大人怀里。”
沈清烟张着眸,眼神有点空洞,“为什么?”
太监耸肩发笑,“什么为什么,不过是太子殿下的吩咐罢了,你若不愿,知道后果。”
沈清烟白着脸点头,“学生知道了。”
她披头散发的跟着太监来到雅间前,房门推开时,除了顾明渊以外的所有人都看着她。
芙蓉藏娇,凝泪含珠,勾魂夺魄。
她就站在那儿,木木愣愣的甚至都不会笑,可只要她出现,便滋生出无边春色。
沈清烟知道他们在看她,可能都在笑,笑她一个男人穿着女人的衣服,人人皆唾弃。
她跨过了门槛,拖着步子过顾明渊,他淡然的让她想哭,她是他的学生,他连为自己学生说一句话都不给。
眼睛里都是泪,她的眼前一片花,?????她倏地脚一软,身子如乳燕入怀的摔到他膝头,她听见周遭人在倒吸气,有谁的杯子没拿稳摔地上啪的一声。
然后她就见顾明渊那浓长的眉拧起,显露出厌恶神色。
她被他抬手推下了地。
沈清烟猝不及防被他推到地上, 愣神间,她听到顾明渊的声音冰寒入骨。
“阴阳不分,不伦不类, 休的在此处丢人现眼!出去!”
他从来不会用这么重的语气说她, 哪怕她犯过再大的错,他都没有斥责过她, 她以为纵使他把她当赝品, 也应有几分疼爱的,原来并不是。
那些亲密宠溺,是假象。
她抬起秀巧的下颌, 脸在室内烛火的映照下分外浓艳雪丽,她有点怔, 似乎回不了神, 眼还望着顾明渊, 他面上的腻烦冷沉终究刺伤了她, 她没有哭, 从地上爬起来后, 举起手朝他做了一揖,人便像被抽走了魂识, 身体隐隐有些晃荡,坐在顾明渊身旁的徐远昭关切道了声小心。
沈清烟呆滞的转向他, 徐世子这个外人都知道要她小心,他却在字字句句的重伤她。
她突地抬脚朝外走,都忘了跟太子拜别,幽幽的退出雅间。
那座上众人在她离去后目光还停在门边。
赵泽秀先回神, 把刚刚没拿稳掉到地上的酒杯捡起来, 恢复成平日模样。
荀琮搭在膝头的手握紧成拳, 移过视线凶狠的瞪着顾明渊,顾明渊那长长的眸像是乜了他一眼,又像是他看错了,只是灯火晃眼,他还是静静的坐在那儿。
其余众人也渐渐收回视线,一时缄默。
太子李轩撑着下巴问顾明渊,“兄长,你这学生真不是女人?”
顾明渊道,“太子殿下若怀疑,不如把他叫回来验身。”
李轩思索着,刚刚那学生是长了张春情烂漫无人可比的美人脸,但是她胸口太平了,听八公主说起这学生也有十八了,十八岁的姑娘,不可能没有婀娜窈窕的身姿,她更像个长了女人脸的男人。
左右这学生和顾明渊没有私情,他也就放心了。
李轩也知自己今儿做的太过,笑道,“还请兄长见谅,这是八妹的主意,我被她缠的没办法了才不得不做,兄长向来大度,应不会为这等小事跟本宫生分。”
顾明渊缓慢露出温笑,压下眸底戾气。
——
沈清烟从雅间出来,一路走的踉踉跄跄,出酒楼时,扫墨看她穿着女装,头发散落,有些傻,又不好问,仅猜到她可能在酒楼里遭罪了,扫墨上前扶她上了马车。
马车转道出了巷子,绕去旁边空寂无人的狭窄甬道里,不多时,扫墨就听到马车里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她以前若受委屈了,会不顾脸面的大哭,非要缠着顾明渊给她撑腰报仇,这是第一次哭的这样隐忍克制,想来欺负她的人是太子,连顾明渊也不会帮她。
扫墨低叹了声,即是要跟在顾明渊身边,总要长些见识韧性,过柔易碎,顾明渊也不可能将她一个男人真娇养在内宅里不容他人窥探。
马车等了约半个多时辰,马车上挂着的灯笼都燃尽了灯油熄灭,窄道中出现顾明渊的身影,他走的很急,到马车边便飞速上去。
马车内,沈清烟哭累了,趴卧在小榻上昏昏沉沉的要睡着,车门匆然一开,冷气吹进来,她身上那件女装襦裙不抵冷,她瑟缩了一下,想把自己蜷缩的更小些,可忽然一个黑影俯身下来,急切要抱她。
沈清烟推着他,推了好几下,他猛地将她抱紧,那力道大的像要将她摁入骨血里,她所有的气力在酒楼里都耗尽了,这时都挣扎不出他的怀抱,她用哭哑了的嗓声道,“你放开我……”
他没放,他将她紧搂在怀里,她犹如褪了骨髓,软的直不起身,最终快睡着时,听到他低低道,“那是假话。”
沈清烟想假话又如何,真话又如何,她的难过才是真的。
她合上了眼,昏睡过去。
马车从道里往反方向驶去,远离了酒楼绕一大圈回英国公府,过程中没有停在外院,径自入了静水居的门,扫墨下了马车后让下人仔细栓好门各自回房里别出来。
片时,顾明渊下了马车,怀抱着用斗篷裹住的人,径自进了主卧。
室内灯火通明,顾明渊将她轻轻放到象牙金丝软榻上,斗篷一打开,她陷在绵软的锦衾中,人浑浑噩噩的半闭半睁着眸,眸底还有未流干的泪光,脸孔白而柔腻,长睫微颤着,红唇微张,那头长发四散落在她周身,像要将她包裹住。
她身上穿着水红襦裙,先前在雅间他不曾细看,这会儿近距离查看,才知这襦裙袖子太过宽的,可一眼看到里面的手腕有多细,似乎稍微捏重一点,就会把她的手腕捏断,这件襦裙是再普通不过的样式,可她穿出来时韵致楚楚,纤腰似能一手掐,他搂在怀里便能感触到那腰可以被他牢牢握在手里,媚弱成妖,适于珍养。
顾明渊眼眸凝住,渐渐垂下头,唇在她脸侧吻过,她的眉微微蹙着,未几把眼睁了睁,抬一点脸又没力的落回去,她的唇张了张,嫣红舌尖隐现,要引诱着他,怕他失了兴致。
顾明渊顿住,再吻上那张唇,勾缠轻咬,一点点的放深,让她自己感触到,他对她有极重的欲念与心疼,不用怕会被抛弃。
衣领松到肩侧,再没有往下,被一只手掌托起来薄背,她唔着声,昏着眼抱住他肩膀,像一朵开在他手心上最娇嫩的花,稍微狠一些,就能让她凋零。
屋里的西洋钟打着摆啪嗒响,房门半开,顾明渊出来,神色如常的跟候在门外的雪茗道,“你进去服侍他更衣。”
雪茗忙道是,先回厢房取了衣裳,进主卧到榻前,一双眼睁圆。
沈清烟闭着眼在深睡,身上的襦裙有点松散,墨发凌乱也不影响她如被娇藏在春闺深处,美貌的不像人,即使雪茗知晓她穿上女装后必定倾绝,真正看到时还是挪不开眼。
这样的容貌,只要显露就可能遭觊觎。
雪茗愁了起来,她都穿女装了,是不是瞒不住小公爷了。
这样下去,沈清烟可怎么办。
雪茗坐到软榻边替她脱下襦裙,乍见那颈侧肩上又有红印,这才过一月,天儿冷的别说蚊虫,就是一般人稍微少穿点出去都可能会被冻死,沈清烟这印子肯定不是蚊虫咬的。
雪茗心陡一跳,若是……小公爷。
雪茗立刻打住,若真是小公爷,沈清烟这身上的裹胸布早被发现了,她身子也没印子,说明身子还是清白的,没准只是她不小心磕着碰着,才落了些印痕。
雪茗这样把自己说服了,赶紧给她换好晚睡的宽袍,裹胸布没敢给她解了,再把那襦裙带出来,正和扫墨碰上,扫墨指着襦裙神秘兮兮的告诉她,“沈六公子今儿在太子殿下的宴会上受了不少委屈。”
又详细的说了些宴上事,让她守口如瓶,切不可外传。
雪茗登时了悟,原来是太子殿下逼着沈清烟一个男人穿女装,委实过分,那就是顾明渊还没发现她的女儿身。
扫墨跟她透完话就回房睡觉了,雪茗眼瞅书房灯亮着,想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他素来正经,也不可能会偷看沈清烟的身子。
雪茗又折回去给沈清烟把裹胸布也摘了,那鼓鼓囊囊的让雪茗都脸红,横竖她身上的厚袍子勉强遮掩,被褥一盖,什么也看不着。
房门被轻轻带上,待雪茗回了厢房,顾明渊出了书房,进屋后到榻边,弯腰将她连同被褥一起抱起来回了里间。
沈清烟这一觉睡得不踏实,翻来覆去的滚着,又是怕冷的人,滚到边上忽感到热气,便凭本能黏贴着,只觉得那人身体僵硬绷紧,她又想滚开,但被一条手臂揽了回去,她在睡梦里嘟哝着,又睡的人事不知了。
沈清烟再醒来时,整个人趴在顾明渊身上,腰还被他环着,他也像才睡醒一样,惺忪着眼睁起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沈清烟刚睡醒,还有片刻没缓神,待渐渐去了睡意,才反应过来自己没穿裹胸布,还有什么触着她的下腰,虽然发懒,她依然从他身上翻走,揪着被角缩到旁边。
……他给她换的衣服?裹胸布也是他解的?她完了!
顾明渊看她面上神色变化,起身下床,道,“你书僮给你换的衣裳。”
果然沈清烟就舒了口气,又困意上来倒回去,渐入睡时,听到他进了盥室,有水声响起,她就睡沉了。
再醒来天已大亮,雪茗进屋里服侍她穿衣洗漱,沈清烟素来话多,今儿晨起竟都没话的,雪茗知道了昨晚的事,也不好提,主仆两个就一早上没说话,沈清烟回厢房后就闷在屋里没出来。
扫墨过来送了两块大金锭,直?????说是顾明渊给的,她摸着金锭,心里的难受消了一些,她还要在顾明渊手里挣钱,她没资格跟他闹。
近午时,原本依着沈清烟的习惯,这时候要去厨房溜达一圈,看看午膳都有哪些好菜,但她被告知不要出去,因为八公主过来了,顾明渊在应付她。
沈清烟爬上了窗台,默默的望着主卧,那门是关着的,八公主和他不知道在里边做什么,她有点烦,不想看了,又要下去,可忽听主卧那头的门砰的一声打开,八公主还是穿着男装,脸上气的狰狞,指挥着身旁的太监大叫道,“给本宫把这院子搜一遍,看看那个妖精在哪儿!”
沈清烟惊恐不已,跳下窗台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昨晚才被太子殿下羞辱过,八公主又来找她的茬。
都是顾明渊惹出来的祸!她真是倒霉!
她翻箱倒柜的想找地方躲起来,雪茗搁边儿上让她别怕,怎么会不怕,顾明渊都不敢忤逆太子殿下,那更不会忤逆八公主,说不定为着八公主高兴,他还想把她交出去呢!
雪茗哎哎两声,“您快看,老夫人过来了,八公主被她带出了院子。”
沈清烟一扭头看窗户外,傅氏满面含笑,也不知跟八公主说了什么,八公主就笑的极开心,和她手搀着手一起出了院子。
院门合上,扫墨敲了敲厢房的窗户,雪茗急忙开了窗,扫墨直吐气,“这八公主属实刁蛮,年前小公爷去宫里参宴,八公主在宴会上缠着圣人要给她和小公爷赐婚,小公爷当时找了个由头给拒了,她还不罢休,还想到咱们院撒野。”
沈清烟乍乍愣愣的,“表兄不想当驸马吗?”
“沈六公子就不知道了,这做了驸马,小公爷还有什么前程可言?”扫墨失笑道。
沈清烟啊了声,她是不知道,做驸马为什么会没了前程。
扫墨便给她透露,圣人那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做了驸马的人往后都不得掌实职、有实权,会彻底被朝堂边缘化,圣人的几位公主所选驸马大多是庸庸碌碌之辈,正经科考入仕有抱负的朝官,谁也不想为了尚公主就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
沈清烟哎呀着声,把窗户给放下来了,她下窗台坐到小杌子上,两手撑着腮跟雪茗嘀咕,“表兄心里想着八公主,却为了前程不能娶八公主,八公主跟他生气。”
才拿她这个赝品出气的。
雪茗好奇道,“少爷怎么知道小公爷想着八公主?小的瞧小公爷根本就没把儿女情长放心上。”
沈清烟鼓着嘴不跟她说了,独自一个人躲隔房里,顾明渊不能娶八公主,那她岂不是要永远做赝品?以后愈加的不能显露在人前,随便谁都能侮辱她,顾明渊根本不在乎,他只是图她是八公主的赝品。
才不会为她考虑。
她还怎么跑出他的手掌心?
恰时雪茗隔着门叫她,“少爷,庆俞来传话,让您去主卧。”
沈清烟一点儿也不想见顾明渊,他刚和八公主见过,八公主才走,他就止不住想八公主,她昨晚的委屈甚至不值一提。
沈清烟红了红眼,把心底怨气忍下,径自去主卧。
这才开年,顾明渊还有两天休沐,沈清烟进去时,她在屋里拾掇案卷,沙沙的响,她杵到桌前低着脸,也不看他。
顾明渊收好案卷,掀眼看着她。
沈清烟的心酸就像开了闸一样倾出,他在透过她看八公主,她的痛苦害怕他全能当做看不见。
顾明渊自抽屉里取出那张原属于她的房契,递给她。
沈清烟还是伸手接了房契,接着乖顺的挪到他腿边坐倒,甫一坐下,心悸顿生,她的脑子里重复着昨晚被他推下地的场景,她脸色发青,想从他腿上下来。
顾明渊伸胳膊将她抱回到腿上,她只是低着头,身子在颤,顾明渊想摸她的头发,被她避开了,她轻轻道,“我不喜欢别人摸我的头。”
她不喜欢被他当做八公主来摸她的头。
顾明渊便没再碰她脑袋,默了会儿道,“近来八公主可能时常会来院里找你,再有几日我就要上值了,我想让你搬出去住段时间,你想出府住,还是回学舍。”
可把他的真心话说出来了,就是想把她藏在外宅里,以后她就不用再想着出现在人前了!
沈清烟咬紧唇。
顾明渊伸手指抚在她唇上,“别咬。”
沈清烟一别脸,不让他碰,“我要回学舍!”
顾明渊手指一停,放下后道,“好。”
沈清烟酸涩的差点哭出来,从他腿上下去,蹭蹭跑了。
顾明渊沉着眉,昨晚上确实伤了她,可能……应该要给她一些安慰。
——
沈清烟不是一个人回学舍的,庆俞和扫墨并着雪茗一起跟她进了学舍,她住的还是原先那间屋,靠着墙极偏,这学舍里原本是不许带许多书童的,但扫墨和庆俞是顾明渊的小厮,算不得正经书童,他们也是充做学舍的监头,昼夜交替的看着学舍里的学生,一时间学舍内倒少了许多私下打斗偷出学舍的事儿。
沈清烟既然住进了学舍,自然的也得像以前一样进学堂念书,她原本落下了不少课,还担心周塾师会责骂她,结果周塾师全然不管她,课上不会盯着她,课下也不给她布置功课,着重管着今年要入童试秋闱的那几个学生。
另有桩事,沈清烟自从被太子殿下羞辱,还有赵泽秀等人看在眼里,她原想着她回学堂了,他们指不定会对她冷嘲热讽,可她也没见赵泽秀说过她坏话,平日里她只要来听课,就见着赵泽秀盯着她看,只要她回眼,赵泽秀就会立刻转开,稀奇古怪的,总好像在背后策划着什么阴谋。
这日沈清烟照常入学堂,落座后惊觉她的抽屉里放了一匣子窝丝糖,也不知是谁落在这里的,她将糖匣子放桌上,问那些学生,“这是谁的?”
可没人理她。
沈清烟嘴儿馋,但又怕这窝丝糖里有什么毒药,只能看着,不敢乱吃,等到下学后,她聪明的将窝丝糖分了点给别的学生,学生们跟她道了谢,吃着窝丝糖下学了,也没睡有事,沈清烟这才放心下来,抱着匣子朝外走,过赵泽秀桌边时,见赵泽秀脸色不好的瞪着她。
沈清烟转了转脑子,他指定也想吃她的窝丝糖,才不给呢,他跟荀琮、太子殿下是一伙的,还欺负过她,她记仇的很!
沈清烟防他抢,抱紧了匣子,飞快跑出学堂,半道儿跟雪茗两个分吃着窝丝糖,一路吃回了学舍,还去了监房,给庆俞、扫墨也分了些,这才将剩的一小半窝丝糖拿回屋,边吃着零嘴,边坐在雪茗身边看她给自己做靴子。
顾明渊就是这时候从碧纱橱里进来的,雪茗忙退到外间,沈清烟见他便没好脸色,侧着脸不打算睬他,结果他还阴沉着声问她,“窝丝糖是谁给你的?”
沈清烟瘪着唇不做声。
顾明渊自她手里拿过纸袋, 那袋子上有福记两字,这家点心铺子在京里有些名头,什么南南北北的小吃点心这家铺子都能买到, 但这铺子要说起来却是承恩侯府赵家名下产业。
沈清烟看他面色不明, 只好回道,“不知道谁放我桌上的抽屉里, 问了没人要我才吃的。”
顾明渊把纸袋还给了她, 她抱着纸袋不吭声。
顾明渊就近坐到刚刚雪茗坐的凳子上,她很识时务的坐到他怀里,小声叫他表兄。
顾明渊的神情才微微转好, 虚虚揽着她问,“还记着我教过哪些话?”
沈清烟学东西很慢, 之前在静水居住的那几个月, 其实正经学到的书没几本, 也记不住多少, 需要顾明渊不厌其烦的反复教, 她才能有印象。
但顾明渊最常说的, 不能轻信他人、不能随意食用别人给的吃食、不能给人像他这样碰嘴巴看手脚、还不能谁叫就跟谁跑。
他毛病好多。
沈清烟也只能在心底埋怨,嘴上还是答应着的, “记着的。”
她有些念念不舍的又吃了一点窝丝糖,就狠下心塞给顾明渊, “不要了。”
顾明渊看她面有落寞,虽认命了,可仍是一副低垂着颈不愿理他的态度,他不觉放轻声, “给你的房契, 你还没去过那地方, 想不想去看看?”
沈清烟点了下头又停住,绷着声问道,“我可以去吗?”
她在和他置气,但声调里是卑微,她的出行都有他掌控,不是她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
顾明渊脱下外穿的鼠灰大氅,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的裹好,抱起了人从碧纱橱后头的小门出去。
自有马车停在门外,庆俞已打发走了守门小厮,他一路抱着沈清烟没让她下来过,直至上了马车。
那辆马车上没挂英国公府的挂牌,这时候天还没黑透,行道上还有人走动,街头的铺面也开着?????,有些点上灯,时有人在买卖,很热闹。
要是以前,沈清烟一定会新奇的在马车里看来看去,现下她安安静静的坐着,两只手互相握着,不看他,也不看其他东西。
顾明渊撩起车帘往外吩咐随车的庆俞,“依样买来。”
不多时,庆俞就买了一堆点心零嘴,还贴心的装在食盒里,沈清烟想什么时候吃都是热乎的。
沈清烟当真是个极好哄的人,有了这些吃食,便又对顾明渊开始有好脸色,她自己琢磨,顾明渊这点上还算大方的,跟着他至少有吃有喝,可他能任她被太子羞辱,那以后也能任八公主打杀她。
她跟阿猫阿狗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马车停在一方宅院前,沈清烟被顾明渊抱下了马车。
落地后,她迫不及待的推开门进去,小小张着口哇的一声,这宅子不小呢,虽说比不得京里那些深宅大院,但这里也比寻常老百姓的家要宽阔了,够她跟雪茗两个过日子的,就是可惜没带雪茗来看看。
她欢欢喜喜的在院里转一圈,又进各个房间查看,像只欢腾的小鸟,叽叽喳喳着,“这个主卧好大哦,一个人睡会害怕的。”
“还有厨房呢,那以后还能自己生火做饭。”
就是她不会烧,雪茗也不太会,可能烧出来的饭菜不能吃。
顾明渊望着她,眉微弯,偏过脸对庆俞道,“把人带过来。”
庆俞微弯腰退出宅院。
顾明渊踱到沈清烟身边,张开手掌握着那只细软绵柔的手,带她一起进到卧室,屋里是点着灯的,她的点心食盒备在桌上。
里面的家具器皿早都摆好,甚至床上还铺着床褥。
沈清烟松掉顾明渊的手,爬到床上躺倒,好舒服,她捏着这所宅院的房契,躺在这属于她的地方,轻松的让她咯咯笑。
顾明渊不由跟着勾起唇角,她很喜欢这里。
没一会,庆俞在门外敲了敲,“小公爷,人带来了。”
“让他们进来,你去外面守着,”顾明渊道。
沈清烟一听有人进来,赶忙下了床,规矩的站到顾明渊身后,眨着眸看那门外进来一个跟她身形差不多的少年,还有一个背着箱子的老头。
两人跪地上给顾明渊磕了头,顾明渊抬手让他们起来,转头跟沈清烟笑了笑,“去坐椅子上。”
沈清烟便老实的在椅子上坐好。
顾明渊给了个眼神给那老头示意,老头放下箱子,让少年和沈清烟面对面坐着,不一会儿他打开了箱子,箱子里的小物件沈清烟有些认得,有些不认得,仅凭着猜测应都是妆物,比如那铅粉、黛笔之类的她以前见过姨娘梳妆时用过。
老头仔仔细细的观察着沈清烟的脸,沈清烟被他看的发毛,但顾明渊在场,她就是怕也没法说出口。
老头看完了她的脸,开始用那些妆物在少年的脸上涂涂抹抹,还往他脸上贴一种沈清烟看来像人皮的东西。
时间很漫长,沈清烟看着那少年一点点变成她的模样,霎时惊呆了。
易容成了,少年站起来学着她跟顾明渊笑,温软含情,和她别无二致,“小公爷。”
就是声音也与她有几分相似,不熟悉的人若见着他,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顾明渊挥手让他们出去。
沈清烟慌张起来,颤声道,“表兄,你、你为什么让他画成我?”
顾明渊没答话,伸手抚了抚她的腮,柔和说,“你在这里住几天,庆俞会守着你,想吃什么跟他说。”
落下话,他就踱步走出去,屋门砰的合上。
沈清烟骤时惊醒,她被关起来了!她再也没机会出现在人前了,刚刚那少年会取代她,她从此只能被囚在这间宅院里,完完全全的见不得光。
沈清烟一倏儿发出尖叫,人扑到门上,冲着那要走出去的背影呜咽,“表兄,我错了!你别关着我!我、我再也不跟你发脾气,你饶了我,呜呜呜……”
顾明渊的背影在她的哭声里顿住。
沈清烟哭着胡乱说话,“表、表兄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只给你碰,我不吃别人给的东西,我不跟人跑,呜……求你别关我。”
她要看着顾明渊没有回头的意思,整个人如天塌下来般站不住顺着门往地上坐,眼看着就要昏过去。
顾明渊瞬时转身,攥钥匙把门打开,她一栽就这么要软倒下来,被他兜手抱住,她脸上都是泪,还拼命的抱着他脖颈,脸不断蹭着他,眼泪打湿了他的鬓发,哭腔里带着怯,“别关我,别关我,表兄……表兄……”
顾明渊一瞬将她拥紧,眸子凝深,须臾低道,“暂时不能回学堂,只能呆在主卧,不能出屋。”
沈清烟哭着嗯声,脸埋到他颈边,止不住的抖。
顾明渊便像来时般将她严密的盖牢,抱她上了马车,那少年被庆俞送回了沈清烟的学舍,沈清烟则被顾明渊带回静水居。
她听着顾明渊的话,不敢往外跑,整日里只卧在里间,顾明渊回屋会陪她读一会书,再教她玩一些她不爱玩的小玩意儿,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是不是真的被顾明渊豢养起来,从此都出不去这间屋了。
这么过了两日,八公主又进了静水居,沈清烟被提前叫进隔房,她缩在窗台下直抖,听到八公主在外面异常嚣张的叫唤着。
“明渊哥哥到底把那个妖精藏哪儿了!皇兄都跟我说了!他穿女人衣服能叫男人丢了魂,我偏不信他是个男人!除非明渊哥哥能把他藏一辈子,否则我找到他就是他的死期!”
沈清烟猛地捂住嘴巴,蹲到地上,她要是被八公主找到,她就活不成了。
那八公主想进主卧,顾明渊安然坐在廊下,眉头都不眨一下,“八公主胡闹也该有个限度,随意进出臣子的卧室,传到圣人的耳朵里总免不了苛责。”
“明渊哥哥别拿父皇压我,我不信这话,”八公主嘴上虽这么说,脚却收回来了,折到他面前,想拉他的衣袖,被他不显山不显水的避开了,八公主跺着脚,“你把他交出来!要不然我不会罢休!”
庆俞搁旁边陪着笑,“八公主实在是误会小公爷,沈六公子虽是小公爷的学生,但平日都在族塾念书,不常来静水居。”
沈清烟竖起耳朵听着话,不觉就想到了那个画成她模样的少年,原来顾明渊一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帮她避祸。
顾明渊让她呆在那间宅院是为她好,那也不成,如果他图自在,借着这个机会就把她关了,她哭都没地方去,还是呆这里的强。
那屋外庆俞领着八公主出了院子,想来是去找那少年去了,沈清烟怔忡,那少年是替她死的。
顾明渊进来见她坐在地上,把她拉起来。
沈清烟仰头问他,“表兄,那个人会死吗?
“不会,”顾明渊弯唇道。
沈清烟有点不信,猜他是哄自己。
两人出了隔房,庆俞急急忙忙进来,“小公爷,八公主刚从族塾出来,准备乘厌翟车回宫,才上了车,马突然发狂,八公主被踩伤了。”
厌翟车是公主出行的车具, 所用马匹也是温驯耐力,甚少会出现马儿发狂的状况。
沈清烟不懂这些,但听见八公主被踩伤了, 便想拍手叫好, 谁叫她想杀自己,这下好了, 报应来了!
顾明渊瞥一眼沈清烟那毫不遮掩的得意劲儿, 让她回里间不要出来。
沈清烟可太好奇八公主被踩成什么样儿了,即使回了里间还趴门上凑门缝里偷听。
这扇门的是用花梨木做的,板实坚硬, 一关上了,外边儿人说话就听不太清, 她卯着劲想听仔细, 也无非就听到一星半点儿, 什么“脱了衣服, ”“什么蹄下扎伤, ”她一个也没听明白。
顾明渊就跟庆俞出门去了。
沈清烟在里间哪还呆的住, 偷溜出来先朝外去看,正见顾明渊走的匆忙, 庆俞却是去而复返,一跨进门就见她鬼鬼祟祟的偷看, 笑着,“沈六公子可不能在外面走动,八公主受了伤,小公爷得遣人送她回宫, 无暇顾及您, 您自个儿得安分。”
沈清烟听着不乐意, “八公主都受伤了,又不会再找我麻烦,我为什么就不能出去了?”
难道真要她一直躲屋里,她每晚睡觉都不敢脱裹胸布,闷死了。
她又嘟嘟囔囔,“八公主受伤,表兄还要送她回宫,当谁不知道他心疼八公主呢。”
哪怕他是想法子护了她,那也抵不过他喜爱八公主,八公主在他院里大吵大闹,也没见他对八公主训斥过。
他就会训她。
庆俞神色古怪,“八公主是在咱们府外受的伤,她要是赖在府里,您可就危险了。”
对哦,八公主要是借着伤要在英国公府休养,那指定要每日来这里大闹,沈清烟想想那景象就不寒而栗。
沈清烟哼他,“那我现在能回学舍吗?”
“您如今‘人’?????在学舍,一时半会儿不好调换,您再等两日,”庆俞道。
沈清烟知道他在敷衍自己,直跟他翻白眼,又差使他,“表兄要送八公主,反正也回不来,我要沐浴,你叫人给我抬水进盥室。”
没有顾明渊在屋里,她怎么也得舒坦一回。
庆俞低咳一声,摸了摸鼻尖,下去让小厮抬水去盥室。
于是沈清烟美美的泡了热水澡,解了裹胸布后,再按摩着,这几日的紧绷状态才算放松,要是有雪茗在就好了,她至少还能跟雪茗说说话,现在她一个人在院里,这些人都听顾明渊的话,她想说些体己话都找不到人,她还是想回学舍,肯定不能被顾明渊真藏房里一辈子。
水慢慢冷了,沈清烟从浴盆里起来,还没穿衣,盥室门忽被推一下,她叫了声谁,便没人再推。
沈清烟也不敢磨蹭了,裹胸布都忘记缠身上,抓起檀木衣架上的一件大袍套身上,领口太大,要她揪着,她趿着木屐往外,才开门就见顾明渊杵门口,望见她的那一瞬,冷肃的神色里融入了阴晦,眼神凝暗。
沈清烟跟他相处久了,也能感触到一点他的喜怒哀乐,譬如眼下,他应是不痛快的。
沈清烟自然是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他了,她就是洗澡了,也听他的话没有出去,他为什么要这副表情。
她背贴着门瑟缩着道,“表兄,你怎么了?”
“你穿了我的衣服,”顾明渊板直道。
她不仅穿了他的袍子,发里还在滴水,柔白的颈往下,一眼便知除了那件袍子,她什么也没穿,她还捂着衣领,腰带就那么一束,细的不盈一握,他的袍子下摆有分叉,那两条修长细腿随着衣袍晃动,在其中若隐若现。
媚色天成,偏偏她还懵懂无知。
沈清烟经他提醒,才知自己穿错了衣物,不免局促,往他身上看,竟见他衣袖上有血迹。
沈清烟撇唇,八公主又拽他袖子了,他瞧着八公主受伤才给她脸色看。
关她什么事。
故意拿她穿错衣服当借口,她不穿了就是。
“……我脱下来给你,”她要把门再关上。
顾明渊突然抬手一按,沈清烟只瞧他眼中暗色沉浮,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要拿她宣泄对八公主受伤的不满,跑是跑不掉的。
她手一松,不及后退,就被顾明渊拦腰抱住,她轻推一下顾明渊,发觉他肌肉贲张,咬紧唇把身子依偎过去,“八公主是不是伤的很重,我知道你生气,我会乖……”
他要她做赝品就做赝品,不要伤她就好。
她被顾明渊抱到围榻上,那截带血的衣袖在她眼前晃动,空气中似乎都能嗅到血腥气,这是八公主身上的血,她要在这种氛围里受他的狎昵亵玩,只为了解他相思之苦。
没什么的,她不在意就好了。
她闭紧眼,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了她的下腮,她的后颈下仰,睫颤个不停,他在看她,也许在他眼里,这会儿她已经变成了八公主的样貌。
她的唇被噙住,一种莫名的躁动在他们之间浮现,她被整个团起来,宽大手掌握着她的腰,她的衣角往上翻,他将她扣住,下摆越来越高,腿无力的往两边舒展,他倾身来,带着强势凶狠,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她在这陡时间猝然清明,呼着气推他,“不给的,不给的……你走!你走!”
腰间手一松,顾明渊直起了身,沈清烟将自己蜷缩住,躲到围榻边,眼里韵泪,含怯的看着他,他甚少失控,这片刻仍未平复,还阴沉的盯紧她,喉结在缓慢滚动,这和他平日太不一样。
像受了什么刺激。
沈清烟眼泪流出来,她不想跟他做风月记上的事,他只是想玩她,他把她当成了玩意儿。
顾明渊转过步要进盥室。
沈清烟哽咽道,“我能回学舍吗?”
他没回答她,盥室门砰的关住。
沈清烟抱着腿埋头直哭,哭歇了才没多难受,跑里间去吃吃玩玩。
快晌午时,老夫人进了静水居。
母子俩在隔房不知说了什么,老夫人一脸沉重的离开了院子。
沈清烟一下午都没见顾明渊从隔房出来。
过两日,庆俞跟她说,她可以回学舍了,只是她只能白日回学舍,晚上还得呆在静水居。
沈清烟犯执拗,不想晚上留这里,“那我晚上不在学舍,要是问起来怎么办?”
庆俞让她不用管,她就没由头了,但只要不用整日躲在顾明渊房里,等着他随时发疯,她也能忍受回静水居的。
她到底对八公主的伤势好奇,问了庆俞。
庆俞神秘兮兮的告诉她,“八公主伤了腿脚,硬是要赖在英国公府不走,后面小公爷亲自带人把她送回宫里,太医说八公主的腿伤到了骨头,得将养数月才能养好,八公主气性大,便令人把那匹踩伤她的马给宰了,这还不算,圣人还打死了两个八公主的随身太监。”
沈清烟愕然,不由可怜起那两个太监和马来,她问庆俞,“可知道那马为何发狂?”
庆俞手揣袖兜,摇头。
沈清烟便自己想着,马儿心情不好了,发发脾气很正常,顾明渊还跟她发疯呢。
就这么个,沈清烟又回了学舍,短短几日没见着,和雪茗有说不完的话,多是骂顾明渊。
雪茗也和她说了那像她的少年,“那位小哥真是替您挡了灾,八公主气汹汹的冲进了学舍,把门一栓,就逼着小哥脱衣服,等小哥脱了衣服,她又莫名其妙走了。”
沈清烟心有余悸,敢情那少年帮了她这么大忙,多亏她在顾明渊面前瞒住了身份,顾明渊给她找的才是个少年,她要是没瞒住,且不说他大概会不要她,还约莫找个姑娘冒充她,八公主必然不会让姑娘有活路。
沈清烟感慨不已,她千方百计都得藏好自己的身份,决不能被顾明渊给发现了。
沈清烟白日回学舍,就得上学堂,她是个磨叽性子,现今学堂里又没人欺负她,她就能在下学后磨叽很久的收书袋。
等她把东西全收好了,才慢吞吞的背著书袋要出学堂,恰时见赵泽秀没走,她有点怕他故意等人走了要欺她,便想绕过他走掉。
可赵泽秀明显等着她,直接大步近前,把她拦住,眼睛盯在她脸上,把她看的直往后退,赵泽秀皱眉道,“你和前几日不太一样。”
沈清烟也心虚,结巴道,“我、我前几日都在学堂里,怎么就不一样了,你少胡说!”
赵泽秀呵笑,“我可看见八公主进你房门了,你跟小公爷那点腌臜被八公主晓得了,她来找你麻烦你能平平安安?”
说着往她手颈上看,还眯着眼。
沈清烟浑身不自在,犟嘴道,“我跟表兄没腌臜,那天你也在场,你没看到表兄推我吗?”
赵泽秀想到她说的情形,感到鼻腔有些冒热气,用手摸了下还好没流鼻血,才不屑道,“我可不信,八公主来学堂找你麻烦,转头就在英国公府门前被马踩伤了,小公爷把八公主送回宫,听我父亲说,那马蹄子不知被谁扎伤了,圣人命人把跟着八公主的太监当着小公爷的面儿给打死了,罚了小公爷半年俸禄,给小公爷施压,要他给八公主一个交代,小公爷硬是扛着圣人的怒气,求圣人给他时间查明此事,我看八成就是小公爷为着你暗地叫人伤了马蹄。”
沈清烟眼珠子直转,顾明渊那么喜欢八公主,才不会伤她,他只会伤自己,“……你再混说,我就告诉表兄你在背后编排他!”
“这京里谁不知道八公主喜欢小公爷,小公爷是不会保你后半辈子的,你趁早想清楚,”赵泽秀冷笑一声,再深深看她一眼,先出了学堂。
沈清烟两手不停冒汗,她何尝不知道顾明渊不会保她一生,可现在她又逃不掉,她还图他的钱呢。
只能再忍忍了。
日头降下去,沈清烟从碧纱橱后头被庆俞带出,不多时那里间的隔间里出来个跟她相貌一样的少年,吹灭了灯,躺床上睡觉。
夜深了,有人从窗户外爬了进来,鬼鬼祟祟摸到床头,用手隔着褥子摁在熟睡的人胸膛上,平的让他诧异出声,“不会真是个卖屁股的?”
他还想往褥子里摸,床上人却翻身了,眼瞅着像要醒过来,他赶忙又爬出窗。
——
沈清烟晚上回了静水居,用罢晚膳后,顾明渊下值回来了,他都没叫她就进了隔房,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沈清烟记得白日里赵泽秀说的话,想着他这会儿估计在焦头烂额的想法子找出扎马蹄的元凶。
她幸灾乐祸,他又想八公主,又想要仕途,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现在圣人逼着他了。
真是活该!
她依着门说风凉话,“表兄要是查不出来,干脆就如了八公主的愿娶她得了,横竖你心里也有她。”
顾明渊把手里的书页一放,拧着眉看她跟没骨头似的靠在?????门上,又娇又欠。
“谁跟你说我心里有她?”
用得着谁说吗?她又不是眼睛瞎了, 耳朵聋了。
但她就是抱着胳膊轻轻的哼,把眼儿瞥一边,一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的姿态。
顾明渊踏一只脚过来, 她像只兔子, 一扭身往旁边躲,不长眼的撞到香案上, 把香炉也撞地上去了, 小腰疼的折不起来,直皱着脸差点摔了个屁股墩儿。
还是顾明渊手脚快,捞她起来坐到香案上, 手还扶着她的腰肢,用一种让她直不起来的力道揉着, 她眉头都蹙的艰涩, 歪歪斜斜的倚在他手臂上, 檀口轻咬, 一会儿又叫着疼, “表兄别揉了, 疼死了。”
顾明渊手没停,她彻底没了气性, 委屈巴巴道,“我错了还不成吗?我就是把你的心底……”
叫他一个凌冽眼神给打住了, 她更是牢骚不止,只在肚中复议,看吧,她戳破了他的贼心, 就不准她往下说了。
她憋的慌也只能忍了。
香炉倒地上后, 满室升腾起浓郁的香, 闻的人头发昏。
顾明渊半抚半揽着她的腰身,再重复问她前边的话,“谁跟你说我心里有她?”
他还像问罪一般,沈清烟可憋不住了,脖子一梗,跟他眼对着眼,“我都瞧见了!你那天跟八公主在假山上互诉衷肠,八公主还说我是她的赝品!”
她说到这儿就心酸的哭出来,她这么多天傻里傻气的还以为他喜欢男人,还对她这个男儿像有色心,谁知道他喜欢的是男装的八公主,想着八公主,只能拿她聊以慰藉。
怎么想她都惨。
她很有骨气的要推开他,要自个儿躲屋里舔舐伤口,哭一哭就好了。
可是顾明渊非按着她不让动,还趁她在哭,把她脸托起来亲,他亲她有点舒服,她又没骨气的叫他搂到怀里,哭一会儿便张着唇给他吻的身子脱了劲,黏糊糊的抬着脚踩他,他把她的靴子脱了,手攥住那只作恶的小足磨搓,她就再没了能耐,
他好容易放过了她的脚,她还报复性的又往他身上踩,不慎把他踩的一绷,她还自以为把他踩疼了,连着踩了好几下,就被他摁在香案上亲昏了脑袋。
俄而她再缓过劲就见他阴阴的俯视着自己,她到底胆怯,糯糯说,“你就是再生气,也不能打我。”
“我跟八公主没关系,”顾明渊说。
沈清烟手软软支起来,想呸他,没胆,也就阴阳怪气道,“都给拽袖子,还摸她的头,谁信呢。”
顾明渊唇角轻挑,就为这点儿不算事的事跟他暗戳戳的气了一个月。
气性大,胆儿小。
顾明渊手往她头上摸,她还要避开,他径自在她头发上摸了一把,把她气的够呛,“都说不喜欢摸头了,好过分。”
“你看错了,我没让她拽袖子,也没摸她头。”
顾明渊转身坐到了桌前。
沈清烟回味着他的话,他这是在跟她解释,那八公主是一厢情愿?
沈清烟斟酌着,他既然开口了,又是没在乎的姿态,说不准是真的。
那他还是垂涎男人!
沈清烟左想想右想想,垂涎男人也比喜欢八公主强,好歹她不用做赝品。
但现在圣人都逼着他娶八公主,他喜欢什么都没用。
沈清烟绞着手指道,“那你又没本事找到扎伤马的元凶,你还得从了八公主。”
顾明渊手中笔一顿,“睡觉去。”
他总这样把她当学生训。
亲她嘴巴,摸她脚的时候怎么就不这么正经了!
她脚都红了!
她气噔噔的穿好靴子跑了。
顾明渊提笔在纸上画了马蹄形状,那伤处扎了根银钉。
——
宫中主子的马匹都有专人马夫照管,翌日大理寺的差役以办案为名头将照看八公主那匹马的马夫带回大理寺的监室拷打,不出半日那马夫就招了。
这是八公主的主意,让马夫在马蹄上做手脚,好叫马会在英国公府前发狂,她借着伤势也能留在英国公府,不想就被顾明渊给送回宫了。
这后头自不必说,自然是英国公府背了黑锅,顾明渊要是稍微转不动脑子,还真只有捏着鼻子答应尚公主才能平息这件事给英国公府带来的影响。
顾明渊倒没亲自将证据呈给圣人,是由大理寺的寺丞入宫递了证词,算是给八公主留了一层薄面。
但是圣人仍旧震怒,勒令八公主在宫中修习礼规,不得再擅自出宫。
总归是让事情告一段落,沈清烟听见消息时都松了口气,八公主可不能再找她的麻烦了。
这转眼一月就过去了,二月中旬便是童试,就只剩十五日。
族塾里也停了课,各家有来人接学生回去。
沈宿也有派人来接,但被扫墨给挡了回去,只说让沈清烟在在顾明渊这里再苦读五日。
学舍内的学生三三两两都走了,赵泽秀也没留,临去时还考究的看她一眼。
沈清烟都猜的出他想说什么,无非是她和顾明渊怎么怎么污秽,她都听腻了。
赵泽秀回家后就挨了他父亲一顿打,直骂他在族塾里不学好,那点子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尽想着歪门邪道,欺男霸女。
赵泽秀无缘无故挨打,这心里有鬼,便把账算到沈清烟头上,只恨早早回府,不然定要把这仇给报了!
族塾里没人,沈清烟一个人是不敢住学舍的,又搬回了静水居,她不想参加童试,磨了顾明渊有两日,都没见顾明渊给她出主意,她气归气,又只能求他,夜夜不避讳的往他屋里钻,常常挨了顿亲没讨到好后还不长记性,仍旧缠着他又哭又闹的要他想法子。
这一晚,她趴在顾明渊怀里哭个不停,“表兄不帮我,我就考倒数第一,我没脸在燕京城呆了,你是我先生,你也没脸在燕京城呆。”
顾明渊捧着她的脸亲一下再亲一下,把她亲烦了,攥着小拳头打他,“我不要考童试!”
顾明渊握着她的小拳头抿嘴笑,“你不想考,不去考场就行了。”
沈清烟觉着他在说风凉话,“我父亲不会同意的,他指定要给我报名,你明明都知道,你还故意这样说。”
顾明渊便没了笑,垂眸凝她。
沈清烟呐呐道,“怎、怎么了……”
顾明渊又老神在在起来,“想进考场没那么容易,你父亲要给你报名还得自己没做什么错事,学官不仅要看你的品学,还得查查你父亲。”
沈清烟疑惑,“我父亲也是官儿,有什么好查的?”
她父亲也没做个恶事。
顾明渊那冷薄的唇轻启,“你父亲近来常去十王府走动,朝中已有不少人注意到,圣人最忌结党营私,过不久你父亲这七品官应保不住了,你想入科考只怕有点难。”
沈清烟错愕,想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来什么,她父亲结交皇子,确实做错了,她对父亲分明已失望透顶,他丢了官儿,害她无法科考,她应高兴才对,但她一时竟迷茫了,她问顾明渊,“为何三皇子没事?”
“他是圣人最疼爱的皇子,”顾明渊没情绪道。
沈清烟呆了好一会儿,哦着,从他腿上下来,回厢房去睡了。
五日后,沈清烟被永康伯府的马车接回府去了,这回和上次一样,雪茗、庆俞和扫墨陪着她回去的,府中上下对于她这次回来都是小心翼翼,自她回自己院子后沈宿就吩咐下人不许打搅她温书。
永康伯府里,正经参加这次科考的有三人,三老爷沈钰,二房嫡子沈浔,再就是沈清烟。
沈清烟虽不出院子,但雪茗却能往外跑,常跟她说府里的一些事儿,比如那三老爷沈钰对这次科考很是一番胸有成竹,这近考前,还日日出门吃酒玩乐,只说自己一定能高中,也不知是在发梦,还是真有底气。
至于沈浔,那则是和她一般,在房中更加刻苦攻读,夜夜点灯到天明,那架势不考个魁首都对不住他这么用功。
而沈清烟自己也没心思读书,她已提前知道了自己没机会入仕,反倒平静了,在刚从顾明渊嘴里听到那话时,她是有点难过的,若她是个男人,刻苦读书了,却因父亲的过错没法入仕,那多惨。
可谁叫她父亲是这样,她唯一庆幸的就是她在读书上不开窍,好歹没有让她亏到底。
离开考还剩五日时间时,沈宿私联三皇子的事儿被学官上报给了圣人,与此同时,京里忽然传出沈宿当年在外私养外室,沈清烟是外室子出身。
一时间关于沈清烟的许多谣言都出来了。
她在英国公府的族塾里不安分,和同窗搞断袖。
她读书不刻苦,时常偷出学舍,其实是青楼花街的常客。
谣言本就似真似假, 传的人多了,信的人也多,慢慢的沈清烟这个人就成了别人口中不学无术, 浪荡成性的纨绔子。
彼时沈宿这七品的僧录司右阐教被撤了职, 正窝了一肚子火,恰听见外界传言, 便把这气撒在了沈清烟身上。
那一日, 沈钰和沈浔已离府前往考场,沈清烟却跪在宗祠里,沈宿手持着竹条往她身上抽, 抽的她趴倒在地上,青白着面默声落泪。
沈宿见她哭, 已无怜意, 手中竹条打的更狠, “原来我送你去那族塾里念书, 你却在里面尽做着偷鸡遛狗的勾当。”
“你都能跟同窗搞断袖, 你和小公爷如何清白!亏我指望着你成才立道, 你倒是像了你那水性杨花的姨娘!”
沈清烟不明白这怎么跟她姨娘扯上了关系,她姨娘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给沈宿做了外室, 这世道不容女人,身份低贱些便只能靠着容貌身体仰仗富贵老爷, 可老爷玩腻了她,便又会嫌弃她卑贱放荡,最后一张草席裹尸,谁还会记得她也是个人。
沈清烟耷拉着眸, 还是辩驳道, “我没有断袖……”
她又止住了话, 断不断袖有什么重要的,沈宿这个父亲不会听,她的名声也散出去了,以后人人都会对她指指点点,她终究是遭人耻笑的。
沈宿最恨她顶嘴,扬手要继续打的她还不了嘴。
这时老太太过来了,老太太进门后瞥过沈清烟,坐下道,“别打了,浔哥儿这两日入考场,当着祖宗牌位前见血不好,没得给浔哥儿添了煞气。”
沈宿哼哧着气把竹条掷到地上,也坐下来,咕了口茶水勉强将火气压下去。
老太太手里握着佛珠,思忖了会儿道,“事儿已经发生了,烟哥儿以后只怕也不能再科考,他也不小了,老大你还是给他尽早议亲吧。”
沈清烟把脸艰难仰起来,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带着笑,她从那笑里看出了得意。
沈宿皱眉道,“他现今这名声,哪家愿意嫁女儿过来,再说他上面浔哥儿还没定下,不着急。”
老太太道,“等浔哥儿过了童试,我就要给他定门正经亲事,那些个什么登不得台面儿的妖妖娆娆若再想勾着他,我可饶不了他!”
她说完意有所指的扫过沈清烟,沈清烟怔神着,不知她话中意思,但老太太又往下说了,“烟哥儿这亲事我想过,他入不了科考,想娶个有身家的姑娘只怕别人家也不愿意,我这里想法是给他挑个老实本分的小家之女,会过日子就成。”
沈宿稍作思考,“不行。”
他自己娶的嫡妻就是地方士族,当年因着救了他父亲一命,他才娶了不能给他助力的妻子,他断不想自己儿子也娶个不中用的妻子。
“怎么就不行?你难道还指望他能做官?要说起来,也是你这个父亲的不是,你私下和三皇子走动,自己丢了荫官儿不说,还害的烟哥儿也不能科考,咱们家毕竟是伯爵府,你是老大袭了爵位,可现在你把官儿丢了,这身上的爵位估摸着也是圣人看在咱们太爷的面儿上才没给你罢了,但咱们家总得有个儿孙能撑起门楣,也只有浔哥儿能担起来,”老太太几乎是在明着说,让他过继沈浔,沈清烟这个无用的庶子等她成家后就别想着再承袭爵位了。
但沈宿自己有考量,他本身不是什么有才干的人,在这僧录司右阐教的官位上呆了有十几年,他这个年纪的人大多都能往上走几个品阶,只有他在原地踏步,去年他本来都能升一阶了,却又被打了回去,又因着沈清烟的缘故,那些个巴结三皇子的官都明里暗里的排挤打压他,他这才厚着脸皮去讨好三皇子,但也没料到圣人厌恶朝官与皇子来往。
他到底不甘心就这么丢了官。
他望着沈清烟,若她真跟小公爷断了袖,小公爷那等身份,何愁不能让她再入科考,他这个父亲说不定也能沾光,官复原职。
虽说把儿子送给小公爷有些不地道,但等沈清烟做了官,他也能重回官场,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英雄不问出处,只要她争气,自有她的前程在,以后再给她娶妻生子,不就能堵住悠悠众口。
“烟哥儿娶妻不牢母亲费心,母亲还是操心好浔哥儿吧,儿子现在更好奇到底是谁往外透露了烟哥儿的出身,他姨娘以前是外室没几人知道,怎就闹的人尽皆知了,这儿子得查清楚,”沈宿正声道。
正经说起来,也就永康伯府里的几位主子知道沈清烟的出身来历,这谣言必然是从府里出去的。
沈清烟被这话点醒,她是外室子除了家里就只有顾明渊知道,她父亲和三皇子走近,顾明渊却是太子殿下的人,这次父亲失了官职,是顾明渊提前知会她的,那她被传外室子,是不是有他的手笔?
她确实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那晚被太子殿下用女装折辱他没有出面制止,她就应该记着,无论她是赝品,还是顾明渊断袖。
她都只是个可以任他玩弄的小人物。
他从来只享受着践踏她的快乐。
老太太捶捶腰,脸上的笑发冷,起身道,“随你吧。”
宗祠里只剩了沈宿和沈清烟。
沈宿连连叹气,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看她疼的摇摇欲坠,让她坐到椅子上,沈宿面上阴冷,“你即是跟了小公爷,便好生伺候他,哪日能哄的他给你铺官路,也算是你的造化。”
沈清烟眼泪滑落,他们果然是父子,都想着靠攀附,哪怕卖了自己,也能把这副可耻的嘴脸表现的正义凛然。
沈清烟挨了顿打,庆俞和扫墨却在当日离开了永康伯府。
沈清烟有两日睡不好吃不下,她真真切切的感觉到顾明渊也许不愿要她了。
她呆在府里,随时会被沈宿再送给别的什么达官显贵。
但她好像只能坐以待毙。
直到童试开考那一日,徐远昭来永康伯府探望沈清烟。
下着小雨,沈清烟靠着引枕,眼望着院里地面积水,徐远昭手撑着伞慢步沿石阶上了屋檐,雨伞微抬,他那张温润的脸孔落在沈清烟眼底成了这院中唯一能动的活景。
他看到沈清烟,先笑起来,“小表弟怎么看起来像不认识我了?”
他的小厮把带来的礼送给雪茗,雪茗拎起来才知道有多重,忙将徐远昭引进门。
徐远昭就近坐到凳子上,瞧了瞧沈清烟,发觉她面色苍白,人消瘦了些,看起来比一年前要木讷的多,但仍漂亮的夺人眼球。
“小表弟可是因为不能科考而伤感?”他轻声问道。
沈清烟摇了下头,闷闷道,“难为徐世子来看我。”
便不愿说其他了,徐远昭也是太子殿下的人,纵使那一晚他没有嘲笑她,她面对他也有所提防。
徐远昭浅笑一下,“我是私底下来看小表弟,不曾跟太子殿下说过,你别怕。”
沈清烟眼睫抬起来看他,他面上真诚,不似作伪,沈清烟心底的难过逐渐放大,徐远昭这个跟她不熟的人都知道来看她,顾明渊却把她冷落在这里,连庆俞和扫墨也走了。
恨不得立刻跟她撇清关系。
沈清烟挤出来笑,“不怕的,谢谢徐世子。”
徐远昭往屋里看了一周,这屋子不算大,倒有几分冷清,不像是人常住的屋子。
“我听说了那些谣言,不过是无稽之谈,小表弟别放心上。”
沈清烟嗯了嗯,又犹疑着,“外面都、都传我是断袖,徐世子不怕被我带坏了名声吗?”
徐远昭发笑,“这有什么好怕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说小表弟也没做过这些事,不都是别人造的遥?”
他着实善解人意,说出来的话很叫人舒服,如果是顾明渊,他指不定就任她自怨自艾,她就像个物件儿,他想不要她就不要她。
沈清烟点了下头,眼睛里酸涩,“也不会有人信。”
“我信小表弟,”徐远昭柔声道。
沈清烟滞住,蓦地没控住泪淌出来,她慌忙用手擦,不其然面前递了帕子,沈清烟没有抬头看人,伸手接了帕子,一点点的擦着脸。
这是徐远昭第三次给她递帕子,每一次都是在她伤心无助的时候出现的。
“小表弟不必难过,京里人不过是一时说笑,过了就忘了,再说小表弟若是断袖,景略还能留你在身边,除非他也是断袖,”徐远昭安慰她。
沈清烟内心想,顾明渊不仅是断袖,她还被迫给他玩儿呢,这种事说出去都没人信,他们只会说她不?????要脸皮跟自己的先生不清不楚,不会把顾明渊说成什么样。
谁叫他在京里的名望向来高。
“景略这人就是性子冷,这也怪不得他,他年幼时也是个会玩会笑的,到他八岁那年冬天,他妹妹丢了,他也差点在江南被拐子拐去,从此就变了个人似的,谁也不知他心里想什么,我和他做了七八年同窗也没把他看透,除了小表弟,从来没见过谁能呆在他身边,之前太子殿下还说笑,他要真断袖了,没得要让不少姑娘伤心。”
不说别人,八公主就够烦得了,不过一些捕风捉影,八公主就想杀她,要真被八公主知道顾明渊断袖,她估计死的都不能留骨灰。
沈清烟听过顾明渊这个妹妹五岁那年丢了,但好像阴差阳错被她大表哥的继母给收做了养女,这都养了这么些年,也没见英国公夫人认回去,古怪的很,但也不关她事。
她在心底唾弃顾明渊,嘴上却恭维着,“表兄高风亮节,没有这些龌龊。”
徐远昭微笑,“景略自小就和他的表妹傅姑娘定了娃娃亲,可能今年就会成婚,小表弟知道吗?”
沈清烟已经听过金玉良缘,顾明渊不娶八公主也会娶表姑娘,这是她一早就有的认知,顾明渊是断袖,所以他跟表姑娘成亲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不能暴露在人前,怪不得他这么急切的要和她划清关系,原是要成婚了。
沈清烟喉间堵塞,低道了声知道。
转而端详她片刻,打趣道,“小表弟明眸皓齿,若也有妹妹,估计永康伯府的大门都要被媒人踏破了。”
沈清烟面颊泛红,“徐世子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倒不是开玩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谁见了都想求娶,”徐远昭道。
沈清烟捏紧手帕,知道他说的玩笑话,也不免心跳飞速,她讪笑,“我父亲被罢官,我也声名狼藉,即使有妹妹,也会连累她,不会有媒婆来讲亲。”
徐远昭歪一点头柔笑,“若真喜爱她,又怎会在意她家中如何?喜她这个人,为她后半生遮风避雨才是真,顾念家世的,不过都是贪图颜色罢了。”
沈清烟愣愣道,“徐世子也会对自己的夫人这般吗?”
徐远昭微露一点尴尬,笑容真切,“自然的,只是我尚未娶妻,也就是自己胡想。”
沈清烟胸腔里的心砰砰跳的激烈,姨娘要她找一个能护得住自己的好夫君,徐世子不就是姨娘所说的好夫君吗!他是永安侯嫡子,自己也是东宫洗马,若太子登基,他一定仕途坦荡高升,他为人谦和良善,还说不在乎夫人的家世,要为她遮风挡雨,这样的好夫君就在眼前,她竟然还一直忽视。
这么好的时机,她要不要现在就跟徐世子坦白身份?
也就犹豫了片刻,沈宿的小厮过来,躬身道,“徐大人,老爷请您去正堂用茶。”
“小表弟好生歇着,”徐远昭起身随小厮走了。
待雪茗关上门,沈清烟喜悦的告诉她,自己找到好夫君了,惹了雪茗的好奇心,问是谁。
沈清烟便揉着手中帕子,羞答答道,“是徐世子……”
雪茗道,“……他是太子殿下的人,可靠吗?”
沈清烟手肘支着下巴,开心笑道,“当然可靠了,每回我难过伤心的时候,徐世子都来安慰我,还给我帕子擦眼泪,他还说喜一个人,要对她好一辈子,才不像表兄那样呢。”
她把手帕递给雪茗,让她洗好了再给她,回头她送还给徐远昭,一定要再和他亲近些,女儿身还是迟些日子再说,等徐远昭对她真生了情愫,她再挑明身份,决不能让这么好的夫君跑了。
徐远昭吃了杯茶,受沈宿一些恭维后,才离开永康伯府回东宫去了。
入夜后,永康伯府停了辆马车,沈清烟被带出来送上马车,她尚没反应,就被搂到腿上,轻捏着下颚抚摸,再亲吻。
这熟悉的侵蚀感,她不用想就知道是顾明渊。
她依靠在他胸前,他拔掉了发髻里的玉簪,让她的头发散落,许是有些日子没见了,他分外的凶,一手固着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后脑不准她躲避,逼着她承受这迫切而窒息的吻,车内隐约只听得到他沉重的吐息,她眯紧了眸,一下倒在他身上再也爬不起来。
马车晃晃悠悠的驶进了英国公府。
入夜后,府里鲜少有下人走动,马车进了静水居的后院,沈清烟被他抱下来,直抱进主卧把她放进架子床,她才发出极轻的嘶声,两只印了点点痕迹的足从被子底下落出来,不小心滑到床外,再失了劲缩回去。
父亲打她的伤还没好,他先前太过力,她疼的倒抽气也没叫他放开自己,
顾明渊握住她的脚放回去,再转出去,未几雪茗进来,给她换药,不期然见她脚上那些红色的落痕,和她颈肩上的一样。
暧昧晦涩的再想找借口都没法说的过去,不可能次次都这么凑巧。
雪茗眉头直跳,忽生起一个想法,换药之余,把她的裹胸布解了,再换了件宽袖雪粉色厚袍,依稀可见那丰润轮廓,若有心发现,一眼就能看穿。
她做完这一切就悄悄退出了房门。
顾明渊再回来时,沈清烟睡的香甜,面庞都盈着绯,睫覆在眼下随着呼吸扇动。
顾明渊褪了外衫,撩起被子要坐进去,入目却见她穿的那件袍子和以往不同,身段有些微显露出来了,往上柔润娇媚,往下纤腰素裹,长腿曲起,袍子的下摆放大,引人侧目深望。
顾明渊慢慢坐进床里,探手拢她起来,扰了她的清梦,她不瞒的叽咕,又说不清什么,顾明渊张口堵住那唇,摁进怀里。
窗外的连翘花在这春夜里逐渐绽放,雨终于停了下来。
翌日一早,沈清烟在用早膳时,林逸景叫小厮拉到院里,逼着他给沈清烟跪地上道歉。
林逸景被人强按在地上, 看见沈清烟时面上维持不住素日软和,显出几分狰狞。
沈清烟一口灌汤包才吃下去,烫的舌头疼, 直吐舌头, 红艳艳的媚气,她瞅着林逸景还翘起头瞪自己, 便问庆俞, “他做了什么错事?”
“您的谣言都是他传出去的,”庆俞道。
沈清烟霎时愕然,她跟林逸景是有些过节, 但也不曾想过他背地里这么下作恶毒。
她不高兴了,板着脸问林逸景, “我又没欺负过你, 你干嘛要这么对我?”
林逸景阴着脸把头低在地上, 一声不吭。
沈清烟更气愤, 他做了这么恶心人的事, 还给她摆脸子, 她伸出来手打他,打到他肩膀上去了, 她手型小,打人没多少力, 这么打上他肩头,倒颇有些像撩拨。
庆俞咳一声想提醒她。
林逸景僵了半个身子,把她手一推,面露嫌恶道, “那些也不算谣言, 沈六公子这不就对我这个同窗也使了魅惑招数。”
这下可把沈清烟给气到了, 她是个最会依仗权势的,叫小厮把他摁在地上,她就是用手打他,“谁对你魅惑了?少栽赃我!我就要打你!你能怎么着?”
她连打了好几下,不见林逸景再吭声,火气上来了,又难过又愤怒,不解气道,“你害的我被人指指点点,还被我父亲给打了,我看你才是断袖!你见不得表兄是我先生,对我好,你就是嫉妒我才这样坑害我的!”
正想再往他背上捶,庆俞连忙阻止她,“小公爷过来了,您别动脚。”
沈清烟不以为意,“我踩他表兄又不会说我,我还不能出气吗?”
可她显然想错了,顾明渊一踏进门见她手不规矩的打着人,就冷了脸色,“你起来。”
沈清烟连忙收手,站起来往他身边走,观察他脸色差,讪讪的跟他说谢,“谢谢表兄帮我揪出坏人。”
顾明渊再没给她一个眼神,她目色一灰,垂着脑袋不吱声了。
顾明渊挥手道,“把他送去大理寺。”
沈清烟小张着嘴,这么严重的!林逸景造了她的谣,她以为骂一顿就可以了,顾明渊这是要把他抓到大牢里!
沈清烟惊讶归惊讶,但也没觉得不对,顾明渊从来不做错事的。
林逸景一听要进大理寺,惊慌失措道,“小公爷,您把我从考场抓回来,我错失了童试,这还不够吗?若进了大理寺,往后我还有什么指望?”
顾明渊俯身坐倒,挥袖道,“拉走。”
林逸景眸中闪过狠意,却膝行到沈清烟面前,不停给她磕头,“沈六公子您大人有大量,求您放过我,我以后对沈六公子一定敬爱有加,绝不敢再欺您半分。”
沈清烟心软,他就差哭出来了,又想着他被顾明渊从考场带走,明显也丢了脸,今年童试没法考,还得再等上三年,三年?????时间什么变故都可能发生。
他为他干的坏事也付出了代价。
沈清烟犹豫着要不要替他讲讲情,眼一瞄到顾明渊,就被那寒眸吓得扼住声。
是时小厮要把林逸景拖走。
扫墨从外面喘着气跑进来,“小公爷,国公爷、老夫人、表姑娘……还有林姨娘进院子了。”
这回轮到沈清烟怯懦了,想缩走,被顾明渊眼神给镇住,只得跟着他出门迎接几人。
英国公顾淮山拉着张老脸,背着手进门就坐到上首,顾明渊、傅氏、傅音旭也坐了下来,沈清烟没敢坐,林姨娘没得坐,瞅见地上的林逸景,就捏着手绢站在顾淮山身旁一个劲的哭,顾淮山把桌子一拍,“哭什么!还不给老夫把嘴闭上!”
这还是沈清烟头次见顾淮山发这么大火,沈清烟胆怯的把自己往顾明渊身后藏了藏,她听英国公府里的下人说过,顾淮山对林姨娘很宠爱,不定就是来给林逸景撑腰的,顾明渊再厉害也拗不过自己的父亲。
林姨娘立刻止住哭,委委屈屈道,“国公爷息怒,妾身只是看到景哥儿这般可怜,一时没忍住。”
顾淮山一脸黑,盯向自己这个最成器的儿子,“不管如何,你也应该让这孩子先考完童试,何故要断了他的科考?”
傅氏扑的一笑,“国公爷说话有意思,他的科考重要,明渊这学生的科考就不重要了?他现如今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明渊这个先生也跟着在背后说闲话,你做父亲的面上有光?”
顾淮山好面子,经她这一说也有点挂不住脸。
林姨娘颇有眼力劲,急忙道,“夫人说的是,妾身这这侄儿也不是有心之失……”
傅氏眼一厉,“主子们说话,你一个姨娘插什么嘴?”
林姨娘仗着顾淮山的宠爱以前也不安分过,后来在傅氏手里吃了几回瘪,才老实了些。
趁着人都在,林姨娘虽惧她,也还引着话,“是妾身不懂事,但妾身这侄儿也不过是嘴上没把门,才把话透出去……”
她这明里暗里的就差指明沈清烟断袖是真的。
傅氏脸色忽青忽白,朝沈清烟看一眼,沈清烟愣是没明白她的暗示,还是傅音旭笑着递话,“林姨娘这话可不是惹人猜疑,清烟弟弟我也见过几回,性儿纯稚,断袖之类的他恐怕都不懂是什么。”
沈清烟急着道,“……我本来就不是断袖。”
断袖的是顾明渊,他们一个个的都盯着她,只有表姑娘为她说话。
傅氏松一口气,问顾明渊,“明渊,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造谣生事,按规办,”顾明渊淡漠道。
这要是按规办,林逸景这一生都不用再入考场了,林姨娘慌张揪着顾淮山的衣袖扯,扯的顾淮山老脸通红,这私下里,顾淮山很受用林姨娘的小娇蛮,给她扯两下袖子,哪还有气,对顾明渊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让他给这学生赔礼道歉就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当人命案子处理。”
他又摆着冷脸喝林姨娘,“你吃饱了撑着在这儿搬弄是非,你这侄子以后都不准进英国公府的大门,再看到你跟娘家人来往,你也不用再留在府里了!回你的院子去!没老夫的允许,不准出来!”
林姨娘便假惺惺的抹了抹眼泪,回自己院子了。
这头沈清烟也极受用的被林逸景跪着奉茶道歉,林逸景灰溜溜的被赶出英国公府,不出一日,这消息就散播了大街小巷,沈清烟是断袖的消息也就渐渐没人传了。
顾淮山和傅氏先出了院子,傅音旭也起身离开。
沈清烟对傅音旭很感激,想着要与她道谢,但顾明渊明确说过不许她跟傅音旭亲近,会拿回她手里的财物。
那她还是要跟表姑娘说声谢,大不了她给顾明渊还一块金子。
她顶着压力跑出去,追上了傅音旭,腼腆的和她道谢。
傅音旭不甚在意道,“清烟弟弟太客气了,以后都是一家人,我自然向着家里人。”
她自荷包里摸出一块糖,喂到她嘴边。
沈清烟乖乖把糖吃了,傅音旭瞧她腮鼓起来,抬帕子遮在嘴边笑两声,解了荷包给她,“都是糖,你留着吃吧。”
沈清烟不好意思,心想她一定也爱吃糖,才随身带的,结果把糖给自己了。
傅音旭轻着步子离开了静水居。
沈清烟吃着人家的糖,手里还拿着,方想着要不要把荷包藏起来。
可已来不及,顾明渊坐在那儿冷飕飕的睨她,伸一只手道,“过来。”
沈清烟本来想退步出去,但庆俞比她快一步把门给带上了,她还没法跑,便只能不情愿的走到他跟前,咕囔着表兄。
刚想跟他解释,他猛然伸指头将她嘴巴撬开,勾出那颗未融化的糖,扔到了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沈清烟一时懵住,未几她气道,“你还不准我吃糖么?”
顾明渊不仅不理她,还把她手里的荷包抢走,她敢怒不敢言,嘀嘀咕咕着,“多大人了,还抢我的糖。”
“我教过的话你忘光了?”顾明渊阴声道。
“没忘!”
表姑娘是别人吗?表姑娘是他未来的夫人,表姑娘自己都说以后是一家人,她吃表姑娘的东西怎么了?她跟表姑娘打好关系有什么错的!
她嗓门还不小。
顾明渊一张手捏着她的脸颊凑近了狠亲一口,甜腻在唇齿间四散,他似要把她当糖嚼了。
直到松开唇,她又被他揽到腿膝上,眼泪蒙蒙道,“你要娶表姑娘了,还这样碰我嘴巴,你对不起表姑娘,你才是断袖。”
顾明渊暗着眸一言不发,倏然把她两只手握住,翻来覆去的揉着,揉的她边哭边求饶,“我不乱打人了,呜呜呜……”
顾明渊才放过她,用过午膳上值去了。
荷包也被庆俞送还给了傅音旭,气的沈清烟哼了庆俞好几声,也没见庆俞有反应,倒把她自己气着了。
下午时,她不仅被收走了两块金子,还得了一大包糖核桃,雪茗说是顾明渊要她在他下值回来前全吃掉,要是吃不掉顾明渊回来不定又要罚她。
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腻,那一大包吃下来,沈清烟有一阵子看到糖和核桃都反胃。
快黄昏时,沈清烟听雪茗说到,东宫那头又赏了不少好东西到府里,是徐远昭送来的。
沈清烟立马来了精神,赶忙叫雪茗把洗好的那条帕子拿给她,她要送还给徐远昭。
雪茗纳闷道,“少爷手里有徐世子三条帕子,为何只还一条帕子?”
沈清烟自作聪明道,“我要是今儿全给他了,以后就没由头接近他了。”
雪茗都要叹服她这想法,那徐世子只要不是个傻的,还三次帕子,一看就别有目的,没准她才洗清的断袖名就真得坐实了。
雪茗有心想劝她换个法子,但她没心思听,着急的拿着帕子出院子外去见徐远昭。
正巧半路和他碰上,他还言笑晏晏的和她打招呼,“小表弟来英国公府找景略?”
沈清烟见着他的面儿就羞涩起来,想说自己被顾明渊接回静水居住着,但被雪茗拉了拉衣袖,她才转了转脑子,觉着这话不能说,嗯一声,又把帕子递给他,“我洗干净帕子了,徐世子请收好。”
她面上微微生红,很羞很怯,声儿也细,软柔的勾人。
徐远昭眉毛耸了一下,接过帕子放在鼻尖嗅了嗅,和煦的笑道,“难为小表弟亲手洗了,还能闻见香。”
“……徐世子不嫌弃就好,”沈清烟忍着欢快道。
雪茗低着头嘴角几欲抽起来,这帕子是她这个奴才洗的,沈清烟那双手就没洗过东西,这冷天真要她洗帕子,转头就能冻坏那两只嫩生生的手。
徐远昭两眼弯弯,把帕子叠好塞入袖中,“景略在静水居吗?”
沈清烟摇头道,“不在的,他上午在,下午上值去了。”
说完就遭雪茗猛拽袖子,这不是说漏嘴了!她才让徐远昭以为她是来找顾明渊的,这一下子就说脱了。
沈清烟正尴尬。
徐远昭却像没发现她说谎,淡笑道,“那我还得去大理寺署衙一趟,八公主伤了腿后总嫌不能出宫,想把傅姑娘叫进宫里陪陪她,我得找景略问问,毕竟傅姑娘是他以后的夫人。”
他便冲沈清烟抱拳告辞。
沈清烟装作想起来的样子,忙声道,“徐、徐世子,我忽然记起来你还有帕子在我手里,改天我再给你送来。”
徐远昭笑深了,那不算极出众的眉目也能显出几分俊雅,他道,“小表弟可别在用手洗了,容易伤手,不值当。”
沈清烟脸红透,垂下来点点头,羞羞道,“……值当的。”
徐远昭微不可见的觑一点眸,旋身走了。
沈清烟还恋恋不舍的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瞧不见了,才捂着脸道,“徐世子当真是个体贴的好夫君呢。”
她一转头,突见雪茗满脸复杂,她还不解道,“你干嘛是这?????副表情?”
雪茗没回她,反问了句,“少爷,您这女儿身要是先被小公爷发现……”
沈清烟一阵后怕,拍拍胸口道,“他才不会发现。”
他巴不得她是男人,才能跟他一直断袖。
她想着刚刚徐远昭说的话,为傅音旭唏嘘,“八公主叫表姑娘进宫,肯定不是要陪她,指不定要怎么折磨表姑娘。”
她面有落寞,看来表姑娘确实是顾明渊的未来夫人了,她也没什么好担忧的,表姑娘人好,就算真发现顾明渊是断袖,估摸也不会伤害她,但她到底对不起表姑娘。
她跟顾明渊做的那些事,说出来都是没脸面的,她只盼着徐远昭能喜欢上她,她就能摆脱顾明渊像她大姐姐那般,成了世子夫人,徐远昭脾性那样好,断不会像大姐夫一样打她。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晚,她在梦里就梦到了徐远昭骑着高头大马,身穿新郎服来娶她。
夜晚灯火昏暗,顾明渊回房后,到床边见她睡相香沉,不知做了什么美梦时不时的笑着,衣袍半开,身子若隐若现,软娇娇的诱人。
顾明渊目凝住,倾身下来想覆住那张笑唇,却忽听她梦呓着,“徐世……夫、夫君……”
沈清烟一夜好梦, 醒来时还闭着眼手不自觉往旁边摸,摸了个空,她才坐起来, 一眼见床上只有她一个人。
这两日顾明渊非要她睡他屋里, 还非要搂着她睡,这才初春, 夜里还冷的很, 有这么大暖炉她睡的也香,一般他早起后,还能感觉到热烘烘的, 这还是头一遭被窝里没热气。
她纳闷着,顾明渊不会一晚上没回来吧, 他们大理寺都这么忙了?
雪茗进屋里服侍她穿衣, “少爷, 小公爷交代了, 您一个人在静水居太过懒怠, 让您以后都跟着他去大理寺上值。”
沈清烟搭着她的手坐到镜台前, 不悦道,“表兄这不是故意折腾我?我在静水居挺好的。”
再说他白日不常回院子, 要是徐远昭过来,她还可以跟他说上两句话, 拉近关系,要是跟去了大理寺,没得见不着人不说,还要看他脸色行事, 在他眼皮子底下, 她不得做小伏低, 想想都难受。
雪茗笑两声,哄了她几句,便给她扮作小厮样貌,让庆俞把她送去了大理寺署衙。
半道儿听庆俞提起,今早宫里来人,接了傅音旭入宫陪八公主,沈清烟不免替傅音旭捏了把汗,八公主那般喜欢顾明渊,傅音旭少不得会被她磨一顿。
沈清烟面儿上是作为顾明渊的小厮进署衙的,不能走正堂,入顾明渊的廨房,庆俞叮嘱她别出房门,不一会儿就见几个差役搬着许许多多的公文案卷入内。
沈清烟学着庆俞静立在角落里,庆俞在来时跟她说起过,这大理寺一共有四个大理寺少卿,分管各个要务,顾明渊辖管燕京城远近要案,这些公文案卷沈清烟远远瞄一眼,全是各种刑事。
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顾明渊进了廨房,撩摆坐在桌前开始处理公务。
他提起笔,眼望着空的砚,道,“研墨。”
庆俞朝沈清烟使眼色,沈清烟拖拖拉拉的到桌前,拿着磨石往砚上磨,心里千儿百八的不乐意,她给他玩儿还不成,还要近身伺候他,把她当什么了!
片时庆俞送了茶水放桌上,示意她给顾明渊倒茶,随后便悄悄退到门外,还细心的把门合上。
研墨这种事儿沈清烟还是在行的,这么多年书虽说白读了,但笔墨纸砚的用法倒会的很,她磨磨蹭蹭把墨研好,看着顾明渊沾了点墨批阅公文,翻找案卷,好像忙的无暇管她。
那她不会要站一早上吧。
她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让她坐下来,想了想,给他倒杯茶,绵绵道,“表兄喝茶。”
顾明渊拿笔的手未停,像听不见她的话。
沈清烟站这么一小会儿,就觉得累,她小声道,“表兄,我想坐下来……”
然而顾明渊仍不理她。
沈清烟便禁不住瘪嘴,他又这样折腾她,她明明没做错事,除了偷偷接触徐世子,她瞒的很紧,他不可能发现到。
指定是他脾气上来了,就可着劲的磨她。
沈清烟脚站酸了,他公文批阅了一张又一张,都没准她坐下来,沈清烟实在不想站了,趁他放下笔,要喝茶时,忒不要脸的软着身坐上了他的腿,她小小的舒一口气,抬眸正和他阴戾视线对上,她没忍住打了个寒噤,害怕的将脸贴到他颈上,柔腻腻的蹭他,纤手也主动趴到他胸前,是一副极依赖他的姿态。
她有那么瞬间,很怕他把自己推到地上,但所幸他没有扔她,任她坐在怀里,喝了口水继续看公文。
这一上午,她都这么坐着,看他理完公文案卷,随后他端起茶杯慢慢抿茶。
沈清烟叫了他一声表兄,他还是没应,沈清烟便挺起身,想亲他。
顾明渊突把茶杯递到她嘴边,她乖顺的去喝,还很合他心意的贴着他喝过的地方咕水,咕了好几口,眼儿含润的瞅着他,小舌伸出来舔了舔唇。
他倏地俯头下来,掌住她的脸,一口吻住那唇舌,那红舌被迫受他狎戏,他像是还不够,拨开桌上的纸张笔砚,托着她的背让她整个摊到在桌面上,褪了她的靴子,拔了她的发簪,她含着泪叫他攥住了手,脚也被他按住,快透不过气时,他压抑着声,“踩。”
她难得察觉到,他在生气,这种气和之前她做错事时的气不同,是一种让她颤栗的气。
可是她不知道他气什么,她只能讨好的去踩,脚上没力,越踩却越觉着什么绷起来了,她不敢踩了,可他根本不放,她轻轻的哭出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顾明渊定住身,须臾有人来敲门,“顾少卿,下官有事禀报。”
沈清烟陡时慌了,哭都憋住,怯声道,“表兄,你想我做什么都可以的,别让他进来好不好?”
可话刚落地,顾明渊就道一声进来,外面人便在推门,沈清烟张大了眼,她衣冠不整的躺在这张桌子上,只要有人进来,就能看见她这副被糟践的样子。
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是他的禁脔,徐世子更不会喜欢她了。
顾明渊冷冷的看着她,她有点脱力,好像认命了,泪水留了满脸,他还是把她抱下了桌子,放她到后方的罗汉床上,她才渐渐缓神,在他起身时,搂住他的腰,吻他的薄唇,细着嗓音悄声道,“喜欢表兄……”
可顾明渊并不领情,拉开她的手出去了。
屋门掩上,沈清烟呆坐在罗汉床,那门不隔音,她听得见外面人说话声。
“永康伯府的三老爷沈钰在考场作弊被抓了,蹊跷的很,这考题不知是谁泄露的,现今各个地方考场都在盘查,这案子原该吏部自己来查,但时值科考,吏部分不出人来管这事,才转到咱们手里。”
沈清烟诧然,她三叔竟然在考场作弊!这下不会牵连沈浔吧!
她不由得可怜起沈浔来,他刻苦了这么多年,就为的这次童试,结果三叔惹出这么大乱子,他估计也要受牵连了。
外面歇了声,她穿好靴子想出去问问顾明渊,但她头发散乱,这会儿要是出去,再有个什么人进来,她碰见了又不好,只能窝在里边儿。
好在没一会儿,庆俞进来服侍她梳头,态度极恭顺,都没触到她头皮,梳完头就告诉她,她得出去给顾明渊誊抄资料,不能在这里躲懒。
沈清烟经过前面那一遭,自然不敢躲懒了,出来后坐到顾明渊下首的一张案桌前,认认真真抄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人情世故,沈清烟怀疑顾明渊故意让她抄这些东西惩罚她,但她也没胆和他吵。
午时是在这廨房里用的膳,吃食上比不得静水居精细,沈清烟挑食的紧,勉强对付了两口,又抄了一下午资料。
天黑时,顾明渊才放过了人,带着她乘马车回府,沈清烟上了马车就爬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外面黑透了,马车里点着一盏灯,随着马车晃荡摇曳,沈清烟仰起头看顾明渊,他的唇绷直,侧脸冷清,沈清烟低回去头,缩在他身上颤栗。
她心下百转千回,到底还是想出了一些可能让他置气的原因。
表姑娘进宫受折磨,说起来是因他的缘故,他又是断袖,表姑娘是被无辜牵连的,八公主真正恨得人也是她这个被藏起来的脔宠,他有气没处发,就对她这副态度。
那她也很惨啊,她又没做错什么,她也同情表姑娘,还不是他管不住自己断袖的心,诚然她也有点责任,不该引他断袖,可也是他更过分,他玩她的时候也没见停过。
沈清烟眼眸红红,流下的泪全落在他衣?????襟上,委屈归委屈,身子还贴着他,一点儿也不想跟他分开。
若是以前,他一定会摸她脸,给她擦泪,现在他狠心了,只顾着发泄,根本不管她伤心难过。
她本来就该清楚,他不是好东西,他又不喜欢她,她父亲把她送给他,他就收了,原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她难道还指望他会正经的对自己?
还是徐世子好呢。
她哭了会儿,把脸靠着他的脸,一直喊着他表兄,他不应也没关系,她就这么靠着他,疲惫的抽泣着。
马车过栀子花巷时忽然停下,庆俞在外面道,“小公爷,永康伯府的沈四公子求见您,您见吗?”
沈清烟身体僵住,想下来,他突然环紧她,她伸手掰他,掰了好几下,急了,“表兄,我不想让他看到我们这样,求你了……”
沈泽是个大嘴巴,被他看到了,就意味着她才没了的断袖名声又要被挑起来。
顾明渊翘一边唇,笑里含冷,“你不是说喜欢我么?”
她一怔,旋即慌忙点头道,“我喜欢表兄,我、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表兄是断袖……”
顾明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讥讽。
沈清烟想看清,他又转了眸,她怕他让沈泽上马车,拼命的拽他手,还真被她给拽开了,她迅速跳下他的腿,坐到离他远的长凳上,还担心他会把她抓回去,满眼戒备的看着他。
然而顾明渊静静的坐着,眼里的讽刺瞧不见了,沈清烟猜是自己看错了,她这时莫名觉着顾明渊竟有点可怜。
他可怜什么,她才可怜呢!
沈清烟收住胡思乱想,揣着袖子道,“……不怪我的,你要怪就怪八公主,是她让表姑娘进宫的,你拿我撒气,表姑娘也回不来,你这么有本事,你去救她啊,又不是我欺负你的未来夫人。”
顾明渊移过眸,朝外道,“让他在外面说事。”
片晌,那沈泽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我父亲只是一时糊涂,还请小公爷看在之前的情面上,饶我父亲一回。”
顾明渊拨开车帘,沈泽跪在地上,看他露出脸来,更是激动,“小公爷为人宽厚,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顾明渊微皱眉,“我跟你有什么情面?”
沈泽刚刚说的情面,可大可小,他父亲刚犯了事儿,顾明渊若真跟他有情面,翻出来还得查顾明渊。
沈泽嘿嘿的笑,“您不是忘了?上回我六弟被他父亲差点打死了,是我跟您通风报信才救了他,这怎么也算是情面吧?”
顾明渊看他算盘敲的响,提醒他,“这也叫情面,你六弟叫我一句先生,你来求我救他,我总归看在这句先生上救他一回,这跟你的情面有何关系?难道不是你们欠了我一次救命之恩?”
沈清烟直撇嘴,四哥哥想让顾明渊救三叔,这路子可走错了,顾明渊才不会帮他救人,凭她和顾明渊这关系,之前求他那么多事,就没见他替自己办成过一件儿。
顾明渊这人精着呢,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让他办事儿的。
沈泽显然没料到他还反过来说这话,登时噎住,半晌他突然扭捏了一番,道,“有些话不方便在外说,我能到马车里跟您说吗?”
听的沈清烟一阵起鸡皮疙瘩。
顾明渊皱起眼,沉声道,“既然不方便那就别说了。”
他立刻要放下车帘。
沈泽也顾不得脸面,忙冲他抛了个媚眼,“只要小公爷能放了我父亲,六弟能做的事儿我也能做,只要小公爷不嫌弃。”
沈清烟陡生危机,敢情沈泽这次来还打的这个主意,她紧张的看一眼顾明渊,他如今正对她冷淡了,沈泽说不定就能趁虚而入,那她真就要被扫地出门,她父亲没准还要骂她没用,绑不住男人。
太悲哀了,她还要跟男人抢顾明渊,谁叫他断袖,他就喜欢清秀的男人。
她偷偷想了想沈泽的脸,勉强也能称的一句清秀?顾明渊说不定听他说这个话就走不动路了。
她这边还把顾明渊想的各种不堪,顾明渊却面露嫌恶,嗓音发寒的冲庆俞道,“把他撵走。”
庆俞便下了马车,把沈泽请出巷子,沈泽看着马车驶进角门,呸了一声,“装什么正人君子,当谁不知道是个断袖,顾二爷都说了老六日日夜夜呆在静水居,两个面儿上先生学生,这暗里在床上都不知道睡多少回了!”
他骂了一通,寻思在这里是讨不到好了,还得去威远侯府,找他那个沾了点亲的大表兄陆恒,好歹是沈宿的亲外甥,如今都是大理寺卿了,让他把他父亲放了这总不是难事。
可惜他去威远侯府也碰了一鼻子灰,私下没了主意,便想着还得找沈清烟。
沈清烟跟顾明渊一起回静水居,用罢晚膳后,沈清烟如常钻上了床,但迟迟等不来顾明渊,便下地要出去,恰见顾明渊湿着头发进来,甫一见他,她就缩回被里,眨着眸含依恋叫道,“表兄……”
顾明渊那凝白面孔冷如冰霜,嘴微勾起,匆然覆下唇,先跟她接吻,吻到深处时,一只宽大的手绞住她的腰带,她一下惊醒,揪住自己的腰带不给他脱,“……不让的。”
顾明渊一手撑在枕头上,眼底浓重的浴色似要将她淹没,他笑起来,“为什么不让?”
她之前拒绝过很多次,顾明渊从没有问过缘由,点到为止,从不会让她难堪畏惧。
这是他第一次问出口,显得漫不经心,甚至还有些许轻佻。
沈清烟不能跟他说,衣袍下是一副女人的身子,他喜欢男人,他想跟男人做风月记上的事,一旦被他发现自己是女人,她极有可能会被扔出英国公府。
沈清烟强做镇定,“表兄好没道理呢,脱我衣服,那我又没看你身子……”
顾明渊敛住笑,一倏忽起身,发梢的水滴到她脸上,带起冷意,她往床里退了退,顾明渊便解开腰带,要把身上穿的那件素锦宽袖长衣脱掉。
沈清烟偷窥过他的身体,这会儿瞧他架势真想脱给她看,她想到了那精壮的躯体,想到了那可怖物,立时红着脸惊住,急道,“表兄,我不想看,你别给我看!”
顾明渊系回腰带,没表情的看着她,“你喜欢我,为什么不想看我?”
沈清烟把头埋住,想逃避他的视线,“没有不想看你,只是、只是大家都是男人,没什么好看的……”
顾明渊折身出了里间,屋门啪的关住。
沈清烟便往下掉眼泪,再抹掉,抱住自己闭着眼睛睡觉。
隔日晨起后,她照样被扮成小厮模样去署衙,顾明渊还真把她当作小厮使,端茶倒水研墨,杂活都要她做,但她不能出廨房,庆俞都比她闲。
沈清烟跟雪茗抱怨过顾明渊不是人,往往这个时候,她总会再说一句,“徐世子就不会这样欺负人,他总是体贴温柔。”
雪茗便只能发愁的安慰她两句,便当这事儿算揭过了。
这么过了两日,永康伯府来信让沈清烟回去,
沈清烟原是不想回的,但她也不想给顾明渊当奴才使唤,遂还是回了永康伯府,想过几日安生日子。
可谁知她回府后,就被叫去了福寿堂。
福寿堂这里,沈清烟才进门,只见老太太哪还有先前对她的冷待,当先叫丫鬟,“快给烟哥儿奉茶,茶叶用君山银针。”
她热情的让沈清烟有些不知所措,待沈清烟坐下来,果然丫鬟奉上茶水,君山银针是好茶,但这种茶沈清烟在静水居吃过,还有其他更好的茶换着吃,并不觉得稀奇,她交握着手指道,“祖母找我什么事?”
老太太笑的脸上皱纹迭起,“烟哥儿是个懂事的,这前边儿是祖母叫下人挑唆,才对你多有误会,如今也知你是个好孩子。”
她停了停,继续笑道,“这老三在考场作弊给抓了,我担心会影响到你五哥哥的科考,你们好歹是一家子的兄弟,总得帮衬着些,你在小公爷面前得脸,你去跟他求一求,至少要保证你五哥哥过了这次童试。”
沈清烟没有碰那杯茶, “祖母想多了,我在表兄跟前没有份量,求不了情。”
老太太那张笑面瞬间消去, “敢情烟哥儿还为着先前的事儿跟我这个祖母较劲呢, 跟我这个老不中用的老人家置气不打紧,可浔哥儿是你兄长, 就是看在你们哥俩好的情分上, 你也得救他一救。”
沈清烟眼睫微垂,良晌道,“我救不了他。”
她谁也救不了。
老太太急得直抹泪, “你这孩子好狠的心肠,连自己的哥哥都不愿救, 你长这么大, 这府里哪个亏待过你?就是你姨娘外室出身, 也给你瞒住, 你身份暴露, 遭了你父亲打骂, 我还替你说情,我?????是说你如今没法科考, 家里靠着浔哥儿撑起来,可浔哥儿万没想过跟你争爵位, 他跟你不同,他靠着自己入仕,你有小公爷照顾,你不愁这些, 你何必要记仇?”
沈清烟也抬袖子抹泪, “五哥哥我救不了, 随您怎么想。”
老太太气的直磨牙,“我看你是不想救!”
沈清烟起身朝她举手拜礼,也不管她气成什么样,兀自出来了。
老太太抓起手边的茶杯猛地掷到地上。
“不干不净的外室子就是不好拿捏,原以为他姨娘没了,能叫他安分,谁料这般猖狂,又不是姑娘,那小公爷还能娶回去不成?”
说着顿住,想到沈清烟那张柳夭桃艳的脸,侧头问身边嬷嬷,“烟哥儿是不是过于像姑娘了些?”
那嬷嬷仔细想想,应道,“六少爷打小就长的像女娃,他要是姑娘,咱们府里几位姑娘可都比不得他了。”
她顿了顿,又道,“……五少爷那天晚上只怕就叫他这脸给迷惑了,不然也没可能做那样的举动,还好奴婢给叫住,才不至于酿成错。”
老太太哼一声,这些年这个庶孙她从没放心上,沈宿又宠着,倒没想过可能是姑娘,沈宿纳了那么多姨娘,也就只得了两个女儿,儿子还是外室带进来的。
等沈浔这次能平安回来,她总要把这烟哥儿给摸清一遍。
——
沈清烟出了福寿堂,就遇着沈泽,沈泽陪着笑,“六弟,祖母可是为五弟找你的?”
沈泽暗地里害了沈清烟不少次,沈清烟再缺心眼也没可能再跟他搭话,闷头往自己院子走。
沈泽跟她后面道,“六弟如今沾了贵气,都不愿理哥哥了?”
沈清烟一瞬转头,虎着脸道,“四哥哥还是少造谣,没得恶心人。”
她素来好哄,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凶着脸跟沈泽这么怼,沈泽被她怼的一时愣住,但很快又笑起来,“六弟怎的脾性也大了,是哥哥哪儿得罪你过?”
沈清烟都被他厚脸皮的程度给惊住,“四哥哥说这话不亏心吗?你搁我父亲跟前告我的黑状就不说了,你还把我骗去见顾二爷,这后头还跟我父亲说我跟表兄有龌龊,不是我不说,就算没有的!”
她也是有气性的!给他当软柿子捏了一次又一次,也不是不会发火!
沈泽这人数混子,装傻充楞最在行,原是摸准了沈清烟窝囊嘴笨的性子,不会当面抖搂出来,谁想她还真给全说出来,这跟了小公爷后,嘴皮子都见长了。
沈泽嘿的一声,“六弟,这可不能全怪我,那顾二爷你知道他什么身份,他要我做什么我敢不做吗?你跟小公爷那档子事儿也是他说出来的,我这也是出于对你的关心,才和大伯随口提了。”
沈清烟听见顾明祯就烦,才不愿听他扯皮,抱着手继续走。
沈泽急眼了,“六弟,就算是哥哥对不起你,但你三叔没对不起你,那回你被你父亲打的半死,你三叔可是要我去找小公爷救的你,这恩情你总得还吧。”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沈清烟就更气了,“四哥哥可别跟我提这个,你昨晚跑表兄跟前做什么了?非要我说出来吗?”
沈泽霎时没了脸,又想着她素来见不得别人伤心难过,便也装模作样的哭了几声,直说着自己也没办法,要不是为了救他父亲,他也不会做这等没脸的事。
可沈清烟早不吃这一套了,仍往前走。
沈泽忙拦住她,慌声道,“六弟以为祖母就对你好吗?你是外室子那事儿就是从祖母院里传出去的!哥哥可是跟你交心底了,你要是帮了沈浔,往后小心他背后扎你刀子。”
沈清烟呆了下,不大信他说的,“祖母难道不怕父亲丢官儿?”
“六弟还不知道祖母偏爱二房,她巴不得你们大房起不来,好让五弟能顺理成章的接了大伯的爵位,”沈泽趁热打道,“你们大房终归人少,比不得我们三房人多,要是六弟能把我父亲救出来,我们三房以后一定都记着大房的情。”
沈清烟撅着嘴巴,她才不去求情呢,沈泽坑过她太多回,她又没法继承她父亲的爵位,犯不着管这些闲事,她也不答声,晃着腿走了。
沈泽急得抓耳挠腮,狠拍着手,实在不行,他还得想法子去见顾明渊一次!
沈清烟从福寿堂回自己院要经过以前是她姨娘住的,现在是胡姨娘住的院落,她不自觉停下来,会下意识的看一眼,会不会她姨娘从院子里出来,招她进去,说给她做了她爱喝的酸梅汤,还给她炒了糖冬瓜,让她进去吃。
可惜都没有了。
那门口蹲着两个婆子,在扯闲。
“老爷怕是不来胡姨娘这儿了,胡姨娘落胎后身子不好,头一个月老爷还在她屋里,现在胡姨娘身上的月事断断续续总不干净,人也病怏怏的,老爷就没再来过这院。”
“这院子先前是柳姨娘住的,胡姨娘当初对柳姨娘什么样老天爷都看着呢,这不就报应来了?”
两人又嘀咕一阵,那屋里传来胡姨娘嘶哑的叫茶声。
沈清烟便没心思再听了,快步回了自己院子,叫雪茗和庆俞赶紧收拾,扫墨没跟来。
离府前,沈清烟被沈宿叫去问了些话,无非是有没有伺候好小公爷,有没有让小公爷松口想办法帮他官复原职之类的。
沈清烟疲于应对,又懒得再跟他争吵,只低着头沉默,又挨了沈宿一顿说,才放她离开。
沈清烟回到静水居后,扫墨告诉她,“沈六公子,关于您外室子的谣言小公爷叫人查清了,是您府上一个姓刘的嬷嬷传出去的。”
刘嬷嬷是老太太的陪嫁丫鬟,最受老太太倚重。
原来沈泽这回说的是真的,祖母真这么恨她。
但她总要问一下顾明渊,沈浔有没有事,她不求情,就是想问问。
顾明渊在书房里。
沈清烟进去时,他倒闲的很,墙头那副骷髅幻戏图被拿下来,换了副普通山水画,骷髅幻戏图则被他拿下来放在蜡烛上烧着,渐渐化成灰烬。
沈清烟看他侧容漠然,想到昨儿一夜他都没回房,现在肯定也生气,她装没事儿一样,“表兄,还今儿没上值吗?”
可惜顾明渊把她当透明人。
沈清烟瞧瞧外边的天,也是到了晌午,他应该按时下值回来的,她问的就是废话,还不如直接说事。
沈清烟近他身边,小声问道,“表兄,我三叔作弊,会连累我五哥哥吗?”
顾明渊转过头注视着她,眸子里死寂一片,他皮笑肉不笑道,“你很怕他会被连累?”
沈清烟本能觉着怕,但还是摇头道,“没有的,只是五哥哥是家里的希望,他这些年一直努力念书,想靠着自己入仕,比我认真多了,要是因为三叔没过童试,他一定很痛苦。”
顾明渊表情冰冷,拂掉袖子上的灰,绕过她要出书房。
沈清烟在这片刻慌神,匆忙抱住他的后背,求着他,“表兄,你别这样对我,我真的喜欢你,我没有骗你。”
可是被她抱住的男人无动于衷,还想拨开她的手出去。
正当她焦头烂额时,书房外庆俞道,“小公爷,徐世子过来了。”
“让他进来。”
沈清烟心头一震,慌不择路一头钻到书桌底下。
还没等她后悔,顾明渊已经坐到桌前的椅子上了,挡住了她想跑的路,她只能缩在他腿边,可怜兮兮的挨着他。
书房门打开,徐远昭进门,瞧他坐桌边看书,也没见看进去,便就近挑了凳子坐倒。
沈清烟真恨自己太紧张,她跟顾明渊两个在书房又没什么关系,现在好了,她在桌子底下,要是被徐世子发现,还不知道怎么想她呢。
她只能靠着顾明渊的腿,脸都快埋到他下摆里。
顾明渊微滞。
徐远昭笑眯眯的对顾明渊道,“你还能看的进去书,傅姑娘在宫里可受苦了,我前儿看见人都瘦了,得亏是你夫人,要是我夫人,我可舍不得让她进宫。”
顾明渊轻轻低着眼扫过桌子底下的沈清烟。
朝秦暮楚,这就是她想要的夫君?
沈清烟这会儿一心都在躲藏上, 乍听见徐远昭这么说,第一个念头便是,徐世子果然是个善待自己夫人的好夫君, 不像顾明渊, 只会作弄她,都不管表姑娘死活。
旋即再回味, 又觉着哪儿不对劲。
但徐远昭继续出声了, “三皇子虽因着前面死了几个伴读遭圣人责骂,但如今淑妃荣宠在身,三皇子很得圣人厚爱, 圣人为他挑了几个伴读后,近来课业上也有所进步, 圣人对他多番夸奖, 还时常拿政事来考问三皇子, 太子殿下担心, 圣人是想把三皇子提前放入朝中历练。”
沈清烟对朝政一窍不通, 更是被太子殿下和三皇子都欺负过, 她其实很讨厌这两人,可是徐?????远昭还有顾明渊都是太子殿下的人, 即使再讨厌,她也只能被迫向着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担心三皇子入朝, 她虽不懂,但想着定然是不能让三皇子入朝的。
徐远昭说这个话,一定是想让顾明渊出主意,阻止三皇子入朝。
但顾明渊为何不说话, 他还看那本书, 书有什么好看的?他得帮徐世子想办法, 她拽着他的衣角,连拽了好几下。
顾明渊的衣摆浮动就落在徐远昭眼底,这屋内无风,顾明渊又不动,衣摆不应该动起来,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徐远昭正欲起身探头。
顾明渊忽盖住书,不动声色的垂下了手,将她那两只作乱的手扣住,慢吞吞的揉开她的手指,让她无力在底下乱动,他嗓音淡漠,“圣人重礼教,太子殿下是嫡长,圣人不会越过他。”
他的话突然戛然而止。
徐远昭观察他面色,却看不出变化,他惯常是喜怒不形于色,这也属常态。
桌下,顾明渊擒住那两只秀气小手后,在徐远昭看不见的情况下,把她往桌底下推,把她直接推倒在地上,她手又被揉的发麻,软绵绵的没力气,倒又倒不下来,只能靠在他腿上,这会儿气不过,一口咬住他的手,使了半会劲儿,察觉他手上骨节硬实,又偷偷抬头瞅他,只看得见玉白下颌,似绷住了,别不是被她咬一口生气了。
他这个人就是气性大。
沈清烟连忙松了口,她咬的有点狠,那手背被咬出了牙印,恐他过后算账,沈清烟伸着舌舔一舔那牙印,盼着牙印能消掉。
那只大手像定住了,过会才翻过来,在她的唇要撤走时,修长手指按上了她的唇瓣,轻一下重一下,她难过了,徐世子在书房里,他还想当着他的面玩,要是被徐世子发现她在底下这样,她以后都抬不起头了。
她还是示好般的用牙尖尖啃一口他的手指,然后把脸凑到他手边,轻柔的贴着,身子骨里的那点撑力都散了,她想叫他表兄,想要他抱自己起来,可外面有徐世子,他的大手在摩挲着她的脸,她咬住唇把脖颈仰起,任手指在逶迤抚动,呜咽声卡在嗓子里,她难耐极了。
“三皇子课业突飞猛进,太子殿下认为这不像他,更怀疑是伴读代笔,小表弟先前做过三皇子的伴读,总知道些内幕,”徐远昭望着顾明渊浅笑。
“我问过他,三皇子怀疑他是太子殿下派去的,根本没让他接触自己的课业。”
顾明渊感触着那柔媚,她失了力要倒地上,又被他一只手揽回去,那腰细的只手可托住,他轻微的放她靠回腿侧,手指托起下颚,她像软骨头一样,由着这力脑袋朝后仰。
他可以想象此时桌下的场景,她必是微张一点眸,泪花点点,睫毛在颤,身子全是依靠他来扶住,她蹙着眉咬唇,细颈被迫伸长、后倾,雪肤显绯,他抬手拔掉那碍事的玉簪,乌发就会松散垂地,妩媚噬魂,如果在私下无人时,她会娇弱的唤着他表兄,一声声结成了网,向他讨要着疼爱,要他发了狠的疼进血肉里,才能让他止住瘾。
可是这只不过是她装出来的虚幻假象,她虚伪惯了,如果不是那晚的梦中呢喃,连他都会被那声喜欢骗过去。
沈清烟在迷蒙中听见徐远昭发出一声浅笑,随后他又说道,“太子殿下不小了,国公爷致仕的早,不然也能跟圣人提一句让他参政,想来圣人念在国公爷这些年的辛苦为国份上,必也准太子殿下学理政事。”
顾明渊笑了下,“我父亲已不理朝政,平日不过逗鸟吃茶,着实帮不到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到了年纪,圣人不会不放他理政,操之过急反而不好。”
沈清烟心内埋怨他,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既然英国公在圣人面前那么有面子,帮帮徐世子怎么了?太子殿下若理政了,就算比过三皇子,他这个背靠太子的臣子又不会吃亏。
推三阻四的,比她还磨叽。
书房里静了片刻,须臾就听徐远昭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书房门合上,顾明渊垂下眸,她果然迷瞪瞪的倚着他,只要他撤开手,她就能立刻软倒在地上。
顾明渊轻放她靠到桌角,手刚一松,她的睫毛动个不停,睁大一点眼,细□□润的手指抓住他的手不准走。
“……表兄,你为什么不帮徐世子?”
顾明渊眸色沉如水,反问她,“你不关心你的五哥哥了?”
沈清烟那鲁钝的脑袋便又折回到沈浔上,讪讪问他,“我五哥哥会有事吗?”
顾明渊没理,又说回徐远昭,“他说起傅表妹,你怎么想的?”
沈清烟听不来他的弯弯绕绕,想半天才想明白他说的是徐远昭,便笑呵呵道,“徐世子为人善良,就连表姑娘瘦了,他都能观察到,真是世间少有的心细之人。”
她一股脑儿说完,却见顾明渊阴阴的乜她,她一头雾水,她哪里说错了?他为何又这副神色?
不待她想通,顾明渊弯腰把她从桌底下抱出来,一直抱上了梨花小榻,他松手要走,她支起身往他怀里趴,散乱的头发悉数垂落,挂到他臂弯上,她很羞耻道,“我最喜欢表兄,要表兄疼我……碰、碰我呢。”
她说完没等到他亲自己,正惴惴不安时。
顾明渊轻声道,“要我怎么疼你?”
沈清烟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许多风月记上的图,以及顾明渊那可怕的物件儿,她之前给他踩,她原是没有想的,可那地方能是什么,怎么会有男人喜欢别人踩他。
她羞红了脸,愣是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她是女人,疼不了她,也不给他疼!
他都不帮徐世子,她不就问了两句沈浔,还跟她甩脸子,就不给他疼!
顾明渊面无表情道,“撒谎精不配得到信任。”
沈清烟立时被吓住,赶紧道,“我想看你就是了……”
他不就是耿耿于怀那晚她不想看他吗?她看不看又不会如何?真拿他没办法!
“这是你的真心话?”他声音平静无波。
当然不是真心话了,她看过一回就一直挥之不去那印象,再叫她看,她怕长针眼。
“……嗯。”
可顾明渊显然不怕她长针眼,还就着搂她的姿势,攥住她的手拉开腰带,衣衫松开,精壮的肌骨显露,他凝视着她。
沈清烟瞬息嗅到危险,想从他怀里跑开,他却不容她移动半分,握着她那只手沉落。
书房里顷刻爆发出一声嚎哭,哭的惨极了。
庆俞在门外都有些不忍,雪茗也听见哭声,从厢房那边过来,急问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庆俞安慰了几句,左不过是沈清烟犯了错,顾明渊在教训她。
雪茗是知道沈清烟这常做错事的笨性儿,担心她私下勾搭徐远昭被顾明渊知道了,她现今都跟顾明渊同床共枕了,哪个男人能容许自己女人想别的男人,估摸着是在里面挨骂,就怕顾明渊暴怒下要是打人就完了。
雪茗忐忑的在门口候着。
过了近半个时辰,顾明渊开门出来,面容沉静中有一些不易看出的餍足。
雪茗等他出来,才敢进书房,就见沈清烟呆坐在榻上,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的手。
雪茗近前打量,没见她手伤着,才问她是不是被顾明渊发现了她跟徐远昭私底下来往。
谁知沈清烟摇着头,倏然大哭道,“我的手脏了!”
她喊的大声,门外都听得见,庆俞低头装死,顾明渊那舒展的眉一瞬拧起,神色阴郁至极。
沈清烟哭了好一会儿,催着雪茗给她洗手,洗了好几遍,还不停的搓,直把手搓红了,眼看着皮都给搓破了,才被雪茗制止,厨房那头又送来时兴的点心果子,经雪茗哄两句,才慢慢把这事儿给放下了。
下午她又愁眉苦脸的跟着顾明渊一起上值去了。
这般给顾明渊又做了十来天小厮,期间也听到过关于她三叔作弊的只言片语,倒没影响到沈浔,沈浔原本在考场也被搜身查找,没发现异样,他的西席又是当年的禀生,给沈浔做了担保,才让沈浔把童试给考完了。
沈清烟不禁羡慕他有个好先生,那西席当初对她和沈泽是直接放养,随他们课上课下玩耍逗乐,哪怕她课上睡觉,西席都不会苛责一句。
父亲原先是想换一个西席,可被祖母拦下,父亲眼看着她日复一日的没用,才想方设法的把她送进英国公府的族塾。
这西席原来也没把她当学生,倒是真心实意的栽培沈浔。
沈浔的命真好。
待到春暖花开,族塾开课了,彼时沈清烟已习惯跟着顾明渊去署衙,倒听庆俞说起那族塾里换了批学生,现今的教法和以前不同了,童试得考到五月份才结束,族塾这边还有部分学生要考八月份的秋闱,周塾师还为着这事儿来找顾明渊商议过,后面敲定?????,那些新进来三年后考童试的学生另请大儒来执教,周塾师则专心给那几个要考举人的秀才授课。
周塾师还为荀琮可惜了几声,只叹他去给三皇子做了伴读,不然专心读书,秋闱说不准还可能角逐解元。
不过这些什么考试也同沈清烟无关了,沈清烟每日里要跟在顾明渊身边,想偷懒休息都不成,更别提想偷摸着见徐远昭了,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就没机会和徐远昭再单独谈谈心。
直到有一回徐远昭去署衙找顾明渊,沈清烟就站在顾明渊身边给他磨墨,想给徐远昭打声招呼都不行,就这么看着他们说话,过程中徐远昭倒和她笑了笑,沈清烟心花怒放,只恨自己没带帕子出门。
将好顾明渊去理政堂和其他大人议谈,徐远昭告辞走了。
沈清烟一看顾明渊不在了,胆儿也肥,找由头和庆俞说要去如厕,庆俞想拦她,她仗着庆俞不敢真对她动手,溜出了廨房,一路往署衙外跑去,直见徐远昭要上马车,她喊了声徐世子,徐远昭瞧见了她,笑道,“小表弟怎出来了?是有事找我?”
沈清烟难为情的摇头,她没事找他,就是想跟他拉近一下关系。
马车边的小厮趁人不注意,悄悄跑进人群里,徐远昭眸光一转,“我正好有事找小表弟,这边离会茗居近,不如小表弟随我去那边喝一杯茶,过会再送你回署衙,景略应不会在意。”
沈清烟暗琢磨,横竖顾明渊这会儿忙,不得空管她,她都说了出来如厕,喝杯茶用不着多长时间,还能跟徐世子独处,她必须得去!
沈清烟便应下来,随他上了马车。
马车离开署衙后,庆俞追出来,只看那马车驶向会茗居,他刚刚在署衙各个溷藩找过,都没见沈清烟身影,她八成是上了徐远昭的马车!
庆俞一拍手,这小祖宗是真会惹麻烦,他一扭头往理政堂去找顾明渊。
——
会茗居这间茶馆,平素都是各个署衙官员忙里抽空了,会来小坐的场所,地方僻静,环境清雅,很适合闲谈。
两人落座后,徐远昭把小炉上烧好的茶壶提下来,当先给她斟茶,再端给她。
沈清烟含羞的接过,略紧张的问他,“徐世子找我什么事儿?我若是能帮上忙,一定给你尽份力。”
徐远昭摆摆手笑,“没甚事,就是你叫那林逸景污蔑成了断袖,好在恢复了清白,但我瞧你怎这身打扮,给景略端茶倒水,是不是你又惹景略置气,他才这么罚你?”
顾明渊反复无常惯了,谁知道他哪根筋错乱了,现在整日里对她冷着脸,可睡觉又要和她睡一起,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但沈清烟自然不能在人前说这些,她斟酌着道,“倒也不是,表兄是见我闲来无事,才让我来署衙磨磨性子……”
徐远昭笑深了些,点点头,叹息道,“景略是这样,他对人好都要百般的磨砺,也是盼着小表弟能成才,倒不像我,小表弟若在我这里,得是要被宠坏,我自来狠不下心重责,读书时,先生就说过,我心软过甚,难成大事。”
沈清烟都要叫他这话说的心疼了,心软多好啊,她被顾明渊都快折腾死了,要是像徐世子,她指定快活了,徐世子成不了大事又没什么,在她心里,徐世子是最适合嫁的男人了。
沈清烟有心安慰他,“徐世子不要这样说自己,我觉着徐世子是极好极厉害的人物,不比表兄差的。”
徐远昭失笑,“小表弟倒会安慰人,我之前都忘了提,那回你去给三皇子做伴读,三皇子可有叫你给他代笔做功课?”
他上次在书房还问了顾明渊,她万不能跟顾明渊说话出入,心里又有鬼,不然他不定就怀疑她撒谎了。
“徐世子不知道,我那次刚进十王府,就被三皇子猜疑我是太子殿下派去的,还被他装鬼吓唬,他还要我打……”
她当即住嘴,就差一点点就说漏了,顾明渊都说让她把这些事烂肚子里,那肯定不能往外说的。
徐远昭眼眸闪动,没再往下问,只道,“小表弟受苦了,那时要是景略拦着你不让去,也没必要遭罪。”
沈清烟深以为然,她去给三皇子做伴读,顾明渊都不拦她。
她又打住想法,就她码那会儿趾高气扬以为巴结上三皇子,就能出人头地,即便顾明渊拦她,她也会抓心挠肝的往外跑,譬如现在她想见徐远昭,庆俞也没拦住她。
一杯茶见底,徐远昭便起身道,“我送小表弟回署衙吧,免得景略着急。”
沈清烟连忙喝了茶,嗯着声起来,局促的羞声道,“……我忘了带帕子出来,下回再还徐世子。”
徐远昭笑盈盈的说了句不碍事,叫来小厮付了茶钱。
沈清烟有点窘迫,她之前还说请徐远昭喝茶,结果倒让徐远昭请她喝茶,但她看徐远昭不甚在意这些小事情,又不免一阵小鹿乱撞。
徐世子就是和顾明渊不一样,要换作顾明渊,一定跟她睚眦必报,为了点小事情,还把她的金子拿走了,坏的要命!
两人便出了厢房,甫一在二楼行走,经过一间半开的厢房门时,那厢房里骤然伸出来一只手,把她直接给拽了进去。
沈清烟惊呼一声徐世子,转目就见荀琮那张阴狠凶戾的脸在死死瞪着她。
沈清烟更吓得尖叫,本能的喊着表兄。
徐远昭在门外担忧道,“……是景略在里面吗?那我走了?”
沈清烟转头往外拍门。
却被荀琮一把扣住门栓,他把她提起来,拉到座上,将她扣在案桌前,狠狠道,“你这是什么打扮?不给他做学生了,现在改做小厮了?玩的这么花,你受得了?”
沈清烟眼包着泪摇头,求他道,“我没有的,你别打我,我跟表兄没什么的……”
荀琮邪气一笑,“你跟着他不如跟我,我大哥在都察院,只要你跟了我,就算你不能科考,我也有法子让你做官儿。”
沈清烟直瘪嘴, 那时候他在学堂,有一堆狗腿子跟着他,她才不跟他呢, 顾明渊好歹不会打人, 要是不如他的意,真会被打死。
她这会儿有点后悔跑出来了, 顾明渊在身边, 荀琮根本不敢来抓她,她颤着声道,“你别乱说, 我才不跟你呢,这里离署衙很近的, 表兄要是发现我没回去, 一定会来找我, 你也不想被你大哥打吧……”
荀琮嗤的一声笑, 搬来椅子坐到她面前, 拎起来茶壶倒了两杯茶, 一杯给她,一杯自己喝, “你不是来喝茶的?陪我喝杯茶,小公爷总不会这也不让吧。”
沈清烟支吾着, “我已经喝过了,不想再喝茶。”
顾明渊说过,不能吃别人的东西,这茶水也不能喝, 她已经喝过茶了, 又没多好喝, 她一点儿也不馋。
荀琮一杯茶见底,将茶杯倒扣在桌上,似笑非笑道,“我看你陪徐大人喝茶不是挺开心,陪我喝杯茶怎么了?要你命吗?”
“你跟徐世子能一样吗?我跟你又不熟,”沈清烟小声反驳他,极其戒备的捂着衣领,上回他就是要扒她衣服,说不准这回又要扒她衣服。
荀琮直瞪着她的脸,她怕他又想什么坏主意,畏畏缩缩着,泪珠在眼里打转,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你放过我吧,我以后见着你都绕到走……”
荀琮在袖子里摸出来一条帕子递给她。
沈清烟不敢收,哆嗦着道,“你干、干什么?”
荀琮把帕子往桌上一扔,“爱要不要,赶紧擦眼泪,娘儿们唧……哼!”
沈清烟不想碰他的帕子,但胆怯他的话,捏着衣袖把眼泪擦掉,随后再抬头,就见他盯着自己,脸色不好。
沈清烟瑟缩不已,后面又是墙,她还没地儿跑,她寻思都这么长时间了,顾明渊没发现她不见了,为何还不来找她?
“三皇子可太惦记你了,你倒是有能耐,能勾的三皇子天天念叨你,我真该叫三皇子来看看,”荀琮呵笑道。
沈清烟对三皇子更怵,心中伤心极了,荀琮和三皇子凑一起,说不定就要变着法儿的欺她,她又回想起那时在十王府的恐惧,连忙道,“我没能耐,你别叫三皇子,他只是叫我打他……”
荀琮陡时竖起眉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给她的那杯茶给震碎了,“你打他了?!”
沈清烟也知道打皇子是重罪,如果被圣人知晓,她小命都难保。
她被这气势吓到,直哭道,“我没有,我没有,是三皇子要我打的,我没想打他……呜……”
她一哭起来,就眼尾湿红,睫毛垂泪,脸上水痕划过,羸弱娇柔的很,荀琮定神在她脸上,没头没尾的问她,“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沈清烟不想他突然问这个,更是警惕的揪紧衣裳,泪涟涟的望着他,结巴了半天要说出话。
外头响起喊声,“沈六公子!你在哪儿!”
这是庆俞的声音,沈清烟登时提起胆来,也不管会不会挨打,先朝外答一声,“我在这儿!”
而后厢房门被敲响,沈清烟瞅一眼荀琮,他脸上满是怒火,恶声恶气道,“你以为你会被小公爷护多久?等他玩够了,你哭着求我,我也不会要你!”
沈清烟不愿理他的疯话,急忙起来要跑到门口。
荀琮一把抓住她,她瞪大眼,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惊恐的大叫着救命,屋外的敲门声更加急切了起来。
荀琮咬牙切齿道,“你听没听进我的话!”
沈清烟点点头又摇摇头,哭道,“……你放过我吧。”
荀琮一刹那怔忡住。
沈清烟就趁着他愣神时拼命甩开他的手,拔掉门栓跑出去。
庆俞瞧她哭,道,“谁欺负沈六公子了?”
沈清烟没见到顾明渊,慌张着,“快走快走。”
庆俞便知她真怕,忙带她出了会茗居,上马车回署衙。
荀琮从二楼看她急急忙忙进了马车里,想到她刚刚见到他是害怕的直叫表兄,她已经被顾明渊驯养了,她看不见别人,像她这种空有皮囊的玩物只会依附在顾明渊身边,要不然他等着顾明渊玩腻了她,要不然只能硬抢。
他不应该放走她,只要把她藏起来,顾明渊找不到她,过不了多久她被遗忘掉,她就会是他的了。
荀琮一脚踢翻椅子,跨步出了厢房。
——
沈清烟回了廨房后,没看到顾明渊,庆俞说顾明渊还在理政堂议事,让他出来寻她的。
沈清烟坐下来后一直哭,庆俞哄她哄不住,这署衙又不像在静水居,吃的喝的齐全,还能叫她住嘴,缘着顾明渊的规矩,在这廨房里很少备点心之类的吃食,庆俞只能干看着她哭,愣是哭到顾明渊进门。
庆俞才退出门去。
顾明渊眼都没往沈清烟身上看,随她哭的直抽抽,坐到桌前继续看案卷。
沈清烟下了椅子,边哭边到他身边,呜呜着叫表兄。
顾明渊翻看着案卷,眉头都没皱一下。
沈清烟太难受了,往他腿上坐,他还想把她抱下去,她果断搂住他的脖子,断断续续噎声道,“表兄,你别赶我……”
顾明渊把她的手从脖子上拉下来,抱起人放地上站直,她又爬到他怀里坐倒,哭的更伤心,眼泪花子全撒在他衣服上,还怕他赶自己,急忙用脸贴他,感受到皮肤的热气,她才稍微平复了些。
这回顾明渊没赶她,很平静的问她,“你不是跟他走了,哭什么?”
沈清烟把头摇了摇,又落泪,“我没跟徐世子走,徐世子说请我去喝茶,我才和他一起去了会茗居。”
“我教了你什么?”顾明渊冷声问道。
不随便跟人跑。
沈清烟知道自己不应该乱跑,可那是徐世子,她只是想和徐世子亲近些,徐世子温柔可亲,并没有伤害她。
“我错了,可是徐世子没有害我,是我遇到了荀琮。”
她说到荀琮时,觉出他神色变得冷厉,她抖抖嗖嗖着,“荀琮还叫我不跟你,跟他,我才不干,我只跟表兄,只给表兄碰……”
她的话并没有让顾明渊脸色变好,顾明渊垂头看她,弯唇,“你遇见了荀琮,徐远昭没救你?”
“我被荀琮拉进屋,光顾着叫你了,徐世子以为拉我的是你,就走了,”沈清烟暗道自己笨,那种时候就应该叫徐世子,他那么良善,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她也没必要被荀琮吓那么久,结果顾明渊还没来救她,只派了庆俞,所幸她机灵才跑掉的。
顾明渊看着她出神,未几道,“你确定他没害你,荀琮那么巧在会茗居跟你碰上。”
沈清烟想了想,心内还是没觉出徐世子哪里不对,他请她喝了茶,还很体贴的关心她有没有被顾明渊罚,比顾明渊这种冷冰冰的态度好多了。
至于荀琮。
沈清烟是这么想的,“都察院的署衙也离这边近,表兄都能带我来署衙上值,荀琮大哥也应是带他来上值,凑巧就在会茗居跟他遇上了。”
顾明渊有那么瞬间没回话,看她的眼神异常沉寂。
沈清烟见过这个眼神,以前她在家中念书,每回交功课给西席,西席就用这种眼神看着她,还要笑一笑说她前途无量。
沈清烟是没感觉自己哪里前途无量,反倒后颈生凉。
如今她在顾明渊这种眼神下也后颈生凉,但乖巧的靠到他胸前,柔声求他,“表兄,你别生我气……”
“还随便跟他跑么?”顾明渊问。
沈清烟立刻说不,但心下却琢磨以后她见徐世子,都在顾明渊附近见,哪怕是偷偷摸摸,也不跑远了。
顾明渊面色稍霁。
沈清烟跟在他身边也学会了些察言观色,见他心情好些,才跟他抱怨说,“我都没喝荀琮的茶,他还吓唬我,说表兄不要我了,我就是求他,他都不要我呢,表兄你得给我报仇……”
顾明渊扯唇,沈清烟慌忙把唇送到他嘴边,给他按回了脑袋,他还极正经的搂着她看案卷,直等的沈清烟趴在他身前打瞌睡。
那桌上的案卷都看完了,他忽然抱她转到后方小间内的罗汉床,片时就传出沈清烟要哭不哭的咽气,叫他玩了许久的手才罢休。
顾明渊再出来还是那副淡然仪态,坐到桌边写了封信,让庆俞送去都察院给荀诫。
当日下午,荀琮就被他大哥狠狠抽了一顿鞭子,没吭一声。
缘着沈浔有惊无险,永康伯府这头给西席办了谢宴,还特意给沈清烟递了信让她回府。
沈清烟也知道老太太恨她,府里除了大姐姐没人疼她,原不想回去,但又怕被老太太压了个不孝的名儿,所以只得回去,不过有庆俞等三人跟着,她倒也不怕。
还听顾明渊的话,在席间没喝几杯酒就想离座了,但被老太太叫去房里,说想跟她聊聊体己话。
可沈清烟进屋后,屋门倏地关紧,她陡感不妙,想冲外叫庆俞他们,那偏门里出来刘嬷嬷,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刘嬷嬷见着她赔笑道,“六少爷别见怪,老太太说这些年亏待了您,今儿趁着好日子,让给您做两件春衫,还请您举起手,奴婢给您量量身。”
她挥手就让两个丫鬟近前。
丫鬟要触到沈清烟时, 沈清烟努力做出很威仪的表情,呵斥丫鬟,“我准你们近身了吗?”
那俩丫鬟面面相觑。
刘嬷嬷道, “六少爷发脾气做甚?老太太只是想给您做两件春衫, 这尺寸总要量的,您若是不喜欢丫头伺候, 那您可别嫌弃奴婢粗手笨脚, 奴婢来给您量身。”
沈清烟这会儿看她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一想到她往外散播自己是外室子,更是气上心头, 碍于在祖母屋里,她也没胆量真骂人, 但她之前在英国公府被老夫人摸过身子, 雪茗就交代过她, 万不可再给人近身了, 可惜她也一直不长记性, 前儿还让表姑娘给她量身, 结果被顾明渊好一番教训,她现时就算再不设防, 也不会让刘嬷嬷沾手。
沈清烟哼着,“我当然嫌弃了, 也不看你干的缺德事儿。”
刘嬷嬷一噎,也没功夫耽搁,冲那两丫鬟示意,“还不快给六少爷量一量。”
丫鬟们便作势要按住沈清烟, 强行给她量体。
沈清烟这下明白她们不怀好意了, 甩着袖子挣来挣去, 正跟她们纠缠间,屋门被敲得砰砰响,沈宿搁门口道,“开门!”
刘嬷嬷一看情形不妙,忙小声道,“你们快点儿!给六少爷量个身也这么慢!”
两丫鬟手忙脚乱的抓着沈清烟的胳膊要不许她动。
沈清烟再也忍无可忍了,发脾气大声道,“是不是祖母让你们这么做的?你们往外传我是外室子当我不知道,现在还装的一副待我好的样子又想对我图谋不轨!你们传我是外室子,回头我也传祖母偏心!苛待庶孙!”
刘嬷嬷也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大剌剌的喊出来,那门外沈宿也怒道,“再不开门,我就叫人把这门砸了!”
刘嬷嬷哪还敢动沈清烟,赶忙挥手让丫鬟们松开沈清烟去开门。
那大门一开,沈宿先把沈清烟从头到脚看过,才满面怒火猛拍到桌上,瞪着刘嬷嬷道,“你们眼里还有烟哥儿这个少爷?我看你们才是少爷吧!”
刘嬷嬷一张老脸打皱,“大老爷您别气,奴婢哪儿敢对六少爷不敬,是、是老太太吩咐要给六少爷做几身春衫……”
沈清烟撇着嘴,“谁稀罕?”
沈宿横她一眼,把她拉到身边,冲刘嬷嬷不耐烦道,“你去把母亲叫出来。”
“……老太太都歇下了,”刘嬷嬷为难着。
沈宿将桌子拍的啪啪响,“母亲就是歇?????下了,今儿也得起来!她要是不过来,明个不用呆府里了,我看那净月观不错,正合适送母亲过去静养,也给府里几天安生日子!”
刘嬷嬷看他是真动了气,没敢再多话,抹着额角的汗去请老太太。
间隔有一盏茶,老太太杵着拐杖,蹒跚着步子进屋,那面容比往日还要苍老憔悴,坐下后还一脸慈眉善目,先看了看沈清烟,才跟发火的沈宿道,“你这又生哪门子的气,我这个祖母还不能给自己孙儿做衣裳?”
这要不是知道她暗地里阴毒,还真会被她这样子骗过去。
沈宿叹了口气,手指着沈清烟身上的衣服,“烟哥儿身上的衣服料子母亲看不出来?”
老太太自然能看出来,自从沈清烟给顾明渊做了学生后没几个月,她的衣着饰物都比永康伯府里的几位老爷少爷都贵重,明显是英国公府里的主子们才能穿的起的。
“看不看出来有什么打紧,我是烟哥儿祖母,我想给他做衣裳还不成?”
沈宿一时还真被说住了。
但沈清烟小小的叽叽歪歪着,“祖母以前也没给我做过衣裳,就不牢祖母费心了。”
老太太还倒没想过这长辈说话,她一个小辈还插嘴,颇没规矩,偏偏她说的还对,沈清烟五岁进府,那会儿沈宿的嫡妻还在世,沈清烟在柳姨娘院里长到了十岁,后来自己有了小院子,平素由嫡母照料,嫡母对她不差的,从没私下亏了她,这后头嫡母病故,沈清烟就是她父亲亲自教养,这十来年,老太太别说衣裳了,一双鞋子也没给她做过,老太太从没把她放在眼里,一心只有她的宝贝嫡孙沈浔,沈浔在老太太院里长到八九岁才回了二房。
以前沈清烟来福寿堂请安,老太太隔三差五的冷待她,能不见就不见,甚至嫌她烦,还直接说出过不用来请安的话,当然也是打着两头跑,怕累着她的名义。
沈宿经沈清烟这一说,自是也想起那几年,老太太是怎么区别对待沈清烟和沈泽的,沈宿道,“烟哥儿如今跟在小公爷后面做事,确实不用母亲费心,母亲以前怎么对他的,以后也照样就行,外室子的谣言儿子就当没听过,您也别想着再对烟哥儿动手脚,就是儿子不争气,他还有小公爷照拂,小公爷可没儿子好说话,您也不想家丑外扬。”
他说过话,就催着沈清烟给老太太行个礼便把她带走了。
气的老太太拿着拐杖一阵敲,“这公府权贵家的爷们儿,还把手伸到了我们永康伯府的后宅,像话吗!”
就是不像话她也没辙,刘嬷嬷小声劝慰她几句,把话儿转到沈浔头上。
老太太才笑了些,搭着她的手回屋,边走边道,“浔哥儿这次考完童试,我就给他定下宁德伯府嫡女,那姑娘我见过,最是个知书达礼的,配我们浔哥儿正合适,也绝了浔哥儿那些歪心思!”
——
沈清烟跟着沈宿出来后,沈宿背着手走了好一段路,扭头问她,“我瞧小公爷对你重视,还让小厮带话来让我看顾你,你可有在他跟前提过我复职的事?”
沈清烟闷头不做声。
沈宿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我那虽是个闲职,可也有一堆人削尖了脑袋想当,再这么等下去,那职务迟早会被人替了,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要你跟小公爷说一声,你都不行,我养你这么大真是白养了!”
沈清烟眼睛酸涩,还是不说话。
沈宿许是良心有所发现,迟疑了会儿,道,“我没答应你,给你姨娘看大夫,你就气到今日,我当初也不过是一时之气,你若认真读书,不总跟我提你姨娘,我也不会生气,到底是你这小混账不听话。”
沈清烟咬紧牙,泪珠一颗颗掉落,听见他叹气时,她问道,“父亲知道我姨娘葬在哪儿吗?”
沈宿自然不知道,草席裹尸扔出城外,那尸首就算不被野兽吃了,也烂在荒郊野外,城外那么多尸骸,他岂会在意死人堆里的尸骨。
“……少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十八不小了,就算是跟了小公爷,你也不是姑娘,往后我还指着你娶妻生子,你既然不愿意跟小公爷提我复职,我自己去说,顺道儿求他想法子,也让你做上官,他是大理寺少卿,便让你入大理寺当值也不差,以后你若能耐,自己往上爬,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沈宿说到后面还有些语重心长,还添了句话,“我这两日在外打听,那三皇子连功课都是他的伴读代笔,给说到圣人面前,挨了圣人一顿狠训,据说原先圣人想先让他入朝参政,现在这心思也歇了,三皇子是不成事的,还是太子殿下厉害,以后等他登基,小公爷自然是重臣,有你的前程在,你可给我好生跟着小公爷!”
随后就自顾走了。
沈清烟在原地呆立着,她父亲不死心,先不说顾明渊不定会答应,若真答应了,她去大理寺做官,那里面都是人精,而且她要真像她父亲说的,还爬到高官位置,以后上朝也要被那些皇宫侍卫检查身上有没有带行刺利器。
那她的身份照样保不住,她不想做官,她就想嫁给徐世子,平平安安过一生就好了。
想到徐世子,沈清烟又充满希望!
她揩揩脸,轻快着步子要回院,但忽记起顺路走会过胡姨娘的院子,那里也不住她姨娘了,她也不想听到关于胡姨娘的一切,遂捡了别的路遛弯。
她走的慢,路过府里的花园时,见着那三房只比她大一个月的四姐姐沈明月坐在园子里在规训她的庶妹,伸手就往那庶妹脸上扇了一耳光,看的沈清烟瞳孔发震。
沈清烟凑近一点听,才知道原来是这庶妹背着沈明月和她未婚夫刘章偷偷勾搭上了。
是有些不地道。
“四姐姐就是打我,刘郎爱的也是我,他已答应了我,等娶了四姐姐,就纳我为妾,四姐姐与其跟我置气,不如去找刘郎问清楚!”那庶妹捂着脸道。
沈明月猛地揪住她头发,将她摁跪在地上,恶狠狠道,“你也配叫他刘郎?刘郎只有我能叫,你就算做了妾,我也是他的正妻,总有法子治死你!大房那个柳姨娘你莫不是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庶妹当即跪在地上,吓得给她磕头求饶,沈明月才松了手,又把她拉起来,像个好姐姐般的和她手搀手走了。
沈清烟瞪圆眼看她们走远,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她姨娘是被父亲和祖母的人害死的,她姨娘死了,没有人同情一句,都在说着风凉话。
好像她姨娘就该死。
好像她也不该留在这府里。
沈清烟又想了想沈明月的话,她跟庶妹为何要叫刘章刘郎?这称呼太古怪了。
她疑惑着回了院子,和雪茗还说起这事,雪茗告诉她,只有对心爱的男子才会叫郎。
沈清烟当时还一脸羞红的在她面前道,“那我是不是也应叫徐世子徐郎?”
雪茗干笑着没说是,她倒自己叫了好几声徐郎,开心的在床上打滚,先前的难过早被她抛去爪哇地去了。
第二日是沈宿亲自送沈清烟回的英国公府,顾明渊这一日休沐,照常去了族塾。
沈清烟到静水居时,顾明渊早已不在院里,沈清烟便进顾明渊屋里睡了回笼觉。
她昨儿晚亢奋的几乎没睡好觉,拉着雪茗畅想自己嫁给徐远昭的美好日子,什么三年抱两,什么穿金戴银,什么千娇百宠,还连雪茗也不放过,要给她配个身强体壮样貌标志还有一手活计的小厮,雪茗都给闹个大红脸,一晚上没睡几个时辰。
这回笼觉睡的有点深,她梦里梦外分不清楚,依稀总觉得有人坐在床前,在摸她的脸,雾气环绕,她好像看到那人的脸,渐渐还真看清了,是徐世子!
徐世子满眼柔情蜜意,叫着她烟妹妹,她一下含羞,呢喃了声徐郎。
覆在她脸上的手停住。
“你叫我什么?”
沈清烟还傻兮兮的重复了声徐郎,然后那只手就撤走,她的身子被推了一下,她在梦里抱怨着烦人,便忽然醒了,睁开眼就见顾明渊侧坐在床畔,神情冰冷阴寒。
沈清烟下意识抖了抖,虽然才醒过来身上懒得很,但还是伸手勾他,黏糊糊的喊他,“表兄……”
但顾明渊显然没吃这一套,把她手拿下来,扣着她的脸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沈清烟心底一慌,她方才不会真叫出来徐郎吧,真给他听到了!
沈清烟这愚笨的脑袋还急中生智起来,嘟着粉艳的唇,细细道,“我刚才……叫顾郎。”
明明是糊弄他的,她叫出口竟不自觉面红耳赤,他一个断袖,还在乎她叫谁郎么?
她大概不知道,她只要说假话,就会不由自主的结巴,哪怕她羞红着脸,一副女儿娇态。
都是假的。
顾明渊注?????视着她,忽的浅笑,“再叫一声。”
沈清烟看他和颜悦色,想来那声顾郎他很喜欢,也是,她都说喜欢他了,喊他顾郎也是取悦他。
她睫毛颤动,唇瓣微启,一声顾郎被她叫的半真半假。
在下一瞬,顾明渊就掐住她的脸一口亲住这张骗人的唇,她只顿过,就乖巧的张开嘴,任他勾缠戏弄。
身形一倒栽到褥中,沈清烟浑浑噩噩间,下摆浮起,她的腿腕被扣紧,他靠近了,她挣动过后,呼着气求他,“……顾郎,不准的。”
她就听到他在发笑,笑声很低,听的她身子更疲软,她睁眼看人时,只看清他面上并没有笑,是居高临下的俯视她。
接着便捏紧了那两只脚踝。
沈清烟蹙着眉哭一点声,都没让他停止恶行,待疾风骤雨过后,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任他洗干净脚腕放回床,她哭着想骂他禽兽,但他清清朗朗的换了身玄金锦袍,淡漠到让她胆寒。
“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两个字。”
沈清烟汲着泪望他,他卷好衣袖,踱到床前,抚到她下巴上,一托起来覆唇在那还没吻尽兴的唇瓣上,啃噬狎昵,再从沉溺中抽离,放她倒回床,他缓步出门。
沈清烟错愕的捂住嘴唇,她感受到了,他在玩她,他把她不当人的玩弄着,所以她没资格叫他顾郎,即便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也会很难受。
沈清烟的心口一瞬像揪了起来,自顾抱住自己直掉泪。
雪茗没会进门来,看她哭也没时间劝,只说顾明渊让她搬回厢房,以后不许再出静水居,并且……不许她再进主卧,只能呆在厢房。
沈清烟只顾着伤心,也没精力吵,边哭着边点头,雪茗给她穿好衣物,扫墨就进来帮忙搬箱子回厢房。
沈清烟回到厢房后,果然如雪茗说的那样,她被禁止外出了,就是想踏出房门,也需要请示顾明渊,顾明渊不允许她出去,哪怕晚上顾明渊过来厢房,和她在床笫间厮混,她哭着求他,也没得到他的同意。
她被顾明渊彻底当作玩宠圈养了起来。
扫墨有时会透露一些外面的事儿,譬如顾明渊出门时,遇着了她父亲,她父亲觍着脸求顾明渊帮他官复原职,还想给她也谋个官职,结果自然是落空。
沈清烟听了这事儿,便猜想顾明渊是因为她父亲跟自己置气的,才不许她出门。
说到底怪她父亲没分寸,这官儿是那么好求的吗?要真能求到,这英国公府里所有跟顾明渊沾亲带故的都能当官儿。
沈清烟暗暗盘算着,等顾明渊回来,她一定要黏着他好生认错,父亲给她求官儿又不是她的主意,她可是无辜的。
顾明渊气她,还玩了她的手脚,忒不是人干出来的畜牲事,她这人大度,也勉为其难不生气,回头跟他说明白了,他应该也会放她出来。
她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徐世子了,她才不愿意被关在厢房呢。
她便在厢房里自在的等着顾明渊回来。
晚间下值后,顾明渊坐着马车闭目醒神。
马车入栀子花巷后停住,庆俞在车外道,“小公爷,永康伯府的沈四公子又来找您,说有极重要的事儿告诉您。”
顾明渊没出声,庆俞明白是不想搭理,便让马夫继续赶车。
沈泽却大声道,“小公爷!我父亲这次作弊的考题,您难道不想知道是谁给他的吗?”
顾明渊张眸,“让他上来。”
片时,沈泽上了马车,恭恭敬敬的朝他拜了拜。
顾明渊懒得听废话,“谁给他的考题?”
沈泽眼珠子左转右转,终究一咬牙,弓着腰告诉他。
“考题是顾二爷给的。”
这晚沈清烟在厢房没等到顾明渊回来, 还让雪茗出去打听,雪茗在外面儿转一圈回来,告诉她, 顾明渊本来要回府的, 但是又折回大理寺了,看样子是晚上不回来了。
沈清烟等了个空, 生闷气后也只能想着等过两日顾明渊回来, 她再跟他说清楚就好了。
可是沈清烟也没想到,顾明渊忙起来会直接不回院子,入四月后, 气候越来越暖,沈清烟在厢房里呆的都快发霉, 常磨着扫墨放她出去, 哪怕晒晒太阳也好啊, 可扫墨像得了顾明渊的真传, 随便她怎么说好话发脾气, 都不放她出来, 有时候她想卯着劲跑出来,扫墨就叫两小厮进她屋, 把她藏的那些金子银子都扒拉出来,收走不少, 她就怂了。
这般老老实实呆到了四月中,沈清烟从扫墨口中得知,府试已经结束了。
只剩五月的院诗,过了的学生都可以称作秀才, 沈清烟也没机会回家, 不知道沈浔是不是考过了, 但凭他的本事,考秀才总不会太难,府中西席都说过,他才学出众,是西席教过的学生里最有刻苦好学的一位。
沈清烟都能想得到,他中了秀才后,没准更要拿鼻孔对着她了,但沈浔只是傲性儿,平素虽跟她争来争去,却没真伤害过她。
她私心里还是盼着他好的,谁叫他是她五哥哥。
这一晚,沈清烟睡的迷迷糊糊,床边沉一下去一角,沈清烟嗅到一股熟悉好闻的浅淡气息,知道是顾明渊,睡眼朦胧的睁开一条缝,入目是他在褪衣,随后稀松平常的躺下来,侧目见她懒懒的半张半闭着眼,嘴里咕哝着表兄,身子下意识的滚到他怀里,她睡姿不老实,要是跟顾明渊睡,睡熟了,就趴到他身上,非要把脸贴在他颈边,香喷喷的唇就挨在他颈窝里,黏人的要命,是没有一丝伪装的依赖。
顾明渊眉目柔和,手轻抚着她,她又哼唧了声表兄,颊边睡出来的红煞是娇媚,乌发堆笼在枕头上,有些许落在他手臂上,她身上穿的已不再是冬日里的厚绵袍,换了更轻薄的春衫,这晚间还穿的雾青色亵衣,更显雪肤乌发红唇,那亵衣松了一些,能见雪里红梅,糜艳到极致,会产生一种错觉,她可能随时会消失,谁也留不住她。
顾明渊一手把她拥紧,她还鼓着嘴巴要他亲,“表兄碰嘴巴……”
顾明渊笑了点,在她嘴巴上碰一下,再碰一下,然后慢慢亲吻,温柔的让她又要睡着。
但沈清烟有话要说,哪肯睡,等他亲够了,才一滚软软趴到他胸前,他身体发直了,她也没感觉,埋怨他,“表兄把我关起来,我又不能出去,要闷死了。”
没得来他回答。
沈清烟还当他睡着了,抬头看人,他还一瞬不眨的看着她,她又把头倒回去,难过道,“能怪我吗?是我父亲求你的,我又没说什么,就怪到我头上,你总这样。”
本来还不想哭的,但想想被关了这么多天,就委屈的不得了,直跟他哭,“我想出去晒晒太阳,扫墨还收我的金子,呜呜呜,都是你吩咐的,我的金子也没了。”
这是真伤心了,她的小柜子里才满满当当攒了不少钱,都是她辛苦挣来的,早前还想带雪茗离开,这些钱还不够她们吃喝,她藏的可费心思了,后面她一心想嫁给徐世子,这钱她想留给大姐姐,好让她能过好一点的日子。
那可都是她的血汗钱,说收走就收走,一点情面都不留。
顾明渊托着她的脸,抽出汗巾来给她擦眼泪,擦完道,“有错当罚,何况你连自己错在哪儿都不知道。”
他这副她错了的态度可把沈清烟气到了,她哪儿错了!错的根本不是她!可她又不敢跟他叫嚣,只示弱道,“那你告诉我错哪儿了。”
顾明渊一时噤声,过了有片刻,他说了句话,“徐远昭前些日子被圣人罚了。”
沈清烟立刻紧张道,“那徐世子没事吧。”
顾明渊看着她,眸底冷了下来,“不过是被罚了半年俸禄,圣人让他谨言慎行。”
沈清烟顿时肉疼,半年俸禄呢,那得多少银子,她要是嫁给了徐世子,这半年俸禄总得分她一半,想想就受不了。
她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掩饰,一脸的心疼钱,就差说出来,这罚的钱就不能留一半儿给她。
暴殄天物!
顾明渊观察着她的神色,等着她说话。
沈清烟很快回过神,问他,“圣人为什么罚徐世子?”
顾明渊很好脾气的告诉她,“都察院参他搅拨三皇子和太子之间的关系。”
徐远昭那般谦和温良的人,才不会是挑拨是非之人。
“表兄,是都察院哪位大人参他的?”
顾明渊回她,“荀御史。”
沈清烟磨磨牙,她可算知道了,她父亲说起过,三皇子叫人代笔的事儿被捅到圣人面前了,徐远昭还为这事儿过来问过她,但她也没说啊,但荀琮是三皇子的伴读,他肯定给三皇子代笔过,上次太子殿下为了挽回他,还故意羞辱她给他出气,那三皇子让伴读代笔指定是荀琮传给太子殿下的。
为了让三皇子不怀疑荀琮?????,所以他兄长才故意参了徐世子。
徐世子真是倒了血霉,背这么大黑锅,估计还有苦说不出。
沈清烟免不得就阴阳怪气两句,“徐世子一定是被冤枉污蔑的,也不知道哪个小人在背后栽赃他,徐世子可不是那等挑拨离间的人。”
她说罢,见顾明渊望她的眼神异常阴沉,她无促道,“我、我没说你,我说的是荀琮……”
“他冤枉什么?”顾明渊打断她。
沈清烟声如蚊呐,“表兄也和徐世子是同窗挚友,徐世子那样的温善,你应是知晓的,你们都为太子殿下效命,表兄怎么也不帮徐世子讲讲情。”
顾明渊微抬起头,将挂在床头的那盏小灯吹灭,屋里一静。
沈清烟喊了声表兄,他没应,便伸手摸到他脸上,不小心碰到那高挺的鼻尖,就被他逮着手一顿亲,亲完就睡,留沈清烟自个儿流着泪捂住手哭,哭了好半晌也没见他哄自己,就又停住,抱着他的脖颈睡了过去。
隔天沈清烟醒来发现,顾明渊竟然还睡在床上,见她醒了,才把她抱开,起身去做了洗漱,过一会儿雪茗进屋服侍她穿衣梳洗,沈清烟悄悄问了雪茗,为何顾明渊不去上值,雪茗便也悄悄告诉她。
原来这次永康伯府三老爷作弊时的考题是顾明祯给的,顾明渊是顾明祯的大哥,又是大理寺少卿,为了避嫌,顾明渊自觉休假,等大理寺审完了顾明祯,查清他和作弊案无关,他才能回大理寺继续理事。
据说顾明祯被抓这事儿,把英国公都给气病倒了。
顾明祯之前想沾沈清烟便宜,他出事儿,沈清烟第一个高兴,但也知道不能在顾明渊跟前表现的太过,毕竟顾明祯是他弟弟,他还不能回大理寺当值,还不知道有多烦闷。
可顾明渊似乎也没多烦闷,平日里搂着她读书看乐,兴致上来了,再玩玩她的手和脚,好不自在,可一点儿也不关心顾明祯呢。
沈清烟趁着他高兴,还求他好几次,想让他放自己出去,他也没答应过,沈清烟便三不五时的和他耍小脾气,也没让他妥协了放掉自己。
快四月底的时候,永安侯过大寿,徐远昭亲自过来送请柬,沈清烟想和他见面,但被扫墨看紧了,连窗户都不许她开,害她哭了好久,后来就听说顾明渊去赴宴了,沈清烟这时候真的止不住委屈,她也想去参宴,这么好的时机,顾明渊却把她关在厢房里,永安侯过寿,府里一定有很多达官显贵,还有姑娘夫人过去,说不得徐世子就会见着如他心意的姑娘,那她就真的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沈清烟坐在屋里哭,扫墨在外面劝,也没劝住她,反倒还被她问起来,“徐世子有没有请我?”
扫墨咳嗽几声,“沈六公子糊涂了,就算徐世子请您,也是去永康伯府去请,您也不能从这里出去啊。”
沈清烟便捶着窗户,哭道,“那我回家不成吗!你们干嘛关我!你们都不是人!我想出去……”
雪茗想拿零嘴哄住她,可也不能叫她收住哭,雪茗只好说,等顾明渊回来,他必然会准她出门的。
画大饼的法儿对沈清烟是没用的,沈清烟跺着脚,“我就要出去!”
雪茗一脸为难,“您出不去。”
沈清烟把眼泪一抹,眼珠子定在她身上,灵机一动,“能出去的,要你帮我。”
随后那屋里没了动静,未几是雪茗的哎呦声。
扫墨搁外边儿怕她们两个在屋里闹出什么事儿,赶紧打开门,谁知被一盆水给淋了头,同时一个身穿小厮服饰的人从门里冲出去,直奔出了院子,慌不择路的跑远了才停下,沿着小路就近从角门出去。
沈清烟跑出英国公府才大喘气,但她不认得永安侯府,只靠着问路往那边走,才进永安侯府的巷子,她忽然被人给直接提起后颈衣裳拎上了马车。
沈清烟胆颤心惊的回过头,只见荀琮咧着笑,“还真能守株待兔。”
沈清烟大瞪着眼, 随即想跑,叫他抓着后领不放,她跑不掉开始害怕, 寻思自己怎么这样倒霉, 来永安侯府还跟他撞上。
她颤颤巍巍道,“……我没惹你, 我是来参宴的, 你放开我。”
“你穿着英国公府小厮的衣服,跑来参宴,不给徐大人丢脸?”荀琮讥笑她, 伸脚踢到马车门上,“走!”
马夫便赶着马车退出了巷子。
沈清烟这下太怕了, 慌的又哭又叫, “表兄在永安侯府, 他若是没看到我, 他一定饶不了你!”
“我就是抓了你, 小公爷找不到你又能如何, ”荀琮得意道。
沈清烟察觉到他的意图,就近掀车帘, 想朝外叫人。
荀琮一张手捂住她嘴巴,触到那柔嫩肌肤后刹然晃神, 再凶神恶煞道,“再吵!我就把你的舌头拔了!”
沈清烟顿时直淌眼泪,畏惧的缩在马车角落里不敢再吵了。
马车行了很长一截路,沈清烟哭的头晕眼花才停下来, 随后就被荀琮拽下了马车, 沈清烟才看见这是条很深的小胡同, 胡同里就几乎闲置的小宅子,瞧着便知没人住。
荀琮拉着她到最里面的宅子,打开锁后把她推进去。
沈清烟踉跄着差点栽倒,站稳了就想跑出去,可荀琮在门口杵着,反手把门关上,沈清烟哭着道,“你带我来这里干嘛?我要回家……”
她这时候已没心思再想徐远昭,她开始后悔去永安侯府,哪怕她回家,也不至于会遇到荀琮,现在这种情况,她再傻也看出来不利。
荀琮抱着胳膊道,“回什么家,这里就是你的家,以后你都不用回家了。”
他说完还笑起来,一脸少年恶劣气。
沈清烟哆哆嗦嗦道,“你、你什么意思?”
荀琮晃晃悠悠的走上屋廊,自屋里拿出一把椅子坐到她面前,翘着腿道,“什么意思?就你想的意思,你都被小公爷养在屋里了,就别在我面前装不知道,小公爷能给的,我也能给,只要你伺候好我。”
沈清烟紧握着拳头,原来他还想沾她便宜!她胸中窝火,咬牙道,“你做梦吧!”
荀琮黑着脸哼了一声,伸胳膊要拉她。
沈清烟慌乱的往旁边躲,退到石桌后面,打着寒颤道,“你放我走!要不然表兄不会饶了你!”
“你再硬气也没用,以后你都出不去这间屋,过段日子小公爷找不见你了,自然另结新欢,你只能跟着我,”荀琮看她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沈清烟却被这话给刺伤了,她知道自己在顾明渊心里算不得什么,顾明渊只是对她有兴致,他从来不在乎她,如果她消失了,顾明渊可能会找,找不到了,便会把她忘掉,像她这样的小少年不知有多少,多的是上赶着送给他玩儿的,那林逸景不就是吗?
她在顾明渊眼里并不独特,没了就没了。
如今她落到荀琮手里,荀琮最是顽劣不堪,她迟早会被他欺负死,她不能跟着荀琮,即使顾明渊忘了她,她也不能被荀琮关在这里!
她实在想不明白,她怎么就总遇到断袖,她又没做什么坏事,这些断袖还总缠着她不放,她是个姑娘,难道断袖都喜欢长的像姑娘的男人吗?她还有空头庆幸起来,徐世子温文尔雅,一看就不是断袖,她挑人的眼光着实独到。
可也就这瞬间的想法,她仍不知所措道,“你、你少吓唬我,表兄才不会不管我,你若是不放我,你大哥又把你打一顿,你这么坏,等我出去了,我就去大理寺告状,让你考不了今年的秋闱,你就不能当举人了。”
荀琮冷笑,伸长胳膊就把她像逮小鸡崽子似的给抓到跟前,也不知她是怎么长的,正经十八岁的小公子怎么也是骨架长起来了,她还是那副瘦弱娇柔的身板,挨不过别人一巴掌。
他把沈清烟扣在石凳上,就近审视她的脸,眼睛含泪如琉璃扑闪,长睫颤个不停,鼻尖挺翘,小嘴儿红泠泠的,更离谱的是,她嘴巴周围都没长胡茬。
随便怎么看都不像男人。
荀琮轻佻道,“我当不了举人,有你什么好日子?”
他一句话就让沈清烟说不出话,他要是当不成举人,凭他的性格,不得让她也不好过。
荀琮眯着眼,忽然问她,“你平日都是怎么伺候小公爷的,他怎么弄你的?”
沈清烟只叫他这一问,就想到顾明渊或抱或揽着她在各个地方亲她、玩她的手脚,要玩到尽兴,再亲的她呼不上气才罢休,她的脸难以抑制的发红,磕磕巴巴着,“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表兄只是教我功课,我敬、敬着表兄,才没你这般下流呢。”
荀琮啧了啧嘴,要捏她的下巴,她慌忙打他手,也不疼,但她推拒的样子把他给惹恼了,他猛地一下掐住她腮肉?????,火冒三丈,“小公爷教你功课你还能这么蠢?我看你们是在床上教的功课吧,你也配读书,你就配躺床上!”
后面的话他一下顿住,胸中妒火几欲要把他燃烧尽,他死死的看着她,“你是不是给他全身上下都碰遍了!”
沈清烟被掐疼了,哭的止不住,求他道,“你别掐了,好疼……”
荀琮的手就像被火烫到,猝然要松开。
但一眼见她手腕上的玉捻珠,那分明是顾明渊常戴在手上的,他猛地把她的捻珠脱下来,急怒道,“他都舍得给你这个,你还敢在我面前装作跟他清白!你这个不守妇……下贱!”
他骂她好几次下贱,那他现在这样困住她,还抢她的珠子,他比她还下贱!
沈清烟趁他怒极无暇抓她的手,一挣手捂着脸戒备的缩到栏杆旁,“……那是我的捻珠,你还我。”
她早上因为闹脾气,就没吃早膳,跑出来这么久,一直饿肚子,肚子饿得咕咕叫,她都不敢求荀琮。
荀琮也听到她肚子叫声,不理会她的话,把捻珠塞兜里,在腿上拍拍,“你那天在太子殿下的酒宴上怎么坐小公爷大腿的,你也坐我腿上,我就给你饭吃。”
沈清烟暗骂他色鬼,咬着唇摇头,眼泪顺着眼尾不停的滴落,可怜娇怯极了。
荀琮看着她发呆,好半晌烦躁道,“我再问一遍,你坐不坐!”
沈清烟还是摇头,顾明渊教过她的,不能给人碰,她如果被荀琮碰了,纵使以后她跑出去了,顾明渊也不会再要她。
她红着眼道,“你、你别逼我……”
“我就逼你,你能怎么着?”荀琮邪笑着,伸手要把她拉到腿上。
沈清烟眼看着真要被他拉腿上,混乱中抓起栏杆上摆着的一盆蔷薇,直接往他脸上甩过去。
荀琮原还心猿意马,这陡然一下猝不及防,他只来得及松开她,抬手挡住,那盆蔷薇开的正好,上面根根都是刺,荀琮挡这一下,手上扎满了刺,登时疼的他想打人,但一见她躲老远,胆怯的张着泪眸瞅他,他要真给她一拳,这么弱的身子骨,估摸人就没了。
但荀琮还是火大的起身,一脚把椅子踢到石凳上,椅子砰的被打坏,沈清烟抱着头把自己缩成团,闭着眼哭泣。
荀琮恶声恶气道,“你敢打我!你不用吃饭了!饿着吧!”
他一转身出了院子,还用锁从外面把门锁上,沈清烟扑到门前,不停打着门,呜呜道,“求求你放我出去,我不是故意打你的,你饶了我吧……”
荀琮心下隐有一丝迟疑,但见着他的手被扎成了刺猬,那点怜悯心就没了,她对他这么狠,他干嘛要对她好!
他恨声道,“什么时候你老实的听我说的去做,我就饶了你!”
沈清烟便听到马车驶走的声音,越来越远。
她一个人被困在这间宅子里,四周无人,高墙闭门,她想跑都不知怎么跑出去。
沈清烟突的蹲到地上,捂住脸痛哭出来,“表兄……”
可惜无人应她。
——
再说另一头,扫墨被淋了一头水后,才看清屋里只剩了穿着沈清烟衣物的雪茗,雪茗也难堪,沈清烟一直央着她换衣裳,她性儿缠人,几乎没几个能拗的过她的。
扫墨直叫一声遭了,也顾不得身上湿透,匆匆出了静水居,去永安侯府去找顾明渊。
彼时永安侯府的宴席已开,顾明渊和徐远昭坐了同一桌,酒过半巡,下人来报说,顾明渊的小厮在府门外,有急事要见顾明渊。
徐远昭瞧一眼顾明渊,他气定神闲的很,徐远昭也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让下人带小厮进来。
扫墨过来后一脸着急,但也知道这种场合不能乱说话,弯腰在他耳边小声把沈清烟外跑的事儿说过。
顾明渊的眉极轻微的皱了下,眼尾余光扫过徐远昭,他没往这边看,正和他人在敬酒。
荀诫就坐在他不远处,没见着荀琮,他悄声交代了扫墨一番,扫墨便低眉顺眼的退离了永安侯府,往永康伯府跑去。
这厢徐远昭也给顾明渊敬了杯酒,笑道,“我还当你要离席,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你那小厮还一脸慌张,都跟随你这么久,也没在你身边养出沉稳来。”
顾明渊抿一口酒,“你不也是,做事还是要多为太子殿下和自己考虑。”
他说的是三皇子找伴读代笔被徐远昭报给了圣人,圣人虽责骂了三皇子,可也没对太子有几分好脸色,所以荀诫一参徐远昭,圣人就立刻罚了徐远昭,其实也是打东宫的脸。
徐远昭浅笑着点头,“是我鲁莽,下回不会这么毛燥。”
他又看向荀诫,朝他敬酒道,“荀御史铁面无私,公堂上的政事切不要把情绪带到私下,你我依然能坐一起喝酒吃茶。”
荀诫也笑着回了杯酒,直说自然的。
徐远昭道,“二公子今儿不得空来?”
“离秋闱没多长时间了,他管不住自己贪玩的性子,我勒令他在家读书,没让他出来,”荀诫道。
徐远昭做了然状,没再多言。
一场酒席吃下去近天黑。
客人陆陆续续从永安侯府往出走,徐远昭一一笑着相送,最后在送顾明渊和荀诫出门时,乍见永康伯沈宿着急忙慌的跑来府邸前,都忘了给顾明渊还有荀诫行礼,见着他就问道,“徐世子,你递了请柬来请我那不成器的孽子参宴,他走了后,他祖母突然就晕倒了,我是来叫他回家的,他人呢?”
徐远昭一愣,面不改色道,“沈六公子没过来,恐是去别处了?会不会去英国公府找景略了?”
沈宿看着顾明渊讪笑,先给他拱手,“小儿可是去小公爷府上叨扰了?”
顾明渊挥手让庆俞跑回去看人。
沈宿跟在他们身后,心想着这次虽是顾明渊叫他来演这出戏,但那不孝子自己偷跑出去,待找到人,他总得要在顾明渊面前教训一番,这也算是做给顾明渊看的,没准就让顾明渊点头,自己能复职。
庆俞回来的快,直说沈清烟没去英国公府,但路上有人看见她进了永安侯府的巷子。
倏然一众人都默住。
沈清烟走丢,毕竟牵扯到永安侯府,徐远昭在外一直是好名声,这种事他象征性的叫了几人去找,随后自然没找着,他便像记起了什么似的,问顾明渊,“景略,那次我和小表弟去会茗居喝茶,出来时小表弟被人拉进了厢房,我听他喊你,可是你在里面?”
顾明渊轻笑起来,他身边的庆俞道,“徐世子想岔了,我们小公爷那会儿正在理政堂和几位大人议事,哪有功夫去喝茶,还是沈六公子自己回来说,遇着了荀二公子。”
庆俞笑着敬声问荀诫,“想来荀二公子也和沈六公子一样,是被荀御史带去署衙做苦工的。”
“我从不带他去署衙,”荀诫话落停住。
荀琮寻常都在十王府,都不常回府,更不用说往会茗居跑,三皇子课业重,他们这些伴读也有的忙,甚少有时间消遣。
荀诫忽朝他们拱手,匆匆回府。
顾明渊也和徐远昭告辞,准备走,临去时,徐远昭笑盈盈道,“景略,小表弟真有意思,难怪你会留他在身边。”
顾明渊淡笑,“你说错了,族塾里都是她这样的学生,我从不曾把学生留在身边。”
他慢步出了巷子,和沈宿分道扬镳,沈宿原还想跟他说几句好话,但见他出来就变了脸,面色阴郁冷厉,不敢多嘴了,只怪沈清烟给他找事,兀自回府去。
——
荀诫回府后,先去了荀琮的卧室,荀琮的手上都是伤口,才在抹药,荀诫一推门就看见了,荀诫走近问他,“这手怎么回事?”
荀琮随意道,“不小心打翻了一盆蔷薇。”
荀诫接过药瓶给他抹好,细心的用布包扎,慢声道,“姑母在宫里不容易,圣人已冷落她很久,不过是汲汲度日,你别总添乱,今年秋闱后,你若能得中举人,我想法子让你从十王府脱开,以后别掺和党派斗争。”
荀琮嗯一声,“大哥不必担心我,我有自己的想法。”
荀诫笑骂了声臭小子,给他包扎好便不打扰他出去,但过廊下时,那几盆蔷薇花整整齐齐的并排放着,和平时一样,没少一盆,荀诫微有思索,转头问院里小厮荀琮有没有打翻蔷薇。
小厮说没有。
荀诫瞬时变了脸色,但也没再折回去,背着手忧心忡忡的出了院子。
下晚,自荀府递了信到英国公府,不多时,便有辆没挂牌的马车从角门驶出,往西大街去了。
——
入夜,荀琮等荀诫那屋里灯灭了,才摸黑自己驾着马车出去,一路直奔他安置沈清烟的小宅子。
到地方后,他吹燃火折子把门打开,再小心拴好,进去就见沈清烟坐在台阶上,把自己抱紧,已经没再哭了。
荀琮走到她面前,硬邦邦道,“你想?????清楚了没有?”
她坐着一动不动。
荀琮抬脚轻踢她,“你到底有没有想清楚,想不清楚,就继续挨饿!”
他沉着脸就要出去再锁上门。
地上沈清烟突然揪住他的袖子,他的心漏了一啪,随后就见她仰起了脸,脸上都是泪,火折子的微微光亮使的那张脸如梦似幻,她身子发颤。
荀琮从愣神中反应过来,凶道,“你哑巴了!我问你话你听不见?”
沈清烟便把他的袖子往跟前扯,在他弯腰下来时,泪水涌出,“你、你说的,我听你的,照你的话做,你就不让我饿肚……”
屋门猛然被狠踹,片晌轰的倒地,几个小厮冲进院子里,外面立着顾明渊,阴森可怖的盯着他们。
沈清烟一个激灵赶紧放开荀琮的袖子, 可荀琮按着她的肩不让她动,还低下了头,满眼凶狠, 誓要亲到她。
沈清烟看见顾明渊就有了底气, 推搡他,喊顾明渊, “表兄, 救救我……”
荀琮一下子就被激怒了,要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 但他手刚动,身体忽被荀诫一把拽开。
他还瞪着沈清烟, 沈清烟站起来, 忍着腿软跑到顾明渊身边, 她想扑到他怀里, 跟他说自己饿了一天的肚子, 等了他一天, 想要他好好的安慰自己,可她不敢, 她只能缩在他身旁,畏怯的看着他, 从始至终他都没看自己一眼。
那头荀诫一脚踹到荀琮腿上,“跪下!”
荀琮死盯着沈清烟,不动。
荀诫狠下心,叫人递来木棍, 往他腿上挥了一棍, 他就疼的一屈, 直挺挺跪到地上,跪的方向正是顾明渊,他恨毒了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想站起来,两边小厮却将他摁住。
荀诫忙冲顾明渊抱拳道,“我二弟是一时糊涂,还请小公爷给我一份薄面,我回去一定会严加管教,决不允许他再伤害沈六公子。”
顾明渊勾一边唇,“好。”
荀诫便果断让人用绳子捆住荀琮,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团布堵住他的嘴,就不得不被拉出门,经过沈清烟时,他眼里那股怨恨几乎要冲出来将她撕裂。
有顾明渊在身边,沈清烟一点儿也不怕他了,还狠狠地瞪了回去,冲他吐舌头。
沈清烟再向顾明渊示好的叫着,“……表兄。”
但顾明渊如听不到她这声表兄,手指着她对庆俞道,“送他回永康伯府。”
庆俞想请她走,“沈六公子,您的祖母晕过去了,您父亲找到我们小公爷这儿,小公爷不忍心看他奔波,这才出来找您,您回去看看您祖母吧。”
荀琮狼狈的被推上马车,最后看了她一眼,迅速离开胡同。
沈清烟看庆俞说话的架势,还有顾明渊负手要走,瞬时恐惧起来,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抖着声叫他,“表兄,你不要我了吗……”
这还在外头,虽说是晚上,但也怕被人听见,庆俞小声道,“沈六公子,您说话注意点,免得叫人听见了误会。”
沈清烟空洞眼,望着顾明渊的背影重复,“你不要我了吗?”
顾明渊徐徐侧身,脸转向她,高高在上的睥睨着她,“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要你?”
他自庆俞手中拿过灯笼,牵引着那唯一的光缓慢往胡同外走去。
他背影依然清华的不染尘埃,谁也不能让他坠落凡世。
沈清烟怔怔的看着他走,他踏上马车,要钻进去时,沈清烟忽然撕心裂肺的叫他,“表兄!你别丢下我!”
只这一声,她就骤然昏厥,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庆俞回头看过,有点急的悄声道,“小公爷,沈六公子晕倒了。”
顾明渊没有回头,倾身进了马车,“送去永康伯府。”
庆俞也摸不准他是不是当真冷了心,只是照话做,不过雪茗也跟去了永康伯府。
——
荀琮被荀诫带回去后,行了一顿家法,逼着他在祠堂内罚跪,随后荀诫在他房里搜到了那串玉捻珠,这串珠子荀诫只看着熟悉,一时半会儿没想到是谁的,但绝对不是荀琮的,荀诫拿着珠子质问荀琮,“这是谁的?”
荀琮瞧见珠子便生满面凶气,却不做声。
荀诫拿了戒鞭抽他,“这是不是沈六公子的东西?”
荀琮手支在地上,满心满眼都是他被抓走时,沈清烟挑衅的模样,她又回到了顾明渊的手里,她这种人他早看透了,只要给点威胁,她就会屈服,谁都一样。
她可以继续浪荡,肆无忌惮的被宠爱,她怎么配叫他辗转反侧的惦记,她不过是个贱人!
荀琮耻笑道,“这是小公爷送给沈六的珠子,被我……”
啪!
荀诫扬手给了他一耳光,气道,“冥顽不灵!你还想污蔑到小公爷身上?你在英国公府的族塾里上过课,你也得称他一句先生,小公爷这般人品,岂会跟自己的学生有苟且?”
“大哥若不信,就拿着这串珠子去问问英国公府的下人,”荀琮挑着眉头道。
顾明渊纵使再清贵显赫,都能凭借这德行败坏来毁掉他。
荀琮想过后果,他不会让她好过的,她前头才答应听他的,转头就出尔反尔,这是她要付出的代价,顾明渊一旦倒了,他也可能没有机会再入仕,他不在乎,他要她再也不能在人前依权仗势!
荀诫是佥都御史,都察院负责监察百官,谁有过错都察院都有权上奏弹劾。
荀诫攥着玉捻珠在祠堂内踱步,最终沉长的叹气道,“这珠子我当不知道哪儿来的,回头我送还给小公爷,你也不准在外面透露只言片语。”
荀琮两手握拳,“大哥是佥都御史。”
“你闭嘴!我看你是发疯!”荀诫极快走出去,让小厮看牢祠堂。
那串玉捻珠被送回给顾明渊,顾明渊握着那串玉捻珠,仿若沈清烟那纤细的手腕被他握在手里,轻轻泣哭着怪他过分,他蓦然收起捻珠。
自此两方心照不宣的谁都没再提这些事,仿佛谁也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
沈清烟醒来已经在永康伯府,雪茗趴在床边睡着,她一动雪茗就醒了,两人互相看了看,沈清烟还带着侥幸问她庆俞和扫墨有没有跟来。
雪茗说了声没有。
沈清烟拉过被子,片晌抽泣着,“他总这样狠心,都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雪茗唉一声,劝她几句,无非是顾明渊气消了,一定会来接她的。
沈清烟垂头丧气的由着她给自己梳洗,用了半碗早膳,就蔫蔫的躺了回去。
不多时,沈宿愁眉苦脸的进门,一见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坐到床前数落她,“我叫你服侍好小公爷,你倒好,竟然往外跑!你跑什么!现在倒好,小公爷把你送回府,你还这么躺着,像话吗?”
沈清烟垂着眼睫不语,硬是将心底的酸涩按压住,不愿和他多说一句。
沈宿正在气头上,看她这样当下就止不住怒气,要拉她起来去英国公府给顾明渊赔不是。
沈清烟恹恹的不想去。
父子俩僵持不下,雪茗打圆场拉开他们道,“老爷别折腾少爷了,她昨儿晕倒送回来的,这会儿身子还虚。”
沈宿直点头,“我怎么没想到装病,烟哥儿,你好生装成病重,我这就去英国公府让小公爷来看你。”
他赶紧出去。
沈清烟也叫沈宿这话给提醒了,窝在床边,跟雪茗说悄悄话,“如果表兄知道我生病了,不会不管我的对吗?”
雪茗抿了抿嘴,问她,“小公爷如果真的心软来找您了,您还想着徐世子吗?”
沈清烟抠着手指头,“徐世子要是知道我是被荀琮欺负的,一定不会像表兄那样不要我。”
雪茗便没再说什么,发愁的看着她,她也浑不知觉的依着枕头,翘首企盼顾明渊能快些来接她走。
只是顾明渊没那么快来,倒是沈浔过来探望她。
沈浔进屋里看她靠着枕头,脸色苍白,有点不自在道,“你这是病了?”
沈清烟正在装病,便装模作样的做出病弱像,嗯了声,问他,“五哥哥府试过了吗?”
“过了,再有几日便是院试,”沈浔笑起,倒是志得意满,等过了院诗,他就是秀才,八月份还能去考秋闱。
沈清烟免不得艳羡他,喃喃着真好。
沈浔瞧她面有惆怅,迟疑道,“你在英国公府过的好吗?”
沈清烟闷闷的,“也没什么好不好的。”
吃喝上不愁,但也得被关在厢房里,现在顾明渊都把她送回府了,她也没好日子过。
沈浔顿了顿,道,“祖母要给我订亲了。”
沈清烟提起好奇心,“给你订的哪家?”
“……我并不想订亲,”沈浔默了会儿道。
沈清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订亲这种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这些儿孙不能自己的姻亲自己做主,更不用说,沈浔一直是老太太盯着长大的。
沈浔交握住了手,目光注视着她,“你?????与小公爷当真干净?”
沈清烟眼睫动了动,侧过眸不看他,竭力维持着冷静道,“当然、当然了,我还说假话吗?”
“可我已经不止听一个人说过了。”
沈浔喃喃着,在沈清烟愣神时,看着她道,“小公爷把你送回府,还没让那两个小厮跟着,他不管你了,是吗?”
沈清烟眼眶一酸,没吱声。
沈浔轻声说,“你别去英国公府,你想要人给你铺路入仕,等我高中做了官,我会想办法……你放心,我也不会订亲。”
沈清烟还摸不着头脑,这跟他不订亲有什么关系。
房门忽被推开,雪茗笑道,“少爷,小公爷来看您了!”
接着就是顾明渊踏进门, 沈宿点头哈腰的在后面跟着,瞅见沈浔坐屋里,还跟沈清烟一副哥儿俩感情好的架势, 沈宿素日里虽不在乎小辈们来往, 但对沈浔也感情复杂,当初老太太几次三番的想要他过继沈浔都被他拒了, 他若是没有沈清烟这个儿子, 过继沈浔是不错的选择,沈浔用功好学,如今又过了府试, 相信不久的院诗也不在话下。
他确实能撑得起永康伯府,但人是有私心的, 不是自己的儿子, 怎么都心里隔应。
即便他明知道沈清烟没出息, 也依然不会舍弃她。
沈宿示意沈浔出去, 沈浔立刻站起身, 朝顾明渊抬手作揖, 再回头看了看沈清烟,青白着面孔绕步出了屋子。
甫一出门口, 就听里边儿沈宿谄媚着声,“您是不知道, 烟哥儿病着了还叫您,不见您的人,他一直郁郁寡欢。”
沈浔侧着眼望那床上人,她的脸色是有几分憔悴, 之前他刚进来时她没精打采, 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生气, 眼下顾明渊刚一入门,她虽还是萎顿,但明显看得出,她强打起精神露出欢快的神情。
她盼着顾明渊来看她,甚至是来接她,他让她别去英国公府,不过是一句听了便忘的话,她跟顾明渊并不干净。
也许……她也是被迫的,也许她是受大伯牵制,大伯送她去的英国公府,大伯也可能把她送给了顾明渊,就像他要听从祖母的安排,去娶一个他不认识没有感情的女人。
他们都是被掌控的傀儡,想要逃离这里,就得付出万分艰辛。
沈浔收回眼,兀自离开。
屋里沈宿说完话,给沈清烟递眼色,暗示她要说些软话,便自觉退出房门,叮嘱雪茗不要让别人进去,这瓜田李下的,下人看见了都可能出事,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之前那些闲话是捕风捉影,真要被人亲眼见着,那就另有一番说法了。
待他走了,屋门合上,沈清烟和顾明渊两人谁都没先出声。
沈清烟知道他有气,但此时已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他既然来了,必是愿意再要她,不过是要她像以前一样,跟他服软。
沈清烟斟酌了一下,想像先前一样说些能讨他欢心的话,才开口凄凄惨惨道,“我昨儿饿了一天的肚子,太饿了,荀琮说,我如果不听他的,就让我一直饿着。”
饥饿的苦楚她不想再尝了,她小的时候常常和姨娘挨饿受冻,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吃饱饭,能有安定居所,她最怕过以前的苦日子,所以她是软骨头。
然而顾明渊还是没有看她,只问了句,“那是你五哥哥?”
顾明渊没有见过沈浔,沈浔这样的小人物他是不会在意的,只在沈清烟口中听过一两回,沈清烟都没说过沈浔的样貌名姓,但顾明渊一眼就认出沈浔。
不愧是大理寺少卿呢,即使没见过人也能知道沈浔,神通广大了都。
沈清烟点一点头,乖柔道,“五哥哥听说我病了,才来看我的。”
顾明渊眼微掀,低眉看她,面色无波。
沈清烟还故意咳嗽两声,好像病的很重的样子,揪着被衾仰望他,想得到他的怜惜。
奈何顾明渊一眼就识破了她的伎俩,大抵看够了她的娇颜媚骨、涎皮涎脸,他的面上毫无波澜。
沈清烟试探着伸手拉他的衣袖,想要他坐下来。
顾明渊没有坐下来,转步走了出去。
沈清烟紧攥着手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出门外,光线落在他脸上,让那张没有温情的面皮也添了一些光热,他扬起唇角浅笑,冲雪茗道,“他若起得来,就给他收拾,自有马车来接他。”
他慢腾腾的走出了院子。
雪茗也急忙进屋里把这话转给沈清烟,沈清烟哪还哭的出来,陡时欢欢喜喜的从床上起来,催着雪茗收拾。
顾明渊这么快出来,沈宿又一阵提心吊胆,心想着定是混小子不会说好话,又把顾明渊给气出来了。
沈宿便陪着不是,“烟哥儿眼皮子浅,从小也是娇生惯养大的,他自来嘴笨,那些个冠冕堂皇的话他也说不上来,但他心底敬慕着您,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顾明渊缓步走在道儿上,慢吞吞的道,“贵府的五公子是不是马上要院试了?”
沈宿立时机警,他怎么突然提起沈浔来,他这样的贵人哪里记得永康伯府里有几位公子,莫不是刚刚被他看到了沈浔,他就对沈清烟失了兴趣,转头瞄上沈浔了!
越想越有可能!
沈宿忙道,“浔哥儿争气,已经过了府试,是要去考院试,他祖母看他大了,打算这次考试后就给他订亲。”
这订过亲的公子哥,顾明渊应该也不会看上了,到时候他得督促二房一定要尽快把这亲事订好,省的顾明渊会惦记,要把他的心还拉回沈清烟身上,少不得再劝劝那小子。
顾明渊颔首,“五公子订了亲,那贵公子是不是也得订亲了?”
沈宿很有眼力劲道,“烟哥儿还小,就是个孩子,我也不舍得他那么快成亲,总还要养个几年,等他在小公爷手里多学些做人的道理,能叫小公爷点头承认他成人了,我才敢给他娶妻。”
这意思就差明着说,沈清烟得由顾明渊点头放人,沈宿才敢考虑她的终身大事,沈清烟这个人顾明渊想留多久就多久,只要他喜欢。
顾明渊笑了笑,未置一词。
沈宿看他笑了,猜到他此时心情尚好,便又重提话,“我那官儿小公爷可有法子……”
顾明渊眼看着他,他比他父亲小几岁,看得出来不怎么操心烦忧,和京里的那些不管事儿的老爷一样,都衣冠齐整,道貌岸然。
“你是圣人罢的官,谁也没办法让圣人收回成命。”
沈宿不确信道,“小公爷过于自谦了,就算您没办法,国公爷必也能有辙,谁不知这朝里新秀中,多多少少都得国公爷教授,就是我那大外甥,也得叫国公爷一声先生,只要您一句话,想必也没有您办不成的事儿。”
顾明渊笑没了,凉凉道,“你太高看我了。”
他脚跨出伯爵府的大门就要走。
沈宿若有胆量,便会用沈清烟做筏子,顾明渊不帮他官复原职,他就不准沈清烟跟着顾明渊,但这委实不可能,顾明渊刚刚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沈清烟不重要,甚至还可能瞧上了沈浔,为今之计只能让沈清烟继续跟在顾明渊身边,凭着这些伺候的情分,日子久了,顾明渊总归会动恻隐之心,或早或晚都会帮他复职,不急于一时。
当下是赶紧给老太太递话儿,等沈浔院诗过后,就让二老爷去宁德伯府提亲。
——
沈清烟和雪茗收拾好后,没多久,庆俞就来永康伯府接人。
沈清烟原当顾明渊会等她一起走,不成想是空马车来接她,进了静水居后,还住的厢房,扫墨说,她可以随意进出静水居,不会再关着她,并且之前被收了的钱也都还给了她。
沈清烟高兴了好一阵子,心觉得顾明渊突然转性了,定是他见她被荀琮关住了,才生了同情心。
她已经在静水居里习惯了,只要不关着她,她不常出院子,最多四处溜达一圈,闲来无事也会跟小厮们玩耍,早先小厮们还都敬着她,怕她失了身份,现在也不管主子奴才,她想玩都陪着她玩,今儿斗蛐蛐,明个打陀螺,她倒空不出心思来想徐远昭。
也只有晚间临睡时会惦念两句,这时候雪茗便会提醒她,顾明渊好些日子没来厢房了。
顾明渊是不来厢房了,沈清烟常在白日里见他去族塾,黄昏时回来休息,她也问过庆俞,庆俞只说顾明渊如今又不用去大理寺,闲着也是闲着,族塾里要考秋闱的学生不少,周塾师一个人忙不过来,顾明渊过去也是给他分担分担。
沈清烟很能理解,但就算再忙,顾明渊也不应该晚上都不来看她了。
而且他不在静水居,徐远昭也不来静水居,她想离开静水居去找徐远昭又不敢,怕再遇到荀琮,说来也奇怪,她因着见徐远昭,次次都碰上荀琮,还都合情?????合理。
属实冤家路窄,她是不会再乱跑了,怎么也得顾明渊在身边,她才敢跟徐远昭接触。
晚间,沈清烟沐浴时特意让雪茗给她多打了几遍香胰子,洗的身上香郁才挑了件蜜桃色的窄袖轻袍穿身上,裹胸布自然拿下来,横竖顾明渊也察觉不到。
她要摸黑去主卧,雪茗有点担心被人瞧见她的身段,给她裹了层披风,她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出了厢房,一溜烟跑进了主卧。
沈清烟踮着脚尖来到隔房,顾明渊端坐在桌前,手握着笔在认真写东西。
沈清烟小步小步的走到他腿边,眼见他没看自己,凝神在那张纸上布题,都是些极高深的文章,她瞧不懂。
那也不妨碍她今晚是来缠着顾明渊的。
她弯腰想往他腿上坐。
顾明渊伸手拉过一把椅子,“坐这。”
沈清烟撅了下嘴,手撑着下颌,衣袖滑到臂弯处,露一截藕臂,眼定在顾明渊脸上,也没见他有气性,便道,“表兄你是气我才故意不来厢房吗?”
顾明渊把纸张写满,停下笔回视她,笑着看她,仿佛在笑她把自己看的太重要。
沈清烟心口猛然一窒,她知道自己没那么重要,但他若真不在乎她,干嘛还要把她接回来,说到底还不是他色性不改。
她不相信的起身,非要坐上他的腿,身子依偎到他胸前,他的胸膛依然宽阔可靠,她仰起来脸细细道,“要表兄碰。”
顾明渊笑着移开脸。
沈清烟便想鼓着唇去亲他,他依然避开,慢声说,“我在忙。”
沈清烟怨气的瞪着他,他也无动于衷,手里的笔没墨了,他沾了墨继续写,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沈清烟便又软下来,抱住他的腰身,脑袋靠着他,翁翁道,“表兄,我好几天没见你了,真有那么忙吗?”
顾明渊回答她,“离秋闱只剩两个月,学生更需要辅课。”
他分开腰上那两只柔嫩的手,让她从腿上下来,她察觉到了疏离,但又从他语气里感触到温和,一时分辨不出他的态度,想了半天,问道,“我不想你总去族塾,我看不见你。”
顾明渊撂下笔,偏一点脸,像在跟她商量,“我从明日不去族塾,让学生们过来。”
沈清烟一倏然心花怒放,他鲜少理她的,今晚竟然答应她不去族塾。
沈清烟当即嗯一声,还想凑近去亲他。
被顾明渊让开,他淡道,“回厢房睡觉。”
不知是不是沈清烟想太多,好像觉察了点嫌弃的意味,但又从他脸上看不出嫌弃,她还是认为自己想太多,他怎么可能会嫌弃自己。
她再想跟他说话,他已转回头,继续奋笔疾书。
沈清烟便离开了主卧,舒舒服服回去睡觉了。
之后顾明渊果然如他这晚所说,不去族塾,让学生过来讨教,沈清烟原本觉着这是好事,可真见着几个学生三五成群的到他书房,她连出厢房门都怕撞见昔日同窗,每日里都趴在窗边瞧那些学生进进出出书房,有时晚上也能看到他们,赵泽秀也在其中,他每回过来,都要在院里打量一圈,像在找什么人。
沈清烟心底发毛,他和荀琮是一伙的,没准荀琮让他来找她,那她更不敢出门了。
这么战战兢兢了几日,沈清烟认为不能再这么下去,她还得找顾明渊。
她趁着一天晚上没学生,偷偷钻到书房,这时已到五月底,气候慢慢热起来,顾明渊靠着摇椅在看学生做好的课业,一派闲然。
沈清烟走过去不快道,“表兄,他们白天晚上都来,我没法找你,而且赵泽秀也在,他在院里看来看去,我都不敢出来了。”
顾明渊面带着笑,“那些学生都为秋闱在刻苦,往后我让庆俞带他们进院子,不会有人在院里乱看,你若只是因一些小事来找我,扫墨能给你办成,不必非要我来盯着。”
沈清烟想说,她的事儿也不是小事,是她的终身大事,如果他总忙这些学生,就不会见徐世子,徐世子不来院里,她还怎么让徐世子喜欢她?
但她也没有道理说出来,秀才们刻苦用功,是为功名,是靠着自己的一双手挣得荣耀,她不行,她被顾明渊养在身边,靠的是顾明渊,便只能看他眼色行事。
眼下她似乎连他的眼色也看不明白了。
她失落的踱出书房,回头再看,他还是低头在看那些纸张。
她似乎还不如那些学生重要。
顾明渊答应的话,第二日有庆俞领着学生们,赵泽秀也没再乱看了,
但沈清烟不不仅不高兴,还看着那些学生日复一日的来静水居越来越烦躁,分明顾明渊也没给学生好物,不过是正常教课,她竟然也生了怨怼。
她把怨怼向雪茗吐诉了,还不忘来一句,“徐世子都快有一个月没来了。”
雪茗好奇道,“您真是因为徐世子不来,才埋怨小公爷吗?”
沈清烟叫她问住,支吾了半天回一句是啊。
转天夜里她就又趴在窗户上等着那些学生陆陆续续离开静水居,才跑去了书房,顾明渊还是在布题,她凑近了看,那些题涉及到了策问和八股文,晦涩难懂,但沈清烟清楚,这两科是秋闱择重要考的。
他为那些学生操碎了心,把她忽视掉了。
可沈清烟也是他的学生。
沈清烟骤然把他手按住,笔上的墨一划,落了一纸,沈清烟生出快慰感,谁让他眼里只有学生。
顾明渊眉头都没皱一下,问她,“你又有什么事。”
沈清烟一时吱不出声。
“没事就回去,不要打扰我,”顾明渊拂开她的手,把那张被墨迹染了的纸换掉,准备誊写到干净纸上。
沈清烟便豁出去了,轻轻道,“表兄你看看我。”
顾明渊便抬眼看她。
沈清烟有点羞涩,把自己那明明很无理很自私的想法说出来,“你答应过我的,我才是你的学生,你不能教别人,你不能总给他们教课,你把我都忘了。”
顾明渊也点点头,“那你明日开始,也来找我学课。”
沈清烟急道,“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
顾明渊微笑,“不行。”
沈清烟在这刹那被激起了怒气,“为什么不行!你答应我的!为什么现在不行了!”
顾明渊只笑不答。
沈清烟一下抓起他布题的纸把它撕成了碎屑,撕完便落泪,“现在撕没了,都是你的错!”
顾明渊面上没了笑,一字一句道,“你答应我的话没有做到,为什么会认为我答应你的话,就必须要做到?”
沈清烟方明白过来, 这么多日下来,他一直因为她逃跑然后被荀琮关起来生气。
他没有想过饶了她,他是故意这样惩罚她的。
沈清烟眼泪簌簌落, 控诉道, “是荀琮抓了我,你看不到吗?他不让我吃饭, 我要被饿死了!我要被饿死了!”
她说自己被饿死的时候一双大而圆的眼眸里尽是恐惧, 是对死亡的极度畏惧,仿佛她曾亲身经历过要被饿死的情形。
可她是永康伯沈宿唯一的儿子,即便永康伯府没有泼天富贵, 又怎会让她饿死。
沈清烟陷在自己的世界里,痛哭着, “父亲不来看我和姨娘, 我们没有钱, 饿得受不了了姨娘让我喝水, 可是喝了好多水还是饿, 饿的受不了了, 姨娘带着我别人家中讨食,他们把剩菜剩饭给狗吃, 也不给我们吃,还骂我们是叫花子, 让我们滚……”
她说的是她姨娘做外室的那几年,太苦了,回头想想都苦不堪言,她不愿意再过那种苦日子, 所以她不懂什么是嗟来之食, 她不会为了操守就让自己再回到过去的境地, 一如她当初在学堂被欺负,她抛却羞耻赖上顾明渊。
她没有傲骨,只要能过上好日子,她可以出卖一切。
顾明渊默然,须臾把她拉到跟前,给她揩脸上的泪。
沈清烟感觉到他的软化,几乎本能的往他身上依,方才那股跟他针锋相对的气势刹然消失,她噙着泪,仰起唇想要亲他。
顾明渊却在擦完泪水后照旧避开了她。
沈清烟嗓音在颤,“他没有碰到我。”
顾明渊起身准备让小厮进来打扫,沈清烟忽将他脸抱住,没轻没重的啃到他嘴唇上,边啃边哭,“我只给你碰,我没给他碰到……”
她啃破了他的嘴唇,血气在唇齿间弥漫,都不见他像以前那般极深极强势的回应她,她只能一遍遍的学着他舔吻,腥甜的血液蜿蜒进她的嘴里,都没将那张薄唇撬开,她终于放弃了,和他分开。
她生了张春水扶柳的面靥,黛眉弯起时,正应了那句“粉腻酥融娇欲滴”,可是她现在笑起来很苦,她的唇上是猩红血迹,一直沿着嘴角流淌到下巴上,她像一只困兽,撕咬着主人,最后受伤的却是自己,她看他嘴巴上的破痕,他的嘴角挂着血痕,?????割裂了他脸上冷漠到伤人的表情。
她有种报复性的欢欣,低声自语着。
“我能怎么做呢?”
他不来救她,没有人能救的了她,她不想死,只能屈服。
她只是想活着。
顾明渊将给她拭泪的帕子覆到唇上,一点点的拭去血,再把帕子叠好放到桌上,“你不信我。”
沈清烟瞳孔微张,“没有。”
她又重复了一句没有,话语显得苍白无力。
顾明渊又提起笔来,“走吧。”
走哪儿去呢?除了这里她无家可归。
沈清烟哑着声道,“我不走。”
顾明渊便不理会她,继续下笔。
沈清烟抢过他的笔砸到墙上,抓起笔架上的所有毛笔悉数扔在地上,打翻砚台,让他再无法写字,他面容发沉,冷冷看着她发疯。
沈清烟在发抖,她抬脚坐到他腿上,像以前一样,把脸贴在他脸侧,带着哭腔道,“要表兄抱。”
顾明渊没有伸臂抱她,她闭下眼,眼泪流的止不住,她哽咽道,“表兄是我的……”
她用他的手臂环住腰身,微弓着背贴在他身上,哭了会儿悄声道,“以后都要表兄这样抱我,以后都不离开表兄。”
她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在顾明渊怀里呆了一夜,从始至终顾明渊没有再多言一句。
隔日她从书房出来,雪茗看到她嘴角的血,还当她被顾明渊打了,吓得想叫扫墨出去请大夫,被沈清烟阻止了,雪茗看她一脸疲惫,先侍奉她沐浴,过后没见她脸上身上有伤,才放心下来。
等她躺床上,雪茗忽然想到,这血不是她的那就是顾明渊的,这般一想,就有些暧昧不清了,雪茗红着脸给她掖好被角,出去了。
沈清烟闭着眼睛,回想着昨晚跟顾明渊说过的那句,表兄是她的。
怎么可能是她的,顾明渊是表姑娘的,她和顾明渊是见不得人的关系,不过是一时起兴,他可以随时随地的不要她。
她糊涂了,怎么会连这种奢望也说出来,好在她爱的是徐世子,只要她跟徐世子心意相通了,她就和顾明渊分道扬镳,从此一别两宽。
她昨晚只是气他不守承诺。
这么一想,她心安理得的翻了个身,不过片刻就睡着了。
但是她在顾明渊跟前发的一通脾气并没有让顾明渊真的停下来不教学生,那些学生照样来院子里,沈清烟受不了,连懒觉都不睡了,每日里趁学生们来之前,摸进书房,赖在他怀里,他也赶过两回,但她死皮赖脸的抱着他,铁了心在他怀里生根。
学生们自然不可能再有机会进书房,只叫他们都回了族塾,凡有课业上不懂得问题全记在纸上,由庆俞收回来给他阅览,无论沈清烟怎么缠着他,他都当她这个人不存在。
入夏后天气炎热,厨房里供着各色果子,沈清烟以前在永康伯府里没吃上两回的蒲桃整盘整盘的往房里送。
顾明渊还坐在书桌前阅览学生们递来的课业问题,时不时提笔答复。
沈清烟就坐在他腿上,见不得他不看自己,挺起身去吻他,唇黏着唇,余光里他停了笔,她亲的很慢,闭着眸时,和他睫毛交错,他们近的密不可分,她亲一会儿就没了力气,人塌着腰软在他身前,过一会儿她有劲了,她在盘子上拿起一颗蒲桃咬在嘴里,喂到他嘴边,这是她在风月记上看过的,当时还面红耳赤,现下她自己做来,羞耻之余便只剩一股气,他不张嘴,她就去咬开那两片冷情的唇,将蒲桃塞过去,再一点点的跟他抢果子,最后都被她抢了回去,只余香甜,她伸舌舔着那点香,觉得不够。
她又依样吃了几个蒲桃,玩累了,枕着他的肩膀,将细细的手指覆到他手掌上,和他五指交握,她喜欢被他握着,这样睡觉都踏实。
这么闹了顾明渊几日,有一天下午,她脱了靴子踩他,踩了好几脚发觉他动了,她涨红着脸,缩在他胸前,又抬起头吻他,吻的快脱力时,他忽的扶起她的腰身,手背抵在桌上,让她靠在桌前,他低头闭目衔住她的唇回吻,吻狠了,她要倒桌上,又被他抱回腿,她感觉腰间的胳膊在收紧,她小声念叨着表兄,皱着鼻尖开心的眼睛湿漉漉,待到他松开她,她便懒懒的在他颈上蹭来蹭去。
顾明渊终究用手摸她的脸和头发,听她说着甜言蜜语,“我相信表兄……顾郎。”
顾明渊低头凝视着她问,“你叫我顾郎,知道是何意?”
沈清烟眼神闪烁,面庞流红,“知道的,虽然我跟表兄是断袖,但我只喊表兄顾郎,要顾郎一直疼爱我。”
顾明渊微闭眼再睁开,搂着她的手背青筋暴起。
——
院试发榜后,沈浔果然过了,虽没得中魁首,却也是个极能耐的排名,永康伯府为着这件喜事大摆宴席,还给顾明渊也发了请柬,顾明渊倒也没推辞,和沈清烟一起回了永康伯府。
因为顾明渊到来,府里拘谨了不少,席间二老爷因喝了几杯酒,竭力跟他说着沈浔如何聪慧过人,如何用功努力,倒让他大出了风头,沈宿这个伯爷闷头喝酒,一句话也没说,若沈清烟也能科考,他的儿子何必牺牲色相,必也能科考入仕。
酒过三巡,沈浔喝醉了,由人扶走,离座时拉了拉沈清烟的衣袖,沈清烟便起身说去看看沈浔,也没注意到顾明渊的目光,匆匆跟在扶着沈浔的小厮后头,一起去了沈浔的院子。
进屋后,小厮把沈浔放到床上,便出屋去让厨房烧了醒酒汤送进来,沈清烟和沈浔一人喝了一碗。
待小厮们退走,沈浔从床上坐起来,扶着额头道,“祖母趁我考试那几日,让父亲去宁德伯府提亲了。”
沈清烟不知他是何心情,只能道一声恭喜。
沈浔道,“我跟你说过不会订亲却被迫食言了,我想退亲,祖母威胁我要自杀,这家里别说是你,我也呆不下去。”
沈清烟嗫嚅着,“这是五哥哥的终身大事,不用跟我说。”
沈浔可能酒劲上来了,猝然盯着她道,“你也不想跟着小公爷对吗?”
沈清烟张一点嘴巴,不知要说什么。
沈浔起身朝她快步走来,“我带你走,我们离开燕京城,隐姓埋名,我不会让他们找到我们,你现在跟我走吧。”
沈清烟错愕道, “五哥哥,你、你喝醉了。”
“我没喝醉,我早想过了, 就等着今儿你从英国公府回来, 他们在宴席上无暇顾及我们,我叫了马车停在外面, 只要我们出去, 就能离开这里,”沈浔走近她,俊朗的面上有对以后生活的向往, “我存了一些银钱,等找到落脚地, 可以做些小本生意, 够我们安生度日。”
可他没有想过, 他们可能都出不去城门, 永康伯府不是大富大贵之家, 府里的爷们儿月奉并不多, 他存不了多少钱,即便沈清烟真跟他一起走了,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能做什么生意,不过是坐吃山空, 最后的下场只会是颠沛流离。
沈清烟摇摇头,“五哥哥,你不要做傻事,你已经是秀才了, 再有两个月你就要考秋闱, 离开燕京, 你就什么都没了。”
“我不在乎这些身外物,只要你跟我走,”沈浔期盼的注视着她。
他的目光明亮,语气诚恳,是真心实意的想带她离开。
沈清烟顷刻想到了很多东西,她最先想到了她藏起来的一小匣子财物,里面有顾明渊给她的钱、房契和铺子,那个小匣子快不够装了,她原来打算再换个大一点的,好能攒下更多,她随后又想到雪茗,她跟雪茗从小一起长大,她曾说过,她到哪儿都要带着雪茗,如果她现在不顾一切的跟沈浔走,她的小匣子还有雪茗都丢给了顾明渊,他找不到她,就会收走她的小匣子,把雪茗也赶出英国公府。
雪茗一个姑娘在外面是活不下去的。
她后又想到如果她真的不管小匣子,不管雪茗的死活,跟着沈浔跑了,如果有一天沈浔跟她在外面活不下去,他把她一个人丢下,再跑回来,有祖母庇护,他还是秀才,最多会苛责他两句,她不一样,她跟沈浔跑的那一刻,就得罪了顾明渊,她再是父亲的儿子,父亲也会为了平息顾明渊的怒火,把她送给顾明渊任其打杀。
她怕疼、怕死,也不想过苦日子,她不会跟沈浔走。
沈清烟垂着脑袋缄默。
沈泽的满眼期待逐渐消弭,他迟疑着说,“你不愿跟我走?”
沈清烟不敢看他,绞着手指想让他放弃私逃的想法,话没出口,那屋外有人敲门,传来小厮说话声,“五少爷可醒着?英国公府的小公爷派人送礼过来了。”
沈清烟立刻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匆促要去开门,却被身后人攥住手腕,沈清烟焦急道,?????“五哥哥,表兄的人来给你送礼,你别让他等啊。”
“所以你是自愿跟随了小公爷。”沈浔是问话,却是肯定的语调。
沈清烟和他僵持住,她挣了挣,没有挣开,最终忍住酸涩,道,“随五哥哥怎么想。”
沈浔滞住,手只顿了下,沈清烟飞快抢回手腕,到门前听他后面说的那句,“原来是我把你想的太好,不过是贪权念势之徒。”
她迅速用手背抹过脸,不回头也不回话,打开了门。
门外是庆俞,手里捧着礼盒,见她出来,笑道,“沈六公子说完话了?沈五公子可有歇下?小公爷叫小的把那套紫玉笔洗送来给沈五公子,希望他今年秋闱也能得佳绩。”
沈清烟唔了声,退出房门,让他进屋,随即就听庆俞在里面又说,“听闻沈五公子已订亲,若是沈五公子过了秋闱,再是小登科,那真是人生幸事,叫人艳羡不已,小的在这里提前恭贺沈五公子大喜了!”
沈清烟没有听见沈浔出声,她想着宁德伯府的嫡女配沈浔已是佳配了,这么好的姻亲,祖母真为他顾虑周全,他只是一时意气,等他想通了,他就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不切实际,他们还会回到过去互相看不顺眼却视对方是亲兄弟的关系。
庆俞送完礼出来后,沈清烟随着他一起离开了沈浔的院子,前头的宴席已经散了,英国公府的马车候在门外,沈宿拘着笑脸送送顾明渊上马车,回头见沈清烟直愣愣的站在府门前,匆忙把她拉过来交代,“我瞧小公爷还惦记着浔哥儿,你可得警醒些。”
沈清烟有点厌烦,“等过了秋闱,五哥哥就是举人,有功名在身,谁会惦记他?”
沈宿恨不得把她脑袋掰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那是小公爷,他想惦记谁,还有他办不到的事儿?你若还这般不情不愿,等小公爷真看上了浔哥儿,我看你怎么办!”
“父亲眼里,我算什么东西?”沈清烟忽然问道。
沈宿一下答不上来。
沈清烟问完话并没有指望他回答,她连哭都没有,朝他拱手后,上了顾明渊的马车。
沈宿紧了紧手指,到底一挥袖又是人前端持的永康伯。
——
沈清烟坐上马车后,见顾明渊背靠着车壁假寐,她犹疑了好一会儿,问他,“表兄,你是不是看上我五哥哥了?”
顾明渊仍闭着眼没声。
沈清烟忧愁着,“我五哥哥性格刚强,不会从你的。”
顾明渊张开眼,望她,“你五哥哥比你更瞩目。”
沈清烟当场懵了,他竟然这么直接的说出来,言下之意他确实对沈浔存了那点意思,并且沈浔比她更勾他眼睛。
沈清烟都想一巴掌打他脸上,果然是断袖,见到年轻的少年就挪不开眼,她突然不合时宜的想到一个问题,他断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他读书时候,那么多少年郎一起上学堂,他岂不是春心荡漾、难以自拔?
这个想法一出现,她就控制不住乱想,顾明祯在学堂里有契弟,还为他争风吃醋,那顾明渊这品貌,要是真找契弟,还怕找不到吗?但他惯来衣冠楚楚,肯定不会在人前显露,在她之前京里都没人知道他断袖,就是徐世子这个同窗,都没说顾明渊是断袖。
他藏的这么深。
谁能看清楚。
他读书的时候,一定有喜欢的男子。
沈清烟当即心中郁结,又生出不服气的念头,挪到他身边,靠到他肩上,抬起脑袋去亲他,一点点的舔,然后整个儿得寸进尺的坐到他膝头,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产生出迷糊感,她亲够了,揣测他此时心情尚好,便试着道,“表兄,你别碰我五哥哥,你要一直疼我的。”
顾明渊扯一边唇角,未置可否。
沈清烟攥着小拳头敲他,“我五哥哥是做官儿的人,他有志向有抱负,才不跟你呢。”
顾明渊手圈住她的腰,又闭眼靠回去,像没听见这话。
沈清烟端详着他,他应喝了不少酒,可能困了要睡觉,沈清烟便倚着他,嘀嘀咕咕,“你断袖这么久,除了我肯定也跟别人断过。”
顾明渊眉头皱起又松动,突低头把她喋喋不休的嘴堵上,她只唔了一声,就叫他抱上了正中小榻,晃晃悠悠一路,靴子落地,衣襟微松,人也混沌了。
等回静水居,沈清烟是软着腰被他给抱了下来,直进了厢房,她才缓和,让雪茗扶去洗漱,出来后,厨房送了酸梅汤并着各色新鲜果子,沈清烟在永康伯府没吃什么东西,顾明渊又不准她喝酒,她饿着去又饿着回来的,这会子吃的不亦乐乎。
雪茗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递给她,“少爷,这信是今早大姑娘递来的,原是要送去族塾,被扫墨截下了。”
沈清烟连忙打开信看,登时笑不拢嘴,“大姐姐有孕了!”
沈清烟可太高兴了,大姐姐先前落了胎,还在婆家受那么多苦,现在大姐姐又有孕了,她少不得要去看望,大姐姐一定也很想念她!
她叫雪茗把小匣子里的银钱都拿出来用袋子装好,明个带去给大姐姐。
她又往主卧跑去,求了顾明渊好半晌,顾明渊才准她带几个壮硕小厮走,防她遇到事儿,庆俞也跟着。
就这么着,第二日沈清烟天不亮就起来,兴高采烈的让雪茗给自己打扮一新,坐着马车前往镇远侯府。
沈清烟从没来过镇远侯府,在外看这府邸就是普通侯府,入内却感到了恢宏富贵,雕梁画栋,那些丫鬟婆子都傲气的很,沈清烟要带小厮进来,只说他们镇远侯府有镇远侯府的规矩,不能随意带人进出,沈清烟遂只能带一个庆俞入内,可到了后宅,庆俞也被拦在外面,沈清烟还给庆俞打眼色,他们提前说好过,要是看情形不对,让他带人进去,庆俞回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她才随着丫鬟进到沈玉容住的院落。
已是入夏的时节,日头烈的很,丫鬟们都在廊下做活,见她来,都瞅着她看,看完还窃窃私语,沈清烟有一点胆怯,但她要来看大姐姐,就一定要亲眼看到大姐姐,她胆怯也是有缘故的,一来她大姐夫一家和三皇子走的近,她怕在这里遇到三皇子,二来是怕她大姐夫,毕竟她大姐夫会打人,她还是怕的。
丫鬟领着沈清烟到屋前,挑了竹帘让她进去。
沈清烟到屋里,便嗅到汤药味,循着这股味进了里房,入目是沈玉容窝在床边,丫鬟给她喂药,一张脸蜡黄干枯。
就像她姨娘当初怀孕时候的样子。
沈清烟喉间生涩,差点哭出来,只小声的喊了句 “大姐姐。”
沈玉容的贴身丫鬟翠云轻拍着沈玉容的脸庞,“大姑娘,六少爷来瞧您了。”
沈玉容才提起精神,看到沈清烟赶忙招手,“过来我瞧瞧,可瘦了?”
沈清烟挪到床前,沈玉容让她转一圈,她就听话的转了一圈。
沈玉容欣慰道,“倒是长些肉,个儿也长了。”
沈清烟腼腆起来,她个子没长多少,相比较沈浔往上蹭蹭冒,她也就长了一丁点儿,顾明渊每回抱她都轻松的不得了,让她都快以为,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矮小,她父亲就说她身子骨不行,他们永康伯府里的几位少爷,就数她最矮,虽然府里人不说,她也知道他们其实都觉得她瘦小的没有男子气概。
沈玉容拉她坐下来,目光在她手腕上看了看,道,“玉捻珠还回去了?”
沈清烟经她这一说,陡然记起玉捻珠被荀琮拿走了,肯定被他扔了,“……丢了。”
沈玉容愣了愣,柔笑,“丢了好,你如今也没法科考,可是回府住了?”
沈清烟埋下头静默。
沈玉容立时身子颤起来,消瘦的面颊上显出痛惜,“烟哥儿,你听大姐姐的话,跟他断了,回家去。”
沈清烟眼里泪水打转,忍着没哭下来,摇一下头。
沈玉容忽然扬手要打她,手才触到她的脸,又舍不得下狠手,硬是收了回去,沈玉容开始流泪,“你现在还小,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事,及时回头,不会有人怪你,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盼着你好。”
沈清烟还是摇头,她没有办法解释,她目前不能离开顾明渊,只有顾明渊能保住她。
沈玉容见劝不动她,动了气,“父亲若知道,你还有命活吗?”
沈清烟看她一眼,怯声说,“……父亲知道。”
沈玉容一瞬瞪大眼,蓦地两手捂住脸痛哭,她才有一个月身孕,沈清烟怕她哭坏了身子,想劝她,可她突然道,“你走吧。”
沈清烟踌躇着不想走,翠云过来把她引出屋,让她不要在意,这两日沈玉容吃不好喝不好,人难免情绪浮动大,她等一些日子再来就不会这样了。
沈清烟想想也是,她这会子来就把大姐姐给惹哭了,还是不要在大姐姐面前碍眼?????了。
她踱出了院子,才过了去往前院的花墙,忽然摸到身上的钱袋子,一敲脑门儿,她怎么忘了给大姐姐钱啊!她赶紧带着庆俞折回院子,庆俞仍守在门口,她转回屋前,忽听那屋里男人的咒骂声。
“老子进来心情正好,你跟老子哭丧,老子还没死,你嚎什么丧!”
沈清烟一听这是王承修的声音,立感不妙,不顾门口翠云劝拦,慌忙冲进屋,果见王承修伸手要打沈玉容,沈清烟一下挥着小拳头冲了上去。
“你这个坏蛋!你还敢打我大姐姐!我打死你!”
那王承修也没想到有人冲上来, 劈头盖脸遭了顿打,直打的他暴戾上头,扬手就要揍人, 瞪眼看见那张因愤怒而漂亮到炫目的脸, 怔了一下。
沈玉容蹒跚着下了床,急忙把沈清烟拦在身后, “烟哥儿不懂事, 还请世子爷不要跟他一个孩子计较。”
王承修把她挥到床上,冲着沈清烟嘿嘿笑出来,“原来是小舅子, 有能耐啊,还打起自己的姐夫来, 哪家的道理?”
沈清烟虽然畏惧, 但也强撑着道, “我大姐姐还在孕中, 你是她夫君, 你打她是哪家的道理!”
王承修眯着眼, 看出她骨子里那股怂劲,又见她生的实在惹人怜爱, 王承修是赌坊勾栏里的好手,什么样儿的都沾过, 就是那南风馆他也去过几回,里边儿的小倌个个比女人还腻歪,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里也不乏走旱路的,但小倌脂粉味重, 矫揉造作的多, 京里也有权贵自己养娈童, 都是良家子,他也见过几个,俊俏还听话,那也不及他这小舅子可人疼。
沈玉容看他眼神不对,忙对沈清烟说,“烟哥儿还不快给你姐夫赔个不是,赶紧出去!”
沈清烟手心捏了把汗,她不能出去,她要是把大姐姐丢在这儿,大姐姐可能就被他打死。
“我不出去!大姐夫如果还有心,就给我大姐姐赔个不是!”
她这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股脑儿死犟,沈玉容都怕了,想从床上起来去求王承修放过她,“世子爷,您有什么事儿冲着我来,烟哥儿他……”
“滚一边儿去!”王承修又把她推回床,看她起不来了,才转头瞅沈清烟,“我给她赔不是?可以啊。”
王承修朝沈清烟伸出手,色咪咪的要摸她,“小舅子这么细皮嫩肉的,还是雏儿吧,不然你给我玩玩儿,我就给你大姐姐赔个不是。”
沈清烟直哆嗦,猛一下打掉那只恶心的手,憋住害怕,大声道,“你敢碰我个试试!英国公府的小公爷是我先生!”
王承修眉头一皱,旋即再啧嘴,“小公爷算个什么玩意儿,你莫不是以为他能耐的了我?”
他还想上手,那屋外的竹帘啪的一声响,紧接着冲到外屋七八个壮汉,庆俞没让他们入内,搁里房门口朝王承修行礼道,“我们小公爷是不算个什么,但也不能任由王世子欺负到沈六公子头上。”
庆俞是顾明渊跟前最长脸的小厮,凡顾明渊在的地方,多有庆俞,王承修一看见庆俞,人先矮了半截。
庆俞朝沈清烟耸了耸眉毛,示意她出来。
王承修狠盯着沈玉容,等沈清烟走了,他一定要把这臭婆娘狠狠收拾一顿。
沈清烟却还护在沈玉容身前,急忙跟庆俞说,“我要带我大姐姐一起走。”
这是人家夫妻俩的家务事,顾明渊可不能插手,这要是把沈家大姑娘带回去,没得惹闲话。
王承修自然知道这一点,笑话她,“小舅子真有意思,你大姐姐嫁到这镇远侯府,就是我镇远侯府的人,你凭什么带走她?”
沈清烟一时犯了难,又不想撇下沉玉容,看着庆俞的目光里带着乞求,庆俞咳一声,冲她招手,她傻愣愣走过来,庆俞悄声道,“朝官静止入赌场,一经发现,严重些可能会被罢职免官。”
沈清烟当即有了底气,又挡在沈玉容前面,翘着鼻尖昂着头,“我有句话要告诉大姐夫,你那日在赌坊打人,被我看见了!”
王承修微一拧眉,“被你看见了又能怎么着?”
沈清烟抱着胳膊极有声势,“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想去告官,让大姐夫丢了官儿!”
王承修瞬间没了先前那股嚣张劲儿,眼瞪着她身后,跟开恩了般,“那我就准你大姐姐回娘家养胎,可别叫我知道她去了别的什么府邸,我要是发现她不守妇道,我立刻休了她!”
他一甩袖子出了屋。
庆俞也带着那帮壮汉退到院子外。
沈清烟喜滋滋的把沈玉容从床上扶起来,“大姐姐,你回家养胎也好,家中不会有这么多烦心事儿。”
沈玉容却没有多少开心,面容愁苦。
沈清烟也不知怎么安慰她,只将钱袋子往她手里塞,“大姐姐你如今带着身子,要花钱的地方多,这些钱你暂时用着,不够我再给你。”
沈玉容揩去眼泪,面有羞愧,那袋子钱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之前那些劝诫沈清烟的话都啪啪打在她脸上。
沈清烟却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些,见她犹豫,便叫翠云收起来,让她们赶紧收拾行李,随后便带他们出了镇远侯府,自有马车送沈玉容回永康伯府,沈清烟自行回了英国公府。
沈清烟对这个大姐夫可有些气性,她又是个忍不了委屈的,回静水居后,就跟顾明渊抱怨,“表兄,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我大姐姐就要被打了,他还说你算什么玩意儿呢,还要我给他玩玩儿。”
顾明渊揽在她腰上的手臂束紧。
沈清烟拿开他的手,从他腿上下来,跑到柜子里翻找,找出来之前从十王府带出来的那个药瓶里撕下来的小纸条,她咬紧牙,之前是因为顾及大姐姐,才不敢给顾明渊,但她这次去了趟镇远侯府,她知道那镇远侯府是怎样的虎狼窝,如果不给大姐夫一点教训,她大姐姐的委屈就是白受了。
她又坐回去,把纸条给他,抱着他的肩膀道,“……我上次骗了表兄,偷偷藏了这个。”
顾明渊铺开纸条扫一眼,收起了纸条。
沈清烟摇摇他,“表兄,要帮我和大姐姐出气。”
顾明渊低声笑,“让他们镇远侯府做官的都罢职?”
沈清烟也没想这么严重,她大姐姐毕竟是王承修的夫人,王承修要不做官了,她大姐姐也得受苦。
“给他一点教训就好了。”
她又抬头吻他一下,眼睫扇动,眼里是全然倚仗,小小声说,“表兄不会让人欺负我的……”
顾明渊垂眸时,轻嗯了一声。
她便欢喜的抱紧他脖颈,鼓起腮去亲吻他,嗓音细细黏黏的叫着表兄、表兄,等到他回应她的吻,她便又生出腼腆来,娇娇的蹙着眉给他吻,夏衫单薄,他们靠的很近,近到能感受彼此心跳以及……它又动了,沈清烟脸涨的通红,想跑又懒得跑,瘪着唇给他亲,亲舒坦了要他抱床上去睡觉。
这一晚上沈清烟都趴在他身上,睡的极香甜,还做了个梦,又梦到那个自称是她夫君的人来接她,之前梦到的夫君没有脸,这回他有脸了,他的脸竟然是顾明渊,顾明渊还冲她笑,喊她娘子,即使是在梦里,她也给吓醒了。
醒来后就不见顾明渊了,外头天已大亮,她拍着脸,要把这不切实际的梦掐灭,她想嫁的是徐世子!徐世子才是好夫君,顾明渊已经有未来夫人了,不会要她的,就算没有未来夫人,他也不会娶她,他只跟她断袖。
她有点说不出来的落寞,等雪茗进屋里给她梳洗,厨房再送来丰盛的早膳,那点子落寞就给忘干净了。
待到早膳用完了,扫墨搁外间给她汇报事儿,顾明渊一早就出静水居去了趟大理寺,拟了奏折,参王承修私下辱骂他,王承修只是个六品的承德郎,这还是不紧要的荫官儿,在顾明渊这种正经四品大官眼里都不够看,他敢辱骂朝官,本来就算罪责。
当日就被降罪,罚去了宝相寺修口业三个月。
沈清烟得知消息后好一阵开心,她大姐夫是个纨绔子弟,让他去宝相寺呆上三个月,什么坏性儿也给磨没了,倒也是让大姐姐过一段安生日子。
沈清烟这厢开心,便进主卧去找顾明渊,顾明渊人在隔房,她进去时,见他提笔作画。
沈清烟靠近一点想看他画的什么,他突然把画书盖住,沈清烟有个毛病,越不给她看东西,她越好奇,但顾明渊一定不想让她看,她问出来了,他也不会给她看,她手背到身后,很乖道,“表兄帮我把大姐夫送去宝相寺,我很感激。”
顾明渊弯了弯唇,打开抽屉,自里面拿出一块绿油油的石头,“拿着玩儿。”
沈清烟不太想要石头,又不值钱,她更喜欢他给的金?????子玉珠,但顾明渊都让她拿着玩了,她只能收下,又见他不理自己,便自觉出去了。
把那块石头给扔了,正好庆俞看见,急忙给捡了回来,“沈六公子不识货,这可是西洋的绿宝石,市面上都难买到,这是宫里赏下来的。”
沈清烟惊讶的嘴都张了起来,匆忙接过绿宝石,瞧瞧有没有摔坏,咕哝着,“这么贵重的东西,表兄也不跟我说,差点儿就丢了,这是不是值不少钱?”
庆俞偷偷告诉她,“有价无市。”
沈清烟高兴的脸上傻乎乎乐,情不自禁道,“表兄真舍得。”
她小心翼翼的把绿宝石放进香囊里。
恰时外头小厮进来,告诉庆俞徐远昭过来了,没进静水居,在前堂用茶。
沈清烟纳闷,徐世子早先都直接来静水居的,怎的今儿留在前堂了。
庆俞进屋通禀,没一会儿,顾明渊走出来去了前堂,沈清烟有点想跟过去,但怕惹得顾明渊不快,他们这两日关系才缓和,她要是总追着徐世子跑,顾明渊说不定就又不高兴。
当下她更好奇那幅画!
她又摸进了隔房里,顾明渊刚才画的画仍被压在书下,估计是急着见人,所以忘了收起来,正给了她便利,她走近把书拿起来,看见画时,人呆住了。
那画上是年轻几岁的徐远昭,扬唇浅笑,甚温润。
沈清烟有点傻眼了, 这时听见屋外有响动,她慌忙把书盖回去,踏出房门就见顾明渊和徐远昭并肩进门, 二人不知说了什么, 顾明渊唇边漾起一抹笑,神情异常温润, 连平日里冷冽的眸光都柔和不少。
徐远昭看见沈清烟, 当先笑道,“我才刚和景略说起,正入夏了, 国子监在京郊的金麟坛要办一场讲学,国子监的监正特地托我送帖子来请景略, 到时候学生多, 景略带小表弟一起过去也多认识些人。”
若是以往, 沈清烟一定会去凑热闹, 现下她心情复杂, 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顾明渊,一瞬低头道, “不用了,多谢徐世子好意, 我不惯去人多的地方。”
她说完也不等回话,匆匆出了屋。
徐远昭微皱眉头,很快跟顾明渊轻笑,“景略, 我听太子殿下提起, 那王世子被打发去了宝相寺后, 淑妃连夜去求圣人,不仅没叫圣人收回成命,还挨了圣人一顿训斥,我竟没想到,你跟那王世子还起了过节。”
顾明渊浅勾唇,“不过是口舌之利。”
进房后他顺手关了门。
沈清烟在厢房这边一看主卧门关紧了,登时坐在凳子上哭了起来,雪茗还以为她又遇着什么事儿,有心想哄她说出来,她却哭的越发停不住,雪茗只得陪在她身边,等她哭累了,才得来一句,“他们背着我一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只消想着那屋里两人做了她跟顾明渊做的事,她就又伤心的哭起来。
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她本以为徐世子是个好的,她千挑万选出来的夫君,没想到竟然是顾明渊心心念念的人,她这不精明的脑子也逐渐串联起来很多事,徐世子是顾明渊的同窗,他们又是至交好友,还同为太子殿下麾下,顾明渊参了大姐夫,大姐夫是三皇子的人,顾明渊不光是为她报仇,更多是帮太子殿下清除异党。
他和徐世子站一起笑的那么开心,她怎么也不能骗自已那幅画没什么。
雪茗听她这不明不白的话,讶然道,“少爷,您说的是谁?”
沈清烟此时很崩溃,迫切的想跟雪茗吐诉,以前她还怕被雪茗知道,顾明渊跟她搞断袖,现在自暴自弃全给倒了出来,说到后面哭的直颤,“他怎么能恋慕徐世子?呜呜呜……他说好一直疼我的。”
雪茗结巴着,“您是不是误会了?”
沈清烟气道,“我才不会误会,他都偷偷画徐世子画像,刚刚我看到他跟徐世子两个进门,他笑的欢快极了,他都没对我这么笑过……”
雪茗犹犹豫豫,“少爷,小的是说,您是不是误会小公爷了,他不像断袖。”
“他怎么不是断袖了,他碰我嘴巴,还对我做了很多羞人的事,还说五哥哥比我瞩目,他就是断袖,”沈清烟斩钉截铁道,随后把沈浔和徐远昭的相貌对比,细手指在桌上抠,“五哥哥是读书人出身,和徐世子是有些像,他才那么说的!”
雪茗挠头,“小的没觉得他们像啊,您是不是想多了。”
沈清烟现下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越想越难过,最后在凳子上坐不住,趴床上去哭。
雪茗站窗边,瞧那主卧前,顾明渊送徐远昭出来,徐远昭对他露笑,根本不见他有多欢快,和平日没差别。
雪茗又说,“您自个儿怀疑,为何不去问问小公爷?”
“他不会跟我说实话的,”沈清烟低低道,怪不得他让她离徐世子远些,有几回她说徐世子脾性儿好时,他都板着脸,原来是不喜她和徐世子太近,他对徐世子爱的深沉,又岂会允许旁人沾染半分,更何况是她这个登不得台面儿的禁脔。
他只怕是嫌她会玷污徐世子。
他嫌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越哭越来劲,雪茗唉一声,“您不是说徐世子是好夫君,您要嫁徐世子,现在这样,您还要嫁给他吗?”
沈清烟又坐起来,抹抹脸,闷不做声。
雪茗也没辙,正好扫墨在窗户上敲了敲,给她递眼色顾明渊过来了。
雪茗便只得退出去。
不一会儿,顾明渊进来,看她两只眼哭红了,慢步踱近,轻问她,“哭什么?”
沈清烟仰眸望他,他方才和徐世子在一起时的表情那样欢畅,面对她又是这副死人脸。
他厌恶她。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沈清烟就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她没法像之前那样没皮没脸的黏他。
她别开脸,不愿意看他了,泪珠顺着腮边落,脸上挂满了泪,半咬住唇,看起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顾明渊微抿唇,伸指去抚她眼睫上的泪水,指腹触上湿湿的睫毛,生起痒意,那些被潜藏在阴暗角落里,不可告人的情愫似乎被开了闸不管不顾的奔涌出来,填满他的胸腔。
薄唇轻启,他欲开口说话。
沈清烟猛然拂开他的手,犟声说,“我要回家住一些天,我大姐姐一个人在家,我怕没人陪她!”
顾明渊藏在衣袖里的那只左手,握紧手中的玉捻珠,片晌道,“你没什么跟我说的?”
沈清烟仍不看他,侧脸因为生气委屈,显出了刺人骨寒的冷意,“我要睡觉了!”
顾明渊胸腔里的那些暖情在倏忽扑灭,转步出门。
沈清烟便又独自一人哭出来,哭完了就躺下,把自己抱住再睡进梦里。
到第二日大清早,沈清烟坐马车离开了英国公府,顾明渊把那副徐远昭的画像点燃烧着,玉捻珠被他收了起来。
——
沈清烟回府后,被沈宿叫到正堂里挨训,“你跑去镇远侯府给你大姐姐惹麻烦,现在镇远侯府没人来接你大姐姐,你像话吗!”
沈清烟捏紧手,“父亲只怕镇远侯府没人接大姐姐,您想过大姐姐会被大姐夫打死吗?”
沈宿烦躁的摸两下胡须,又拍起桌子,“你大姐姐是妇道人家,她若没错,你大姐夫犯得着打她?”
沈清烟气上来了,“大姐夫还让儿子给他玩玩儿怎么说?是不是儿子也有错了?”
沈宿老脸一讪,顾左右而言他,“你别说这个,我问你,你怎么突然回府了?你又惹小公爷不高兴了?”
沈清烟自来知道,从他这里得不到半句好话,也不跟他再说什么,转头就出了正堂去沈玉容的院子了。
沈宿有气没处发,他费尽心力让大女儿能嫁进镇远侯府,原本指着她能给自己带点助力,现在倒好,不得夫君喜爱,隔三差五被送回来,这小儿子又叫他送给了顾明渊,原想着能借力复职,谁知这小没良心的也不中用,回回惹顾明渊生气。
这一双儿女真是白养这么大了!
——
沈清烟一路进了沈玉容的院子,沈玉容才喝下安胎药,气色比在镇远侯府看到的好多了。
翠云搬了凳子让沈清烟坐下,就退出房间,留姐弟俩个在房里。
沈玉容叹了一声,“今儿怎有空回来看我?”
她见沈清烟沉默,便抬手摸了下沉清烟的脑袋,苦笑道,“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可真是苦了你了。”
沈清烟忙不迭回她,“有大姐姐,我不苦的。”
沈玉容点点头,“音旭在宫里也呆了有四个多月,她给我寄了信,约莫这次秋闱后,八公主就准她出宫了,那时英国公府应会商议她和小公爷的婚事,你也不用再被拴在那儿。”
沈清烟勉强回她一个笑,“大姐姐不用担心我,倒是你,大姐夫那般狠毒,你……”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平素不常来我屋,那日碰巧叫你撞见了,”沈玉容轻声道。
沈清烟看着她都不知怎么办好,只能抱希望,“大姐夫在宝相寺磨三个月,也许会变好呢。”
沈玉容笑着说也许,便叉开了话,说给她做了几件夏衫,让她拿回去穿,这么又说了一会子闲话,人就泛起困来。
沈清烟不好打搅她,拿着衣裳出来,翠云把她拉出院子,小声跟她诉苦,“六少爷您可回了,大姑娘自从回来,家里吃穿用度都要自己贴钱,老爷甩手不管,还好您给了些钱,要不然大姑娘这日子都没法过了。”
沈清烟知道父亲过分,可也没想到过分成这样,她若是去找他理论,估摸也理论不出个所以然,还不如多给些钱给大姐姐,在这里至少不会挨打。
沈清烟摸出那块刚得的绿宝石,跟翠云悄声说,“这是好东西,有价无市的,大姐姐若钱不够用了,就把它当了。”
翠云感激的要跪下给她磕头,她拔腿跑了。
沈清烟回院子后,雪茗告诉她,那住在她姨娘院子里的胡姨娘前儿个人没了。
“那胡姨娘据说死的忒惨,叫了半宿的老爷,也没见老爷去看过她,老爷嫌那院子晦气,让把院子给锁了。”
至于胡姨娘,也落得和她姨娘一样的下场,被草席裹尸扔出了城郊。
沈清烟没有高兴半分,只感到浑身发冷,枯坐在床头,问雪茗,“如果不是我父亲,别人家的妾也这么惨吗?”
雪茗说不上来,她见识短,谁家老爷后院里的妾过的什么生活,她实在想不到,但她也说,“国公爷后院里的林姨娘不是过的舒服自在?”
沈清烟又闷闷不乐起来,“那林姨娘又不是好人。”
桌上放着漉梨浆,雪茗端给她吃,笑道,“少爷别想这些了,您今早走时,小公爷让小的问您想在府里住多长时间,他约莫是舍不得您呢。”
沈清烟吃着漉梨浆,没好气道,“他才不会舍不得我,他巴不得我离开静水居,好让他跟徐世子双宿双飞。”
雪茗抽了抽唇角,干笑几声,服侍她吃完,又给她打扇子,她就坐在榻上把玩磨喝乐,磨喝乐是顾明渊给她买的,买了一对儿,一个女娃娃,一个男娃娃,唯妙唯俏的,她可喜欢了,现在玩却没什么劲头,片刻就让雪茗给她收起来,她在榻上睡午觉也睡不着,坐起来出门转悠。
在院里就听几个小厮嚼舌根,直说沈浔跟老太太不知因何事起了争执,不愿在家中念书,老太太没法儿,就把他送去了国子监里。
那国子监是京中一些士族子弟混日子的地方,也有正经念书的学生,只是太少了,在里面儿容易染上陋习。
沈清烟难免唏嘘,这离秋闱也没多少天了,沈浔竟然还跑去国子监,也不知他怎么想的。
她转悠了会儿,又往回走,恰见沈泽在门口等着,沈清烟看见他就拉下来脸,想装看不见他。
结果被沈泽一把拉住,“六弟,可巧你回来了,小公爷那边儿对顾二爷是什么想法?”
沈清烟抢回袖子道,“表兄都在家待着了,他能有什么想法?”
沈泽跺了下脚,“那顾二爷原跟我说,这考题是他从相熟的人手里得来,不会有问题,有他担着,你三叔不会有事,现在若小公爷不管顾二爷,你三叔岂不是要没命了?”
沈清烟呛他,“那能怪得了谁,不都是三叔自己作的?”
刚巧扫墨从院里出来,沈泽一见他就缩回手,沈清烟直哼声,快步进了院子,大声说,“把院门关上!”
沈泽阴狠的瞪着那院门,好一个见死不救的老六,别犯在他手里,否则他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
沈清烟在永康伯府住了有十多天,期间顾明渊派人来接她好几次,都被她拒了。
转眼到了七月,倒有件喜事儿,原来她大表哥威远侯世子陆恒要娶媳妇儿,递了请柬来府里,婚事定在七月二十号,她跟着沈宿一起去了威远侯府,下车就见顾明渊在门口站着,正和她大表哥说着话。
沈宿带她过来给顾明渊行了礼,再赔笑了两句,再随着大表哥一起进府里。
沈清烟原本想跟着沈宿坐席,但过了前堂后,顾明渊忽然冲她冷着脸道,“你跟我来。”
沈清烟不想和他去,急着跟沈宿,却被沈宿一顿呵斥,“小公爷找你还不赶紧跟上,磨蹭什么?没个德行!”
周围都有人,她被呵斥了后就感觉到有些人看过来,她只能不情不愿的随着顾明渊转过外院,两人走远了,到一处无人的亭子,沈清烟还忿忿着,“你叫我来这里做什么?要是没事儿,我就走了。”
她刚一退步,顾明渊突伸手环到她腰间,将人抓到怀里,垂首亲住她,辗转缠绵,恨不能将她摁进血肉里,待听到她泣出声,他捧起她的脸板正声问,“气的是我?还是徐远昭?”
他们靠的很近, 近到即使在昏暗里,也能嗅到彼此的鼻息,沈清烟的唇上有他留过的热韵, 他在逼迫她, 也在逼迫着自己,他们陷在这困境里, 急需要一个缺口能破开得见去路。
可是沈清烟只感到荒唐和苍凉, 她像什么呢?她给他碰、给他做禁脔,她抬不起头,他却能如天上月般的受人敬仰, 他和徐世子出双入对都不会有人怀疑他们,他们有胸襟抱负, 可以堂堂正正的并肩同行, 他们才是最般配的!她只配被他一再践踏!
“气的是我?还是徐远昭?”他又问了一遍。
“你凭什么质问我!你肖想着徐世子, 你还玩弄着我!你太恶心了!”
最后那一声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路道上沿途都挂着红灯笼, 红灯笼上面贴着喜字, 远处可听见嬉笑喧闹声, 都和他们无关,他们如同两只斗鸡, 相互瞪着,瞪到后面顾明渊的手忽然松开。
沈清烟飞快退走,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从亭子里冲出去。
她没有回头,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快近外院时,她听见杯盏交酌, 她父亲跟人吹嘘着她如何聪慧灵敏, 深得小公爷器重, 她突然站住了脚,背转身钻入旁边的竹林,那委屈至极的苦楚再也无法抑制,她双手捂住脸痛哭。
也许他们一开始就错了,她求任何人都不应该去求他!她这是自取其辱,她自作自受!
她没哭会儿,听到后头有脚步,心中一动,哽咽道,“你就是跟我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下一瞬她的耳朵被揪起来,沈宿一身酒气的出现在她面前,横眉竖眼道,“你还要老子给你儿子道歉,谁家教你这样大逆不道的!”
沈清烟嘶嘶的喊疼,眼朝他身后看,不见顾明渊,她眼底灰暗,从沈宿手里抢回耳朵,抬袖子把脸上的泪都擦了,抬步出竹林。
沈宿在她后面骂骂咧咧,“定是你又惹了小公爷,小公爷都没上席人就走了,你是要把我气死!”
沈清烟涩着眼,扭头冲他,“父亲是要我如何讨好他?我要跪下来摇尾乞怜,然后求他垂怜我,人家瞧不上我,您想过吗!”
沈宿被她这陡然的喝声给惊住,转瞬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瞧不上又怎么?难不成你还想跟他长长久久是这样的关系,我之前就教导你,让他想法子帮你入仕,我这官儿也能复原,就跟他趁早散伙,你非跟我犟,现在倒好!什么都没捞着,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蠢货!”
沈宿把袖子一挥,父子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回了席面,还在席间装了一晚上的笑脸。
回府后,沈清烟就发现不对了,庆俞和扫墨是没回英国公府,但是据庆俞说,顾明渊把他们丢给她了,成了她的小厮,自然要她养活,按照他们永康伯府的小厮份例发钱,这可得从沈清烟的账头上出,沈清烟近一年都是顾明渊养着,从没在家里收到过月例,这回顾明渊真不管了,沈清烟的日常花销又得永康伯府出,还外添了三个小厮。
沈宿自然有火气,直把沈清烟骂了好几回,月例给归给,却还是扣着的,沈清烟之前笔墨纸砚单要的钱不给了,比沈浔的月例稍微低一些,她一人的月例还得分给雪茗等三人,剩下来的不够多,她在吃喝上就不及以往奢侈了,那些什么零嘴点心好茶悉数是不能吃了,沈清烟再嘴馋也只能忍着。
沈玉容倒是知道她缺钱花,想过把她给的银钱退还,但被她阻止了,她还是想的开,她手头还有一个铺子,过月也能收些钱回来,也够补贴用钱,虽然紧巴巴的。
七月二十四那日,沈浔递了家信回来,其中有给她?????的信,信中还和以前一样先跟她不对付两句,再邀她去金麟坛去听国子监办的讲学,沈清烟浑身别扭,她有点想去又有点不想去,之前徐世子还替国子监监正送了请柬给顾明渊,顾明渊一定也会过去,她要是去了,没准会跟他碰到。
她才不愿意见他!
但……沈浔相邀,她总不能不去。
她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给沈浔一个面子,她去听听讲学,但绝不会跟顾明渊再说话的!
——
沈清烟去金麟坛那天,下着小雨,沈清烟的月事来了,肚子疼的厉害,雪茗劝她别去了,也没把她劝住。
金麟坛在京郊,离它不远的地方便是桃花台,每年春三月,京里有许多姑娘会来这里踏青游玩,这时候经过桃花台已看不见桃花了,但那桃枝上坠满了桃子,看起来皮薄肉多汁水多,沈清烟眼馋不已,感慨这样的好地方才适合讲学,国子监那些道学还跑去金麟坛,那金麟坛和道场没大差别,要吃要喝都没有,所有人坐一起清谈,无聊至极。
马车快行到金麟坛时,沈浔等在官道上,沈清烟便从马车上下来,沈浔目视着她的面颊,她似乎长大了些,眉眼越发的媚艳,打着伞朝他跑来,像揉进这雨幕里,酥麻了人心。
等她气喘吁吁过来,沈浔从怔忡中回神,扬唇道,“我还以为你没胆来,没想到你真敢来。”
沈清烟歪着脑袋瞅他,那天的不愉快仿佛在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他面上的高傲依旧,落魄痛苦就好似不可能出现在他这个人身上。
这样可真是好极了,只要他不记在心里,他们就还是好兄弟。
沈清烟把手握成拳,学着她在学堂里见过的那些同窗相处一样,往他肩上打了一下,抬着下巴鼓起腮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我还怕被谁吃了不成?”
沈浔目光定定的,未几哼笑,“你可别后悔。”
他带着她进了门,金麟坛背靠着一条大河,这条河叫潞河,延边有码头,也有画舫停留。
沈清烟跟着沈浔进去后,没有立刻看见顾明渊,她环视了一周,小厮们正在往里搬桌椅,间或有学生三两出来落座,沈浔带她一起坐到了后排,随着人越来越多,整个金麟坛慢慢都坐满了人,沈清烟感觉到紧张气氛,不多时那高台上祭酒、司业、博士等人一一落座,沈清烟往台上去看,当中就是顾明渊,他和徐远昭并排坐着。
顾明渊还是那般清朗高洁,他端坐高台上,俯瞰着底下学子,有一瞬间,沈清烟忽感到卑微,他真的犹如天上仙人,他看着那些学生包括她的目光没有温度,她和其他人一样,只够瞻仰他。
他的眼里只有徐世子。
沈清烟的眼睛又有点酸涩起来,极速把头低下,不想被他看见自己在这里,或许他也看不见她。
沈浔阴冷的瞪视着顾明渊,蓦地收回视线,侧过脸问沈清烟,“你不舒服?”
沈清烟咬咬牙,她没法坐在这里,看着顾明渊和徐远昭高高在上,她嗯了声,“我不想坐这里了,肚子疼。”
沈浔便叫她起来,两人猫着腰从后面出去。
顾明渊穿过人群,遥遥目送着那廊下竹帘里,沈清烟噔噔的跟着沈浔跑走,她白着脸捂住肚子,不过几日没见,便好似又瘦了。
“景略,该你说话了,”徐远昭在他旁边小声提醒道。
顾明渊不动声色的把目光拉回到学生当中,随意说了几句鼓励的话。
徐远昭眯了下眼,他刚刚没看错的话,应是沈清烟来了,他想到了之前看到沈清烟时,沈清烟对他的态度转变很古怪,以前她都极热情。
顾明渊停下话,徐远昭弯着笑也说了几句,倒没人发觉当中的暗流汹涌。
——
沈浔把沈清烟带到自己暂落脚的竹屋,里边儿简陋的很,沈浔倒了杯热茶给她,道,“你在这里歇着吧,我还得去听课。”
沈清烟乖乖点头,仰头对他道,“五哥哥,不知道你跟祖母闹什么别扭,但秋闱要到了,你还是赶紧回府吧,国子监里我也听过一些风头,实在不适合你念书。”
沈浔微一拧眉,“用不着你管!”
他急促出去啪的关上门,在屋檐下紧闭眼,随后快步转进了一个夹道,片时,夹道里走出来荀琮,他吊儿郎当的绕到门前,把竹门一推。
沈清烟歪在竹榻上,靠着窗户看落雨滴落在河面上打出来的涟漪,人有点恍惚,可能是肚子疼,对周围感知力极低,蔫答答的提不起精神头。
荀琮一步步走到榻前,注视着她苍白绝艳的侧容,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但一个大活人在跟前,沈清烟再没警惕心也感觉到了,她猛一转头,迎面见荀琮直愣愣的盯着她,她霎时从榻上爬起来,想跳下去跑。
荀琮怔愣中回神,一把将她按在榻上,恶狠狠道,“你跑什么?”
沈清烟浑身直哆嗦,颤颤巍巍说,“你、你要干什么?这里是金麟坛,表兄就在外面。”
“那么多人,众目睽睽,你指望他来救你,你是不是傻了?”荀琮耻笑她。
沈清烟是傻了,她跟顾明渊吵过一架,他们撕破脸,顾明渊为了徐世子,也不会再和她沾上关系了,她是死是活他都不会来救她。
沈清烟眼睫濡湿,“我不傻,你放开我!”
荀琮不仅没放开她,还得寸进尺的往她脸边凑,一把掐住她的腮道,“你那晚答应了听我的,你就得跟了我,你敢不从,我就把你丢河里喂鱼!”
沈清烟被掐的一疼,再加上肚子疼,一蹙眉没劲的偏开脸,仍摇着头道,“是你逼我的,我不是真想答应你,你别碰我!救命!”
她喊了几声救命,外面没人回声,她就知道无望了。
荀琮爬到榻上,手指要拉开她的腰带,“给我看看,你是男人还是女人,你要是女人,我就饶了你,但你要给我睡!你要是男人,我就剁了你那玩意儿,以后做个太监也不错!”
沈清烟挣不动他,肚子越来越疼,她禁不住哭出来,“我要跟你大哥说,你欺负我!你是畜牲……”
她哭出来整张脸更艳的灼眼,面颊潮红,像盛开到极致的芙蓉。
荀琮只有片刻心软,还是要扯她的腰带。
沈清烟拼了气力,推他的手,“你滚开!滚开!”
荀琮烦躁的把她手压到枕头上,她就哇的大哭。
哭声透过竹门传到夹道内,沈浔握紧拳头,记起荀琮的吩咐,良晌他折路到外面,招了一个小厮低声交代,那小厮便迅速往高台方向跑去。
屋内,荀琮看她哭的伤心欲绝,便笑了,“你哭什么?你跟小公爷早就做了那档子脏事儿,你有什么资格哭,我没发火就不错了,你也配哭。”
沈清烟别着脸哽咽不止,“我跟谁做了脏事儿关你什么事儿?你指责我,你就不脏了吗?”
荀琮一时噤住,旋即心头火窜上来,抓着她起来按在窗台上,“你再说一遍试试,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她若死了,便没这么多事,他用不着再费尽心思从顾明渊手里抢人,但她这种人就是死了,也是祸害,他怎么也不甘心把这个祸害让给顾明渊。
沈清烟吓疯了,慌忙尖叫,“我错了!我错了!”
荀琮才又面容稍缓,想搂她的腰,被她挡住了手,他恶声恶气道,“不让我搂行,你亲我一口!不亲我,我也把你扔下去!”
他把脸近到她嘴唇边,就等着她来亲。
沈清烟怕极了他,他确实会把她扔下去,她憋着泪,准备屈辱的亲一下了事,那屋门骤然被推开,先进来的是顾明渊随身的几个小厮,顾明渊从门外进来,后方跟着的是徐远昭。
沈清烟看见他们后,人直接颓软了,哭都收住声,默默流泪,想把自己埋起来。
荀琮见他们进来都没退开,转过头凶厉的盯着二人。
徐远昭像没料到这种情形,惊道,“荀二公子这是在干什么?还不快放了小表弟。”
荀琮没有放,冲着顾明渊扬起嘴角示威道,“小公爷可看仔细了,是他勾引的我,可别又跟我大哥告状,让我平白无故遭一顿打。”
沈清烟心口一跳,立刻回嘴道,“我没勾引他,他逼我的!是他逼我的!他要把我丢下河!”
她从来遇着事都会求顾明渊,这回她还是本能的望着顾明渊,可她在顾明渊眼里没有看到任何波澜,他脸冷,眸色暗黑,一看就是没听进这话。
沈清烟张一点唇,“……我不想死,我没有办法。”
她又把眼睛移向了徐远昭,她没有自保的能耐,她没资格跟顾明渊闹别扭,她惹怒了顾明渊,顾明渊不愿救她,她只能去求徐远昭。
她轻轻的喊了声徐世子。
徐远昭急忙跟顾明渊道,“景略你先别在意这些,赶紧让荀二公子放了小表弟。”
顾明渊才像大发慈悲般?????冲那些小厮睨过,小厮们上前把荀琮和沈清烟拉开。
沈清烟精神一放松,头晕的栽倒在竹榻上。
荀琮从她身上挪开眼,轻嗤一声,站到地上望向顾明渊,“小公爷不是在前面讲学,竟然会为了他撇下那些学生,他们要是知道了得多寒心。”
顾明渊分毫眼神都没给他。
徐远昭倒笑道,“二公子,景略和我是来客,不用一直坐台上,我们只是下来休息。”
荀琮便先朝顾明渊拱了拱手,再和他点过头,挥着袖子大手大脚的出去,他倒要看看,她当着顾明渊的面儿勾三搭四,他不信顾明渊还会把她留在身边。
徐远昭看着榻上的沈清烟,烦忧道,“小表弟这样,不如先请个大夫给他看看。”
顾明渊道,“送去永康伯府,请大夫是他们永康伯府的事。”
徐远昭观察他神色,并没有太过关心,便笑着点头。
几个小厮把沈清烟扶出了金麟坛,雪茗便赶忙半抱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离开金麟坛,入城后,在庆俞的嘱咐下,转道去了英国公府。
这日晚,荀琮下了王府街绕进窄胡同,准备入十王府,忽然被人用布袋把头套住,拖进了深巷里,挨了一顿狠打。
沈清烟歇在顾明渊屋里, 雪茗私下调了红糖水让她喝下去,原想送她睡床上,但她不进床, 窝在金丝软榻上把自己蜷成一团, 已是七月尾了,天气还热, 屋里置了冰盘。
雪茗怕她受凉, 拿薄毯给她盖好,正见窗户外面庆俞冲她招手。
雪茗便悄悄掩了门出去,两人在外面嘀咕。
沈清烟翘着脑袋偷听, 依稀听到什么被打了一顿。
她听的不明不白,等雪茗回来便问起, 雪茗只笑着说她听岔了。
沈清烟便真以为自己听岔了, 又问她顾明渊什么时候回府。
雪茗摸了摸她的头发, “刚刚庆俞来说, 小公爷在外还有应酬, 可能没那么早回来, 厨房在给您煲燕窝粥,等等就能吃了。”
沈清烟唔一声, 有点心悸,让雪茗把她的姨娘小人拿来, 她抱着姨娘小人翻过身,等雪茗出去端粥,才悄悄喊声表兄,没有人回应她, 她又叫一声姨娘, 雪茗把粥端进来。
她又恢复平静, 坐起来极乖巧的吃下燕窝粥,还知道赞一句英国公府的厨艺就是比永康伯府的好。
雪茗有点心酸,附和着她,“少爷喜欢吃哪儿的哪儿就最好。”
沈清烟点点头,漱好口后再躺回榻,这就有了睡意,迷迷糊糊睡过去。
她没睡多久,屋里的门吱呀轻开,她就从睡梦中惊醒了,张着睡眼瞧顾明渊走过来,他喝酒了,身上有酒味,她爬起来,抱紧姨娘小人,细颈微垂,鬓侧有碎发垂落,那玉色小耳也叫细发半遮半掩,朦朦胧胧的惑人。
顾明渊弯腰坐到榻侧。
沈清烟才正眼去看他,可能是酒喝多的缘故,他看起来很温和,眉目清润,凝视着她。
沈清烟试着喊他,“……表兄。”
顾明渊眼中泄出一丝笑意,朝她张开手掌。
沈清烟心下一松,伸着手搭到他手掌,他另一只手将她轻轻揽起来坐到怀里,指腹抚着那细削的背,她便像以前一样,趴到他胸膛上,脸靠在他颈窝边,片时抽抽搭搭哭起来。
顾明渊一直没有说话,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让她有了种错觉,他是在哄她。
她哭完了,心情也好些,懒懒的想从他腿上下去。
顾明渊束着她的腰身没让她走,微垂下头,想亲她。
若是之前,沈清烟一定张着唇给他亲,但现在只要一跟他亲密,她就会想到他或许和徐世子也这样过,她便不愿意和他再有过多接触。
她微微侧开避让。
顾明渊顿了下,头又靠近她,她想再移,后脑勺就被一只手掌住,他噙住她的嘴唇,在她推搡时用了些力,紧紧的抱着她,沉溺在这多日来失而复得的温情,可她呜咽了起来,“你、你别拿你的嘴碰我。”
顾明渊眉皱深了,变本加厉的在她唇上吻,还不够,去亲她的脸颊,秀气耳朵,连颈项也不放过。
她躲不过,自顾伤心,“你跟他那样了,你别碰我。”
“没有,”他贴在她颈边问,“说了我,那他呢?”
沈清烟抿住嘴巴,半晌跟他犟,“是你钦慕徐世子,又不是徐世子钦慕你。”
然后她就被咬了一口,她不敢生气,含怯道,“我又没说错……”
她又被咬了口,就没胆再往下说了。
“你心底还想着徐远昭好,”顾明渊低语。
沈清烟手紧了紧,“你们背着我搞断袖,没一个好的!”
顾明渊那刚脱口要解释的话噎了回去,惺忪着眉,道,“知道就好。”
沈清烟鼓着腮要下去,谁知他又贴近了亲她,这回就不给她挣的机会了,攥着那两只软绵绵的手,缓慢的揉,她的气劲就被揉散了,还因着他吻的重,人一激动,顿觉有东西漏出来,她心道一声坏了,也不管和他亲的入迷,掰开他的手指,一溜身钻被窝里,团着褥子把头都给裹住,细细的嘟哝着要睡觉。
她突然抽身,顾明渊短暂顿住,再一低头,发现她坐过的地方有血迹,他失神了片刻,探出修长手指覆在那块血迹上摩挲,温湿粘稠,他浅弯起嘴唇,起身到窗前叫了声雪茗,雪茗进门见他腿膝上有血,立即尴尬,先福了福身,他便让了里间出来,去盥室洗漱。
雪茗这边扒开被子,沈清烟急说着完了,“月、月事好像漏他身上了……”
“小的进来也没见小公爷身上有血,您别怕。”
雪茗把她扶下榻,先换了衣物,榻上被褥全给换新。
她还拍着心口道,“还好没漏到,要是被他发现了,我真活不了了。”
雪茗问她,“您为什么一定觉着小公爷是断袖?”
沈清烟气恼,“他自己都承认他跟徐世子是断袖了,还能作假?”
雪茗摸摸鼻尖,想说又说不出口。
沈清烟自己还寻思着,“徐世子成断袖,我就不能再想着嫁他了,我得想法子再看看别的好夫君。”
雪茗咳一声,送她回榻,掖好褥子道,“您别太着急,这种事急不得。”
沈清烟不赞同,怎么急不得?她都十八了,不小了,姨娘说她再长大就可能瞒不住身份,她当然着急了。
雪茗见劝不动她,便只好退出房门。
沈清烟跟她的姨娘小人说着悄悄话,“姨娘,这些公侯不是龌龊就是断袖,我在里面找不到好夫君了。”
她能不能退而求其次,再找找别的好夫君?
沈清烟唉了声,把姨娘小人塞到枕头下面,琢磨着要从哪儿找夫君,顾明渊的那些老熟人她不敢靠近了,谁知道又会是什么妖魔鬼怪,学堂里也不行,一个荀琮就把她吓得不敢再和学堂里的人认识了。
找夫君太难了,要不然她还是赶紧攒钱带着雪茗离开的好,可她想到大姐姐,她能离开,大姐姐却不能离开,大姐姐如果没有她的接济,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还有那个凶神恶煞的大姐夫,大姐姐只怕会是她姨娘的下场。
她收起逃跑的念头,又唉了声。
榻侧睡下来顾明渊,伸臂抱她到怀里,一手隔着衣裳覆着她的腹部,感触到那细弱柔嫩,她忽而翻身问他,“你跟徐世子断袖,真的没有做那种事吗?”
顾明渊那浓长眉皱出厌恶,但极快的松动舒展,“没有。”
沈清烟便有些放心,和他商量道,“你不可以碰他的,你要是碰了他,我就不给你碰了,手和脚都不给呢,我还回家,不给你养了,你和徐世子偷摸断袖,对他肯定不能像对我这样,我要是不跟你,你就不能抱着我聊以慰藉,只能孤枕难眠了。”
顾明渊挑起唇不语。
沈清烟又想起他对沈浔的态度,敲打他道,“你也别想没了我就去把我五哥哥弄上手,我五哥哥……”
“沈浔要给三皇子做伴读了,你知道吗?”顾明渊打断她的话道。
沈清烟呆呆啊了声,说不知道啊,沈浔给三皇子做伴读,那三皇子指定要折磨他,她是不是要跟沈浔说一声?
顾明渊轻捏一下她的脸,“你五哥哥这个伴读是荀琮举荐的,以后跟荀琮是一路人了。”
沈清烟心一抖,缄默住,沈浔若和荀琮一起混,那算太子殿下的人还是三皇子的人?
她心思单纯,想不明白,但知道的是,沈浔不是以前的沈浔了,有荀琮举荐,沈浔应不会被三皇子打,她以后也不能和沈浔多待,这次就是在沈浔的竹屋里遇见荀琮的,荀琮阴魂不散,好像哪里都能出现他,除了顾明渊,她谁也不敢亲近了。
沈清烟也不奢求顾明渊跟徐远昭不断袖,现下得了他的话,知道他们之间没做过叫她受不了的事儿,她还能勉?????强忍受,但也不是长久之计,谁知道他们哪天就破了那条线,她姨娘就说了,男人不可信,等找到新夫君,她就赶紧跟新夫君拜堂成亲,离他们远远儿的。
但现在,沈清烟还是娇黏黏的把脸贴在他脸上,小小声的顾郎表兄乱叫。
顾明渊揽紧了她,张开薄唇把那张媚人的朱唇给盖住。
一夜过,晨起时雪茗跟她说,荀诫来了趟静水居,就差给顾明渊跪下来了,承诺以后荀琮绝不会再私自欺辱沈清烟。
沈清烟听着话儿也就是半信半疑,荀诫之前也说过这种话,但荀琮不还是跑来羞辱她,她才不信了呢。
沈清烟便又在静水居住下来,原先是顾明渊让她住厢房,这次回来,顾明渊让她回主卧,她不干,非要住厢房,顾明渊也不强求,任她住厢房,晚间会过来陪她睡,白日里闲暇时又回到以前教她读书的日子,只不过在院里让人修了秋千架、小鱼池之类的闲适玩意儿,顾明渊有时会教她蹴鞠、但她不喜欢,她更喜欢丫鬟们的毽子,她对外是爷们儿,毽子之类的没好意思玩,只能偷偷跟雪茗在厢房里踢踢,有一回叫顾明渊见着,他没甚反应,胆子才大些,跟丫鬟们还玩到一起去了,就不太喜欢去小厮堆里凑热闹。
这般到月底,出了件事,沈玉容在永康伯府住了些日子,沈宿跑了几回镇远侯府说情,镇远侯府才把人给接回去,可接回去后没几天,却从丫鬟翠云手里搜出了一枚绿宝石,那绿宝石是宫里赏赐下来的宝贝,镇远侯府里的主子也是见识过的,当下逼问了翠云,翠云咬牙不说,他们找宫里太监打听了一周,才得知,这绿宝石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给英国公府的。
这下整个镇远侯府都炸开了锅,纷纷猜疑顾明渊和沈玉容有奸情,才把王承修给弄进了宝相寺。
那镇远侯王泽选更是直接找上门,让顾明渊出来对峙。
彼时正堂内。
那王泽选吹胡子瞪眼, 冲顾淮山倒苦水,“国公爷,我儿子再是个口无遮拦的, 也没可能去骂小公爷, 若不是他发现了小公爷和我那儿媳妇不正当,被逼急了, 怎会祸从口出?”
顾淮山本在喝茶, 一口给呛嗓子眼里,连咳好几声,说话都不利索了, “咳咳,王侯爷这话可不可能胡乱、说, 咳咳……。”
王泽选拿出来绿宝石, 急赤白脸的给他看, “我胡乱说什么!这不是你们英国公府的?”
那绿宝石一摆到几人面前, 顾淮山顿觉颜面扫地, 这宝石是宫里赏赐下来的, 这么贵重的东西,假不得, 他也犹疑着,他这儿子莫不是真跟人家儿媳妇有一腿?
王泽选瞧出顾淮山心虚, 更是鼻腔出气,“这事儿你们英国公府可得给我们镇远侯府一个说法,不然闹到圣人那儿可就不好看了!”
若真如他说的,圣人必不会饶了顾明渊, 那顾明渊的仕途极有可能因此截断。
顾淮山正发愁怎么稳住他。
顾明渊跨进门来, 施施然坐下。
王泽选一见他更是冷嘲热讽, “我还以为小公爷要当缩头乌龟,原来还有胆量来见我。”
顾明渊踱步到椅子前,一弯腰坐倒,王泽选看他这目中无人的姿态,心中怒气犹盛,面上冷哼道,“小公爷难道不给个解释?还是咱们这会儿去圣人跟前,让圣人评评理!”
顾明渊交叠一双手,眼看着他手里的绿宝石,慢腾腾道,“这宝石确实是我给出去的。”
王泽选便像拿到了他的把柄,“那你是承认和我儿媳妇有染了?”
顾淮山两眼一抹黑,差点气昏了过去,“你、你怎么这么糊涂!”
“我给了我的学生,和贵府的少夫人并无瓜葛,”顾明渊道。
“你说没瓜葛谁信!左右你不承认,那咱们就去面圣!让圣人主持公道!”王泽选猛地发起难来,想让他畏怯。
可顾明渊却极淡定,还笑了点道,“王侯爷不信我说的,便由圣人裁断吧。”
王泽选气不顺,见他面不改色,一时又迟疑,但绿宝石在自己手里,他与沈玉容私通就是铁证如山,就不信圣人会包庇他!
王泽选遂哼一声,甩袖出门。
顾明渊也不久坐了。
“把你那学生也带着,好歹是他惹出来的祸事,”顾淮山急道。
顾明渊冲他露笑,“他没有官位,岂能面圣,父亲是着急糊涂了,这不过是件小事。”
说罢便走了。
顾淮山还叫他这话给说住了,细想想又感到古怪,那绿宝石何等贵重,他给了那学生,记得那学生在家里常挨父亲打骂,今年科考也因着他父亲而不得入考场,这前程到底耽误了。
他这儿子就是心软,像他,学生过的不好都接济,操心过了头。
顾淮山摇摇头,心里烦忧更过,这点小事顾明渊要是处理不好,没的丢了官儿,惹人笑话,他正想着是要往东宫走一遭,那外面儿进来个老嬷嬷,急着直抹眼泪道,“国公爷,您赶紧去瞧瞧七少爷吧,昨儿夜里起热,可怜见的,小小的人儿烧的直喊父亲,这会子还没退,林姨娘实在没法儿,哭了一晚上,才叫奴婢来找您……”
顾淮山立时随着嬷嬷去了林姨娘的院子,哪还有心思去想顾明渊会不会出事。
那明德堂内,傅氏派人在前堂探听,自是一阵紧张,又听说顾淮山甩手不管,去了林姨娘那处,更是又气又急,想着顾淮山不中用,她得入宫一趟去求皇后娘娘,这还没出院子,顾明渊院里的拂冬来报,让她定心,顾明渊早已递信去了宫里。
这头顾明渊回静水居倒是怡然自得,沈清烟听了风头,怯怯的缩在厢房里不敢出来,原以为他会入宫,可他还在院里玩起了投壶,连投了好几箭,沈清烟隔着门看他,在他脸上看不出发愁烦闷,这祸是她闯出来的,绿宝石她给了翠云想让大姐姐日子好过些,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惹出这样的乱子。
顾明渊玩了会投壶,看看日头还早,便进了隔房去,没会扫墨提醒沈清烟,要去隔房里念书,顾明渊催了。
沈清烟心底忐忑,抱著书到隔房,那书桌上放一碗冰雪甘草汤,是给她留的,和平日无异,沈清烟把书放桌上,不等顾明渊张手,她自觉往他腿上坐,颤着嗓音害怕道,“表兄,你会不会做不成官儿了?”
她说这话时,眼泪从眼里滑出来,脑袋抵在他颈下,愧疚不已。
顾明渊把她脸托起来,手指压着那肌肤,脆弱不堪,仿佛他重一些,就承受不住,他反问道,“我若做不成官,你还赖这里么?”
他要是做不成官了,那他和普通公爵世子没甚差别,也就只能靠着祖宗封荫度日,但英国公府毕竟家大业大,够他几辈子过活。
沈清烟跟着他暂时不愁吃喝,但还是不能长久,她依然要找新夫君的。
沈清烟迟钝一会儿,眼睛转了转,嘴里说着讨喜的话,“要一直赖着表兄呢。”
她的神色变化顾明渊都看在眼里,他觑起了眸,良久放她下地道,“吃东西吧。”
沈清烟便对他皱了皱鼻尖,坐到桌前吃那碗冰雪甘草汤,垂下来的睫毛又长又密,喝汤时,那丰润的唇沾了汤水,晶莹藏媚,很宜于含在口中品啄。
顾明渊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等她喝完了汤,再给她教一些易懂的文章,这半日就过去了。
午时正摆上膳食,庆俞从外头回来,进顾明渊屋里说话,沈清烟饭也吃不下了,搁廊下蹲着,一直蹲到庆俞出来,追着他问道,“圣人是不是不准表兄做官了?”
庆俞笑道,“沈六公子担心过头了,这事儿算过去了。”
他没头没尾说完这句话就下去做事了。
怎么就算过去了,也不给她说明白。
沈清烟摸进去问顾明渊,也没得来他回答,叫她郁闷了一下午,后来雪茗悄悄给她透露,原来那王泽选入宫状告顾明渊私通沈玉容,表姑娘找八公主求情,直说她和沈玉容是闺中密友,看她受尽婆家虐待,吃不好喝不好,才偷偷托顾明渊把绿宝石给她,让她交给沈玉容,好让沈玉容能有钱养活自己。
八公主对顾明渊有一腔爱意,岂会容王家这般诋毁顾明渊,自然把表姑娘说的告给了圣人,圣人震怒,将王泽选狠狠臭骂了一顿,原本让王承修在宝相寺修三个月口业加到了五个月,若不是有淑妃求情,约莫还会挨顿板子。
这王家苛待儿媳的名声也传了出去,有阵子夹起尾巴做人。
沈宿毕竟也好面子,把女儿嫁给了那样的人家,也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倒接了沈玉容回去养胎,期间王家去过几回,送了些好礼,沈宿就又让他们把人给接回去了。
沈清烟听完雪茗说的,有点不是滋味,这到头来?????还是托了八公主的福,那八公主歹毒心狠,对顾明渊却痴情不改,现下是出不了宫,但谁知道八公主还会使什么花招,顾明渊这个香饽饽,能抵得了八公主那头狼吗?
她有点难受,他搞断袖,还招惹八公主,以后说不准会娶表姑娘,沾了一堆花草,他这么没良心,得亏她听姨娘的话,没想过找他当夫君,要不然得多伤心啊。
她把这话跟雪茗说了,雪茗有心想为顾明渊说两句,她却抱着自己自怨自艾,“横竖他心里没我,我心里也没他,等我找见夫君,他娶表姑娘,我嫁我的夫君,以后再也不理他了。”
——
傅音旭八月初离宫回了英国公府,彼时正值秋闱,族塾又停了课,顾明渊更清闲了。
入八月后,天儿持续热了一段时间,沈清烟整日里热的没处去,常躲在顾明渊房里。
这一日,她仰卧在竹席上,噙着泪软着腰叫顾明渊亲,她细细的呼着气,两只小脚不得力,被他圈在手心里,夏衫轻薄,她乱动了几下,衣衫就松了,被他抱起来扶着腰靠在引枕上,吻的更凶。
沈清烟难挨的轻咽着,手腕却没劲的环住他,喜欢他这样亲,不够的……
衣角拂开,她不禁眯住了眼,只颤过就柔柔的叫他顾郎,很快觉出脚腕上的手扣紧,她又喊了声表兄。
外面在敲门。
顾明渊深吸一口气,下了竹席。
沈清烟伸着一双凝脂如玉的长腿,秀足落了点点痕,衣角搭在她膝盖上,腰下的引枕她没力抽走,她拽着顾明渊的衣袖不让他跑,“……你、你把我这样。”
她手劲小的随意一扯就能扯开。
顾明渊扭头看她腮边香汗了了,她眼里漾着水纹,面上春色烂漫,娇的舍不下心。
他抽走了衣袖,把引枕取走,给她盖了一层薄被,到底没忍住捏着那秀气下巴覆唇狠亲,把她亲哭了,才匆匆出去。
她哭着骂他,“把我玩成这样就跑了,好过分的!”
雪茗听着话儿进来,看她这般衣衫不整,红着脸给她穿衣梳头,道,“少爷误会小公爷了,将才大理寺那边来人,说是三老爷科举作弊案有新进程,求小公爷赶紧去署衙。”
沈清烟闷闷奥一声,总得跟她说一声吧,她又愣住,她就是他养着的玩意儿,跟她说什么呢。
雪茗道,“少爷,大姑娘过来看您了。”
沈清烟一下没心情再记恨顾明渊,由她打扮好,快步回厢房见人。
沈玉容是在傅音旭的陪同下一起过来的,她如今气色比之前好,人也胖了些,想来近些日子过得舒坦。
几人落座后,傅音旭叫丫鬟把带来的小礼给雪茗,笑道,“这是我在宫里带回来的枳术丸,最是滋阴养容,这几日热,瞧清烟弟弟这都热出汗了,吃这个正好消暑散热。”
沈清烟有些微羞涩,她本来没出汗的,是被顾明渊折腾出汗的,她跟顾明渊背着表姑娘做那种事,表姑娘还给她送东西,真有些过意不去,尴尬了会儿,道,“表姑娘在宫里过的好么?”
那八公主恶毒的很,一定不会让表姑娘好过的。
然而傅音旭爽朗笑道,“我在宫里长了不少见识,八公主与我一见如故,还想让我给她做伴读,放我出宫自在一些日子,不知何时便又得进宫。”
沈清烟惊讶起来,“公主也有伴读吗?”
“烟哥儿就是不懂这些,公主自然有伴读,圣人的几个公主都有两三个伴读,八公主本身也有两个伴读,这做了公主的伴读,也是有面子的事儿,不仅能给家族添光彩,就是自个儿也不愁嫁,沾了皇家的荣耀,便是不想嫁人,入宫转做女官,也有门路,”沈玉容告诉她道。
沈清烟懵住,原来女人除了嫁人,也能去做官儿啊,那像她这样什么都不会的姑娘,估计做女官也不行,还是老老实实跟着顾明渊的好,她也担心傅音旭,“……八公主的伴读只怕比三皇子的伴读还可怜,表姑娘可得想清楚了。”
傅音旭失笑,“八公主脾性确实暴躁,但她小女儿心性,我既然要做她的伴读,得了她带来的好处,自也要承受这算不得什么的苦楚。”
沈清烟有点佩服她,八公主那种人有几个受得了的,表姑娘竟这般不当回事。
傅音旭转了话,又道,“秋闱到了,我听说你们家里的五公子是个有本事的,今年秋闱若过了,那可是天大的喜事。”
沈玉容也为沈浔高兴,“五弟读书认真刻苦,若真过了也不妄他这么多年的辛苦。”
她又端详着沈清烟,总觉得她嘴唇红的过分,倒比涂了口脂还艳丽,无端滋生出许多猜测,面色忧愁,“只是可怜烟哥儿,被父亲拖累了。”
傅音旭望着沈清烟温笑,“若清烟弟弟是个姑娘,这秋闱后,寻个有前途的举人嫁了,以后若那举人有出息,一路高升,你们家也不用愁以后了。”
沈清烟心一跳,“没有门第,举人真能高升?”
傅音旭道,“这京里砸一块石头,都能砸出七八个侯伯,都靠着祖辈挥霍无度,没几个是正经科考做官的,说句不当的话,若要他们帮着治国理政,有几个能说出真知灼见,大雍这么多年下来,朝官繁几,不乏有寒门靠科考入仕,成为朝中重臣,圣人很重视科考,一旦考了举人,想再往上要容易的多。”
沈清烟一刹那豁然开朗,她若嫁一个举人,以后就是官家太太,还愁离了顾明渊没有好去处吗?她父亲也不能把她这个官家太太怎么样!
还是表姑娘脑子聪颖,她怎么就想不到呢!
她眼睛里泛着亮光, 沈玉容错以为她是羡慕别人能走科举,心下叹息,遂不想她回头自己又难受, 又转了别的话儿, 左不过是嘘寒问暖,呆了近半个时辰, 眼看快晌午, 才起身告辞。
沈清烟送她们出院子,沈玉容赶着回镇远侯府,没有再逗留, 傅音旭临离开时,似无意在她唇上看过, 伸着芊芊玉指抚了抚她唇角破碎的地方, 微低头查看, “破皮儿了, 近来气候燥热, 清烟弟弟多喝些水。”
沈清烟难堪的垂着头恩声, 她的嘴是顾明渊咬破的,可却得到了表姑娘的关心, 顾明渊是表姑娘的未来夫婿,她实是对不起表姑娘。
傅音旭又抬一点她的下巴, 伸指头抚平她眉心的皱痕,柔笑道,“清烟弟弟皱眉就不好看了,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和我说, 我和你大姐姐是一样的, 别把我当外人。”
沈清烟憋着酸涩说, “表姑娘……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清烟弟弟我见犹怜,对你好是应该的,”傅音旭从香囊里取出一只精致细巧的金环来给她看,“我离宫前,皇后娘娘赠了一对金钏指环,这只给清烟弟弟,我自己留一只,以后说不准有幸住一间院子,若清烟弟弟是姑娘,我们或许还能抵足夜谈。”
她不等沈清烟拒绝,就把那指环套到沈清烟的手指上,看了看,甚满意道,“可别被表哥发现了?”
沈清烟呆呆的点头跟她保证,“不会让他发现的。”
傅音旭便摇着绣花团扇和她分别。
沈清烟目送她走远,才转身回厢房,她把那只指环取下来,小心翼翼的用一块帕子包好,想在屋里寻个隐蔽的地方把它藏好,不能叫顾明渊发现了。
雪茗捧着一堆衣服进门,就见她蹲在角落里藏着什么。
雪茗放下衣物,走近问她,“少爷,您在藏什么?”
沈清烟吓一跳,回头见是她,忙让她把门关上,才神秘兮兮的给她看指环,欢快道,“这是表姑娘给我的,她一只我一只,表姑娘很喜欢我呢,交代我不能给表兄发现了,我想藏好。”
雪茗艰难道,“您还记得小公爷说过的话吗?”
顾明渊让她不要跟傅音旭亲近。
沈清烟笑不起来了,落寞道,“我没有不听表兄的话,可表姑娘太好了,我想跟她做朋友。”
“……表姑娘不管嫁没嫁给小公爷,您和她都是做不成朋友的,”雪茗打破她的幻想。
沈清烟眼眶红起来,她确实跟表姑娘没法做朋友,她身份都是假的,以后若寻得夫君另嫁,就和这里的人划清界限,表姑娘这样尊贵的姑娘,和她不是一路人。
她把指环攥紧了。
雪茗轻声道,“这东西还是还给表姑娘吧。”
沈清烟小声说不。
雪茗道,“您若想要金饰,小公爷能给您许多,这指环毕竟是御赐之物,若您不慎再给了大姑娘或者谁,到时又会惹出乱子。”
沈清烟摇摇头,“我不给别人的。”
“您之前还宝贝那些银钱珠子,不也直接给了大姑娘?”雪茗说。
“这个不一样的,?????我想留着,”沈清烟又重复了一遍不一样,将指环妥帖的放进墙角花瓶里,然后欢欢喜喜的要去顾明渊屋里乘凉。
雪茗叫住她,“少爷,小公爷又叫人给您新买了几件夏衫,您要不要试穿一下?”
沈清烟不在意道,“表兄都给我挑好了,试不试穿不打紧。”
她嚷嚷着热,这屋里怕她受凉,平素只给放两个冰盘,但主卧顾明渊身上热气重,冰盘放了足足四个,沈清烟惯常爱钻他屋里。
雪茗看她蹦蹦跳跳进了主卧,面露纠结。
这一纠结,纠结了有半个月,沈清烟趁着顾明渊不在时,每日里都要把指环拿出来偷偷摸摸往手上戴,戴了会儿再拿下来藏回去,坐着叹气。
转眼到了秋闱放榜,永康伯府递了信来,沈浔中举了。
沈清烟也是为沈浔高兴,想着要回去祝贺,但顾明渊没有发话,她回不去,她其实私心里想找沈浔探听一下,中举的都有哪些人,她至少能知道名字,后头想法子见人也方便。
沈清烟把自己的小心思说给雪茗听,“表姑娘说,嫁给举人也是有盼头的,我若能寻个争气的举人夫君,他做了大官,姨娘九泉之下也会安心。”
她面上带着憧憬,举人没那么高不可攀,她只要眼光好些,嫁举人比高攀侯府世子要容易的多。
雪茗面露难色,“表姑娘说的未必就是对的,她若对您有所图,您怎么办?”
沈清烟道了声不会的,又还不出为何不会。
雪茗就看着她这般呆坐着,最后终于觉得得去跟顾明渊知会一声了。
是时顾明渊坐在屋内静听着雪茗详细叙述近日沈清烟的状况,这是雪茗第一次来顾明渊跟前透露沈清烟的想法。
顾明渊没有多说什么,挥袖让她回去。
他收拾好桌上的公文,仍如平常般去了署衙。
顾明渊近来有些忙,沈清烟想求他放自己回永康伯府,都被他轻描淡写的忽视了,沈清烟知道他忙,也找庆俞问过,庆俞告诉她,那科举作弊案有了眉目,顾明祯得的考题是江南那边的学道泄露出去的,这学道大有来历,皇后娘娘的舅家有几位老爷都曾是学道的学生,涉及到皇亲国戚,这事儿就有些棘手了。
沈清烟也清楚他无暇听她这些小事儿,便也忍着急躁耐心等待,直等到永康伯府又给她递了一封信,要她回去参宴,是给沈浔办的庆贺宴。
她再不能推脱了。
好在这一晚,她没等多久,顾明渊来厢房跟她温存,夏夜微凉,她被他搂在胸前感受着他的热,唇与唇的纠缠间,她皱着细眉忍耐着燥意,张着红唇轻吐气,“表兄,我父亲要我回家参宴……我想回去。”
顾明渊似沉溺在这亲密无间的温柔乡里,并没有听进她话,她想再重复,他已不给她机会,堵好她的嘴唇,手掌轻抚那乌黑滑顺的长发,她的意识逐渐迷糊,陷在他给的温情里久久缓不过来。
顾明渊放她回床,她半合着眸,小口小口的吁气,整张脸妩媚到了极致,浓烈的艳色冲击着心口,情不自禁产生一种掠夺的冲动。
但他什么都没做,下了床到她藏指环的花瓶处,将那枚指环取了出来。
沈清烟在床上渐渐神识归拢,扬起一点脸找他,陡时发觉他立在花瓶前,手里拿着表姑娘给她的金指环,她立即一个激灵清醒,急叫了声表兄。
顾明渊转过身,面如冷霜,“哪儿来的?”
沈清烟忍着身子疲软把自己支起来,不敢看他,低着头,脑后墨发直垂到腰下,她没有回答他。
顾明渊踱到床前,指环落在地上,被他一脚踩上去碾压。
沈清烟畏惧他的怒火,怯声道,“你别、别把它踩坏了,它是御赐之物。”
顾明渊的脚没有因她这句话挪开,她看得出那脚有多用力,如果踩在她身上,她可能就一命呜呼了。
她慢慢流泪,“你干嘛要这样……”
“我说的话全是耳旁风?”顾明渊沉声问她。
沈清烟瑟缩了一下,含着泪仰起头望他,软声道,“为什么一定要听表兄的话?”
顾明渊抿紧唇,须臾道,“因为你不识好歹。”
沈清烟的泪珠如断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滴落,“表姑娘让我不要把她当外人,她是好的,我没有要亲近她,我只是想要这个指环,我不可以要这个指环吗?”
顾明渊也问她,“我给你的捻珠去了哪里?”
沈清烟抖着睫,想把自己的脑袋埋起来,翁翁道,“……被荀琮抢走了,可能丢了。”
“指环重要还是捻珠重要?”顾明渊继续问她。
沈清烟连忙抬头,泪盈盈道,“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指环是表姑娘给的,她只是想和我做朋友,捻珠是你给的,指环比不得捻珠的。”
诚然是半真半假。
沈清烟知晓在他心底,她只配供他狎玩,但那串捻珠他给她时,她也是真心实意想要,纵使知道金玉良缘,她也不想还给他,她知道这种私心不对。
她只有这一点点私心,不会奢望别的,捻珠丢了在她看来,是正好的,不用再还给他,他跟表姑娘的金捻珠也配不成金玉了。
顾明渊眉目软和了些,脚挪开,把指环捡起来,“给你的书僮收起来,别叫我再发现你周围有它,也不要戴身上。”
沈清烟小小的应着好,想接那指环,他不给,连碰都不愿让她碰一下,她不敢再要求什么,雪茗收起来也是一样的,以后表姑娘若问起来。
“傅表妹若问你,就说我不让戴,”顾明渊冷道。
沈清烟咬紧唇,这算什么回答,没得惹表姑娘猜疑。
顾明渊俯身下来,和她双目对视,良晌道,“你还有没有隐瞒我的秘密,一并说出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沈清烟当然有秘密, 她最大的秘密就是她的女儿身,这怎么能跟他说出来?她没法保证,他知晓了她非男儿身后, 会不会放她一条生路, 她背后是悬崖峭壁,踏错一步就可能粉身碎骨, 他给她的好可能都是建立在他是断袖, 他对她这个少年郎存着那么一点怜惜,他甚至喜欢的是徐世子。
她赌不起。
沈清烟匆促错开他的目光,紧张的揪着手指, 绵声说,“没、没有的。”
顾明渊眼底的温情沉了下去, 幽暗浮起,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了, ”她柔细着嗓音说, 怕他再问, 伸胳膊攀上那坚实的肩膀, 主动把唇送到他面前,想让他在这虚假的情缠里继续沉沦, 不用察觉她的身份,不用那么高深莫测, 她只需要一点点的温暖,等她选好了夫君,她就自觉消失在他面前,绝不会拖累他。
她不需要坦诚的机会, 她想骗过他, 骗到她从他手里脱开, 跑进别的男人怀抱,翻脸无情。
他就再也抓不住她了。
顾明渊垂眸凝望着她这份乖巧,蓦地一手圈住她放回床,她有点失望和忐忑的要爬起来,他旋身走出了厢房,那枚指环他给了雪茗,道,“她近日言行都要悉数报与我。”
雪茗道声是,心下有一些不安,进门即见沈清烟坐在床上发愣。
沈清烟朝她招了招手,两人坐一起后,沈清烟怀疑道,“我总觉着表兄好像知道点儿什么。”
雪茗言辞闪烁的问她,“那……如果小公爷知道您是姑娘……”
“不可能的,我都没跟他说过,他心里眼里都是徐世子,才不会发现我是姑娘呢,他巴不得我是男人,”沈清烟一口肯定道。
雪茗艰难道,“您都说他好像知道点儿东西,您若是早早交代了……”
沈清烟小手一摇,“不行的,我要是说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大发雷霆,到底是我骗他的,必须要骗到底。”
雪茗紧了紧手心,终究拿她没辙,只能等顾明渊是什么打算了。
——
永康伯府的庆贺宴沈清烟最后也没回去,但顾明渊备了份厚礼,以沈清烟的名义送回去了,沈宿还回了封信,左右是觉着面上无光,沈浔都是举人了,她还是一事无成,翻来覆去都是陈词滥调。
沈清烟看过后就忘到脑后去了,她偷偷写了封信给沈浔,询问他中举的有哪些人,可惜这封信刚出了厢房的门,就被扫墨送到顾明渊手里,那封信铺在桌上,她的字着实算不得锐利出众,字里行间的小心思溢于言表,她从来以为自己藏的很深,别人根本看不出来,殊不知她一言一行里包含的目的明晃晃的袒露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拿起信放?????到烛火上点燃烧烬。
一切都碾于尘。
沈清烟把信交给了扫墨后还不放心的问过好几遍,得到扫墨确切回答说送了出去才安心,可是她等了好些天,也没见沈浔回信,便又要扫墨去永康伯府跑一趟去问问。
扫墨听她的话出去了,再回来时只说沈浔因中了举,近来频繁外出应酬,他去永康伯府后都没见着人。
沈清烟生了一肚子怨气,跟雪茗抱怨沈浔,“五哥哥有那么忙吗?回封信的时间都没有?”
“毕竟……五少爷现在是举人了,身份不同往日,”雪茗道。
沈清烟啊了声,没话说,她有点失落,沈浔做了举人,有了功名,和她这种混吃等死的人不同,他以后前程似锦,又怎会再看得起她呢。
雪茗安慰她,“不是人人都像五少爷那样的,您还有小公爷。”
沈清烟摇着脑袋,“他不是我的,我只想找个举人夫君。”
雪茗面色忧愁,没再多说其他。
沈清烟得不来沈浔的信,倒也没想再寄信回去,每日里闲时在院里荡秋千,和丫鬟们玩闹,日子似乎又归于平常。
顾明渊除了那几日在忙,又空下来,沈清烟听扫墨说,这江南科举舞弊案,顾明渊不参与查案,因为顾二爷拖累,前些日子大理寺连同都察院将英国公府所有爷们儿从上到下都查了一遍,才让英国公府勉强从这舞弊案中摆脱了嫌疑,但顾二爷仍在牢里,英国公顾淮山倒是心疼这个儿子,让顾明渊想法子给顾二爷脱罪,顾明渊自然是没法子的,这案子由沈清烟大表哥大理寺卿陆恒亲自受理,要真说起来,她大表哥得叫顾淮山一声先生,奈何顾淮山又拉不下脸去求人,顾二爷便仍呆在牢里受罪,也曾递过信回家,没甚用。
顾明渊近来虽空闲,但也忙于应付各家人情往来,缘着秋闱后,族塾里的学生中也有几个中举了的,其中就有赵泽秀,沈清烟当时听到消息时,略有忿忿,赵泽秀这种人都能中举,可见举子里不定都是好人,她一定要擦亮眼睛,才能给自己挑个品行好的夫君。
入秋后,气候转冷,院里不少花草开败了,沈清烟就不大喜欢往外溜达了。
不过有一日扫墨叫人送了鱼缸进厢房的隔房里,里边儿养了几尾色泽艳丽的金鱼,据扫墨说,这是蝶尾金鱼,名贵品种,顾明渊花大价钱买回来给她玩的,这种鱼娇贵,天儿冷都能把它们冻死,这种天气就只能放在屋里了。
沈清烟对鱼新奇,在隔房内也能呆的住,尽心尽力的养鱼,暂时把挑举人夫君这等大事也忘了。
但她着实不会养鱼,几天就把鱼给养死了七七八八,看的雪茗都佩服,她伤心了有两日,鱼也死光了,她闹着要给鱼下葬,还得给它们寻个有水的地方,任雪茗怎么哄都不行,后头只能叫扫墨带她们出去找地方。
英国公府地儿大,出了静水居没走几步路,就能看到水塘,水塘宽广,沈清烟以前常过来晃荡,从这里望对面是大片林木,林木往后,就是英国公府的千香园,沈清烟就去过两回,她远眺着水塘,烟波缭绕,看不清对岸,扫墨和雪茗一人提着锹一人拎着金鱼尸首在附近找一片空地,沈清烟非要自己挖坑,挖了一头汗,刨出一个小坑,雪茗倒了金鱼尸首在坑里,沈清烟就看着那些金鱼掉眼泪,“以后投胎若成了金鱼,别再遇到我了。”
扫墨憋住了笑,帮她把土坑填上,三人准备往回走。
才进了小道,却见两个丫鬟搬着凳子朝千香园方向去,沈清烟随口问扫墨,“他们去千香园干什么?”
扫墨笑一下,“有客人来,国公爷在千香园接待他们。”
沈清烟点了下头,“表兄也去吗?”
扫墨说不知。
沈清烟挠一下头,转了步子想去千香园瞅瞅,扫墨拦住她笑道,“今儿个庄子上送了不少东西来府里,咱们院得了新鲜兔肉,您一定没吃过,这会子天要黑了,厨房想来已经做好菜,要是冷了就不好吃了。”
雪茗也道,“天冷下来了,少爷,咱们还是回去吧。”
沈清烟虽然对千香园好奇,但抵不过兔肉香,便和他们一起回静水居,她用膳都在厢房,有时会去主卧,顾明渊随她喜欢,她本来想去主卧,但见顾明渊着一身玄色织金螭纹裰衣过来,自从那次指环被顾明渊发现后,沈清烟面对顾明渊都有些小心谨慎,喊了声表兄。
顾明渊微沉着脸嗯了声,她讨好的踮起脚尖亲亲他的嘴巴,就乖乖站着。他自袖中拿出玉捻珠捏住她的手腕戴好,拴紧。
沈清烟咦一声,“表兄拿回来了!”
顾明渊弯腰抚摸着她,“你乖些。”
意思他要出门,她不能乱跑。
沈清烟很懂的,红着耳朵颔首。
顾明渊紧闭着唇,收回手离开。
他一走沈清烟活泛起来,东问问西问问,都问不出他去哪儿了,也只有在用膳时,拂冬姐姐跟她提了一句,在府里待客。
沈清烟没再问了,用罢晚膳,天幕将将要黑不黑,廊下小厮们挂好了灯笼,雪茗和扫墨各自下去吃晚饭,留沈清烟一个人在屋里玩,孤单的很,也没人和她说话。
沈清烟打了会儿陀螺,放下鞭子跑窗边看,院里丫鬟小厮们少的很,这个时辰都是换班休息用膳,院门是开着的,她看见有嬷嬷过来叫人,就有几个小厮出去了。
沈清烟想过去瞧瞧,但又记得顾明渊让她乖。
“我就去溜一圈,很快就回来了。”
她一起了这个念头,便趁没人看着她出了屋跑到院门口,只见那外头许多人搬着东西往千香园去。
沈清烟过去叫住一人问那头有什么事。
“今年的鹿鸣宴定在咱们府里,今儿晚上京里所有举子都会在千香园参宴,”那小厮道。
沈清烟眼睛一亮,“真是所有举子都在吗?”
“那还有假?这鹿鸣宴往年都是庆祝举子通过秋闱的,三年前那次还是由顺天府尹在官府衙门里设的宴席,今年是因为咱们族塾里考出了不少举子,又有几个得了拔尖儿的名次,国公爷做主答应了顺天府尹在千香园办鹿鸣宴,到时除了举子,还有他们的先生都到场,热闹的很。”
“沈六公子可别拉着小的了,赶着搬桌子过去布置,没得耽误了时辰,”
沈清烟松手让小厮走了,心跳飞快,千香园里办鹿鸣宴,这么好的机会,全燕京城的举子都在,她若能去看一眼,总可以挑到个合适的夫君!
但……顾明渊应也在,这种场合,顾明渊都没想过带她去的,这还在英国公府里,她也不算乱跑,她看一眼就回来。
她快步跟在小厮们身后往千香园跑,静水居里跑出来雪茗,眼瞅着她跟过去,一跺脚,转头叫扫墨赶紧去找顾明渊。
这头沈清烟兴冲冲的进了园子,小厮们从园子小门进去的,沈清烟也跟他们后头走,可是那些小厮发现了她,领头的好脾气道,“沈六公子,这鹿鸣宴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只有举子能参加,您还是快出园子吧。”
沈清烟手揣着袖子唔一声,转过步子作势要出去,小厮们都忙得很,看她要走的样子,就都各自入内去忙活了,沈清烟为不让他们遇见,钻到花草丛里,一步步挪近,千香园中满是奇花异草,她无心欣赏,探头探脑的看着园中央,那里备了数个案桌,已有不少身穿青衿的举子等在周围,这会儿近黄昏,他们离得有些远,沈清烟想看清人脸还得再近点,她大着胆子从草丛里出来,还没走一步,忽被几人围住。
沈清烟定睛一看,为首的竟是荀琮,赵泽秀就站在他边上,后头大都是她在学堂里的同窗,都不阴不阳的看着她。
沈清烟拔腿就想跑,荀琮挑起了眉,和赵泽秀一左一右将她推推搡搡的过了林子,直推到水塘旁,沈清烟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那几人围了上来,沈清烟惊恐道,“这里是英国公府,你、你们不能欺负我……”
她回头朝静水居看去,离得太远了,她就是喊一声都不定有人听得见。
“沈清烟,你怎么有脸来蹭鹿鸣宴,也不嫌自己丢脸?”赵泽秀轻笑道,眼睛却定在她脸上不放。
有人附和他,“丢脸什么?就凭这脸也能卖的几个钱。”
一圈人轰然大笑。
沈清烟颤着睫毛,通红着脸撒谎道,“我没有蹭鹿鸣宴,是、是表兄让我来的。”
她很慌的再朝周围看,这里没有顾明渊,顾明渊让她乖乖呆在静水居,她不听他的话,所以她遇到了这伙人。
荀琮阴恻恻的笑,“小公爷跟你算什么正经表亲,打秋风还真把自个儿当根葱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因愤懑而糜艳的脸,想起他在王府街的那条巷子里,他被打?????去了半条命,他为了得到这个下贱货色不惜和顾明渊作对,她没有一点骨气,若是还在他手里,她必定会百般示好求饶,可只要她脱离他的掌控,她就会自愿委身给顾明渊,那些柔媚娇嫩只有顾明渊可以尝到!凭什么不是他的!
像她这样的人,活该受尽欺辱!活该过的不如人!
“中举的人才有资格入席,我得了经魁,赵泽秀是亚魁,你得了什么?你没连童试都过不去,有什么资格来参鹿鸣宴?”
他打量着她,啧嘴讥笑,“你想参宴也不是不行,把衣服脱了,让我们看看你是男是女。”
赵泽秀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太子宴席上的沈清烟是妖魅化形,承载着那些不可告人的欲念,回想一次便是抓心蚀骨的痒,他跟着起哄道,“是男人就让你坐席,是女人就让你挑个人坐腿上。”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沈清烟面露惊恐,后退到水塘边,眼睛里的泪珠子往下落,“你们欺负我,我要告诉表兄!”
她哭起来时,眼尾通红,眼睫颤动如蝶翼,水珠挂在脸侧,看起来又可怜又可欺。
荀琮和赵泽秀盯着她,眼里有她看不懂的东西在流动,她本能觉出危险,极为警惕的瞪着他们。
这时林子里跑来通判,喘着气叫荀琮他们赶紧去参宴,各家先生还有英国公等人都入座了,只差他们几个。
荀琮等人便无暇顾及她,纷纷转道去上宴,走动间不知谁撞了她一下。
沈清烟歪着身子一下栽进水塘里。
她不会水,在水里挣扎着叫救命,没人搭理她,都急着去赴宴,赵泽秀倒是想拉她一把,却被通判拍了下肩膀,催着走了,荀琮走在最后,看她在水里连呛了好几口水,撑不了多久就可能会沉下去,他这时满面沉冷,她被顾明渊养在身边,没有脑子,没有脊梁,他得不到她,死了才好!
他握紧拳头,最后再看她一眼,她张着眸在求他,他终究心软起来,硬声道,“你离开他!”
沈清烟快被淹死,短暂的想着可以骗他救自己,“我离开的!我离开的!我一点儿也不想跟着他!是他逼我的!”
可她不会掩饰,这种时候惊慌中还被他看出了狡诈。
荀琮骤然笑起来,笑过后凶恶道,“我不会信了!你等着你的好表兄来救你!救不了你就去死!”
沈清烟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她整个身体往水下坠,逐渐要沉塘了,就在她快脱力时,从不远处走来顾明渊,这昏暗的天色里,他身量高挑挺拔,只消他张手,就能把她捞上来,但他只是垂眼俯视着她。
沈清烟呜咽了一声,朝他伸胳膊,“表兄……”
顾明渊只是注视着她。
沈清烟在水里连灌了好几口水,拼着最后一口气,伸出白皙纤粉手指揪上了顾明渊的衣摆,她快没力气了,只能求着,“……我错了,你别生我气。”
顾明渊仍旧无动于衷。
沈清烟终于耗不住劲,一点点往水里沉,沈清烟的手也从下摆上滑落,沉入水中的那一刻,窒息让她的意识逐渐被剥离,她想,她可能真的要死了。
沈清烟不知道其他人在临死前是什么样, 但她在临死前脑海里回溯着过往,走马观花似的快速闪现着许多人的脸,最终停留在她姨娘这里, 她看见姨娘在笑, 朝她伸手说要带她回家,她想跟着姨娘回家, 不愿再受苦了。
她才牵上姨娘的手, 姨娘就要带她回家了,却被落水声打断,她被抱出水, 姨娘离她越来越远,她喊不出撕心裂肺哭叫, 被谁抖着手搂在怀里, 他一口一口的给她渡气, 直到那些喝进去的水慢慢从嘴边吐出来, 姨娘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顾明渊那张俊美冷漠的脸。
他坐在离她一步远的青汉墨玉石凳上, 抱她在怀的那个人原来是她想象出来的,但确实是他把她救上岸的, 因为他身上的衣服在滴水。
这夜月里,冰冷刺骨, 他脸上犹如覆了一层霜,静静的俯视着她,视线里不带一丝怜悯疼惜。
沈清烟忍着身子软爬起身,眼眶发红的瞅着他, “我刚才跟荀琮说的是假话, 只是想让他救我上来, 表兄你知道我的,我不想死,我也不想离开表兄。”
她确实不想死,但她确实想离开他,至于荀琮,她从没有情愿去跟他,她心心念念只有她的举人夫君。
她要把她的女儿身份留给举人夫君,即使是他顾明渊,也要撒谎欺骗。
沈清烟等不来他的软化,便大起胆子先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后,一点点挪到他脚边,忍着羞涩抬腿坐到他腿上,她怕冷的缩在他怀里,汲取着热度,小声说话,“表兄,你别气我了。”
他仍然不为所动。
沈清烟知道他喜欢什么,他最喜欢她的依赖顺从,最喜欢她乖巧听话,她都没有做到,不是一次两次了,是许多次,但每一次他都原谅了她。
这次他一样也会原谅她。
她的两只手怯怯的往垂在身侧的大手里钻,她仰起头往顾明渊的嘴唇上亲,亲了一下再亲一下,等待着他低头回吻自己,但迟迟没有动静,近在咫尺间,她看清他眼底的嘲讽,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嘲讽自己,她噙着眼泪问他,“我想活命才说的谎话,这也算错吗?”
可顾明渊眼底的嘲讽逐渐倾泻,从四面八方将她席卷淹没,她最终受不了的哭出来。
“我没错!”
她叫嚣着没错,可是眼泪越来越多。
她哭成这样,她委屈成这样,他都没有摸摸她,没有亲亲她,更没有搂着她拍背,她终于发觉顾明渊是真的不愿再对她好,她又开始胆怯,慌忙抱住他的脖颈,仰着脸咬他的唇,很细很细的叫着他,“表兄,表兄,我听话的。”
她得不到他的回应,不远处却听见吹奏《鹿鸣》的曲调悠扬传来,宴席要开始了,顾明渊也要撇下她去参宴,只有她被隔绝在外面,她想去看举子,可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怎么能这副样子去呢。
她倏地贴着嘴边的唇,越发缠着他,依恋的唤着,“顾郎……呜呜呜……我想换衣参宴。”
她把眼泪都擦到对方的衣襟上,誓要缠的他不得不带自己去上宴,
她哭的正起劲,五官都似浸在红粉里,染上了一层绯,束发的红缎绳早在她落水时就散了,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侧,这张含水似烟的雪白面庞分外懵媚。
顾明渊缓缓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钳她的下巴托起脸。
她还是一如从前的愚蠢天真,娇弱无能,只能依附他人,仗着他的势,打着小聪明,以为能瞒天过海的找到她想要的夫君。
他竟也陪她虚与委蛇了这么多日。
他给过了机会,她不想要。
只能他来夺了。
沈清烟哭停了,张着满眼水雾,将秀气的眉毛蹙成结,颤了颤,不敢乱动,还可怜巴巴的叫着顾郎。
可惜郎心似铁。
顾明渊骤然朝她衣襟伸手。
沈清烟吓得挥开他,身子一踉跄倒地上,她紧紧揪着自己的衣领,震惊道,“表兄……你也想欺负我吗?你、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顾明渊看着腿膝处她坐出来的水渍,神色愈冷。
沈清烟想爬起来跑,可是她腿脚无力,她蜷缩成团,做出很凶的表情,眼睛里却是泪,逞强道,“我是男人!”
到这个时候了,她还是满口谎话,以期能唬住他,再像从前一般的骗着他,就像她想的那样,要骗到底,骗到她从他身边逃离,他找寻不到她。
他轻笑了一声,从石凳起身,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沈清烟捂紧领口,汲着泪一遍遍道,“我是男人,我真的是男人,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你之前都帮我的,我看错你了,原来你和荀琮他们一样,你是伪君子!”
顾明渊扣住她一只手,拨开她攥着衣领的手指,伸手撕扯她的衣裳,她陡然被吓得踢蹬着脚大哭,“表兄!我害怕!我害怕!呜呜呜……求求你……”
可能她哭的太惨,顾明渊忽然停下了手,方才阴沉黑脸一改,竟对着她浅笑,“你想参加鹿鸣宴?”
沈清烟看见他笑,立刻就忘了他刚刚的撕她衣服时的可怖,急忙点头,找借口道,“我就是想见识见识鹿鸣宴,求表兄带我过去呢。”
顾明渊要笑不笑的说声好,给她理好衣裳,带她先回静水居换衣裳,她打扮成顾明渊的小厮,低眉顺眼的跟着顾明渊入场,在水里泡久了,她浑身不得劲,头重脚轻的有些昏沉,但她忍住了晕感,顾明渊坐下后,她和庆俞一左一右的候在顾明渊身后,听着那些颂词唱曲,看举子们跪膝叩地,她欣喜的看着他们,在其中找寻着合她心意的举子,她想要一个温柔老实,不会发脾气,会疼爱她,对她很好很好的夫?????君,可她头太晕了,她努力的看着举子一个个上前敬茶,嫌这个声音太大,那个长相太凶,最后她千挑万选出了一个白白净净看起来很好相处的举子。
她觉着这个不错了,就这个给她当夫君,她的眼神太直接,那坐在一旁的荀琮和赵泽秀从她来就一直在默默的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两人的面色都不好看,荀琮甚至在想,她竟然没死,她竟然真被顾明渊救了起来,可顾明渊之于她又算得了什么,她看见了别的男人,照样两眼直勾勾,她不知道她这副见了男人腿都站不直的浪荡模样有多不要脸!
沈清烟听不见他的想法,也看不到其他人的神色,她好晕,本来还想听一听那个举子的名儿,好记下了回头去找他,可她头晕的连站也快站不直,庆俞在一旁看出她要倒下来,微上前俯身在顾明渊耳边提过,顾明渊便在那举子跪地时拂袖起身,举手冲顾淮山拱手道,“父亲,我有些事不能耽搁。”
顾淮山对这个儿子甚是看重,也知道他身上担子不轻,署衙和家中两头事儿不少,这会估计又是大理寺那头来寻他,遂让他自去,不用管这里。
顾明渊便转步离席,沈清烟晕乎乎的被庆俞从后面轻搀出去,临去时还不忘看那白生生的举子一眼,想把他的面貌记下来,可她头晕眼花的厉害,愣是瞧不清他,等出去后,没走会儿眼一闭晕倒下来。
顾明渊迅速回身,伸臂将她圈住,垂头看她脸上烧红了,庆俞跟后面递上斗篷,顾明渊用斗篷将她遮严实,横抱起人抄近道走了静水居的后门入内。
庆俞提前进院子叫下人们都避回房不得入内,扫墨特意出府去请了之前的坐堂大夫进来。
顾明渊把人抱到主卧,放进床后揭开斗篷,她已经昏迷不醒了,伸手覆到她的额头,烫人的很,他将纱帐放下,大夫入内,诊过脉后被庆俞领下去开药。
雪茗端了热水进来,见顾明渊坐在床边没走,讪讪说,“小公爷,小的得给少爷擦身。”
“水放下,出去,”顾明渊道。
雪茗轻吸了口气,搬了杌子到床边,热水盆放上去,便咬咬牙退出了房门。
顾明渊拧干了毛巾,将纱帐挂起来,他就坐在床畔,用毛巾擦拭着她脸上浸出的汗,她有一张动人心魄的脸,她若愿笑,她便有世间最纯稚烂漫的天性,她若哭起,便生诸般诱媚娇弱。
但她是个骗子,他等了一次又一次,被她的谎话骗过一次又一次,他等着她自己开口,等着她全身心的信任。
他等不到。
他等不了。
他不想等了。
他手里的毛巾擦拭过那秀白纤细颈子的薄汗,停在被盘扣锁住的衣襟前,他伸手解掉盘扣,散开她的衣领,他看见了两窝小巧精致的锁骨,凝白雪肌以及那紧紧裹在她身上的裹胸布。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女人。
上夜后, 屋内静谧,时而可听见窗外枝头寒鸦的凄厉惨叫,沈清烟在昏迷中尚能感觉到自己被捏开了嘴, 有苦涩药水灌入她口中, 苦的她直蹙眉,她也从昏迷中逐渐醒转, 刚醒来的那一刻, 她没有立刻睁眼,还下意识的舔了舔唇,满嘴苦味, 原来她真喝药了,她分明是在鹿鸣宴, 看上了一个白白净净的举人夫君。
她急忙把眼一睁, 入目是顾明渊坐在身侧, 他手里还攥着毛巾, 神情莫名, 一双狭长的眸和她对望, 再移向她身上。
沈清烟随着他的目光也往下看,就见自己衣衫袒露, 她的裹胸布藏不住了,明明白白的被他看在眼里, 甚至是她毫无防备的晕厥时被他松开了衣裳发现的。
沈清烟先是惊怕,那皎白的面孔上露出了怯惧,她看着顾明渊慢条斯理的把毛巾丢进水盆里,他站起来, 居高临下的垂视她, 一句话把她压的喘不过气。
“你是女人。”
沈清烟颤栗着, 瞬时脑中空白,在第一时想爬起来求他饶过自己,但她浑身无力,软手软脚的都坐不起来,艰难的往床攀挪,挪近了,伸出一截细弱柔腻的雪臂想牵住他的衣摆,求他。
可当她的手快触到衣摆时,她却陡然间停住了,永康伯府的六少爷是女人这个罪名一旦打下来,她是生是死,只是他一句话的事儿,她不能盼着一个断袖会对她这个姑娘有怜惜,他只会怨恨她欺骗自己,彻头彻尾的欺骗,换作任何人都会暴怒。
她不能认下自己是女人,只要他没看到自己的身子,她还是咬死了不认。
她把手缩回去,下颌微抬,长发铺了满枕,还妄图糊弄他,“我身上有伤,才用裹起来的,我、我不是女人。”
到这个时候,她依然不死心。
顾明渊立时折过身,踱到里间门前,冲守在门口的雪茗道,“解了她的裹胸布。”
雪茗僵着身进门。
沈清烟霎时惊恐,连连颤声说不,但见顾明渊也转回来,看他架势如果雪茗不解裹胸布,他就要亲自上手来解,他的力气有多大沈清烟见识过,她的谎言抵抗不了他的强势。
她终于怂了,小声的泣泪,满腹羞耻的说着,“不要……我……是女人。”
顾明渊暂住脚,眼扫过一旁瑟瑟发抖的雪茗,随后出了里间。
雪茗看沈清烟趴在枕头上流泪,不敢安慰她,今儿晚顾明渊是铁了心要治她,谁也阻拦不得。
雪茗遵着顾明渊先前给的吩咐,回了趟厢房取来一套淡粉色大袖蝴蝶纹亵衣,带着水红色肚兜,是女人穿的。
沈清烟边哭边问她这衣服哪儿来的,雪茗便说是顾明渊叫拂冬拿来的,沈清烟便沉默着任她服侍自己换衣,泣不成声。
待换好了亵衣,雪茗有点心疼她,又不觉脸红,她身子长的越发的好,解下裹胸布后,峦起峰涌,柳腰不及一束,婀娜玲珑至极,亵衣也掩不住这似水做成的肌骨,只是可怜她此时只知道哭,身子颤颤,顾明渊若入内看见这副春色,只怕她又得遭不少罪。
雪茗轻轻叹气,还是喂她喝了点水,看她半闭着眼要睡过去,便匆匆出去掩上门,冲那高挺的背影敬了敬,“小公爷,我们姑娘换了衣裳……”
顾明渊负着手没有进门,道,“照顾好。”
之后就把里间分出来,任沈清烟在里间养病,她被识破了女儿身,已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仗着男儿身可以随意在外面走动,她每日里忐忑不安,吃喝自有人送进来,雪茗会陪着她,她有时会问雪茗,顾明渊在哪里,他近来心情如何,是不是在想法子处置她。
雪茗为难不已,因为她也看不见顾明渊,顾明渊都不踏进主卧,她也摸不清顾明渊现在的态度,到底是像以前一样继续宠着沈清烟,还是打算给她点教训,更有可能把她送回永康伯府,让她自生自灭。
这种漫无目的的被动等待受罚极其煎熬,沈清烟有时候会哭,哭够了就胡思乱想,想着自己会怎么死,会不会也像姨娘那样被一块草席裹尸,顾明渊发善心给她姨娘修了墓,那她大概只会被野狼吃掉,她那才见一面的未来举子夫君她终究是嫁不成了。
她在这主卧内将养好了病,有一日被告知她要出去一回。
她浑浑噩噩仍穿着男装,雪茗没给她缠裹胸布,给她戴好斗笠,斗笠的纱布很长,罩住了她全身,雪茗才搀着她出主卧,院里有马车在,她魂不守舍的上了马车。
扫墨便赶着马车从静水居后门出去,过角门一路往崇德街去,沈清烟心跳如鼓,这不是回永康伯府的路,她要被带去哪儿,会不会被活生生丢出城?
然而是她多想了,马车停在会茗居,扫墨低垂着头等她下来,带她和雪茗一起上了二楼雅间,这里沈清烟来过,所以很熟悉,她勉强放松了些,原来是让她喝茶,那雅间被一架八扇花鸟山水屏风隔成里外,小二送进来不少茶水点心,扫墨叮嘱她呆在里面不要说话,沈清烟答应着,扫墨便出了屏风,守在门外。
约有小半柱香,顾明渊挺拔的身量出现在屏风前,他俯身坐下,肩膀宽阔,从容若风,隔着屏风,沈清烟看不清他,但看见这个背影还是怔了下,酸涩溢满心口。
他坐下没一会,门外又进来一人,那人见到顾明渊率先跪地叩拜,“学生给小公爷请安。”
这声音有点熟!
沈清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你找我什么事?”顾明渊淡道。
那人默了许久,突然连磕着头道,“求小公爷救救学生!”
顾明渊笑了点,“你已是举人,还有谁敢伤害你?”
“学生不知缘何得罪了荀二公子,遭他针对,学生无力自保,只求小公爷能救学生,学生定感激不尽?????!”那人抖着声道。
沈清烟惊愕住,这都是举人了,荀琮竟然能把他针对的怕成这样,还没法自保,这得多不中用!比她还差劲!
顾明渊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若要我保你,你势必不能留在燕京,我安排你下地方县府做个主簿,穷苦一些,若你能耐得住清贫,发奋读书,三年后的春闱未尝不能中进士,到时圣人授官,自有你的前路,只怕你不愿。”
那举人连连磕头,直说着愿意。
顾明渊便起身走了,从始至终都没回头看过她。
沈清烟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知道她是女人,连跟她说话都不乐意了,甚至都不想看见她。
他今儿把她叫来看这一出,她也不懂什么意思,但凭她的了解,肯定不是好事儿。
那举人等顾明渊走后,也没在雅间逗留,兀自走了,扫墨把窗户打开,冲沈清烟招手道,“您认得这人,快来看看。”
沈清烟对那举人也有两分好奇,急忙到窗前,撩开斗笠去看,就见一个白净温实的青年走出会茗居,她看着面熟,想半天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她想要嫁的举人夫君吗!
她刹然震惊住,呐呐道,“他这么没用吗?”
得亏她没嫁这个人,要是嫁了,且不说顾明渊,就是荀琮他都对付不了,她还怎么活?
扫墨垂着头笑道,“倒不是他没用,实在是荀二公子厉害,荀二公子如今是三皇子伴读,颇得三皇子器重,他又中了举人,他大哥以后若无差错,必能接都御史,这京里还没几人敢跟荀二公子不对盘。”
那就是说,以后都察院是荀琮大哥执掌署衙,荀琮岂不是要有通天的架势,今天荀琮能欺举人,她想嫁举人,所有的举人都有危险会被荀琮欺到,举人护不住她,甚至一般人家都护不住她。
离了顾明渊,她肯定立刻就会被荀琮关在那个小宅子里。
她嫁不了举人。
顾明渊是她的护身符,她现今女儿身份暴露,顾明渊若不要她,等着她的下场可能比死还可怕。
她想逃离顾明渊的心思在这片刻被扼制,只剩彷徨怯怕。
扫墨看她怕住,弓着背道,“您该回了。”
沈清烟脸色发白,跟着他下了楼,马车送她回去后,她都乖的不得了,乖乖吃饭,乖乖睡觉,乖乖的等着顾明渊来决判她的来去。
顾明渊夜间时进了主卧,她还穿着那件淡粉色大袖蝴蝶纹亵衣,亵衣裹不住她的身段,衣襟有些大,看得见她穿的肚兜颜色,看得见起伏,也看得见那腰肢有多细柔白嫩,头发松松的绾了个髻,剩余长发悉数垂落在腰下,她坐在床上,一双雪秀小足拘谨的垂在床沿下,并在一起,她颤动着睫毛,面色有点白,是怕出来的,但没有让她这张浓艳过盛的脸失色半分,更添羸弱,心力不定的人,也许会恨不得揽她在怀发了狠的疼爱。
顾明渊立在门边没动。
沈清烟怯怯的仰起眸看他,直觉得他眼神幽暗的可怖,她抖了一下,忍着惧怕下床趿着木屐站好。
顾明渊从失神中回转,没表情的就近挑了个椅子坐下。
沈清烟没敢往他跟前走,若是过去,她只要往他怀里一坐,再亲一亲他,说些软话,事情就能过去,那只是基于她是男儿身,他是断袖吃这套,她如今是姑娘,她知道羞耻,姨娘跟她说过,姑娘是不能随便给男人摸和搂的,更不能往男人怀里坐,给男人抱着亲嘴,但这些事她都跟顾明渊做过,她不在意,只是因为她明白,有一天她离开了顾明渊,只要她不说,不会有人知道这些,她又没跟顾明渊生孩子。
生了孩子才会跑不掉。
可她现在也跑不掉。
顾明渊伸一只手指头就能捏死她。
顾明渊两手交握,整好以待的觑着她,“你有什么要说的?”
沈清烟小腿发颤,细白手指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袖,话未出来泪先落,结巴着道,“求、求您饶了我……”
她不敢叫他表兄,更不敢叫他顾郎,至于先生,更不可能叫,他收了个女学生,传出去简直贻笑大方,他可能现在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弄死她,最好是悄无声息,不被人知晓。
她想着跪下来求他,软腿要落地。
顾明渊忽然伸手将她的手腕擒住,轻往床上一放,她就倒进了被里,她有片刻在怔愣,她身上的亵衣实在太松了,不过是这么轻微一倒,半边衣襟松松垮垮的臂弯处,因是侧着身,肚兜下半掩半露,她小小的偏头瞅顾明渊,察觉他的视线落在身上,沉甸甸的压人。
断袖可能不喜欢女人的身体。
沈清烟把臂弯里的衣襟捋回去,另一边有点要落,她手语无促的拽着衣襟,支起身子,眼中含波,期盼着他可以看见自己眼底的真诚,怕道,“……我不是有意的。”
顾明渊又坐回椅子上,神色淡漠,“你父亲不知道你是女人。”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沈清烟咬住唇,最终点一下头。
“你姨娘和你欺骗了整个永康伯府,你知道你的身份暴露会是什么后果?”顾明渊浅问。
沈清烟眼垂下,眼尾落泪。
“姨娘带着我在外面活不下去了,父亲不想要我们,如果我是姑娘,父亲可能看都不看我们,姨娘是逼不得已,才把我办成了男娃,父亲是在我五岁时才将我们接回去的,因为父亲生不出儿子了,只有我一个儿子,您是小公爷,您从小到大锦衣玉食,您不知道饿肚子的感受,我想吃口饱饭都没有,我跟姨娘只是想活命……”
顾明渊神情没有一点松动,冷着脸重复道,“你知道你的身份暴露是什么后果?”
沈清烟张着泪眼颤巍巍的望他,他脸上不见一丝同情,仿佛她是罪无可恕的犯人。
他在审训她。
沈清烟终究哽咽着说知道。
她是女人的身份一旦被知晓,面临的是被她父亲抛弃或者更惨一些,会死,她姨娘在时耳提面命的跟她说过这个,她知道严重性,所以她才迫不及待的想找夫君。
然而顾明渊像是觉得她不够惨,还道,“你的身份被暴露,不仅是你,你大姐姐在镇远侯府会遭受一辈子耻笑,抬不起头,你家中姊妹侄女也会因你之故找不到婆家,你五哥哥刚中举人,也会被人拿你的事情说笑,所有与你有关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沈清烟怎么也没想到会拖累大姐姐还有沈浔,霎时间慌了神,无促道,“我没有想过害他们,您、您别……”
她真像祖母说的那样,她是个祸害。
顾明渊慢慢道,“还跑吗?”
这些话已绝了她想跑的念头, 生路被他阻断,死路捏在他手里,她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是女儿身不仅是她的软肋, 也会辱没了他的名头, 他不可能放她出去,他现下大概是在考虑, 要不要让她活下来, 活着就只能一直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若要她死,也是要她死的悄没声息。
她没有什么价值可以让自己安稳的活下来。
她闷着头低哭, 哭的直打颤,她是侧坐着的, 肩削体薄, 偏偏该丰润的地方极其勾眼, 这样得天独厚的样貌和体态, 竟能让她平平安安长到如今, 不知该说她是傻人有傻福, 还是得亏她姨娘把她扮成儿子。
她只知道顾明渊一直在死死盯着她,她的想法里, 是他在给自己设什么死法,可她到底怕死。
她微微抬起了头, 纤巧下颌上的泪水衬的那片肌肤晶莹剔透,她哭泣时脸会湿红一片,这个时候眼里氤氲着泪花看人,有种极其脆弱的易碎感, 她哭起来是最漂亮的。
“我不敢跑了……求您别杀我, 求您饶我一命, ”她恳切的求着他。
顾明渊拉回视线,露出笑,没有笑意,“记住你说的话,也记住我说的话。”
沈清烟小心翼翼的点着头,他就从椅子上起身出去了,沈清烟顿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她捂着胸口呼气,顾明渊这算是饶了她!只要她不跑,老老实实的呆在他身边,他就不会杀自己。
小命攥在顾明渊手里,好像也没什么可想的了,唯命是从,看他脸色行事,才是她该做的。
她找不到夫君了。
她没有完成姨娘的嘱托,
不死就很好了。
沈清烟这样安慰着自己,拍拍脸,再发一会儿呆,便蒙被大睡。
隔日,主卧内空置的次间被拾掇了出来,沈清烟搬进去住了,可能是顾明渊嫌弃她这个女人身份,还特意让人在次间内装了一个大的粉彩八仙屏风,这还不够,还把次间的门给换成了落地穿衣镜,次间后方的小门也被关牢,实是不让她外出的样子,外人进主卧根本不会留意到这次间,次间连着里间,只要顾明渊不推落地镜,自成一方天地。
不知是不?????是顾明渊的吩咐,次间布置的十分像女儿家的绣房,有镜台妆奁,妆奁内有摆着许多沈清烟不认得的胭脂水粉还有首饰头面,雪茗还被庆俞带出府去学了不少时兴妆面。
这里还有独属于沈清烟的绣床,柜子里放满了各色女装,次间内也有小小的隔房,不及她在厢房里的大,摆了书架,放的书是从厢房那儿搬来的,次间里有个碧纱橱,里边儿备了一些玩耍之物,供沈清烟消遣用的。
沈清烟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顾明渊把她关在这里,她起初是畏惧的,后面住习惯了也放松下来。
她夜里睡着了,顾明渊会推开落地穿衣镜在门口看她,她睡觉从没规矩过,常常被褥一半能落地上,两条粉秀白皙的长腿懒懒摊张,分毫不知内媚落在人眼里,无端让人滋生燥动,但落地穿衣镜转动时偶尔会响,有时会将沈清烟惊醒,她醒来若看见顾明渊在门口阴阴的盯着她,她也会怯糯糯的缩成一小团,白白的腿曲起来,那点内媚被深藏住,她红着眼睛畏惧的看他,他又面无表情的松了落地镜,沈清烟才松口气,又翻身睡过去。
除了夜间,有时沈清烟白日里午睡,她常睡在窗下的黄梨榻上,他也会不动声色的推开一点窗往里看,雪茗很会打扮她,她本身的容色已夺人,穿回女装上妆后,眉目魄丽的过分,往往看着她的脸就会愣神迟钝。
她脱了绣鞋,穿着襦裙靠在枕头上小憩,一双白润的足嫩生生的勾人,勾不到人也要勾到魂,但这会子已是十月,次间暖和,外面却冷,开了窗户有冷风进来,沈清烟感觉着凉飕飕的寒意,再睁眼见到顾明渊这么看着她,她总会打着寒噤,抱紧自己缩在榻边,弱弱的怕他看自己不顺眼要她小命。
但往往这个时候,顾明渊也是关上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几次之后,沈清烟就没多少怕他了,她睡她的,他看他的,反正也没少块肉。
这般安生几日,沈宿送了请柬来,来请顾明渊,顺便捎带她回府。
缘着沈宿官复原职了,一时高兴,在府里摆了几桌酒席。
顾明渊倒没把这请柬推脱了,确实带着沈清烟去了永康伯府。
沈清烟回家穿的还是男装,老老实实跟在顾明渊身后,沈宿面对顾明渊不像以往那般谄媚,态度不卑不亢,敬了几杯酒后,做喝醉状由下人扶走,没一会儿他跟前的小厮来叫沈清烟下桌去见他。
沈清烟把筷子放下,望了眼顾明渊,顾明渊示意她去,她便随着下人去了正院。
堂屋内,上首坐着沈宿,他左手边坐着沈浔,沈清烟跟沈浔有许久没见了,那次鹿鸣宴沈浔也没去英国公府,这回再见他,总觉着他人变了不少,那份高傲仍在,看着她略有审视和轻蔑。
沈清烟知道,他是举人,了不起,她不如他,但真真切切被他这个眼神伤到,她绷着脸坐到沈宿的右手边。
沈宿先抿了口茶,十分欣慰的看了眼沈浔,“这次我能官复原职,全托了你五哥哥的福,他不过在三皇子面前提了一嘴,三皇子找圣人说过,圣人便又准我回去做官。”
沈清烟抿了抿嘴唇,“您之所以被罢官,不也是因为三皇子的缘故吗?”
沈宿脸色一沉,“说什么混话!我看你自从跟着小公爷,更加的没规矩,再让你跟他一道儿,我看你是没得救了!”
沈清烟不知道他发的哪门子火,也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沈宿抚着胡须道,“你今儿即回来了,就不必再去他英国公府了。”
沈清烟皱眉起来,“您这话什么意思?”
当初他催着赶着把她送给顾明渊,现在他甩甩手,就让她离开英国公府,哪有他这样的父亲,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你毕竟是我儿子,老跟着小公爷终究不是事儿,你又没去那族塾念书,又错过了科考,你五哥哥答应了我,回头替你想办法谋个小职务,你干上三年,再去科考,总能有个奔头,”沈宿悠哉道。
沈清烟先是错愕,旋即瞪向沈浔,沈浔也回视她,笑起来道,“你为何这么看着我?我不过是不忍大伯为你操心,才答应下来,你若不愿我也省了桩事儿。”
沈清烟立刻道,“我不愿意,不牢五哥哥费心了。”
沈浔一怔,转瞬眼含讥诮,神色阴沉,他对沈宿道,“大伯,既然六弟不愿意……”
沈宿猛地一拍桌子,“他敢不愿意!”
他瞪着沈清烟道,“你当小公爷是什么好鸟?他可不会让你入仕,你难道想这么不明不白的过一辈子?”
沈清烟手攥紧,“就算不明不白过一辈子,也比被父亲推到三皇子面前强!”
她站起来要往出走,沈宿气急败坏道,“你成什么样子!小公爷明摆着是不会给你好处,你难道真为了他那颗心?你莫不是忘了你是男人!我们永康伯府的脸面万不能让你给丢了!你给我站住!”
沈清烟快着步子往外跑,根本不听他的话。
沈浔目视着那细背,他再次看见她,她依然没有变,她心甘情愿的跟了顾明渊,任她父亲怎么言语威逼利诱,她都不愿意离开顾明渊,顾明渊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他们明明是先生和学生,隔着纲常伦理,她却不管不顾的黏在顾明渊身边。
正像沈宿说的,像什么话?她跟谁在一起不行,为什么是顾明渊?他说要带她走,她看不上,他用法子让她离开顾明渊,她仍黏在顾明渊身边,只因为他有权势,便能丢弃脊骨甘愿雌伏。
真可笑。
沈宿火大的让小厮把她拦下来,想直接叫人把沈清烟绑住。
可那院门开了,顾明渊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侧着身立在门上灯笼下,凉凉的朝沈宿一笑,“贵公子又犯了什么错?”
沈宿有些发怵,连忙起身道,“他祖母近来身体不好,常常念叨他不在身边,下官想叫他留在府里侍奉他祖母,他却不愿意,下官一时冲动才想拿绳捆他。”
顾明渊瞥过沈清烟,她瑟瑟缩缩的挪到他跟前,他看着沈浔冷淡道,“贵府老太太不只贵公子一个孙子,五公子在府里,为何不叫五公子伺候?还是五公子刚中了举,便已得意忘形,连自己的祖母也不屑伺候?“
时下讲究孝道, 就是圣人也推崇,一年前太后薨世,正值国丧期, 底下臣子更是恪守成规, 这不孝的罪名一旦扣到沈浔头上,沈浔这个举人名头恐怕也得被剃掉。
沈浔脸色铁青, 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头, 果真像荀琮所说,顾明渊极会摆布人,三言两语就能陷他于不义之地。
沈宿诚惶诚恐的替沈浔开脱道, “……小公爷不知道,浔哥儿是下官把他叫回府参宴的, 三皇子器重他, 寻常时候不得空回来, 哪能侍奉他们祖母呢?”
“这么说, 是三皇子不许他回来孝顺自己的祖母?圣人重孝道, 三皇子若真不准五公子敬孝, 我倒是能替你们往都察院走一遭,”顾明渊体贴道。
都察院监察朝堂内外, 凡遇事参奏,圣人必重查严责, 若因为这么件小事被顾明渊告到都察院,三皇子因此挨骂,少不得沈浔也会失了三皇子的心,沈宿这官儿恐怕还得没。
沈宿知晓其中利害, 慌张道, “自、自然不是, 浔哥儿这回回府就是要跟家里商议,是他还是烟哥儿侍奉他们祖母,我想着浔哥儿中举后要更忙些,烟哥儿毕竟没甚事……”
“我手头有个差使指派给了贵公子,她忙得很,”顾明渊微笑。
沈清烟忙接着话儿,“我、我忙着呢,祖母最疼的是五哥哥,若是五哥哥照顾祖母,祖母一定开心,什么病都能好的快!”
沈宿被堵的说不出话来。
顾明渊微挑眉头睨沈浔,沈浔掩下眼底的不甘,冲他抱拳道,“学生会请示三皇子,回来为祖母尽孝。”
顾明渊敛住笑,带着沈清烟离开正院。
沈浔放下手,冷冷的目送着他们走。
沈宿上前拍了拍他肩头,内疚道,“你是好心想让烟哥儿摆脱小公爷,烟哥儿如今整颗心都在小公爷身上,看小公爷也疼他,都给他指派了差使,想来也为他的前路考虑过,就任他去吧,只是还要你回来陪你祖母两天,三皇子那儿得说好。”
沈浔温和下来,颔首答应下来,敬着他道,“大伯,六弟这样,以后还能娶妻吗?”
沈宿一愣,若沈浔不说,他都要忘了这么个大事,他先前跟顾明渊表明了态度,顾明渊不发话,沈清烟便不成家,可看现在这架势,顾明渊没可能会放沈清烟走,沈清烟还是那副离了顾明渊走不动路的德行,他就这一个儿子,还指着她?????传宗接代,现在怕不是被顾明渊给当女人养起来了,还怎么给他接香火?
沈浔朝沈宿抬了抬手,自觉离去。
沈宿在院里走来走去,他这儿子总得要回来,不能平白的被顾明渊给占了去,顾明渊也没给他好处,他不能白送个儿子,他思前想去也想不到法子对付顾明渊,这事儿还不能往外说,顾明渊毕竟是他儿子的先生,名声又好,暂不说别人不信,就是信了也会骂他卖儿子,得不偿失。
要他捏鼻子忍下来怕是不行,回头他叫几个小厮在英国公府门口蹲着,他这个蠢儿子只要出门就赶紧抓到带走,暂时不能放她在京里,送庄子上呆段时间,回头他再找顾明渊要儿子,他拿不出来必然理亏,总是要寻借口撇清关系,到时候再放沈清烟回府,也不怕顾明渊来府里抢人。
——
这厢回静水居后,因着夜里冷,坐马车下来疲惫不已,雪茗把她扶次间里,笑着告诉她,“盥室内早备好了热水,小公爷叫人送了些宫里娘娘用的花蜜制成的澡豆,听说洗完身上都是香香的,还去疲劳。”
宫里都是好东西,沈清烟一听宫里的澡豆,原本不想沐浴,都被说动了,急忙进了盥室沐浴,主仆两个人在盥室里嘀嘀咕咕,沈清烟跟她抱怨沈浔果然做举人后就变了,都不把她放在眼里,还伙同她父亲一起坑她。
雪茗便试探着,“还好有小公爷,不然您还不知道怎么办。”
“……他也没什么好的,我这样没得跑都怪他,”沈清烟搭着她的手从浴桶里出来。
雪茗便不好再为顾明渊说话,往她身上裹了袍子,让她坐到旁边绵席上,拿了一盒子药膏给她,这药膏可以散淤痕,沈清烟的皮子白且嫩,每回裹胸布解下来,都勒出淤青红紫,以前缠习惯了裹胸布,夜里解开揉揉倒也能忍下来,可恢复女儿身后,日日呆在次间里,用不着缠裹胸布了,乍一缠上,再解下来勒的发紫,好在沐浴后缓和了些,还剩勒出来的青青红红。
雪茗烫着脸不好意思动手,让她自己抹药去揉,正好外头叫雪茗,雪茗便出去了。
沈清烟便解开袍子,抹了药膏轻轻捏着,有点点疼,她嘶嘶的抽着气,盥室的门蓦然推开,顾明渊一只脚踏进来,迎头见她在绵席上跪坐着,敞着衣袍用细细的手指在勒痕上抹药膏,又按又摁的,发梢滴水,纤眉蹙起,红唇还时不时的发出细小气音。
没人看见也就罢了,看见了,便是满室春情,徒生诸般情迷贪欲。
偏沈清烟什么都不知,他进来后才发觉他不是雪茗,只瞧他不阴不阳的瞪她,眼珠子都不转,吓得她赶紧拢起来衣袍,蜷着腿靠到身后墙上,没地方可以供她躲,她连翻窝着身,怕他再看到自己这副女人身子会生气,她怯弱道,“……我、我不是故意给您看到的,以后不会了。”
燥热溢满了整间盥室,快要将这其中的人吞噬燃尽,顾明渊的脖颈有汗珠滚落,他的喉结在缓慢滚动,眼底凝出来的郁暗几乎将人溺死在里面,然而他平静的说出话,“出去。”
沈清烟立时跟只兔子似的,鞋都来不及穿,跳下绵席赤足往外跑,被他喝住,“穿鞋。”
沈清烟连忙奥奥着声,心惊胆战的跑回去穿好了厚厚的绣鞋,跑出去,鬼事神差的,经过他时,看清他颈上那滴汗滚进衣服里,等他把门砰的关上,她才咕叽着,“有那么热吗?”
已近隆冬,不说有多冷,也不可能热吧,哪里就淌汗了,估摸是酒喝多了。
她准备回房,那盥室内响起水声,沈清烟顿时脸爆红,耷拉着头的回了次间,雪茗提食盒进门就见她一直局促不安的忸怩着。
雪茗还当她心情不好,忙把食盒里的菜端出来,哄着她,“这些菜是小公爷特地叫人去红袖招买回来的,都是人家的招牌菜,您赶紧来吃。”
沈清烟慢吞吞挪到桌前,没敢动菜,急急对她道,“我可能要死了……”
雪茗一脸讶然,“您怎么了?”
沈清烟很慌道,“他、他洗了我的洗澡水。”
雪茗一瞬赤着脸。
沈清烟比划着自己的身前,又道,“我刚刚涂药给他看到了。”
雪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小声说,“这……您可以不用跟小的说。”
“他是断袖,我给他看到了女人的身体,还让他洗了我的洗澡水,他一定不会轻饶我的,”沈清烟越想越觉得自己要完蛋,看着桌上的饭菜,哭道,“这一定是我最后一顿饭,他洗完澡出来就会收拾我。”
沈清烟含泪拿起筷子吃菜,就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这饭菜还挺香,她不吃了死后还没机会再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
雪茗给她擦眼泪,好心劝解她,“您就没想过他不是断袖?”
沈清烟直把头摇摇,“不可能的,他就是断袖,他喜欢徐世子,他自己亲口说的。”
雪茗还真无话可劝,随即道,“如果您能平安无事的睡到明天早上,小公爷应不会对您动杀心。”
沈清烟也觉着是,顾明渊真要杀她,估计她吃的饭菜喝的水可能有毒药,在睡梦中也可能会死,不过这会子她吃了几口菜没感到肚子疼,才勉强放心的用完这顿晚膳。
临睡前,她叮嘱雪茗,如果她睡着后被顾明渊给宰了,让她一定要给自己修个墓,雪茗现下是英国公府的奴才,顾明渊是不会杀雪茗的,她也没想要有多富贵奢华的墓地,只要把她跟姨娘葬一块儿就成,以后她投胎了,还给姨娘做女儿。
本来雪茗不当回事,听她说了这样的话,也不免湿起眼睛,答应着让她安心入睡,等她睡熟了,才出去跟顾明渊汇报。
翌日沈清烟平平安安睡醒,庆俞送了几只小乌龟来,说这是金钱龟,好养活还耐饿,是顾明渊托人从小地方买回京的,沈清烟就是不会养,也死不了。
沈清烟欣喜的养起乌龟,昨儿晚的惧怕早被她抛之脑后。
却说没两日赶上了赏菊宴,沈清烟上一年参过宴,原想着今年顾明渊会不许她出现在赏菊宴上,不想顾明渊竟没拦着她,她还和去年一样,换上了男装,扫墨带她去千香园,她跟顾明渊坐一桌,徐世子就坐在顾明渊的左手边,多是徐世子笑着说话,顾明渊冷淡的应一下。
沈清烟惊愕起来,这……看起来他跟徐世子也没那么要好,她旋即又否定,这不过是他在人前的障眼法,他对徐世子情难自已,怎么可能会冷待徐世子,就是故意装出来,让别人不会怀疑他断袖。
沈清烟寻思起来,他叫她来大概就是故意让她看清楚他的身边只有徐世子,他虽然不小心看了她的身体,用了她的洗澡水,但她也别痴心妄想。
沈清烟没来由的心底难受,她本来就不会对他痴心妄想,他干嘛警告她,当谁稀罕他呢。
徐远昭还冲她笑了笑,她不是滋味的躲开那笑容,徐远昭笑容淡了些,瞥过顾明渊,没见他看沈清烟,好似对沈清烟并不在意,便耸耸眉,翘过唇,也抿口酒,倒是其乐融融。
这场酒席下来,沈清烟后面一直垂着头,看不到对面偶尔投过来的余光,等到各人吃饱喝足,她就默默的离开了,扫墨跟在她后面,她想哭又不好意思哭出来,左拐右拐出千香园,沈清烟瞧上一朵大红菊花,让扫墨给她摘,扫墨便让她在路道上等着,他自去花丛里摘花。
他一离远,沈清烟忽见一个丫鬟走过来,递了封信给她,“您父亲让奴婢交给您的,”
说罢便福了福身退走,
沈清烟打开信一看,陡然惊慌,父亲他把雪茗绑走了!她要是现在不离开英国公府,他就把雪茗打死!
她当即抄近道往角门方向跑,扫墨回头看她跑远了,心陡地一跳,这祖宗果然不安分,又想跑了,哪还顾得上什么花,慌忙追上去。
沈清烟出了角门,只在巷子里跑了几步,就被人一下套住头,直接架起来送上马车,快速驶出了巷子。
扫墨搁后边儿出角门,只看得见那辆马车飞驰出去,沈清烟人在巷子里没了!
他哎一声,扭身折回去去找顾明渊。
——
这头沈清烟被马车一路带出城,去了乡下庄子。
待到马车停下,她叫人拖进庄子,就见沈浔在堂内坐着,她大张着眼不可思议道,“五哥哥,你让他们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沈浔挑唇笑,“不是我,是大伯抓你来的,我受他所托看着你。”
沈清烟匆然明白过来,沈宿故意给她递这封信,骗她出来。
“父亲是疯了吗?他不怕表兄找他?”
沈浔冷了笑,直视她道,“你到这个时候还想着他?”
沈清烟滞住。
“大伯说让你在这里改过自新,等他帮你从小公爷?????手里脱出来,你就可以回府了,到时候他会安排你娶妻,”沈浔道。
“我不要听父亲安排!我不娶妻!”
沈清烟转身要走。
她还是倔的让人无可奈何。
沈浔青黑着面挥手,立刻有两个婆子上前,将沈清烟扣住,沈清烟愤懑至极,冲他气道,“亏我以为五哥哥是个有良知的,没想到你竟和我父亲是一样的人!”
沈浔紧握住手,让婆子把她送进柴房内,绳索捆上了她的手脚,她这时知道怕了,愕然道,“父亲不是让我改过自新吗?你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你为什么拴着我!”
她一直瘦瘦弱弱的,打不过男人,也打不过这些手劲大的婆子,她被按在地上挣扎不得,她软弱的谁都能欺负她。
她涌出泪来,大叫着道,“不是父亲!是你!是你害我!五哥哥,我把你当兄弟,从小到大我都当你是我的哥哥,我从来没想过跟你争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我?”
沈浔怔怔的僵立着,良久后说道,“你只是贪慕他的权势,只是被权势所惑,你不是真心想跟着他,我会帮你认清自己的想法,你别挣扎了。”
他说帮沈清烟认清想法, 他是说给她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挥了挥手,婆子们慢慢退走, 沈清烟被捆结实, 她艰难抬头道,“因为我不跟五哥哥走, 所以五哥哥觉得我认不清自己的想法, 是不是我当初答应跟五哥哥走,五哥哥才会认为这是对的?”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沈浔是在报复她。
沈浔眼神颤了颤, 蹲到她面前,从袖里取出白帕往她面上拭泪, 去掉了倨傲, 他和普通少年没差别, 他也有温和的一面, 只是这温和如今只会让她抵触, 她撇开脸不让他碰, 他顿住手,随后收回帕子, 轻声说,“以前我不听话的时候, 祖母就会让我看着你在福寿堂的走廊下静立,不让你进屋子,无论冷和热,我看着你受苦, 我便听话了, 因为我不能受你这样的苦。”
沈清烟很不耐烦道, “我知道祖母喜爱你,不用跟我炫耀。”
沈浔扯一下唇,自顾道,“你姨娘没了,祖母让我去看看,那晚我过去后,祖母告诉我,因为我听她的话,认真读书,所以我母亲才有好日子过。”
沈清烟心口胀疼,她姨娘的死在祖母眼里成了规训沈浔的靶子,除了她,没有人在意她姨娘的死活,就连她姨娘死后,也不配得到父亲一句道歉,祖母更是得意洋洋。
“我遵照祖母的话,活到如今,那晚你若是愿意跟我走,我们可以一起逃离这个家,可你拒绝了我,你以为小公爷可以护着你离开家里,你错了,”沈浔直起身,低着眼看她,神情渐渐恢复成倨傲,“我跑不掉,你也跑不掉,祖母答应了我,只要大伯愿意过继我,她会退掉替我定下的亲事,以后我可以自己做主,我也可以替你做主。”
他不甘心只有他被那个家掌控住,他要把她也拽回来,祖母控制他,他控制她,因果循环,从来都是报应。
沈清烟闭着眼落泪,“你死了这条心,我是我你是你,你想给父亲当儿子,都随你,我不会跟你回去,我看错了你,你再也不是我的五哥哥。”
沈浔注视她,倏然眼尾泛起红,起身道,“我给你一个时辰,你考虑清楚。”
他踱了出去,房门被关,窗户被黑布罩上,沈清烟置身在幽闭的黑暗里,她看不见四周,耳朵在这时变得更加灵敏,听得见各种响动,有老鼠吱吱叫声,也有怪异可怖的嘶嘶声,还能听到凄厉瘆人的尖叫。
沈清烟几乎是瞬间崩溃,大哭着喊,“表兄!表兄!表兄!”
她喊了许多声表兄,喊不来顾明渊,终于放弃,委屈至极的呜哇着,“五哥哥……”
柴房的门立即打开,沈浔带着婆子进来,她泪眼婆娑的乞求他,“我、我愿意回家,五哥哥你放过我,呜……”
沈浔心揪起来,扬手让婆子解了绳索,她倒在地上一直哭,似乎是站不起来,沈浔弯腰要扶她,她害怕的避让着,沈浔想叫婆子扶她,她也胆怯的不敢给她们碰,沈浔一时只能看着她哭,等她哭累了,她小心翼翼的对沈浔道,“这里好黑,我怕。”
沈浔看出她很怕,忙走到窗户边把黑布全部扯下,等亮光投进来,沈清烟才像是镇定了下来,沈浔没有再用别的招数对付她,她向来软弱,这点小花招就够她安分了。
沈浔又朝她伸来手,她抖着手指搭到他胳膊上,借着他的力爬起来,可能脚上的力气还没有恢复,有点虚软,她站了好一会儿才能走动。
沈浔扶着她走出柴房,他们一起站到屋廊下,庄子的门就在不远处,外面的天不太好,轰隆隆的有雨滴落下,逐渐下大,雨幕遮挡着周遭,门口的黄土路一望无边,只有漫天水汽席卷。
沈浔难得浅笑道,“我被拨到顺天府做了主簿,不是什么正经官职,是圣人准许举人历练,等你回家了,以后你可以跟着我一起去顺天府上值,我替你讨要了一个衙役,不用做重活,守着门就好。”
沈清烟失神的望着那条黄土路,他还在替她规划着未来,“读书的事儿有我帮你,你若不想读书,往后我也能照顾你。”
他说照顾她的时候,眼中神采奕奕。
可是沈清烟并没有听进去,她倏地将他狠狠一推,一头冲进了雨里,卯足了劲奔向门,她的眼里只有那扇门。
沈浔不过一瞬摇晃,就见她朝门跑去,雨太大了,她在雨中浑身都被打湿,她能跑多久呢。
总是要让她知道,无论她跑多久,她也会再被抓回来。
沈浔这时候竟然不着急了,他要看着她跑出门,让她以为她能够逃走,他再让下人去抓她,要让她彻底的死心。
沈清烟跨过了那扇门,她努力奔跑着,踩着地上的水坑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在那条黄土路前行,她的眼泪被雨水冲刷掉,她拼尽了全力,想跑的再快点再快点,她听到了身后有人在追赶她,她不想被抓回去,她已经跑了很远,她看见了远处有马车飞驰过来,她大声喊叫着救命。
可她的脚不争气,一不小心绊到石头上,她猛地摔到地上,泥水打在她脸上,她来不及哭,她也不敢往回看,蹒跚着爬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拖着伤脚往那越来越近的马车跑,将所剩无几的希望压在那两辆马车上,她尖叫着救命,尖叫着表兄,就在身后的嬷嬷们要抓上她时,马车停下来了。
有人从马车上下来,庆俞为他执伞,他穿着干净厚实的麒麟纹水青色大氅静静的立在雨中,朝她张开手。
她没有片刻迟疑,一瘸一拐冲进他怀里,她身上的泥泞悉数沾到大氅上,他没有半分皱眉头,将她紧紧揽住抱起,那群抓她的嬷嬷都畏缩不敢上前。
他在上马车时,远远眺望着那座庄子,越过了门,看进门里的沈浔,沈浔也看着他,他们遥遥对望,他便收回目光,进到马车里,马车转了方向,奔回燕京城,将这天地间的荒芜和寂寥全数留给了门里人。
——
沈清烟被抱回静水居后,身上全是烂泥,人也冻的发青,雪茗赶紧给她换好衣裳喂了热水喝下去,再有大夫来看过腿,人一直半昏半睡的躺在床上无声叫着顾明渊。
雪茗只得出去叫顾明渊过来,顾明渊坐到床畔,她脚肿得老高,还没上药,雪茗手拿着药一时不好意思站屋里。
“把药给我,出去吧。”
雪茗递过药,悄声退出门。
顾明渊将那伤了的脚放到腿上,细心的给伤处涂药,没有弄疼她,涂好后把脚放进被里,他扭过头看她,她还在叫他。
回来这一路上,她都在叫他,不叫顾郎了,只叫着表兄,哭着叫再昏睡着叫,除了表兄,她再叫不出别人。
她受了苦,手腕脚腕上都有绳索捆出来的痕迹,她不聪明,却敢跑出去,她找不到人来救她。
她只知道叫表兄,哪怕她清醒时候畏惧他,她在面临危险、出逃时,第一个想的人都是他。
顾明渊柔着眸光凝视她,手轻抚那张因受惊过度异常苍白的脸,她在睡梦中感触到这熟悉的热源,将脸紧紧的贴在他手心里,还无意识的蹭着。
顾明渊手指摩挲着她的侧脸,半晌欲低头碰碰她的唇,但外头雪茗敲着门道,“小公爷,庆俞请您出去。”
顾明渊便收敛了情绪,轻撤走手,给她掖好被角,缓步绕过屏风,还有闲心走到养小乌龟的水缸前,见缸内没有食儿,他往里面倒了一小罐肉糜,乌龟们为了食物互相争抢,他眯了眼,转步出去?????进了茶厅。
片刻,庆俞把永康伯府的二老爷沈辉领进门。
沈辉一进门就扑通跪到地上给他磕头,“求小公爷饶犬子一命,他跟烟哥儿自小打闹,但也是真心实意当烟哥儿是兄弟,这回他犯了糊涂才跟我大哥一起昏头,我一定会罚他给烟哥儿一个交代……”
顾明渊抬了抬手让他起身。
庆俞搬了凳子让沈辉坐,沈辉提心吊胆的坐下来。
顾明渊温着笑,“沈二老爷不必惶恐,我不吃人。”
沈辉心下松了些,点点头道,“小公爷自来深明大义,一定不会把他们兄弟俩的小打小闹当回事。”
顾明渊端起茶水浅尝,漫不经心道,“虽是小打小闹,但五公子也是大人了,都做了举人还这般沉不住气,以后如何成大事。”
“……小公爷教训的是,”沈辉重又把心提到嗓子眼儿,等着他发话领训。
但顾明渊没有想训他,勾着唇笑的极亲和,“五公子不懂事,还是因为没成家的缘故,他不是订亲了?还是早早成家的好,这十一月仓促了些,十二月倒是正好,成家立业,以后不愁在朝中站不稳。”
顾明渊没有要对沈浔下狠手的意思, 只是让他赶紧成婚,这于沈辉来说,简直是为沈浔着想了, 他来时都想好了若顾明渊不解气, 至少要打沈浔给他出一顿气,毕竟顾明渊今儿对沈宿可够狠。
沈宿这些年没少跟各个达官显贵攀交情, 为着升官儿, 也曾送了许多礼出去,沈宿原也不当回事儿,这京里谁家没个礼钱, 可没成想沈宿绑走沈清烟后,顾明渊直接把沈宿这些年给哪些达官显贵送礼的单子送到永康伯府, 意思非常明显, 他若不交出沈清烟, 这官儿不仅别想做, 还得吃牢饭。
沈宿自然是服软了。
沈辉忙道, “小公爷说的是, 我这就回去跟亲家商议。”
他顿了顿,又讪笑, “不知犬子成婚那日,小公爷可有空来府中观礼。”
有顾明渊到场, 至少能给沈浔长些脸,外人不知道内情,还会以为沈家二房跟英国公府有交情,还能沾点他的光。
顾明渊神色散漫, “我就不去打搅了。”
沈辉心里那点妄想被掐灭, 也不敢再多说怕惹他不快, 起身告辞了。
夜色渐深,顾明渊将那杯茶饮尽,离开静水居去了荀府。
秋闱后,有部分举子圣人会择优授官,所授官职大多以地方县丞、教渝为主,着重给他们磨砺,若能在任上做出佳绩,升迁也不比高中了进士以后的差。
有吃不得苦头的,也可像沈浔那般,在京里衙门中做个主簿、录事之类,小做历练,想往上爬,还得刻苦攻读以考取进士。
圣人也不会强求举子,全看他们选择。
荀琮这经魁自然也在授官之内,这京里富养出来的儿郎,没几个愿意去穷地方过苦日子,荀琮原本不用离开燕京城,做个录事呆在京里,等三年后的春闱,不愁入不了仕。
但他大哥荀诫代他领了授官,即使三皇子出面为他讲情,也没让荀诫动摇半分,他被安排去菰城做教渝,临走前几日,他不甘心的让小厮蹲守在英国公府和永康伯府附近,只要沈清烟出府,就要把她掳走一起带去菰城,可是直等到出发那一日,也不见沈清烟从英国公府出来过,他被荀诫强送出了燕京城,快出燕京城时,他凶恶的瞪着那城里最大的公府,等他再回来,他必定能与顾明渊抗衡,从他手里名正言顺的夺走沈清烟!
——
荀琮离京,沈浔即将成婚,这些事儿沈清烟都无从得知,她日日呆在次间内,连顾明渊的身影都不常见到,她会问雪茗,雪茗也说顾明渊近来是不常在府里,偶尔回来,也常见徐世子进静水居与他相谈,每次徐世子走时,都面色凝重。
沈清烟一听到徐世子就不高兴,每回都要难受,有时偷偷跟雪茗骂他们不要脸,搞断袖,雪茗都神情复杂,想解释也会被她曲解成别的意思,这后面便只能任她骂了。
又过了些天,雪茗去找庆俞他们打听,才得知,顾明渊近来是有些忙碌,忙的是别的案子,江南科举舞弊案大理寺那头查清了,系当地学道与吏部员外郎上下勾结,泄露了考题,皇后娘娘舅家的七老爷也趟了这遭浑水。
这七老爷和沈家三老爷一样只是个庶出,但到底牵累了皇后娘娘,圣人为着这事儿把皇后娘娘也斥责了一通,吏部包括员外郎在内,所有涉案的下级官员悉数被打入诏狱,圣人对科考极为重视,严令重罚,就是那七老爷也没因着是皇亲国戚而减罪,全部被判了流放。
沈家三老爷和顾明祯也没逃过这罪罚。
沈清烟听到消息的时候唏嘘了好一阵,这些做官的也不正当,害了多少人啊,罚的重归重,也是他们应得的,她也没觉着三叔可怜,她三叔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混子,还想靠科举作弊入仕,本来就不对,连她都知道考不上就不考,她三叔考不上了还想钻空子,这属于自己作的。
今年格外的冷,入了腊月后,一天比一天冷,腊月初五,京里迎来了第一场雪。
静水居这边的所有屋廊都挂上了厚毡布,沈清烟在窗台上往外看雪,白日里下了一天的雪,屋檐墙头地上积了不少雪,下人们都在清扫着那些雪,这院里不多时又和平时一样,就是冬天里开花的绿植少,院里光秃秃的,没了雪后更不好看。
院里的梅花开满枝,雪茗摘了好些花枝回来,在其中挑了个开的好的别在沈清烟的鬓发里,端详着她笑道,“这梅花儿我才瞧着好看的紧,戴您头上却没颜色了。”
沈清烟搓搓脸,把手从袖套里拿出来,想取下发里的梅花,“那指定是我太难看,把它也衬得难看了。”
雪茗噗嗤一声,连忙按住她的手,要扶她下窗台,顺便想夸她。
碧纱橱的窄门拉开了,顾明渊一只脚进来,入目是沈清烟坐在窗台上,身子倚着窗户,身上穿的是件樱草色掐腰斜襟小袄,她梳了简单的桃心髻,发侧点缀着红梅,映的那脸如雪艳添媚,红梅衬不上她的美貌,需得是极艳极明丽的芙蓉牡丹才可点缀一二。
她看见了顾明渊,先是惯性的咬下唇,她也不知道应该叫他什么了,想叫表兄,但怕他不高兴,她被救回来后,雪茗说她叫了一晚上表兄,她醒来的时候也没见他人在,可见他是不喜欢她叫表兄的。
他能救她就已经很不错了,不能想太多,她小小的告诫自己。
雪茗见他进来,赶忙松开沈清烟的手。
顾明渊朝雪茗道,“让厨房送菜进来。”
雪茗忙退出。
沈清烟才懵懵的反应过来,他是要在这里跟她一起用晚膳,她还坐在窗台上,怕他嫌自己不规矩,赶忙踮着脚要下地,窗台有点高,她上去时踩着杌子叫雪茗扶上去的,这会儿下来也得踩着杌子还要人扶,雪茗走了,她胆儿小,脚还伤着,伸着好的脚踩来踩去,怕踩不稳摔倒。
顾明渊慢慢上前,朝她伸出手。
沈清烟迅速的眨了眨眼,他要扶她的,又不是她求的,不用白不用。
她将软绵绵的手搭到他手心里,他握紧使了点力,让她下了窗台,等她站稳了,他立刻松手。
沈清烟悄悄的撅嘴,她还没嫌弃他是断袖,他还好意思嫌她,气死人了。
晚膳摆在次间外搁的罩房里,菜品和平时吃的不太像,雪茗偷偷跟她说是江南菜,桌上还有酒呢,是绍兴产的米酒,她估计没口福。
入座后,她一直不敢动筷子,直到顾明渊先吃上,她才敢拿着筷子夹自己面前的菜吃,远点菜就没伸手够了,不顾明渊掀开两个小杯子,一杯满酒,一杯半酒,端起那杯酒,示意她喝那半杯,“尝尝看。”
沈清烟也喝过几回酒,醉就罢了,还难喝,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都爱喝酒,但她觉着这米酒不一样,光味儿就香,她是个最贪嘴的,他一发话,赶紧两手捧着小酒杯嘟着嘴巴一口把米酒喝下去了,她喝的太快,没尝出来味道,眼巴巴的向他讨要着,“……我还能喝一点点吗?”
顾明渊很大方的又给了她半杯,她这时候喝慢了,细细品着,心内感慨,这酒可真好喝啊,像糖水又比糖水好喝,又香又醇,带着股清甜,这可比她之前喝过的酒好喝多了。
“沈浔今日成婚,”顾明渊突然说道。
沈清烟迟缓的啊一声,然后又奥一下,沉默住了。
顾明渊温声说,“你要是想回去,我可以送你回永康伯府。”
送她回永康伯府干嘛呢?沈浔对她做出那样的事,他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就这样挺好的,她不想看见?????他了,他们能不见就不要见,至于他成婚,她不回去,想来顾明渊也有法子应对。
“不想回去的……”
她又跟他讨了点米酒,闷头喝着。
顾明渊侧眸看她,到底也默了。
两人一时无话。
那米酒后劲大,她本来酒量就不行,喝完人晕头晕脑的,筷子也拿不稳,人迷糊着往地上歪。
顾明渊伸过来手扶在她腰上,她眯着醉眼瞅他,又瞅他搂她腰的手,委屈的瘪起红唇,“你不、不可以搂我的。”
顾明渊定眼注视她,道了声好,要撤手,她又掉泪珠子,呜呜咽咽的,人也像没骨头,他手才退一点,她就往后倒,他索性抱起来下了桌子,放她进绣床,可触手便觉骨肉糜软,舍不下去,还揽着她的腰。
沈清烟这时完全醉了,躺在被衾里抽泣着。
顾明渊宽大的手轻掐起她的下颚,低声问道,“是为沈浔伤心?”
沈清烟无意识的摇一下头,手指攥紧了打他肩膀,嘴里嘟嘟囔囔,“你是、断袖,你不许……”
“不许什么?”他轻声问。
沈清烟眼里水珠唰唰的垂落,“你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他又问。
醉酒后反应慢,沈清烟听见这句问话顿了好长时间,她才用手划着自己的心口四周,红着脸跟他哭,“你、不喜欢这儿,你嫌它……”
顾明渊薄唇抿紧,垂眸在那随着呼吸浮动的心上,似有酒劲上来,蒸腾热气在一点点上涌,他把手从她腰上拿走,刚直起身。
就看她微挺起身殷殷的看着他流泪,含娇带怨,仿佛他伤透了她的心。
顾明渊身形一绷,快速走到桌边倒了杯清水,连灌了好几口,心火压不下去,烧的越来越旺,再也无法忍耐,他骤时转身,急走到床前。
沈清烟哭着快要睡着了,眼缝里依稀看见床前站着人,尚未辨清他是谁,他忽然俯身过来,手掌把她托起来,松了盘扣,衣襟半松,她还没觉出冷意,他已垂近头颅,代替了衣襟。
她瞬时回不过劲,软着手半推半就,细腻腻的啼哭,哭声从次间传到罩房,雪茗一张脸红的滚烫,急忙把碗筷收了退走。
那阵哭吟断断续续,至后半夜才渐熄。
次日沈清烟睡到近晌午才醒,醒来后记不得醉酒后的事情了,还纳闷心头发红,雪茗给她穿衣,尴尬的给她找幌子,“可能是虫子咬的。”
沈清烟心里不得劲,也是了,顾明渊又不喜欢女人的身体,可不就是虫子咬的吗。
雪茗服侍她洗漱完,又跟她说了些外头的消息,昨儿晚沈浔大婚,原是喜事,可永定侯府的刘三公子刘章跑到客房内,跟个五大三粗的小厮行龌龊事,被沈明月叫来了许多的夫人姑娘围观。
满燕京城都传遍了,这刘章跟沈明月的婚事算是黄了。
沈清烟直啧嘴,刘章那厮跟她同窗过,她知道他什么德行,就是没想到在沈浔的婚宴上干出那等恶心人的勾当,着实给他们永定侯府丢人,他跟四姐姐黄了婚事,以后估计也没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
雪茗又说,“听说,五公子跟他夫人相貌很登对,两人也恩爱的不得了。”
沈清烟咕叨着那不挺好,沈浔那会儿跟她说不娶妻就是骗人的鬼话,这才订亲没几个月,就急着娶进门了,也就是跟她说着玩儿,当真的人才傻呢。
“您昨晚没回去,大姑娘今早过来要见您,被表姑娘给叫去说了会子话就回去了,听表姑娘跟前的丫鬟提起,大姑娘来时,手腕上还有伤痕,想来又是大姑爷打出来的。”
那王承修在宝相寺修口业修了五个月,不见变好,回来还是打沈玉容。
沈清烟立时紧张道,“我大姐姐看起来怎么样?”
“大姑娘有些瘦,肚子大了,走路也不太方便,看起来不太好,她临走时,表姑娘借着你的名义,给了她一些银子,她拿着银子是哭着走的,”雪茗说到后面有些许不忍。
沈清烟果然低着头抹泪,“你应该叫我起来去见大姐姐的,除了我没人能帮她了。”
雪茗为难,她睡的深,顾明渊今早走的时候不准自己打搅,才没有叫她。
沈清烟拍拍她的手道,“你去拿钱还给表姑娘,不能要她的。”
雪茗点头应下,捧来她的小箱子让她自己挑金子出来去还人,只是雪茗出去后没多会又把金子拿回来了,只说表姑娘不收,“表姑娘说,她也见不得大姑娘苦,这是她的一点小心意,您若要真感激她,以后常去她院里坐坐,她有些日子没见您,想的很。”
沈清烟连忙点头,“我也想表姑娘,以后我空了一定戴着指环去见她的。”
雪茗讪笑两声。
沈清烟还盘算着过几日就是老夫人的寿辰了,寿宴的时候她总要见见表姑娘,跟她当面道声谢。
只可惜她想的挺好,傅氏寿宴她一直被庆俞和扫墨看着,只能跟着顾明渊,就没胆乱跑,但她寻思顾明渊都知道她是姑娘了,表姑娘也是姑娘,她第二日去跟表姑娘说说话,顾明渊总不会拦着。
可她也没想到,还没到第二日,傅氏的寿宴散了后,她就被顾明渊带上马车,趁着夜色出了城。
沈清烟当时还以为顾明渊是带她去看她姨娘, 结果马车沿着官道越走越远,途径地方还越来越偏,她才察觉不对劲, 惊慌失措下, 第一个想法是顾明渊要把她带老远给宰了。
她跟顾明渊还坐的一辆马车,顾明渊就像入定的和尚, 阖着眼在闭目养神, 她偷偷观察了好半天,也没在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她又挪到车门前,探头出去问庆俞, “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庆俞驾着马车,目视着前方, 告诉她, “小公爷这次是下湖广调案。”
马车行的不快, 但这都快过年了, 也冷的厉害, 沈清烟被寒风梭的脸疼, 钻回去前悄声嘀里嘟噜,“去湖广干嘛带我啊。”
他离京了, 她一个人在静水居不是更自在,空了还能常去找表姑娘玩儿呢, 表姑娘那么喜欢她,她们一定能做很好的朋友。
他自己出来调案吃苦头,还要把她也带着,指定是见不得她太快活。
她坐回去, 偷摸着瞪一眼顾明渊, 没成想他眼睁开了, 她瞪的那一眼正正好被他看个正着,她陡时心一颤,垂着脑袋装死。
“为何瞪我?”顾明渊懒洋洋的问她。
沈清烟手绕着自己香囊上的络子,饶了一圈回来再饶一圈,才支吾出声,“……您出门,也没必、必要带着我的,我又不乱跑。”
顾明渊道,“我让你记住我的话,你记住了吗?”
沈清烟思前想去,也没想到哪儿做错了,只能低头不吭声。
顾明渊倒是有耐心提醒她,“我前面怎么跟你说傅表妹的?”
沈清烟暗暗的撇嘴,不让她跟表姑娘亲近,那会子她对外是男人,她确实不能跟表姑娘亲近,现在她是女人了,为何还不能跟表姑娘亲近,这话若换成以前,她还敢跟顾明渊问上一两句,现在是不行了,现在只怕她要是问出来,能把她丢出去喂狼。
她忒识时务,道,“我没跟表姑娘亲近过,您想差了。”
她这嘴儿就没说话实话。
顾明渊也就听听,又闭着眼不理她。
沈清烟咬着牙,他这是铁了心要带她下湖广,她从小到大都没出过京邑,姨娘只跟她说过,这世上只有燕京城是最富贵的,出了燕京便是江南算富饶,但只要有钱,哪儿都能去。
她现在手头有点小钱,但也没地儿跑。
顾明渊连去湖广都带着她,就只差把她栓裤腰带上了,她又没让哪个发现到她是姑娘,用得着看她这么牢吗?
她这一肚子牢骚话也没地儿去说,憋不住又探头出去跟庆俞说,“小公爷何必带我这个累赘?”
庆俞咳嗽一声,捂着嘴说,“小的有些着寒,您别跟小的说话,仔细传给您了。”
沈清烟便只得又缩回马车里,老老实实的坐着不动了。
马车行有半日路程,在第一个驿站处跟主事出示了马牌和路引,没有在驿站逗留,马车再次上路,等远离了驿站后停在一片树林里,顾明渊下了马车,沈清烟也想下去,被庆俞制止了,庆俞将先备好的粗布厚衣拿给她道,“小公爷是微服,要扮成普通人去,您换上这衣裳后,就是书僮了,得叫小公爷少爷。”
他又叮嘱着,“少爷是福州人,家中花钱给他在燕京城的国子监捐了个学座,这次是赶往燕京读?????书,路上经过当地,您可得记下。”
沈清烟没听太清,让他再说一遍,他又重说了一遍,这回记清了,心里不乐意,敢情顾明渊带她出来是让她当书僮的,可也就心里不舒坦,明面儿上还是照做。
她在马车里换好了衣裳,掀车窗往外看,只见顾明渊也换了身湖水色竹叶纹直裰,长身玉立,撇去他身份,倒真有几分书生气,像个出来读书人。
瞧她乱想的,他本来就是读书人,比她会读书多了。
三人重又上了马车,顾明渊得空端量着她的脸,她被看的发怵,缩着肩膀往车门旁边靠,生怕他突然发作起来她没的跑。
然而顾明渊并没有对她动手,只是从兜里摸出两片胡须伸手贴到脸上,她还瞪圆了眼,配着那两片假胡子,一脸滑稽像,容貌上也掩了几分,只像个呆头呆脑的秀气书僮,不容易引人注目。
顾明渊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笑意。
沈清烟愣愣的摸着嘴巴上面的胡子,一瞬间觉得他是故意在耍着她玩儿,就是再没脾性儿,也生出来恼意,忿忿的想把胡子抠下来。
“别动胡子,”顾明渊冷住脸道。
沈清烟心里都是怨气,又不敢跟他叫嚣,只能忍气吞声,想哭又不能哭,只一直低着头。
顾明渊看了她一会儿,绷直唇不语。
马车原本一直在官道上走,到下午时忽然转道,沿着附近的大河去到码头。
沈清烟又不认得路,稀里糊涂的下了马车,庆俞告诉她,他们得转水路,走水路快一些,沈清烟没坐过船,第一次见这么大船难免激动,一路上的沉闷一扫而空,跟着他们屁颠儿屁颠儿的上了船。
可她没高兴太久,上船后就开始晕船了,走路都打飘,还遭船上的伙计取笑,说她一路三步摇,比娘们儿还能扭,她也没精神头生气,因为顾明渊走的飞快,她只能小跑着跟上他,好容易进了船舱,她喉咙里一窜一窜的,顾明渊说,“在船上这段日子,呆船舱里不要出来。”
他语调低沉,其实和他平素没差,但沈清烟偏听到话语里的凉薄,心口发酸,那喉咙里的酸水也摁不住,哇的一声吐出来,人也站不稳往地上栽,所幸他还有点良知,知道把她扶起来,放到木板床上,让她趴在床沿处,踢了唾壶来,手摸了摸她的咽喉,她止不住又吐出几口酸水。
这会子就受不住的哭了,任他抱起来喂水,她喝了两口水又吐出来,人恍恍惚惚起来,哭的时候就生了抱怨,心里对他的畏惧还在,只敢可怜自己,“我要死了,我不想坐船了,求您放我回去。”
顾明渊像没听见这话,用帕子沾一点水给她擦脸,她肚子里的憋屈再也藏不下,豁出去道,“我早知道您想杀我,可我没干过坏事,您跟徐世子断袖我也没在外面说过,您就不能放我一马吗?”
顾明渊给她擦好了脸,让她漱完口,才缓缓说,“不能。”
沈清烟有气无力的呜呜痛哭,他手托着她的脸放回床,她哭了会儿就哭不出来了,人蔫蔫的半死不活。
顾明渊出去了一趟,回来坐在床头看图纸,她还掀起眼眸扫了眼,依稀看得见江都两字,她脑子还难得活泛起来,原来是庆俞骗她,根本去的不是湖广,分明是江都!
她叽咕起来,“你们去江都就去江都,庆俞小哥还骗我到湖广……”
顾明渊把图纸收好,半冷不热的睨她,“我们去哪儿?”
沈清烟看着他的脸色也说不出江都,谁知道他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把他惹恼了,又是她遭罪,“湖广。”
“从哪儿来?”
“……福州。”
“你是我什么人?”顾明渊问。
沈清烟心想,她能是他的什么人,什么都不是啊,叫她怎么回答,这简直是自取其辱。
顾明渊道,“你是我的书僮。”
沈清烟心神一顿,回他,“我是您的书僮。”
她果然也只能算个书僮,还是个假书僮,她确实什么都不是。
她又生出了呕意,其实也没得吐了,只有一脸难受像,琢磨这里只有一张床,他身份尊贵,定是让他睡了,遂欲起来,这念头才一动,他突的上了木床,手撑在枕头上,长眸凝着她,未几低身下来覆住她的唇。
她一时呆滞,旋即拼命用手推他,他做了断袖,他还碰她的嘴巴,怎么有人能坏成这样,她又要哭起来。
顾明渊轻捏她两只手腕摁在枕头上,用只有他们两人方能听清的嗓声说,“我出去问过有经验的船手,这样就不想吐了。”
沈清烟将信将疑着,有点怀疑这时假话,可他没给她多余的思考空隙,重新吻住那肖想了多日的朱唇,浅尝深品,她就在这错乱眩晕里张开了唇,方便他更放肆的勾扯。
她迷糊时,还有功夫觉着,这法子真不错,她确实不想吐了,可力气都被抽走了,他还把她搂腿上,她怀疑这是轻薄,可又没证据。
没准他只是突然良心大发,来帮她解晕船。
于是这一个月下来,顾明渊每日里都在船舱内帮她解晕船,直到船停在杭州府,顾明渊抱她下了船,在当地的客栈休息一日她才恢复了些精神气。
当晚一个跟傅音旭有八分像的公子过来找顾明渊,两人还背着她在外面说话,她什么也没听见,后面他们说完话出来,那公子哥毫不避讳的当着沈清烟这个书僮的面儿,对顾明渊笑的清雅风流,“今晚小表兄随我回府,我好跟小表兄促膝长谈一番。”
沈清烟搁角落里瞅着他们, 这人也喊顾明渊表兄,还与他笑的这般荡漾。
她联想到顾明渊是个断袖,说不准这人像她之前那样, 也跟顾明渊有那种猫腻。
她挎着脸瞪这两人, 心底恨自己意志不坚定,那会儿在船上就不该照着他的话做, 什么解晕船, 分明是他寂寞难耐,拿她玩儿的,反正她绑了裹胸布, 又穿的男装,他眼一闭, 把她当个男的也没差。
现在下了船, 立刻有小白脸儿找过来, 她就是个给他玩过就扔的!
亏她把他想太好了, 以为他有善心, 他就是狼心狗肺的禽兽!
她也只敢腹议, 嘴上是不能数落的,没得给他听见了, 她又遭殃,这口气只能忍下来。
横竖后头她绝不给他碰了!
可能……他也不稀罕碰她。
她这边暗自把顾明渊翻来覆去骂了个边, 屋里顾明渊和那公子哥已肩并着肩出了门。
沈清烟抿住嘴巴,心下郁结,想跟上去。
但庆俞收拾出来两个箱笼,一个庆俞背了, 另一个他拿给沈清烟, 让沈清烟来背。
沈清烟更窝火了, 他们亲亲我我,她还要给他背箱笼!他真把她当书僮了!
好在那箱笼不重,只是看着大,她背上后,庆俞又给了她一个小小的袖炉塞袖子里暖手,便带着她一起出门。
他们离开燕京是在年前,走水路没功夫耽搁,什么年夜饭之类的更没有,等下船到杭州府,已经是一月初了,这时节还很冷。
顾明渊和公子哥上了马车,沈清烟和庆俞跟在马车后面走,地面路道有积雪,沈清烟走的艰难,冻脚还冻脸。
马车其实不快,她勉强能跟得上,但她很难受,大老远被顾明渊从燕京城带到这里,本来可以舒舒服服的蹲在次间,即便他不许她跟表姑娘走近,她也能遵守,可现在她却要受不必要的苦,反正他也不会心疼她!
等终于到了一座府邸,那府门前上挂着一块匾额,写着“敕造宣平侯府。”
外看和京里的那些侯府也没大差,估摸着里边儿也差不多,那辆马车没有走正门,绕到后头的一间窄门停下,公子哥带着顾明渊入内。
沈清烟悄声问庆俞这宣平侯府是哪家?这公子哥又是谁。
庆俞倒没瞒她,“这是小公爷的舅家,刚刚那位公子是表少爷,跟表姑娘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也只比小公爷小一个月。”
沈清烟唔了声,怪不得跟表姑娘长的像,原来是宣平侯世子傅少安,那她前边儿是误会这位世子爷了,他跟顾明渊是正经表兄弟,喊顾明渊表兄也正常,总比她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强。
庆俞又说,“表少爷是跟小公爷同一年考的进士,就是心性淡然,原本可留京,但他只安心在这杭州做个同知。”
沈清烟啧嘴,那是可惜了,她要是男人,中了进士,她一定要像顾明渊那样,在朝堂上大有一番作为,让那些大人都对着她点头哈腰!但她脑子笨,就算是男人,也中不了进士,有这么好的资质,还躲杭州府这种小地方,没出息。
进了宣平侯府后,沈清烟才发现这府邸内有千秋,一路亭台楼阁甚是雅致,可能是傍水的缘故,这?????府里假山层叠,楼阁相映,即使是这么冷的天,一路上也能瞧见绿树,跟京中府宅那种庄严肃穆不同,这里面很娴静。
沈清烟暗暗感叹,怨不得傅世子这般懒散,她要是在这样的府里过活,估计更懒。
傅少安送他们到一处院落就离开了。
沈清烟观察了一番,这里极偏僻,就一两个老仆,顾明渊这身份住这里,宣平侯府有点亏待他了,怎么说也是亲戚。
但也就她自个儿瞎琢磨,顾明渊没半点不瞒。
照着规矩,下人只能睡耳房,奔波了一晚上,沈清烟累的够呛,耳房不耳房的她也没所谓了,但庆俞却说,“少爷让你去他屋里守夜。”
沈清烟不乐意,“你去不成吗?”
“我得守门口,防有人过来,”庆俞失笑道。
这夜里,门口可比屋里冷多了,宁愿被顾明渊折磨一点,也不能在外面挨冻。
沈清烟乖乖进了顾明渊的屋,外间有张香妃榻,已经铺好了床褥,想来她今晚得睡这上面,她朝里屋瞅了瞅,门关着,估计他早睡下了。
这屋里置了火盆,暖和的很,沈清烟在船上一直缠着裹胸布,她快闷坏了,她脱掉衣裳,把裹胸布褪走,忽听门吱呀声,连忙抓着衣裳挡在身前,回头看门,那门又是关着的,大概是她听错了,顾明渊嫌她这副身子还来不及呢,她就是送到他面前他也不会看一眼。
沈清烟放心的脱掉衣服,低头看了看自己,唉,要小些就好了,小些可能就不用总勒着,勒的久了她常常透不过气,她又望到自己的脚上,有几块冻出来的红印子,刚才在外面太冷了,这会儿才舒服。
她磨磨蹭蹭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拿出一件丝绸做的织花丹纹深衣,是顾明渊让庆俞在这里买的,结果庆俞买错了女装,就便宜她了。
这还是顾明渊不要的呢。
她就只能穿顾明渊不要的衣服,气也没辙。
沈清烟哼哼两声,穿了深衣,又从小包袱里掏出一袋子桂花糕和一袋子玉兰饼,也是顾明渊嫌弃不好吃才给她的,要不然他才不会舍得把这些吃食留给她呢!上回她想喝点米酒他都抠抠搜搜,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她坐在床上吃了两块桂花糕,感觉着渴了,趿着鞋下地倒水喝,她是个马虎性子,水喝了一半又急着回去吃东西,没放稳茶杯给掉地上,鞋底沾水打滑,她整个儿一屁股滑坐到地上,可把她疼哭了。
里屋开了门,顾明渊快步出来,弯腰把她抱起,她没穿裹胸布,两人睡前衣裳薄,深衣本来就松垮,她给他抱起来后,明显觉出他身体板直。
她也不嚎了,低着头用手抵着他肩膀,还刻意的和他分开一些。
顾明渊放她上床后,她一下钻被里,也怯懦道,“……我不是故意吵醒您的。”
顾明渊拧着眉头。
她眨巴着水盈盈的眸子盼他赶紧进里屋。
顾明渊看了她片刻,微不可见的翘一点唇,伸指把她那两撇小胡子取下来,放到她的小包袱里,嗓音淡然,“出门继续贴好。”
沈清烟连忙说好,看他转身回了里屋,才又爬出来继续吃,吃的剩小半袋收起来,打算留着回头饿的时候再吃,还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吃饱饭呢。
她打一个哈欠,便睡下了。
一夜过去。
天穹云霞渐出时,里屋门开了,顾明渊已梳洗好出来,外间沈清烟还在呼呼大睡,他到榻前她睡的面颊红晕迭起,嫣红的唇瓣微微张开,时而咂吧一下,叽里咕噜着,听不清说的什么梦话。
她睡觉还是不老实,褥子蹬了一半在地上一半也没盖她身上,得亏是这屋里暖,深衣微开,连绵雪里引人窥伺。
顾明渊定定的看着,片刻拉起褥子给她盖好,但她的脚一直在蹭,他撩开被角就见那脚上一块块冻出来的印子,约莫是痒,她的脚蹭来蹭去。
顾明渊坐到榻侧,握着细脚踝,轻轻的揉着那白肤上的红。
沈清烟睡的不及在静水居里香,他一动她,就迷糊着醒了,醒来时看他手握着自己的脚捏捏摁摁,顿时气了起来,不喜欢她的身子,还摸她的脚!忒坏!
她要缩脚,还被顾明渊给抓牢了,“别动。”
沈清烟鼓着脸有气没得出,眼见他在揉冻伤,便道,“小公爷……”
“叫我什么?”顾明渊侧过眸看她。
沈清烟不情不愿的叫了声少爷,“不敢劳烦您……我自己也能揉。”
顾明渊直接不搭理她。
沈清烟牙齿绷住,大早上起来就惹她生气,就是欺负她没胆儿,她也是有脾气的!
沈清烟把脚往被里缩,他攥着不放,她怂怂的犟着,“您贵人事忙,不敢耽误您……”
“知道我忙就老实些,别总磨人,”顾明渊眼皮都不抬一下的回道。
沈清烟察觉他不愉,只得忍耐着把嘴闭住。
恰在此时,庆俞在外敲门道,“少爷,傅世子过来了。”
沈清烟急忙道,“您快出去吧!”
顾明渊揉散了最后一道冻伤,才轻放开她,出门去了。
沈清烟忙不迭起来,手忙脚乱的绑好裹胸布穿回男装,头发她不会梳,片时庆俞敲门进来给她梳头,还告诉她今儿傅世子邀了不少崇文书院的学生去云林寺清谈,顾明渊也会过去。
那崇文书院有些来头,在这江南一带很有名望,许多书生以入崇文书院为荣,沈清烟在家中的西席就是崇文书院里读出来的。
沈清烟纳闷起来,顾明渊这样子也不像出来调案啊,“他不去湖广,也不去江都,在杭州府这里和书生清谈,他真是下地方办事吗?”
庆俞打着哈哈,“您就当少爷是带着您出来散心,云林寺的斋饭很不错,您可得过去尝尝,不然就白来杭州了。”
沈清烟便满脑子都在斋饭上,追问着他有哪些菜,他答了几道后更是发馋,等收拾好就跑出去找顾明渊。
结果在院子外见傅少安跟顾明渊有说有笑,顾明渊还挺好脾气的答两句,看起来表兄弟两个关系是真好。
沈清烟走近时,傅少安看过她,笑道,“就是这小童睡过头了?”
沈清烟拉着脸,怎么就是她睡过头了,不能他们起的太早吗!
顾明渊没朝她这里递眼神,嗯了声道,“没教好规矩,让你见笑了。”
傅少安又望了眼沈清烟,带他们一起出了傅家,坐马车赶往云林寺。
沈清烟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什么寺庙,只听人提起过寺庙里和尚多,等真到了云林寺,看见那些光头和尚,还觉得稀奇,寺庙里有很多菩萨佛像,她东看看西看看,最后庆俞领她进了禅房,让她不要出去。
沈清烟便坐到蒲团上,惋惜自己那没吃完的糕点应该带过来的,好歹她吃着也能打发时间。
但她也没无聊多久,没一会儿有和尚来送斋饭,桌子上摆的满满当当,什么样的菜点都有,沈清烟高高兴兴坐到桌边,招呼庆俞也上桌吃。
庆俞只说不饿,一早就吃过了,她才自己吃起来,庆俞看她吃的香,笑着道,“您还记得今儿个是您的生辰吗?”
沈清烟哎呀一声,还真是,她都快忘了今儿是自己的生辰了,往年都是在家里过的,今年特殊跑出来,她又没记性,确实记不得。
庆俞拿出一个白玉盒子推给她,“少爷给您的生辰礼。”
沈清烟原想硬气点儿说不要,但光看到这个盒子就感觉值不少钱,她心尖尖是想要的,便伸手把盒子打开,里面是根云头凤纹掩鬓金簪,拿起来沉甸甸的,样式也极为好看,比她的妆奁里的那些簪子都好看。
“这样式是少爷自己画的,托以前专门给宫里娘娘做首饰的匠人打出来,可和您的心意?”庆俞拘着笑问道。
沈清烟眼神直愣愣,眉目间止不住欢喜,这么好看金贵的簪子,当然和她心意了,她脸微红,顾明渊不是嫌她吗?还费这么大精力给她做这个。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她还是懂得,她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他想要。
她把簪子放回去,“不喜欢。”
然后禅房门猛地一推,顾明渊寒着面进来,沈清烟一见他瑟缩起来,团吧着手叫他少爷。
顾明渊把簪子从盒子里拿出来,冷冰冰的问她,“不喜欢?”
沈清烟畏畏缩缩的点头,“我也不能白要您这么贵重的东西。”
庆俞搁旁边嘴角直抽抽,敢情之前那些金银玉器都不贵重了,也没见不要啊。
顾明渊便要将簪子掰断扔开。
沈清烟一看他想毁簪,顿时肉疼,软声道,“这么好、好的簪子您弄坏了多可惜……”
顾明渊把簪子放她面前,再问她一遍,“要不要?”
沈清烟咽了咽口水,终究舍不得这簪子被他弄坏,“要的,盒子也想要。”
顾明渊便将簪子放回盒子里,一拂袖淡定的出门去了。
剩沈清烟半晌回神,吃几口斋菜?????,再拿簪子看来看去,越看越喜欢,心想着如果顾明渊从她这儿拿的东西不重要,为着这么漂亮的簪子,她也是愿意给的。
用罢了斋菜,庆俞带她一起去前头找顾明渊,却见傅少安在前方临水的亭子里,顾明渊和一众学生上了船舫。
沈清烟怕晕船不敢上去了,庆俞便带她一起在亭子边等候,傅少安笑呵呵的招他们进亭子里,起身踱到沈清烟跟前,微俯身打量她,庆俞上前赔笑道,“表少爷快上船去吧,船里的爷们儿都在等着您。”
傅少安啧啧嘴,越过他,一伸手直接把沈清烟的胡子给拽了下来,“咦,还真是假胡子,你是小表兄的侍妾?”
“没、没, 我不是,我是少爷的书僮,”沈清烟结巴道。
傅少安一脸兴味, “那你为什么在脸上贴假胡子?你自己长不出胡子?”
女人怎么长胡子?这话沈清烟可不能说, 这年头女人是不能抛头露面的。
庆俞接过话,“表少爷有所不知, 她才十六, 哪儿长的出胡子,她跟扫墨赌输了,要贴三个月胡子, 不然她得赔扫墨一个月月银。”
沈清烟慌忙说是。
她面皮白嫩,个儿在男人堆里算不得高, 别说她十六, 就说她十四五也是能糊的住人。
“打什么赌要赔银子?”傅少安更被提起兴趣, 追着问道。
沈清烟眼珠子转一圈儿, 磕巴着回他, “赌、赌骰子的……”
傅少安戏谑的看着她, “原是为这,胡子贴脸上多难看, 那一个月月银我替你给了,你也不用贴三个月胡子。”
他又问, “你一个月月银多少?”
沈清烟以前在永康伯府,一个月有一两银子的月钱,后面住静水居后,月钱单从顾明渊的账上给, 每个月能给二两银子, 比她在府里的都多, 这还不包括吃喝用穿。
经他这么问,下意识回答,“二……”
庆俞连忙接话,“二百个铜板。”
沈清烟一咯噔,她差点儿就说漏嘴了,二两银子可不是少的,从前姨娘跟她住在外面,她父亲每回来只给半两银子,她们靠着这半两银子可以过很久很久。
傅少安瞥过她,对庆俞一笑,“你连他的月银都知道,现在小表兄的账房也是你管了?”
“……是我告诉他的,”沈清烟难得机灵的回他,诚然这人是表姑娘的亲哥哥,但他跟她又不熟,顾明渊都说了,她在外面儿就是他的小厮,要是她嘴瓢暴露了身份,顾明渊指不定又要呵斥她。
傅少安点点头,在她脸上打了个转没有再问,自荷包中倒出了一颗金豆子递给她,“拿去还月钱,假胡子用不着再贴了,怪丑的。”
沈清烟素来见钱眼开,虽说了假话,看见金子是真想要,还不自禁伸手,直到庆俞朝她使眼色,她转半天才又急忙把手背回去,摇摇头道,“我不能要您的钱。”
但她仍止不住对金子的渴望,眼儿偷摸摸的往他手里瞧,又欲盖弥彰道,“您把胡子还给我。”
胡子是顾明渊要她贴的,可不能不贴。
傅少安倒没为难她,还了胡子,她赶紧往嘴上粘,可那胡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粘不上了,她拿下来再看,胡子上的鱼鳔胶落了大半,这胡子想贴也贴不上。
沈清烟不免怨上傅少安,干嘛没事儿不上船作弄她,这下好了,她等着被顾明渊挨骂!
这时正好那船舫上有人叫傅少安,傅少安赶着上船,对她面露歉意,“是我不对了,害的小童没了胡子,这金珠子算赔礼给你,可要拿着。”
沈清烟看他有诚意,又念着他是表姑娘的哥哥,总不至于是坏人故意作弄她,这金珠子也抵得上后头顾明渊一顿骂了,她不拿白不拿。
于是她伸手拿了珠子。
庆俞愕然。
傅少安也有点怔住,但随即转为笑脸,道了声这才对,又自顾自的念道,“鬓亸欲迎眉际月……”
沈清烟还没听清楚,他便上船去会友了。
庆俞等他走后,才露出难色,“您想要金珠子直接找少爷,何至于收表少爷的东西,没得惹人猜疑。”
沈清烟拿了那珠子也有点后怕,顾明渊的心思难猜,都不准她跟表姑娘亲近了,说不得也不许她跟表少爷搭话。
这珠子真成了烫手的,她匆忙道,“那、那庆俞小哥帮我还给傅世子吧。”
人都上船了,庆俞再有本事,也没可能追上去还珠子,平白无故讨嫌。
庆俞这么些年跟着顾明渊,大事儿小事儿也处理了不少,顾明渊不在时,也能独当一面,这还是头一遭在沈清烟这里觉出了棘手。
这祖宗是真没眼力劲,给她使眼色算是白使,得把话往明白了说,她才懂那么丁点儿。
“这珠子您留着吧,出门在外您得留个心眼儿,见人见事心里要有掂量,您现在是少爷的书僮,哪能拿主子的东西?下回不能这样了。”
沈清烟连忙点了下头,怕他给顾明渊说,求着道,“庆俞小哥,这事儿就咱俩知道,你别跟少爷说了。”
庆俞笑眯眯的说好,又说,“这儿风大,咱们回少爷的禅房等着吧,仔细着寒。”
沈清烟得了他的保障,欢欢喜喜把白得的金珠子放兜里,嗯嗯两声,跟他回了禅房。
书生们的清谈至下午才散场,顾明渊回禅房见沈清烟脸上那两撇小胡子没了,微皱眉头,沈清烟察觉他不悦,做小伏低的不敢出声,顾明渊扫了眼庆俞,两人出去后,庆俞把早上的事儿都禀报给了顾明渊。
顾明渊便当不知这事儿,带着他们回了暂住的院子。
沈清烟没见顾明渊发火,估摸着是庆俞帮她摆平了,为了报答他,还把自己剩下的桂花糕和玉米饼送给他吃,被庆俞婉拒了。
下晚时,沈清烟舒舒服服的泡了热水澡,还顺便把头发也洗了,待好容易把头发折腾半干,她坐到床边把白玉盒子打开,拿出顾明渊给她的云头凤纹掩鬓金簪,用手摸了摸上面的凤凰纹路,心里感慨真的贵气,这得是像表姑娘还有傅老夫人这样的贵女才有资格佩戴吧,给了她,她也撑不起来。
但这已经是她的了,她偷偷戴一下又没什么的。
她手攥着簪子回忆雪茗怎么簪发的,在头发里扎了好几次,也没把头发固住,反倒把她的脑袋给扎疼了。
她还跟簪子较上劲了,不簪好不罢休,要跑出去找庆俞进来帮她。
谁知里屋门打开了,顾明渊跨着步出来,直踱到她跟前,朝她伸手,“给我。”
沈清烟以为他想把簪子要回去,也是了,这么贵重的簪子,他送出去估计就反悔了,沈清烟握紧簪子想说不给,可又恐他发怒,只得忍痛割爱,把簪子交了出去。
顾明渊拿到簪子,微弯身,她怕他的很,也矮了身要躲,他伸出手用簪子娴熟的给她簪发。
沈清烟顿觉惊奇,他竟然会用簪子簪发!他可是小公爷,这种伺候女人的活只有丫鬟会做。
沈清烟拿眼偷瞄他,他神色宁静,素日里的冷情消散,她竟在他脸上看出几分怡然,他似乎很享受给她簪发。
沈清烟立刻把这个想法刨除,才不是享受给她簪发呢,他是断袖,他又不喜欢女人,他会簪发,还会画簪子样式,一定是因为他断袖的缘故,她也不是没听过,有的断袖像女人,即便顾明渊外表清俊如月。
说不准他有颗女人心。
必然是这样!
顾明渊簪好了她的头发便松手,静静的望着她,她侧坐在凳子上,暗红深衣显得肤白发黑,簪子斜在发里,在这晚睡时刻里,给她平添出慵懒娇贵,落发松松散散的垂在周身,体态婀娜如水,有弱不禁风之感,但只要她开口说话,便都化作了懵懂媚态。
他老是站着不走,沈清烟抬起脸来瞅他,和他那双凝着深的目光对上,不知怎的,竟害羞起来,赶忙把头低下,想避开这灼热的视线,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何要避开。
没一会顾明渊进了里屋,沈清烟才呼着气,用手捂住脸,烫的利害,她爬到榻上躺下,抱着枕头发呆,以前他们睡一起,他总抱着她,随便她怎么睡,都要把她搂在身上,他身上可热乎了,这样的冬天跟他睡一起,都省了汤婆子。
沈清烟悄悄的唉一声。
他要是不断袖就好了。
她翻过身睡去。
——
第二日顾明渊出门就不带沈清烟了,庆俞也留下来守着她,昨夜下过雪,院里的雪堆得极厚,这里不像在静水居有人打扫,这就是个破落院子,什么小厮婆子丫鬟都没有,仿佛被整个宣平侯府遗弃了。
沈清烟也不懂,顾明渊?????为何要在这里受罪,舅家不喜走就是了,还赖在这里。
她在屋里无聊的很,跟庆俞两个在院里堆雪人,堆出个丑不拉几的小狗。
傅少安就是这时候进的院子。
沈清烟跟着庆俞站到廊下,庆俞先上前推说顾明渊不在,结果傅少安直接笑道,“我就是趁他不在来的。”
沈清烟觉着这人脸皮有点厚。
傅少安大剌剌的进了堂屋坐倒。
庆俞便叫沈清烟下去端茶,但傅少安却笑道,“劳烦庆俞小哥给我泡茶,我跟这小童说会子话。”
庆俞看过沈清烟,弯腰出去送了茶水进来后便静立在门口。
傅少安朝沈清烟招了招手,沈清烟往近走一点,离他几步远停住,傅少安手撑着下颌端量她,良久感叹,“生错了。”
这话沈清烟听不懂,但他这般盯着人,总不自在,便只能尽量垂着头,那两只雪白的耳朵却被看在眼里。
傅少安叹了声,端茶呷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儿?”
沈清烟有点迟疑,回头瞅庆俞,庆俞点了下头,她才答,“沈清烟。”
傅少安笑着说稀奇,“我还以为你姓温,姓沈挺好的,都带着水。”
沈清烟不懂他什么意思,怎么还胡乱猜人姓啊。
傅少安手指着左侧的藤椅让她坐。
沈清烟没敢坐。
傅少安也不勉强,手挡在嘴上咳嗽,随后声儿轻了些,问她,“你平日里是屋里伺候你们少爷?”
沈清烟老实巴交的回答他,“出去也伺候的。”
门外庆俞有点想扶额。
傅少安嘶一声,对着她上上下下的看,直道,“真看不出来。”
沈清烟被这眼神看的哪哪儿都不自在,又不能说不让他看。
傅少安又问她,“你会的花样多吗?”
沈清烟呆呆的回他,“您说的什么花样?”
傅少安摸着下巴,皱眉再皱眉,最后很直接道,“就是你伺候你们少爷的花样。”
沈清烟想,她现在是顾明渊的书僮,可不能说自己不会伺候,那必定是要说自己最会伺候了,她点点头道,“多的。”
傅少安听的直拍手,又感慨万千,“也没看出来小表兄这么会玩儿。”
沈清烟睁大眼,一下反应过来,原来他之前说的花样是那种事,她还顺嘴胡说,这下好了,这傅世子尽想不正经了,她慌忙补救道,“傅、傅世子,你误会了,我跟少爷是清白的……”
傅少安很敷衍的颔首笑,“没说你们不清白,这少爷拿书僮泄火的事儿我也不是没听过,算不得什么。”
沈清烟咬了咬唇,辩解不清了。
傅少安道,“要说起来,小表兄也不容易,这个年纪不说娶妻,至少屋里有个把通房也属正常,可这些年都不见他身边有女人伺候。”
沈清烟都想撇嘴,那是因为顾明渊断袖,女人他也不喜欢。
“还是丢了的小表妹闹的,”傅少安道。
顾明渊有个妹妹丢了,名儿叫顾窈,这之前沈清烟就听过,但那妹妹都说是她大表兄的养妹妹陆璎,这些年也没见英国公府给认回去。
不知道什么缘故。
沈清烟便道,“不是找着了吗?”
傅少安摆摆手,“没找着,你这小童可别乱说,仔细被你家少爷按床上打。”
沈清烟通红着脸,觉着这世子没表姑娘好,总说些难听气人的话。
“小表妹是丢在江都,也是这个时节,圣人南巡,姑母便带着小表兄和小表妹一起去了江都,当时圣人是住在江都的陈二太爷府上,不幸遇上了刺客,陈二太爷府上一片混乱,小表妹也不见了踪影,后头姑母为了找小表妹,在江都留了段时间,小表兄还差点被拐子拐走,”傅少安摇摇头,又抿口茶,清了清嗓子。
“从前小表兄最疼小表妹,我记着她那时年纪小不会梳头,小表兄倒会给她梳,小表妹丢了后,小表兄的性子也冷下来,如今不娶妻,怕也是想着等找到小表妹再成婚。”
沈清烟心内五味陈杂,原来顾明渊对他妹妹那么好,那他昨儿晚给她簪发,应也是早就会的。
跟他断不断袖没关联,她竟是误会他了。
傅少安又盯着沈清烟的脸看了会儿,笑出声道,“你跟我幼时见过的一个故人有几分相似。”
沈清烟拿眼瞟他,确定没见过他。
“圣人南巡被刺杀,后来查出来是二皇子的母妃温贤妃和温国舅策划的,圣人大怒下,赐死了温贤妃,抄了温家满门,就连二皇子也被驱逐出燕京,你这小童倒跟温家那早死的大少爷有几分像,”傅少安轻轻笑着。
沈清烟一愣一愣的,那温家人都死光了,他说她跟他们像,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儿,传出去了又招麻烦。
沈清烟呐呐道,“您可别乱说,我、我就是个小奴才。”
傅少安噗噗的笑,“你这小奴才倒招人疼,你们少爷疼不疼你?”
沈清烟抠着手指,板着脸道,“主子哪儿能疼奴才,不是乱了身份么?”
顾明渊都讨厌死她了,怎么可能疼她,先前她还是男人时,顾明渊还能说对她好些,如今对她又冷淡又不耐烦,她现在能活着都是他发善心了。
傅少安翘着腿道,“要不我找你家少爷把你要到我屋里,我定疼你。”
沈清烟匆促抬一下头,着急忙慌不知怎么回答,扭头往外找庆俞,却见顾明渊面无表情的在门口站着,不晓得站了多久,她连忙跑到他跟前,很小声的喊他,“少爷。”
傅少安站起身来,跟顾明渊笑吟吟道,“小表兄回来的早,我正跟这小童打趣,我瞧他生的倒比姑娘家好,正好我近来要做美人图,不知我可否借他几日作画?”
顾明渊手背在身后, 也与他露出笑,“她当不得美人,入不了你那美人图。”
随后转向沈清烟, “外边儿候着。”
沈清烟眼底一暗, 她知晓自己样貌普通,也许普通都算不上, 以前也不是没被人嘲笑过矮小瘦弱, 但从顾明渊嘴里听见,也会难受。
谁不想自己生的好看呢。
可生的好看也得看老天爷愿不愿意给,她没这个命, 便不会去想。
沈清烟垂头丧气的出来,耳听见傅少安道, “这小童美貌异常, 美人图没他才不配叫美人图。”
沈清烟心想着, 这傅世子眼神不好使, 一会儿说她像那个死了的温大少爷, 一会儿又说她美貌异常, 顾明渊都说了她不是美人,他还睁眼说瞎话。
“美人品貌缺一不可, 她是非不分、贪得无厌,你若把她画在美人图里, 以后传世,岂不是让世人耻笑?”顾明渊轻笑了声,随手将堂屋门拴上。
沈清烟站在门外张着眸发怔,原来她在顾明渊眼里, 是这样的不堪。
庆俞看她神色不对, 道, “您别放心上,少爷只是不想让您画在美人图上,表少爷的美人图大都……不是良家女子,容易招惹是非。”
沈清烟点了点脑袋,兀自回卧室。
即便庆俞解释过了,沈清烟也还是难受,她进屋后,便忍不住哭了,大抵她也是明白的,无论顾明渊断不断袖,无论她是不是女人,顾明渊都看不上她。
她之于顾明渊是脚底污泥,顾明渊于她是天边明月,如果可能,他恨不得将她甩开。
她仰仗着他苟活,原本就卑贱至极。
他看不上她是正常的。
房门自外面推开,沈清烟赶紧把脸上的泪擦掉,爬下榻,在地上站直了,等那高挺的身形走到她跟前,她学着庆俞给他弯腰,然后想退出去。
顾明渊见到她眼尾湿漉漉的红,便知她刚刚躲在屋里哭,是叫他方才的话给伤到了,他一伸手拦住她,道,“那些话不必介怀。”
沈清烟很懂事道,“我知道的。”
然后就没话了。
顾明渊紧闭着唇看她。
沈清烟不愿跟他同一个屋子,绕过他的手想出去,可那只手忽然环到她腰上,直接把她搂回去,她就绷不住泪再度哭下来,手不断推着他,小声哽咽道,“求您放开我。”
顾明渊将她抱紧,低头去亲她,试图安抚她,他亲了几下,她哭的更厉害,他索性把她抱起来放到榻上,伸手给她擦眼泪。
沈清烟想把自己蜷缩起来,他挡着不让,她哭的直抽气,哑着声道,“我不敢碰您,您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好不好?”
顾明渊屈膝上榻,把她抱到腿上,手拍着她的背道,“不好。”
沈清烟呜呜哭着,“我自个儿呆着都不行吗?”
她哭的可怜极了,但顾明渊也没松手,换了条干帕子给她抹脸,“你呆着会东想西想。”
沈清烟哭的直颤,泪眼婆娑的看着他,发?????觉他离得很近,才后知后觉坐在他腿上,她迟钝了会儿,在他把她脸上的泪都擦完了时,她委屈巴巴道,“您不是断袖吗?您这么抱着我不嫌弃吗?”
“我几时说我是断袖了?”顾明渊反问她,眼底有笑意。
沈清烟愣住,一倏忽脸涨红,手忙脚乱从他腿上爬走,缩到榻脚,怯软软的瞅他,发现他盯着自己,立刻羞涩的扭开脸,颤着睫想把自己藏起来。
顾明渊欲朝她伸手,她一直往墙边缩,他要是再靠近一些,她约莫会掉下去。
顾明渊便后退下了榻,站在榻侧眼看她脸上的红蜿蜒直细颈往下,他若再站在这里,估计人都要烧着了。
他便踱步出去把门给带上。
他不在了,沈清烟才慢慢挪到榻中间,两手抱住双膝,把头埋在膝盖上,心尖止不住雀跃,顾明渊刚刚那话的意思,他不是断袖呢!那他不是断袖,他前边儿跟她做那种事。
是、是想像风月记里那样。
她的脸红透了,手指交握在一起,心下百转千回,那之前他都是骗人的,他故意骗她,徐世子也不是断袖了。
他还是过分,怎么能骗她呢,就是欺负她傻。
这笔账她可得偷偷记着,回头一定要报回来。
她从榻上下来,踮着脚尖到门前,悄悄开一点门,往门外瞧,顾明渊已经不在院里了,大概又出去见那些书生了,也不知道那些书生有什么好见的,比他在京里跟那些达官显贵应酬还频繁。
沈清烟撇撇嘴巴,开门走出去,正见庆俞手里提着一个布老虎过来,递给她道,“少爷给您买的。”
沈清烟和那两只圆溜溜的虎眼睛对上,脸上又热起来,伸手抱住软绵绵的布老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庆俞笑说,“少爷过几日带咱们去江都,没准能赶上正月十五的花灯会,到时候少爷准带着您出门去玩儿。”
沈清烟小小的唔了声,她才不稀罕什么花灯会,给她买布老虎,她也不要理他。
她跟庆俞打着商量道,“庆俞小哥,今儿晚我在门外守着,你到屋里守夜吧。”
“您别为难小的,让您守夜是少爷吩咐的,您若是不愿意,您去跟少爷说,小的可做不了您的主,”庆俞说罢,便也不给她机会,自去做别的事了。
沈清烟便想着,找顾明渊说就说,她今晚就说!
可是当天晚上,顾明渊一回来,她就怂了。
她缩在褥子里,等里屋门合上,她才敢探出脑袋往外看,正见那桌上有几个油纸包,搁远些就闻见香气,她没忍住馋,下了榻到桌前,只瞧着几个纸包上分别写着“东坡肉”、“定胜糕”、“叫花童子鸡。”
味儿可太香了。
沈清烟往里屋那儿再瞅了瞅,顾明渊一时半会儿指定不出来,她吃一点点应该不会被发现。
她伸手探到油纸包里偷吃,越吃越香。
里屋的门虚掩着,站门边就看得见她半个身子靠在桌上,乌发垂腰,脸都快埋到油纸包,吃的雪腮鼓鼓,红红的嘴唇张张合合就没停过。
等她解了馋,舔了舔嘴巴,顾明渊忽然打开门,她就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爬榻上钻到被衾里。
沈清烟等了会,没听见外间有人走动,方才不会是她看错了,顾明渊没出来?
她又松开一点被褥,壮着胆儿往外看,不想就和杵榻前的顾明渊眼神对上,她立时窘迫,想再钻回去。
顾明渊手拿着帕子到她面前,“擦嘴。”
沈清烟通红着脸,连忙接过帕子把嘴巴擦好,帕子脏了,她不好意思还给他,又开不了口说等自己洗好了再还他,现在他不是断袖,她又是姑娘,好尴尬的。
顾明渊倒是不尴尬,说道,“洗好了帕子还我。”
沈清烟瘪起唇,大冷天让她洗帕子,这人属实坏透了。
她也不敢忤逆他,只好答应了声是,就见他转身回房了,桌上的吃食看都没看。
沈清烟小小的哎一声,有点迟疑着,他是不是特意买回来给她吃的?
但这念头很快被她否定了,十有八九不是的,大约是她吃过了,他才不吃了。
就是嫌她的,她可不能自作多情。
沈清烟这般想着,有点失落的躺下,准备睡觉,结果那里屋门又开了,顾明渊坐到桌前,手拿着筷子闲散的从油纸包里夹菜吃。
沈清烟眨着眸偷看他,他都不皱眉的。
他明明都知道这是她吃过的,还吃呢。
他什么意思啊。
她羞红着脸,看他吃了好久,进盥室里洗漱完自去歇下了。
沈清烟在榻上翻来覆去,难得的过很久才睡着,第二日起来后,她就找庆俞要了水,洗那条帕子。
她不会洗东西,洗的身上都是水,庆俞看不过眼要帮她洗,她还不让,攒着劲把帕子洗了,手也洗红了,还要自己去晾,这么勤快,庆俞看到都是刮目相看。
顾明渊又出去找书生了。
庆俞陪着沈清烟坐在廊下翻花绳,这还是她以前跟雪茗两个常玩的,她在这上面玩的熟,把把都是她赢,玩了几把后,她就觉着没意思,正百无聊赖,傅少安又来了。
他这回来还带着画卷。
上了走廊后,他对沈清烟笑,“昨儿小表兄虽说了你入不得美人图,但我仍想把你画进去,你可愿意?”
沈清烟之前都听庆俞说过这美人图不是好东西了,自然不愿意。
傅少安好脾气道,“以你之貌,必能在这美人图中为榜首,届时你能名扬四海,你不想要?”
沈清烟望了眼庆俞,庆俞微摇头,沈清烟便压下心动,小声回他,“……我不愿意。”
傅少安摸出一块玉佩,“你若答应让我一画,这玉佩归你了。”
那玉佩色泽温润纯白,一看就是好玉,沈清烟有点想要,她又看了眼庆俞,庆俞还是摇头,她咬咬牙,也摇了摇头。
傅少安惊奇道,“倒是有趣,我这块玉佩够买下一座酒楼,若换旁人,早答应下来,你这小童心性贪婪,又无品行,用不着跟我装清高,我看出你想要。”
沈清烟也不是没被人当着面儿讥讽数落过, 多数时候也只是胆小怕事的忍让,再叽叽咕咕几句,也没能耐骂回去。
但这次傅少安这般直白的说她, 分明她已听过比这更难听更伤人的话, 可胸中郁气虬结,她猛然双眸圆瞪, 回嘴道, “我不想要!”
她是软糯的性儿,即使瞪人,也看不出气势, 俏生生的脸鼓的像包子,檀口丰润, 有种惹人心痒的嗔态。
傅少安一耸眉, 微弯腰离近了看她。
沈清烟也不想他忽然低头, 立时矮了一截, 哪还有刚才的勇气跟他交板, 颤着身怯怯的往旁边退。
“白雪凝琼貌, 明珠点绛唇,”傅少安看着她的脸, 惊叹不已,道, “小童莫怕我,你有这等容颜合该让世人观赏,我断不会让你没落。”
沈清烟无促道,“……我都说不愿意了。”
她朝庆俞求救。
庆俞忙上前道, “表少爷, 何必强人所难?”
傅少安将手中的画卷铺展开, 里面有各色美人,或端庄大气、或妖艳浪荡,看的沈清烟叹服,这傅世子画出来的人物可真唯妙唯俏,而且她没见这美人图上画了什么不好的,若她真被画上去,也不见得是坏事。
她又有刹那心动。
“小童若愿意了,可来飞香阁找我,”傅少安慢吞吞的收好画卷,踱步离去。
沈清烟扭头问庆俞,“庆俞小哥不是说,他的美人图里都不是良家女子,可我看那图里的女子衣着都甚妥帖,形容举止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怎么就不是良家了?”
庆俞咳一声,回她,“这些女子多是歌舞伎、烟花柳巷出身。”
这都是贱籍,确实不属普通良家。
沈清烟抖了下睫,她姨娘也是歌姬,姨娘也不是良家女子,要真的论起来,她还是外室子,身份不明,她跟京里的权贵子弟相比,她更低贱。
那美人图也不能把她画上去,她本来就低微了,再画上去,若真像傅世子说的名扬四海,若传到京里,岂不是更让她抬不起头。
院里起风了,眼看着要下雨,庆俞招呼她进屋,一日便这么过去。
隔日下起小雨,顾明渊仍然出门去了,下午雨停了,沈清烟抱着布老虎在院里转悠,孤零零的,庆俞在睡觉,他夜里得醒着守门,临睡前叮嘱她,不能出去,若傅少安再进院子,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跟他走。
沈清烟一个人跟布老虎玩,玩了有一会儿,忽听院子里啪嗒一声,她只见地上掉了半块银子,急忙走近拿起来,细着嗓音问谁掉的,没人回她。
沈清烟便拿着银子撒不下手,都没人要的,可以是她的吧……
还未及想别的,她又听见啪嗒响,再一看,不远处又掉了块银子,她噔噔跑近,捡起来再问是谁?????扔的,可也没人理她。
沈清烟攥着两块银子一时犹疑,可很快地上又落了块银子,她就顾不得许多了,跑近去捡银子,地上越来越多,她跟着捡的不亦乐乎,还喜滋滋的想着,谁这么傻,不要银子,都给她白捡了。
她一路捡一路出了院子,直左拐进附近的一条幽径,她的小荷包塞满了捡来的银子,实在装不下了,她赶忙要跑回去再拿个小袋子来装,可一回头就见傅少安站在不远处,他轻摇着折扇过来,这么冷的天,他扇出来的风忒冷,沈清烟直退了几步,讪讪道,“傅、傅世子怎么在这里?”
傅少安手指着她荷包里的银子,“这些银子是我的,小童全自个儿捡去了,总得给我赔偿。”
沈清烟想倒出银子还给他。
“我不要银子,要赔偿,”傅少安收起折扇别到腰间,负手到身后,浅笑道,“小童把自己赔给我可好?”
“不、不好,我是少爷的书僮,不能跟别人的,”沈清烟急忙摇头。
傅少安笑道了句,“虽是蠢钝,倒有情痴。”
沈清烟有点怵他,银子也不敢要了,解了荷包飞快塞他手里,想绕过他跑回院子。
但被他伸手给拦了回去,他端视着她的脸,“你父母亲人可都尚在?”
沈清烟是乔装出来的,自然不可能跟他说真话,眼珠左转右转,“都没了。”
傅少安歪一点头,“你这小童撒谎成性,没法让人信。”
他探手要摸她的脸。
沈清烟畏惧的避开,“你干、干嘛?”
“我看看这脸是不是真的,”傅少安道,他直起了背,眼眯住,“你不是男人吧,你是小表兄养在跟前的小玩意儿?”
沈清烟心头陡然一跳,“……我是男人,傅世子可别污蔑我们少爷。”
傅少安啧笑,“小童可进不了后宅,你要给小表兄做一辈子书僮?你不是说小表兄不疼你,你想要钱,我给你,你想要多少我给你多少,让你住大宅院,你这样的姣童合该金屋娇养,跟着小表兄糟蹋了。”
和这类似的话,沈清烟也听荀琮说过,只不过荀琮更凶狠,他更温文尔雅,但他们的目的都一样,都想把她锁在宅子里,大宅子小宅子没区别,他们瞧不起她,又想养着她玩儿。
她蓦地低着头,“少爷对我很好。”
顾明渊都不嫌她,跟这些人不一样!
傅少安又摸出之前要给她的那枚玉佩,“这是岫山玉打磨出来的玉佩,你若认得它,我就把它送给你。”
沈清烟眼望着那玉佩,惊觉上面刻有麒麟双兽纹,这纹路她认识,她姨娘留给她的那块玉珏上面也有这样的纹路,但那是她姨娘留给她的遗物,她不会跟傅少安说的,她匆促错开眼,只说不认识。
傅少安弯了弯唇,也不勉强她,只意味深长道,“小表兄来江南,是为查案,你跟着他很凶险,遇到危难,他不一定会护你,即便你们患难与共,小表兄也不可能娶你,他跟我妹妹自小有婚约,露水情缘当不得什么,你若聪慧,就该求我,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你不是没有家人,我也能帮你寻到家人。”
沈清烟眼发直,良晌狠狠地剜他一眼,眼中泪水打转,“我不要你帮!”
傅少安怔住,美人垂泪更哀婉风情,他又不禁感叹,“你若爱